有人說:「以物質文明而言,東洋比西洋落後兩百年;以精神文明而言,西洋比東洋落後兩千年。」此語驟聞似嫌淺薄,細加玩味,則又似非全無根據者。物質不待言,精神方面,其最高目的,乃在發現真理,而真理則以能達到最究極之存在為觀止,則哲學中之形而上部分是也。今西洋哲學中,對於此一至高無上之階段,究已解決否耶?曰:「否!」自希臘先期哲人以迄今日西洋之哲學家,對此宇宙根源之問題,仍在推論假想之中,而未能予以徹底之解決也。然則宇宙本體究為何物?最後之存在究為何狀?仍屬不可知之謎。故一般西洋哲學家,有認為形而上部份非腦筋思想所能及,主張棄之哲學園地之外者;也有認為哲學國土中,缺此則不為完整,虛位以待者;更有主張就其認識所能及者,取以為研究之目標,而求得部分之能解決者。總而言之,此一困難之題目,使西洋人之智慧碰壁者,已非一日矣。禪宗禪師「狗舐熱油鐺」一語,以之持贈西洋之哲學家,誰曰不宜?但回顧東方,兩千五百年前有大聖人釋迦牟尼者,已將此問題徹底解決矣。兩相比對,豈非西方人之精神文明,比東方落後兩千年乎?
釋迦以其無比之智慧,解決此一難題,完全屬於東方之格式,絕非西洋人之聰明所能領會,故迄今兩千餘年,釋迦所循之路徑,西洋人仍未發現,遂使此一廣大無邊之清凈極樂國土,未有西洋人之足跡。昔哥倫布以其西方人追求物質之精神,發現新大陸,以安處有限數之眾生,西洋人至今以為誇耀,倘與釋迦發現此無邊樂土,普度無限眾生之偉業相比,則有如芥子之與須彌耳。
西洋人之天賦為聰明,而東洋人之天賦為智慧(即般若)。照佛家傳統說法,聰明與智慧乃是兩事。聰明者,指俗慧而言,即能發明飛機、無線電等是也;智慧者,指能證悟無上真理而言,即慧根是也。故而西洋人聰明比東方人強,而慧根則比東方人薄,《證道歌》雲:「外道聰明無智慧。」即指此也。佛法一入中國,即被接受,而加以發展,其天賦相等有以致之。達磨來中國傳禪法時,曾宣言其動機乃因見「中土有大乘氣象」。果不出所料,後來禪宗在中國大為發展,有席捲整個佛教之勢,而其他各宗,分途揚鑣,相繼建立,使大乘佛法,放無限輝煌之光彩,結無限美麗之奇葩,較之印土,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中國人之大乘根性,屬於天賦,設佛法不入中土,中國人憑藉其天賦之慧根,必有一日發現此無上之境界。良以佛性為眾生所同乘,而成佛為人類自然之要求。當大乘法尚未完全輸入中國時,中國已有人無師自通,悟出此絕對一元之妙理者,如寶志和尚、傅大士、布袋和尚等,或與達磨同時或在達磨之前,考其著作事跡,則與達磨之旨無別。又有道生法師者,即世俗所稱「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之生公是也。生當晉宋之間,死於元嘉十一年(西歷四三四年),倡「頓悟成佛」之說,及「佛性當有」論,謂 「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一闡提,梵文icchantika,是不信佛不之人)。於時《大般涅槃經》未至中國,孤明先發,為眾所忤,於是舊學僧黨以為背經邪說,擯而逐之。後《大般涅槃經》至京都,果稱闡提皆有佛性,與道生之說吻合。又禪宗六祖惠能,本一不識字柴夫,聞人誦《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便證悟絕對妙理,所謂「無師智」是也。
西洋人雖然根基較薄,而非無佛性,皆可成佛。自東西交通日辟,文化交流以來,素以其物質文明自炫之西洋人,亦漸知東方哲學思想之恢偉宏觀,始則投以驚詫之眼光,繼則欲對之而屈膝。如法哲哥祥氏之言曰:
「吾人現時注意東方,尤其如印度之詩歌與哲學運動,以其正傳播於歐洲也。吾人於此發見許多真理,許多深邃之真理,視歐洲之天才家所得之限於淺嘗者,其相去不可以道理計。吾人對此東方思想,對此人類搖籃內之崇高哲學之產地,惟有屈膝而已。」
「古代印度之所以卓越不群者,由其由平地開始,以達於最高巔。」
「吾歐人心思之所營養者,曰希臘羅馬與猶太人之思想而已。倘有人來詢,吾人應自何國之書籍中,尋求其補救之法,俾吾人內心生活更為完善,更為綜括,更充塞宇宙,不獨為此一生,但顧及其永久的生,則惟有求諸印度。」
觀斯數氏之自白,其求智之懇誠,及乎虛懷若谷之態度,實令吾人肅然起敬。而其自慚形穢之衷,溢乎言表,反令吾人局促不安,蓋吾人直至今日尚未將東方精神之最高文明,播揚於西方也。彼數氏心目中之東方哲學,乃指印度六派哲學而言。印度六派哲學之精湛博大,以及在印度歷史文化上所佔之重要地位,乃吾人所承認者,然就佛家立場而言,凡斯種種外道哲學,皆建立於四句百非(印度古代相對論)之上,乃未達於絕對之境,兩千餘年以前釋迦已一一予以推翻,佛經中大部分為遮斥此種種理論而說。故若以佛家之尺度繩之,六派哲學殊微不足道,卻卻已令西洋人如是其折服,倘若有一日能領會釋迦大乘絕對之妙理,余不知其將如之何以表示其崇景?必非止屈膝,而將報以五體投地也。譬若鄉下人初次進城,已目瞪口呆,應接不暇,倘一旦置身王者之宮,必將魂飛天外矣。故嚴格而言,東方哲學應以絕對一元之大乘佛法為代表,斯乃人類思想之極峰,無能越者。因其超越於時間空間,故歷萬古而如新;因其不離於時間空間,故行於日用生活之中而無違滯,雖欲於西洋哲學辭典中覓一名稱以字之而不可得。西洋之所謂「一元論」,乃相對之「一元論」也;西洋之所謂「絕對論」,乃相對之「絕對論」也,權之大乘絕對境界,實有未合。惟有絕對一元之大乘佛法,方是真正之絕對論。是故目以「本體論」既不可,名以「形而上學」亦不可,良以真如絕對境界,本體與現象既為同一,形而上與形而下亦屬貫通。總而言之,舉凡唯心也、唯物也、本體也、現象也、認識也、人生也、皆席捲而無遺,吾無以名之,姑名之曰:「絕對一元之大乘佛法。」
佛法非哲學,我佛徒既數數言之,良以哲學之目的在求知見,而佛法則在離知見;哲學之能事在言詮,而佛法則在離於言詮;哲學以理智為達到真理之門,而佛法則認理智為障蔽真理之門,名之為「所知障」,斥之為妄想。西洋人追求理智,依賴理智,而佛家則要破除理智,否定理智,可謂相背而馳矣。哲學本身乃屬於相對者,尚未達於絕對之境,常為時空所限制,故其內容常隨時代而改變,洵至無有敢認哲學為絕對之知識者,佛法則不然,彼乃絕對之真實,超越時空,故歷萬古而不變。大乘佛法所以必須破除「所知障」者,乃因其屬於相對的,無法達到絕對境界。故此佛法並非懂與不懂的問題,你不懂,是煩惱障(即我執);你懂得,則是所知障(即法執),就算你有本事,已將二障破除,則落於「空障」(即空執),尚未達絕對真實境界。「空障」者,空洞冥漠,無可思無可想,即「無始無明」境界是也。無始無明乃自無始以來便昏昧不明,以其屬於根本的,故又名「根本無明」(對枝末無明而言,一念未動是根本無明,一念動則是枝末無明);以其能發業,故又名「發業無明」(對潤生無明而言,念雖未動,而業之種子存,念動則能滋潤貪受等使,《楞伽略》所謂無始習氣種子)。無始無明乃一至緊要之關頭,能打破此關,則達於絕對真如境界矣。
佛家根據印度傳統思想所立之三界二十八天,乃為說明人類思想所能達之各種境界而設,其中分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無色界四天。欲界諸天乃凡夫所達之境,色界五禪天則為修禪那行者所達之境,無色界諸天則為得羅漢果者所達之境。此二十八天乃整個相對界之范圍,而二十八天之盡頭,即無始無明境界是也。一般修行者到達此境之後,多廢然而返,或裹足不前,以其無可再思、無可再想、無可認識之故。或誤認為真如之域,小乘人是也;或誤認為宇宙之體,道家儒家是也。儒家名之曰「中庸。」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無極。」老子則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皆誤認為最究極之境,無可再進。惟釋迦到達此境之後,知其尚未達於究極,於是進而將此境打破,遂證入於真如絕對境界,超越三界二十八天之外,故名「涅槃」,亦名「成佛」。由是觀之,成佛豈易事哉!李太白〈蜀道難〉詩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而佛家之修行者,則須超過二十八天,其難處雖習於幻想如李白者,亦無以形容之。禪宗祖師形容無始無明境界之言曰:「黯黯黑闇深淵,實可怖畏。」又形容打破此最後關頭之言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打破漆桶」。余則曰:「參大乘禪者,譬如手操大乘之鑰匙,向無涯之途路前進,遍歷艱險,以達於天地盡頭,入於最黑暗之境地,則無明神秘之門在焉,倘廢然而返,則前功盡廢。若能運用大乘之鑰匙,打開此堅固無比之門戶,則豁然開朗,柳暗花明,別有天地矣。當此之時,其生活乃一種新的生活,較以前豐富萬倍──或不止萬倍,其快樂實非夢想所及,受用無窮,無有終始。」
或有嫌此譬喻過於詩意者,余則另以簡括之語告之曰:「絕對之境,非思想所能及,非言語所能詮,惟有遵照釋迦所發明之直接證入方法,沖破無明障礙,方能到達。到達之後,清楚明曉,言亡慮絕,謂之頓悟成佛。」
禪法(原名禪那,舊譯思惟修)在印度成立極早,在釋迦以前婆羅門仙人所修者有十二凈法禪、非想非非想禪等,種類不一,然皆屬於相對者,未能達於絕對之境。釋迦初於雪山修道時,曾試用非想非非想禪法,知其未能徹底,故自創禪法,以底於成。釋迦禪法亦有小乘、大乘之別,小乘斷六根,其結果為獲得三昧寂滅之樂,然未能超過無色界,無始無明未斷,仍屬相對之境;大乘禪法不斷六根,反利用六根以打破無明窠臼,遂達絕對境界。此即釋迦最偉大之發明,使人類思想起一軒然大波,使一切含靈獲得最後之歸宿,而釋迦則曰:「我未曾發明,未曾度生,我毫無功德,此乃人類自然之要求,此乃佛性自然之顯發。譬如土夫行曠野中,見向古城平坦正道,即隨入城,受如意樂。此路佛佛所由,我亦由之而已。」此釋迦所以偉大也。
西洋哲學家所以迄今未能解決形而上問題者,即因缺少此種證入絕對本體之方法也。西洋哲人雖曾企圖認識此本體,但始終無法證入本體,僅能站於本體之外以作觀察,雖曾作種種之假定、種種之推理,但終無法獲得完滿之答案。今天有人建一理論以說明本體,明天即有人用另一理論以推翻之,良以其所建立者,皆相對之假定,而非絕對之真理,故得而推翻也。至若絕對之境,則有不能推翻,亦非思想經驗之所能達,故《圓覺經》雲:「以思惟心測度如來境界,如取螢火以燒須彌山,終不能著。」又禪宗六祖惠能雲:「諸三乘不能測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饒伊盡晝共推,轉加懸遠。」故西洋人之求認識本體,乃所謂:「鑽之彌堅,仰之彌高。」
在希臘古代,雖超越之形而上學,亦未見於思想界,無論禪法也。希臘學者不過就經驗的物質之中,擇其最根本者,尊之為萬物之源而已。當其隔於絕境,則捧出「神」或「上帝」以為解圍,實則「神」與「上帝」,皆人類腦筋所創造以自慰者,其價值在此耳,其存在亦在此耳。每見中國舊劇,一到山窮水盡之境,即有神仙出現,使劇中人死而復生,情節遂以延續,其聰明抑何相類。
西洋人對於本體之研討,譬如大家站立於一緊閉之箱子之前,而猜測其中所貯究為何物,甲曰:「某物歟!」乙曰:「某物歟!」丙則曰:「恐某某物也。」各有其一已之猜法與理由,直至自將腦筋完全弄糊塗而後已。釋迦則不然,彼知猜想之無益,一舉手而將箱子打開,則其中究為何物,尚待言耶?《楞伽經》雲:「我從某夜得最正覺,某夜入般涅槃,於其中間不說一字。」故釋迦所教人者,乃打開箱子之方法,至其中情形,則讓各人自已看清,非此不為親切。倘釋迦徒告人以箱子之情形,則人將自已為已「懂得」,而不肯動手以開工箱子,是則永遠不能達到真正之「懂得」。蓋其所謂「懂得」者,乃根據他人告我之一影像,而非親眼看清之「懂得」也。則所懂乃相對之懂,而非絕對之懂,如向書本上求知識、向經典上覓真如是也。譬如有人曾到杭州西湖,歸而誇述三竺六橋之勝於其友,其友聞之,雖得一美麗之影像,然此影像雖美,不能謂即真西湖,亦不能謂已到西湖。直至其友親至西湖一游,始真正明白西湖之境界。故絕對之境,惟有自已親證,不能靠他人說與。昔香岩和尚在百丈禪師處,聰明伶俐,問一答十,被溈山問:「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看?」便爾茫然莫對,歸寮將平日看過文字,從頭要尋一句酬答,竟不能得。乃嘆曰:「畫餅不可充飢!」屢乞溈山說破,溈山曰:「我說給汝,汝以後一定罵我,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香岩遂將平日所看言教燒卻,直過南陽,止於慧忠國師故居,參究多時。一日芟除草木,偶拋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遽歸沐浴焚香,遙禮溈山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沒有今日之事。」(出《傳燈錄》)
或難之曰:「真正絕對之境,既非他人所能說與,則三藏十二部經典,果因何而說乎?」答曰:「少安毋躁,余正將繼此而闡明釋迦說法之系統也。」
釋迦成佛,乃用其無上智慧所產生之禪法,成佛之後,大事已了,本無絕對相對之可言,然為引導眾生脫離相對之迷津,超登絕對之彼岸,故而有所說法。其說法也,不外否定相對(破我執、法執、空執)、證明絕對(發揮真如)之兩途。當眾生謬執「我」與「萬有」皆為實在者時,釋迦謂之曰:「我者,四大假合;萬有者,四緣假合,非實也,應否定之。」迨眾生加以否定之後,已明無我,一切唯識時,佛又謂之曰:「因緣本無,八識非有,應否定之。」迨否定之後,眾生明緣起無性,轉識成智,認此為實,佛又大聲謂之曰:「有智有得,皆法執也,應否定之。」如是一一皆被否定,達於清凈之境,眾生以為得涅槃矣,而釋迦則更大聲而謂之曰:「注意!注意!此非絕對之涅槃,乃相對之涅槃也,尚有極微細之無始虛妄習氣未斷,亟應否定之。」當此最後一關(即無始無明)已被否定,乃無可再否定,而否定之能事已畢,遂入絕對之境。一入絕對,則前所否定之我也、萬有也、諸法也,皆變為絕對而全被承認矣,無往而非真實之境矣。故《大涅槃經.師子吼品》雲:「見一切空,不見不空,不名中道;乃至見一切無我,不見我者,不名中道。中道者,名為佛性。」被否定故「空」,被承認故「不空」;被否定故「無我」,被承認故「有我」。能否定而不能承認,小乘也;能否定且能承認,大乘也;無所謂否定,亦無所謂承認,佛也。當否定時,一妄一切妄;當承認時,一真一切真。未離相對,一切皆相對;已入絕對,則一切皆絕對。非相對之外另有絕對,非絕對之外另有相對。故穢土即是凈土,地獄即是天宮,煩惱即是菩提,眾生即是諸佛。總而言之,相對即是絕對,一切平等不二,謂之「不二法門」,亦名「一乘法。」《法華經》雲:「十方國土中,惟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但以假名字,引導於眾生,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其此之謂乎。
在釋迦說法整個萬流中,分大、小乘二部分,小乘經典是解釋相對(指萬法)及否定相對,絕少發揮絕對。大乘經典則大略可分為三種:一、先否定相對使入絕對,即三論宗是也。二、先解釋相對,否定相對,而轉相對為絕對者,唯識宗是也。三、直入絕對者,則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禪宗是也。禪宗之方法,乃一種直截核心之方法,不作無謂之眾多否定,惟否定最後之一否定(即打破無始無明)遂直入絕對之境,故名「頓悟」。其餘中國大乘各宗,皆由否定相對入於絕對者,其否定之方法雖有別,而其達到絕對時所承認者則無殊。小乘所以少談絕對者,良以根基淺薄之眾生,一時無法領會絕對妙理,故先作相對之解釋,然後否定相對,以為超越相對之跳板耳。
吾人敘述至此,應記住「真如絕對境界,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一言,故釋迦說法之後,隨即否定其曾說法,曰:「我四十九年說法,未曾說著一字。」又曰「我從某夜得正覺,乃至某夜入般涅槃,於其中間,不說一字,亦否說,當說。」又曰:「我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乃至無有少法可得。」志公和尚雲:「無有一法可得,翛然自入無余。」六祖惠能大師雲:「我若說有法與人,即為誑汝。」佛及諸祖師所以如是鄭重聲明者,欲眾生勿陷於「認指為月」之謬誤也。思想,語言、文字,異名而同體。思想是無聲的語言,語言是有聲之思想;文字是有形之語言,語言是無形之文字。凡斯三者,可以一「名」字統之。無著菩薩《攝大乘論》謂「名有二種:一言說名,二思惟名。」即現在西洋之心理學家,亦皆能明此種關係,至謂將來可於腦筋內之顫動,而測知思想之動向。哲學家羅素亦謂思想為內在之語言。然思想也,語言也,文字也,皆是「假名」,起於一念無明(即腦筋作用,亦曰妄想)。故臨濟禪師雲:「名句不自名句,還是汝目前昭昭靈靈鑒覺聞知照燭底,安一切名句。」名句文字既是起自妄想,故有生滅變化,故是相對者,相對不能表示絕對,故《楞伽經》雲:「第一義者(即絕對)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展轉因緣起,若展轉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解深密經》雲:「我說勝義,是諸聖內所自證;尋思所行,是諸異生展轉所證」又雲:「勝義(即絕對)無相所行,尋思但行有相境界;勝義不可言說,尋思但行言說境界;勝義絕諸表示,尋思但行表示境界;勝義絕諸諍論,尋思但行諍論境界。」《圓覺經》雲:「修多羅教,如標指月,如復見月,可知所標,畢竟非月。一切如來種種言說,開示菩薩,亦復如是。」語言文字譬如「指」(相對的),而真如佛性譬如「月」(絕對的);「指」之為用,但能示月之所在,而非月也。因指而見月,則指之功畢,見月忘指可也,若但見指而不見月,或誤認「指」即是「月」,則「指」不特無功,反將為礙。莊子所謂「得魚忘筌,得兔忘蹄」是也,今人埋頭經籍,拘執文義,其為害豈淺鮮哉!此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所以建立也。若能藉相對語言文字之指示,證入真如絕對之境,則經籍文字者,直可以之覆瓿裹瘡而已,此理雖道家儒家也能言之。《莊子.天道篇》曰:「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也?』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輪扁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耳!』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夫斲輪小技也,其妙處尚不可以言傳,況絕對之理乎!故佛曰:「不可說,不可說。」老子亦曰:「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孔子則曰:「予欲無言。」列子曰:「以悟本性也,故不可告也。」陳白沙詩曰:「古人棄糟粕,糟粕非真傳,吾能握其機,何用窺陳篇。」文殊菩薩贊維摩詰之言曰:「乃至無有言說,是真入不二法門者。」足見文字之不能表示絕對,乃諸家所共承認,文字語言之所能發揮者,實屬有限,釋迦為救其窮,特於教旨之外另立更為直接之方法,曰:「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出《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此為禪宗成立之開始。然此種直接而樸素之方法,蓋亦本於自然之法則,故《楞伽經》雲:「大慧!一切剎土有言說,言說者,是作耳(唐譯作,「言說者假安立耳」)。或有佛剎瞻視顯法、或有作相、或有揚眉、或有動睛、或笑、或欠、或謦、或欬、或念剎土、或動搖。大慧!如瞻視令諸菩薩得無生法忍,及諸勝三昧,是故非言說有性有一切性。大慧!見此世界蚊蚋蟲蟻是等眾生,無有言說,而各辦事。」自釋迦拈花示眾,以至中土祖師之喝棒怒罵,豎拂拈捶,擎拳舉指,打鼓吹毛,甚至殺貓斬蛇,燒佛罵祖(俱出《傳燈錄》),皆是親切為人直接表示絕對之旨。雖然,文字方便,不可偏廢,微此則不足以廣度群生,況證入絕對境界之後,文字亦是解脫相(見《維摩詰經》)。是以佛之語言文字,皆自如來藏中流出,非尋常語言文字可比。《解深密經》所謂「以離言法性,為欲令他現等覺故,假立名相。」又曰:「然無自性性,離諸文字自內所證,不可舍於言說文字而能宣說。」是也。經雲:「了法不在言,善入無言際,而能示言說,如響遍世間。」《寶鏡》雲:「雖非有言,不是無語。」故佛之一語一默,皆是引導眾生離相對入絕對。《華嚴經》雲:「一切諸佛出妙音聲,為眾生作佛事;一切諸佛寂寞無言,為眾生作佛事。」即素以不立文字為口號之禪宗祖師,如道信、惠能、馬祖、百丈 、大珠、臨濟、趙州、雲門等,皆有法語著作傳世。《六祖壇經》雲:「執空之人有謗經,直言不用文字,既雲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語言,只此語言,便是文字之相。」又雲:「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見人所說,便即謗他言著文字。汝等須知,自迷猶可,又謗佛經,不要謗經,罪障無數。」故文字雖低能,倘能因指而見月,則文字未曾無功;倘得魚而守筌,則文字未曾無累。故三藏十二部者,乃釋迦所假立,亦釋迦所否定;假立者為度眾生,否定者為免累眾生,能假立而不能否定,非佛也;能否定而不能假立,亦非佛也;能假立而又能否定,於是佛乃絕對無瑕,無得而指摘批駁之者。佛曾說「唯心」矣,隨即否定之;佛曾說「真如」矣,隨即否定之;佛曾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矣,又隨即否定之,曰:「名也,非實也,不可得也。」夫如是而後佛之說法乃無滯沾,入於絕對而無余。故或有欲以經籍法門議佛者,而不知所謂經籍,所謂法門者,佛早已一一自加否定,以至不留一字,則尚何指摘之可加乎?故議佛謗佛者,實同揮拳以擊空,仰面而唾天,其不自污自弊者鮮矣!否定者,乃進入絕對之方法,亦表顯絕對之方法也,故佛說法,有隨說隨加否定者,非此無以刪盡跡象,無以脫盡滯礙。如《金剛經》雲:「佛說眾生,即非眾生,是名眾生;佛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佛說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若知乎此,然後可以誦經,可以學佛。
以西洋邏輯之同一律繩之,烏乎可?(同一律曰:甲者甲也,甲不能同時又為非甲),邏輯乃相對者,而佛語乃絕對者,超越於邏輯之上,故佛語者乃絕對之邏輯,不可加以批判者也。
或問曰:「相對、絕對之理,其詳可得聞乎?」答曰:「相對之理,可以言詮,而絕對之旨,則非言所詮。雖然,相對之終止,即絕對之開始。故若能窮相對之非,破相對之見,則絕對之旨且顯。就絕對之本體而言,體絕對待,何有相對絕對之可言?若執有絕對者,是亦相對也。無已,姑試就其近者論之。」
「相對」者,「俗諦」也,又名「世諦」、「有為法」「有漏法」、「現象世界」。相對本無,比較而有,有因有依,出於度量,行於時空,變幻不實,言語所能說明者,故名「相對」。「絕對」者,「真諦」也,又名「第一義諦」、「第一義空」、「無為法」、「無漏法」、體絕對待,不假思量,超越時空,否定一切,而不被否定,非言語所能說明,乃最究極之真實,故名「絕對」。
相對因對比而有,如生與滅、有與無、真與妄、善與惡、美與丑、一與多……。對此而有者乃思想感覺作用,變幻無常,若離於思想感覺作用,則是無始無明境界,能起一念無明,亦是相對。絕對乃超越思想感覺作用,超越無始無明境界,故無生滅、真妄、善惡、一多等相,無有變易,無能否定。
相對行於時間空間之內,故有過去、現在、未來、生、住、滅、大小、長短、高低、上下。絕對超越時間空間,故無過去、現在、未來、無生、住、滅、大小、長短、高低、上下。
非生無以見滅,非有無以知無,非真無以別妄,非善無以論惡,非一無以計多,推而廣之,以至四句百非,輾轉反覆,隨時間而遷流,隨時間以變易,無有標準,不可摑摶。故凡屬相對者,皆非最後之真實,皆得而否定之。
若於相對中求絕對者,其絕對即是相對之絕對,其真理乃相對之真理。相對中所得之絕對,乃以其感覺思想所認為屬於同一不變者,仍出自腦筋,故非絕對之標準也。以善惡而言,君主時代以尊君為善,以叛君為惡,而民主時代以尊君為惡,叛君為善,是隨時代而變易者也;以美醜而言,白種人以面貌潔白為美,而黑種人則以面貌漆黑為美,乃隨地方而變易者也。人類以其眼根感覺而定黑白青黃,而色盲者則或以白為青、以青為黃,動物亦各有其黑白青黃,況人類根據其感覺而以此黑白青黃之名加諸物體者,亦隨光線方向而變幻無常,則將以何物為絕對標準乎?推而至於六根八識莫非如此。此理唯識家講之極詳,西洋之哲學家亦有知之者,茲不具述。昔世尊曾示隨色摩尼珠問五方天王曰:「此珠作何色?」時五方天王互說異色,世尊藏珠,復抬手曰:「此珠作何色?」天王曰:「佛手中無珠,何處有色?」世尊曰:「汝何迷倒之甚!吾將世珠示汝,便強說有青黃赤白色;吾將真珠示汝,便總不知。」故凡屬相對者,皆非真正之知識,皆達思想感覺之中,立於時間空間之上。今人處此地球之上,而強定東西南北以為標準,但另一星球之人,必不以此為准也;今人以日月出沒而定日夜十二小時,另一星球之上,未必皆分日夜,無論若干小時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大椿則以八千歲為春秋,鯤鵬一擊九千里,翼若垂天之雲,而蠻觸則以蝸角為天地。則時間空間者,果將以何為標準耶?莊周頗識相對之理,故有鯤鵬等喻,欲求物理之齊,然莊周未達絕對之境,故終未獲絕對平等之結論。西洋愛因斯坦之相對論,較莊周為又詳,然彼僅以闡明相對為能事,絕對之境,則非其所得窺也。
總而言之,一切心法色法,皆人類據其感覺思惟而名之,與其本體無干也。所謂時間空間者,亦人類據其思想感覺為標準而名之,亦與其本體無干也,而思想感覺之本身,起於無始無明,變幻無常,無有絕對之標準。當無始無明被否定之時,則思想感覺亦被否定,當思想感覺被否定,則一切皆被否定矣,故凡屬相對者,皆得而否定之。雖然,此之謂否定,乃否定其相其名,而其本體自若也。故一達絕對之境,則無始無明也、思想感覺也,一切一切,全被承認矣。雖被承認,而面目不同。昔之面目,假也;今之面目,真也,本來之面目也,則又寧可一概而論耶?
相對之真理,存於時間空間之中,於某時某地為真理,事過境遷,則非真理矣。絕對之真理超越時間空間,於過去為真理,現在亦為真理,未來亦為真理;於此地是真理,於彼地亦是真理,乃至在其他星球世界,非世界,亦無非真理。此絕對之真理,即真如佛性是也。
真如者,又名「實相」,又名「實性」。或曰「如來」,禪宗謂之「本來面目」,唯識宗謂之「自心現量」、「圓成實性」,凈土宗謂之「常寂光凈土」,真言宗謂之「毗盧遮那」,天台宗謂之「自性實相」,華嚴宗謂之「一真法界」,三論宗謂之「實相般若」,律宗謂之「本元自性」、「金剛寶」。假名雖繁,其體無二。《唯識論》曰:「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實於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維摩詰經》雲:「夫如此,不二不異。」《金剛經》雲:「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總括言之,即萬有之本體,最究極最絕對之真性是也。《華嚴經.十迴向品》曰:
勤修一切出世間法,於諸世間無取無依,於深妙道正見牢固,離諸妄見了真實法。譬如真如,遍一切處,無有邊際……,譬如真如,真實為性……,譬如真如,恆守本性,無有改變……,譬如真如,以一切法無性為性……,譬如真如,無相為相……,譬如真如,若有得者,終無退轉……,譬如真如,一切諸佛之所行處……,譬如真如,離境界相而為境界……,譬如真如,能有安立……,譬如真如,性常隨順……,譬如真如,無能測量……,譬如真如,光滿一切……,譬如真如,常住無盡……,譬如真如,無有比對……,譬如真如,體性堅固……,譬如真如,不可破壞……,譬如真如,照明為體……,譬如真如,無所不在……,譬如真如,遍一切時……,譬如真如,性常清凈……,譬如真如,於法無礙……,譬如真如,為眾法眼……,譬如真如,性無勞倦……,譬如真如,體性甚深……,譬如真如,無有一物……,譬如真如,性非出現……,譬如真如,離眾垢翳……,譬如真如,性無與等……,譬如真如,體性寂靜……,譬如真如,無有根本……,譬如真如,體性無邊……,譬如真如,體性無著……,譬如真如,無有障礙……,譬如真如,非世所行……,譬如真如,體性無住(不住生死)……,譬如真如,性無所作……,譬如真如,體性安住(安住真實)……,譬如真如,與一切法而共相應……,譬如真如,一切法中性常平等……,譬如真如,不離諸法……,譬如真如,一切法中畢竟無盡……,譬如真如,與一切法無有相違……,譬如真如,普攝諸法……,譬如真如,與一切法同其體性……,譬如真如,與切法不相舍離……,譬如真如,無能映蔽……,譬如真如,不可動搖……,譬如真如,性無垢濁……,譬如真如,無有變易……,譬如真如,不可窮盡……,譬如真如,性常覺悟……,譬如真如,不可失壞……,譬如真如,能大照明……,譬如真如,不可言說(一切語言所不可說)……,譬如真如,持諸世間……,譬如真如,隨世言說(隨一切智慧言說)……,譬如真如,遍一切法……,譬如真如,無有分別……,譬如真如,遍一切身……,譬如真如,體性無生……,譬如真如,無所不在……,譬如真如,遍在於夜……,譬如真如,遍在於晝……,譬如真如,遍在半月及以一月……,譬如真如,遍在年歲……,譬如真如,遍成壞劫……,譬如真如,盡未來際……,譬如真如,遍住三世……,譬如真如,遍一切處……,譬如真如,住有無法……,譬如真如,體性清凈……,譬如真如,體性明潔……,譬如真如,體性無垢……,譬如真如,無我我所……,譬如真如,體性平等……,譬如真如,超諸數量……,譬如真如,平等安住……,譬如真如,遍住一切諸眾生界……,譬如真如,無有分別,普住一切音聲智中……,譬如真如,永離世間(使眾生永出世間)……,譬如真如,體性廣大……,譬如真如,無有間息……,譬如真如,體性寬廣,遍一切法……,譬發如真如,遍攝群品……,譬如真如,無所取著……,譬如真如,體性不動……,譬如真如,是佛境界……,譬如真如,無能制伏……,譬如真如,非是可修,非不可修……,譬如真如,無有退舍……,譬如真如,普攝一切世間言音……,譬如真如,於一切法無所希求……。譬如真如,住一切地……,譬如真如,無有斷絕……,譬如真如,舍離諸漏……,譬如真如,無有少法而能壞亂,令其少分是非覺悟……,譬如真如,過去非始未來非末現在非異……,譬如真如,於三世中無所分別……,譬如真如,成就一切諸佛菩薩……,譬如真如,究竟清凈,不與一切諸煩惱俱……。
此節描寫真如絕對之性,遍滿十方,出入三界,超越時間空間,亦不別有時間空間,能否定一切,而不被否定,能轉萬有,而不為所轉,平等圓成,不二不異,凡所指即此,為佛使其實證而言,非猜想也。又禪宗六祖惠能描寫真如實性、平等不二之言曰:「明與無明,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實性者,處凡愚而不減,在賢聖而不增,住煩惱而不亂,居禪定而不寂,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其內外,不生不滅,性相如如,常住不遷,名之曰道。」
或嫌以上所描畫者,過於抽象,余將作較為淺顯之解釋與譬喻,使讀者諸君對此整個佛法之基石,得一更明確之觀念。昔人誤認內臟發血器之心為人身一切活動機關,今之生理學家已加以否定,而證明腦神經為一切活動機關,然腦神經不過是心理作用,是發動機關,誰能斷定其為萬靈之「心」耶?且極下等之生物,如變形蟲、向日葵、含羞草等,也有喜怒哀樂之情感,亦有心理作用,而皆無腦神經之組織。唯物學家主張心理作用是細胞元素中所含固有之運動,當原形質起變更時,元素亦隨之而運動,此乃心理活動之基礎,故人之思想情感,乃體內元素運動之表現,由腦髓分泌而出,並無所謂心靈,此說似屬武斷,人多疑之。今之研究心理學者,多分為知識,情感、意志三部,此三部分是否能包括心境而無遺,無能判定,況研究此三部分者,一達意志之部,即感荊棘叢生,幾至束手無策,設三部分皆已解決圓滿,然此之謂心,不過是一相對無准之心而已耳,與佛家所指真如絕對之心,不可同日而語也。
以研究相對之「心」而言,唯識宗剖析入微,蓋已超過知識、情感、意志三部分以上,其說甚繁,斷難殫述。簡括言之,唯識宗乃以八識所構成之體為相對之心,一切見聞覺知作用,皆歸之識,故名「唯識」。此識乃內外因緣和合而成立,非單屬人,亦非單屬物,可說是宇宙全體合股組成之一大「托辣斯」。大家皆參加,皆有股份,皆是股東,皆為權利與義務,不能說是某人所獨有,而主持者乃八識耳,八識以阿賴耶識為總經理,其餘各識則分負部分之職責。第六意識辨貨色定方針,第七末那識主出納。前五識主買辦,當前五識將貨色辦進來,乃原封不動者,於是意識便拆開查察,分別好壞,末那識馬上登上賬簿,送到總經理之阿賴耶識處,阿賴耶識便儲藏起來,待到意識認為有利可圖時,隨即搬出應市,此八識大意也。至所辦是何貨色,詳細情形如何,雖佛亦無法奉告;請問諸現代美國大托辣斯家,彼必能詳細答復,使君滿意也。然八識心乃相對之心,佛說唯識破眾生之人執、法執,二執已破,佛即否定唯識,而說轉識成智,以達圓成實絕對之境,故唯識者乃否定相對以達絕對之法也。今所欲明者,乃絕對真心也,絕對真心一明,則世間、出世間一切難題完全解決,所謂唯心唯物一切哲學諍論,無法可以延續,惟有自動結束而已。
佛家名相對界為「妄心」,名絕對界為「真心」。未達絕對境界,一切皆是相對,毫無標準,故謂之妄;既達絕對之後,一切皆是絕對,皆同標準,故名為真,真妄雖殊,其體則一,站在絕對之立場上,本無所謂真與妄,今言真妄者,乃為明相對而言之耳。
妄心者起於無始無明,行於三界六道,囿於時空,以無明為體,以五陰為為用,以根塵處界為活動場所,造業造福,生死輪迴,無有了期。直至釋迦牟尼佛為一大事因緣出世,定下調伏之法,始一一加以否定,最後將無始無明生死種子打破,於是妄心結束,而本元真心顯現,由相對進入絕對。
妄心之所以為相對者,以其有生滅變幻也,依此妄心認識萬有,則一切萬月皆生滅矣,皆相對而無准矣。故由此妄心出發者,總無正確之知識,故不但唯心論乃依此妄心而推演其所得,即唯物論者亦何曾能離此妄心而有所推演耶?故妄心未結束,一切皆是相對,皆非真理,皆應否定,直到此妄心之根源無始無明已被否定時,於是妄心結束,相對終止,而進入絕對真如境界矣。絕對境界中,無有生滅,無有相對者,故一切皆被承認,皆是真實,皆是真心。此絕對真心,非單屬於心,非單屬於人,亦非單屬於物,亦不可謂心、人、物之外別有真心,而是完滿 無缺之整體。非存於時間空間之中,而是時間空間當體即是真心;非存在形色之中,而是形色之當體即是真心;非存於聲音之中,而是聲音當體即是真心;非存於嗅味之中,而是嗅味當體即是真心;非存於觸覺之中,而是觸覺當體即是真心;非存於思念之中,而是思念當體即是真心。推而廣之,以至一切萬匯皆自體便是真心,皆是真實,故無法否定之。昔西洋有科學家承認彼畢生所研者不及海灘上一粒沙,此乃真語。夫人以有限之相對知識,而欲窮無限之物之本體真相,夫何能及?而彼一粒沙者,自己便是本體,自己便是絕對者,其超越相對知識之上,何可以道理計耶!
有色者皆是真心,則唯物論無忤矣;無色者皆是真心,則唯心論無忤矣;無色者皆是真心,則非唯物論矣;有色者皆是真心,則非唯心論矣。有色無色皆為真心,於是佛乃為絕對一元論者。
吾人今暫假立兩方面以說明之:一為相對界,一為絕對界。相對界為妄心,絕對界為真心,其實無兩方面,為便於說明而出此耳。最後入於最究極之絕對真如境界,則兩面即是一面,圓滿成實,然後絕對一元論得以成立。
相對界憑其變幻無常這思維感覺以觀測宇宙萬有,判為種種相,定下種種名,於是萬有在相對界之眼中,隨而變幻靡常,《圓覺經》所謂:「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由迴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是也。然與萬有之絕對本體無干也,絕對本體本無此相此名,本無變幻,全不相及也。雖然,相對界者,離此思惟感覺之外實無所知,離此思惟感覺之外,實無所憑藉,故深信而不疑。及至平心反省,或得善知識之開導,於是初則疑之,繼乃自加否定,否定其所謂相,否定其所謂名,否定其思惟感覺,最後無思惟無感覺之無始無明亦被否定,直於無可再否定,相對界結束,遂入絕對之境,乃恍然大悟,凡昔之所知所見,所謂相、所謂名者,實與絕對本體全不相干,萬有各安其位,生即無生,滅也無滅,法爾如如,真實不二。《解深密經.如來成所作事品》雲:「法爾道理,謂如來出世,若不出世,法性安住,安住法界,是名法爾道理。」禪宗祖師則謂之「本來面目」。當時此時也,整個相對界已變為絕對界矣,即此相對之體,本是絕對之體,非此外別有體也,故禪宗謂之「還我本來面目」。譬如舞台上之凈角,當其粉墨登場,忽而曹操,忽而關公,忽而嚴嵩,忽而包拯,其本來面目不可知,善惡何可定?及至進入後台,洗臉摘須,乃知其為張三、李四也。曾見稗官載某處有凈角扮演曹操,惟妙惟肖,技藝之入神,觀眾中有忿激忘形,挾利刃登台,欲加剚(血+刃),一時傳為笑談。然宇宙一舞台也,相對界人皆觀眾也,為無明思惟感覺所蔽惑,認假為真,生死流傳,萬劫不復,奈何不知自笑,自徒笑彼挾刃登台者乎?此佛所謂「實可憐憫」者也。
故相對界憑其思維感覺以判斷其所自造成之宇宙萬有,安在其能超越相對乎?絕對界則自性如實自知,故無非絕對真實也。《解深密經.如來成所作事品》雲:「凡夫異生,於麤重身,執著諸法,補特伽羅(眾生輪迴之義)自性差別,隨眼妄見以為緣故,計我我所,由此妄見,謂我見我聞、我嗅我嘗、我觸我知、我食我作、我染我凈(執其思維感覺為實),如是等類邪加行轉。若有如是實知如是者(達真如絕對境界),能永斷麤重之身(否定相對身),獲得一切煩惱不住,最極精凈,離諸戲論,無為依止,無有加行。」
是以相對界欲執其思維感覺所自定之相對之尺度,以繩乎絕對界,安在其能及乎?蓋絕對界中根本此尺度,一切皆自安其位,如實自知。相對界曰:「我有動有靜。」而絕對界則曰:「我有真如。」相對界曰:「我有生有滅。」而絕對界則曰:「我有真如。」相對界曰:「我有染有凈。」而絕對界則曰:「我有真如。」相對界曰:「我有一有多。」而絕對則界曰:「我有真如。」相對界曰:「我有過去、現在、未來。」而絕對界則曰:「我有真如。」相對界曰:「我有四方上下。」而絕對界則曰:「我有真如。」……直至相對界力竭聲嘶,頭昏腦脹,當無以盡其所知之相之名之事於萬一,技窮智絕,而絕對界則曰:「我連真如之相之名亦無。」安閑而自得,輕鬆而逍遙。安在其能相及乎?
夫人生活於相對界中,而不自悟,此相對界有如一個大圈,眾人跟之而狂跑,循環反覆,無法跑出圈外,圈中所充滿者皆相對也。有相對然後有矛盾,故亦充滿矛盾,矛盾必被否定,否定又成矛盾,於是否定而又否定,矛盾而又矛盾。西洋相對論與辯證法,即欲分析此圈中之現象與規律,甚至一切哲學家皆在分析此圈中之現象與規律,然而未曾越此相對圈子之范圍,故其所得之結果,皆是相對的,皆等於零。而相對圈裡的人們,其生活充滿矛盾與否定,有限而貧乏,其自由乃相對之自由,而非絕對之自由;其快樂乃相對之快樂,而非絕對之快樂。釋迦之出世,乃欲使人們脫離此圈子,入於絕對之境,使其得無限豐富之生活,解盡一切束縛,入於絕對自由之境,者絕對之快樂。
相對界定之人,其生命相對也,其思想相對也,其感覺相對也,其認識相對也,其宇宙相對也,其人生相對也,其理智相對也,其概念相對也,其經驗相對也,其精神相對也,其物質相對也,其上帝相對也,其天國相對也,其宗教相對也,其唯心相對也,其唯物相對也,其演繹相對也,其歸納相對也,其辯證相對也,其理性相對也,其道德相對也,其科學相對也,其自由相對也,其差別相對也,其平等亦相對也,其苦惱相對也,其快樂亦相對也,其相對相對也,其絕對亦相對也,其否定相對也,其肯定相對也。推而廣之,無往而非相對,無一而非相對,無一而不可否定。倘人認為此乃定命,無得而逃,願自安自足於此相對之圈中,則吾無以強也;倘不滿乎此,願獲和更豐富之絕對生活及意義,則惟有皈依我佛如來而已。
皈依如來者,即皈依絕對也。絕對界中(即常寂光凈土)一切絕對真實,故只有肯定而無否定,只有圓成,而無矛盾。其生命絕對也,其思想絕對也,其感覺絕對也,其宇宙絕對也,其人生絕對也,其理智絕對也,其概念絕對也,其經驗絕對也,其精神絕對也,其物質絕對也,其上帝絕對也(絕對之上帝乃與人平等者),其天國絕對也(天國與地獄平等),其宗教絕對也,其唯心絕對也,其唯物絕對也,其演繹絕對也,其歸納絕對也,其辯證絕對也,其理性絕對也,其道德絕對也,其科學絕對也,其自由絕對也,其平等絕對也,其差別絕對也,其快樂絕對也,其苦惱亦絕對也,其絕對絕對也,其相對亦絕對也,其肯定絕對也,其否定絕對也。推而廣之,無往而非絕對,無一而非絕對,無一而不可肯定,一切平等不二,謂這不二法門。志公〈十四科〉雲:「菩提煩惱不二,持犯不二,佛與眾生不二,事理不二,靜亂不二,善惡不二,色空不二,生死不二,斷除不二,真俗不二,解縛不二,境照不二,運用無礙,迷悟不二。」相對故二,絕對故不二。絕對界中,二亦絕對,故一即無量,無量即一,萬劫即一念,一念即萬劫,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華嚴經.普賢行願品》雲:「盡一切劫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為一念際我皆入,我於一念見三世,所有一切人師子,亦常入佛境界中,如幻解脫及威力。」(時間不二)又「於一毛端極微中,出現三世莊嚴剎,十方塵剎諸毛端,我皆深入而嚴凈。」(空間不二)《楞嚴經》雲:「我以妙明不滅不生合如來藏,而如來藏唯妙覺明圓照法界(絕對界),是故於中,一為無量,無量為一,小中現大,大中現小,不動道場,遍十方界,身含十方無盡虛空,於一毛端現寶王剎,坐微塵里轉大*輪。」絕對界非語言文字所能表象,雖釋迦之智慧,欲就其親證境界,用種種譬如方法加以描繪,尚謂無由表出,而教人自修自證,則余何能及其分毫!然大乘經典中對於絕對界之描繪極多,因眾生相對習氣甚深,故少能領悟,外道凡愚則直視為神話,學者如能明此相對界與絕對界不同之概念,則於大乘文字方便,必較易接受。然此皆空談而已,最重要者仍在自證。《楞伽經》雲:「前聖所知,轉相傳受,妄想無性。菩薩摩訶薩獨一靜處,自覺觀察,不由於他,離見妄想,上上升進,入如來地,是名自覺聖智相。」
相對界者,即此變幻無實之思維感覺,即此思維感覺所得之宇宙世間,萬有現象是也。佛家將此界分為三界二十八天,二十八天范圍之內,盡是相對的,而無絕對的。二十八天盡頭,是無始無明境界,此境微細難知,乃相對中之絕對,故易被誤認為絕對,乃是相對界與絕對界之邊緣,因其極微細極難知,無感覺,故亦極難予以打破。修行者先將皮麤重否定,次將膚麤重否定,最後達此細微之相對境,謂之骨麤重,骨麤重若已否定,則一切相對者已被殲滅,無漏無余,便入絕對境界。《解深密經》所謂:「若在於骨麤重斷者,我說永離一切隨眠,位在佛位。」絕對界又名「常寂光凈土」、「一真法界」、「一實法界」。一切皆是絕對真實,相對界緣無明而生,而絕對界無所緣,自己就是自己,不靠他人來完成,名為「完全」,名為「真如」。
敘述至此,必須說明修大乘的方法,然後以上之理論不至成為空談。有此方法,然後相對界始得結束,絕對界始能達到,而不致等於柏拉圖之烏托邦。吾人寫此論文之目的,即在證明絕對界不同於烏托邦,而是真實可達到,可安居息養之樂土,一破西洋哲學家「絕對雖許存在而不可知」及「絕對不論存在與否,其知識終為無用」之語。佛家最重實行,非實行無以達到絕對真如境界,徒託空言,則無補實際,古祖師所謂:「談玄說妙隔天淵。」是也。故此方法乃佛法中最重要之部分,學者宜再三致意焉。
大乘修行法門為六波羅密,其所經歷之階段為菩薩十地。「波羅蜜」者譯為「到彼岸」,意謂藉此以渡過相對之海,而到達絕對之岸是也。故又名「六度」。六度者: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進。五、靜慮(又譯禪那)。六、智慧到彼岸(又譯般若)。此六種乃戒、定、慧所攝。《解深密經》雲:「當知初三,但是增上戒學所攝;靜慮(即定)一種,但是增上定學所攝;慧是增上慧學所攝,我說精進遍於一切。」又雲:「觀自在菩薩復白佛言:『世尊!何因緣故,宣說六種波羅蜜如是次第?』佛告觀自在菩薩曰:『善男子!能為後之引發依故,謂諸菩薩若於身財無所顧吝,便能受持清凈禁戒;為護禁戒,便修忍辱;修忍辱已,能發精進;發精進已,能辨靜慮;具靜慮已,便能獲得出世間慧。是故我說波羅蜜多如是次第。 』」又曰:「各有三種,施三種者:一者法施,二者財施,三者無畏施。戒三種者:一者轉舍不善戒,二者轉生善戒,三者轉生饒益有情戒。忍三種者:一者耐怨害忍,二者安受苦忍,三者諦察法忍,精進三種者:一者被甲精進,二者轉生善法加行精進,三者饒益有情加行精進。靜慮三者:一者無分別寂靜,極寂靜無罪故,對治煩惱眾苦樂住靜慮,二者引發功德靜慮,三者引發饒益有情靜慮。慧三種者:一者緣世俗諦慧,二者緣勝義諦慧,三者緣饒益有情慧。」此六種綱領乃修大乘菩薩之所遵循,其中以「靜慮」(即禪那)及「智慧到彼岸」為最重要,此兩種乃否定相對,進入絕對之武器,其餘則助成之耳。然吾人須明白所謂「法門」者,皆為相對界而設,自身便是相對者,若絕對界中,則無有「法門」,亦無須用此。換言之,即「法門」者,乃為否定相對者而產生,相對界中為有矛盾故,故有否定,故須「法門」以為工具;絕對界中則無有矛盾,故無須否定,亦無須「法門」以為工具。譬如絕對和平之世界中,則無須武裝及兵器也。故佛說法時,常告誡曰:「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大乘經典中,對於此六種武器之運用,發揮盡致,其說繁冗,茲不具舉,獨擇其較為簡明者以供參考,其詳細道理,學者自加探索可也。
六種波羅蜜為對治(否定)一切相對者而設,此一切相對者,統為三系:一為煩惱障,二為所知障,三為空障。煩惱障為我執,所知障為法執,空障為空執。
我執又名人執,比較上麤重易知,西洋哲學所謂:「我思故我在。」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一切煩惱皆由「我在」及「有身」而起,普通人皆執「我身」為實,而一切煩惱生焉,故名「我執」。其實此身乃相對者,為四大六根中外合成,因其為眾多相對者混合而成,故本身即起矛盾,矛盾就是煩惱,相續不斷,直至此身完全被自己的矛盾所否定,於是此身結束而另一相對身又產生,如是輪轉不斷,謂之煩惱障。《圓覺經》雲:「善男子!彼新學菩薩及末世眾生,欲求如來凈圓覺心(即絕對真心),應當正念,遠離諸幻。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堅持禁戒,安處徒眾,宴坐靜室。恆作是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謂發毛爪齒、皮肉筋骨、髓腦垢色,皆歸於地;唾涕膿血,津液涎沫,痰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於水;暖氣歸火;動轉歸風,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即知此身,畢竟無體,和合為相,實同幻化。四緣假合,妄有六根,六根四大,中外合成,妄有緣氣,於中積聚,似有緣相,假名為心。善男子!此虛妄心,若無六塵,則不能有,四大分解,無塵可得,於中緣塵,各歸散滅,畢竟無有緣心可見。」《唯識論.九》曰:「煩惱障者,謂執遍計所執實我(我見),薩迦耶見(身見)而為上首,百二十八根本煩惱,及彼等流諸隨煩惱,此皆擾惱有情身心,能障涅槃,名煩惱障。」又雲:「煩惱障品類眾多,我執為根,生諸煩惱,若不執我,無煩惱故。」又雲:「我執習氣,謂虛妄執我我所種。我執有二:一、俱生我執(與生命俱生),即修所斷我我所執;二、分別我執(由邪師教誨而起),即見所斷我我所執。隨二我執所熏成種,令有情等自他差別。」《大智度論.三十一》雲:「我是一切煩惱根本,先著五眾(五蘊之身)為我,然後著外物為我所。」《楞伽經》雲:「善觀二種無我相。雲何二種無我相?謂人無我,法無我。」無者,否定之意也,「人無我」即破我執,「法無我」即破法執。
法執者,固執心外有有無無為之實法之妄念也。二乘之人雖斷我執,而不能絕此法執,大乘菩薩則漸斷之。《唯識論.一》曰:「由我法執,二障俱生。」《菩提心論》曰:「二乘之人,雖破人執,猶有法執。」上面已說過,法的本身是相對的,相對故有矛盾,矛盾便成障礙,故名所知障,障礙故被否定。法執有「俱生法執」與「分別法執」二種。「分別法執」,菩薩於見道頓斷之;「俱生法執」,於修道漸斷之。(見《法苑義林章.二執章》)法執之成立,乃因我執本身所生之矛盾現象,發展為障礙,故產生各種方法以對治之(否定),待到我執已被否定,於是執此法為實在者,是為法執。法執本身又起矛盾,自為障礙,於是法執又被否定。當我執及法執已否定,便是思惟感覺之結束,此時一切已空,然不可以思惟感覺而知之,識根種子仍潛伏於空之背後,仍為達絕對之障礙,是為空障,是為三界二十八天之最上層四無色天,因其無形色,又名空處。四無色天之最上層一天為非想非非想處,即無始無明境界,因其微細深遠,故極難破除。小乘破我執而落於法執,中乘破法執而落於空執,大乘破此空執,然後能達真如絕對之境。煩惱、所知二障是思惟感覺(即見聞覺知)范圍,亦即一念無明範圍,而空障則是無始無明範圍。《圓覺經》雲:「雲何二障?一者理障(即所知障),礙正知見;二者事障(即煩惱障),續諸生死。若此二障未得斷滅,名未成佛。若諸眾生永舍貪欲,先除事障,未斷理障,但能悟入聲聞緣覺,未能顯住菩薩境界。」又雲:「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由妄想我(我執)及愛我者,曾不自知念念生滅,故起憎愛,耽著五欲(煩惱障)。若遇善友,教令開悟凈圓覺性,發明起滅,即知此生性自勞慮。若復有人勞慮永斷(破煩惱障)得法界凈,即彼凈解為自障礙(落所知障法執),故於圓覺而不自在。」又雲:「一切菩薩見解為礙(所知障),雖斷解礙,猶住見覺(破所知障落空障),覺礙為礙,而不自在。」
「空障」乃由相對進入絕對之最後障礙,修大乘法者,最後須將此障破除,方成佛道,因其隱伏於空之深處,不可感覺,不可思惟,故破之極難。中外思想界或有未曾發覺此微細之障礙者,或則誤認為無有障礙已達真如絕對之體,其實此障尚未除也。《勝鬘經》雲:「無明住地(即無始無明)其力最大,佛菩提智之所能斷。」故二乘未能除,而須大乘藉佛之菩薩提智慧力量方能除之。故此障極為重要,須作較詳盡之說明。
「無明」(avidya)在印度之思想界之成立甚早,最古之《奧義書》(upanichad)中已見之,外道各派中亦多談無明,主張各有不同,即佛經中之論無明者,其說甚多,而大略可分為無始無明與一念無明兩方面。整個相對界之建立,乃以無始無明為體,而以一念無明為用,而生一切現象及認識。故無始無明為能緣,而一念無明為所緣;無始無明為靜的根本的,而一念無明為動的枝末的。「當人思想停止,無知無覺,空洞冥漠,便是無始無明境界。及至一念發生,然後有知有覺,有時間有空間,有認識活動,發展為整個相對的宇宙。」無始無明自無始以來便是昏暗冥漠,無知無覺,但他隱伏著知覺之種子,能受刺激,受刺激後,遂生出一念,此一念之發動(名一念妄動性)即是思惟感覺(見聞覺知)之開始,然後時間空間建立,有時間空間,然後有相、名以及一切活動,繼續發展,完成整個相對之宇宙。換言之,即是有無始無明然後生一念無明,有一念無明然後有思惟感覺,有思惟感覺然後有時間空間,一切現象(相、名)才有地盤活動,但皆在時間空間之內,受時間空間限制,隨時間空間變遷,皆相對而成立,虛幻無實,皆得而否定之。但如果只有此一相對之宇宙,而此宇宙又被否定,則豈非落空?大乘佛法並非如此,相對宇宙被完全否定,即進入絕對之宇宙,於是真實之生活乃開始,絕對宇宙不能否定,不受任何限制,乃絕對之完全,無生無滅,故是永生。
由是觀之,欲此相對之宇宙結束,惟有將比一切相對之根源無始無明打破,然後相對界始能結束,大乘經典中皆認為打破無始無明然後能見真如佛性。《大般涅槃經》雲:「婆伽名破,婆名無明。」《華嚴經》雲:「以智慧照破無明。」《楞伽經》雲:「永斷無始虛妄習氣種子。」《圓覺經》雲:「一切菩薩及末世眾生,先斷無始輪迴根本。」《解深密經》雲:「永斷最極微細煩惱及所知障。」又雲:「由般若故,永害隨眠。」《心經》雲:「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六祖壇經》雲:「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又雲:「使般若智,打破愚痴迷妄。」
當無始無明尚未打破,修行者至此境界,空洞冥漠,誤認為一切已空,不能再進,故名「空障」。空障未除,無法進入絕對境界。而此無始無明境界極微細極難破除,故為礙最大。《楞伽經》雲:「寧取人見如須彌山,不起無所有憎上慢空見。」禪宗禮祖師雲:「 黮黮黑暗深坑,實可怖畏。」所以小乘二乘皆不能破,皆不能達絕對,惟大乘菩薩始能破之,始達絕對境界。
釋迦名其方法為本住法,本住法者,本來現成是也。《楞伽經》雲「譬如士夫行曠野中,見向古城平坦正道,即隨入城,受如意樂。」故大乘否定相對,入絕對法門,乃出諸自然本性。因為相對宇宙間,一切無非相對者,由相對而生矛盾,由矛盾而有否定,否定終極,相對宇宙結束,絕對宇宙開始。絕對宇宙中無相對者故無矛盾,無矛盾故無否定,一切皆是絕對,本住現成,永不變遷,如此宇宙才有最後之著落,人生才有最後之歸宿。
大乘佛法將此相對宇宙中之一切相對歸納為三系,而加以否定,即以上所講煩惱障、所知障、空障是也。而此三系者,實唯心所造,故佛之講唯心,目的在否定唯心,否定之方法為六波羅蜜,而以禪那、般若兩項為主要。禪那破煩惱障,而般若破所知障及空障,《解深密經》謂:「由靜慮故,永伏煩惱;由般若故,永害隨眠。」是也。關於運用禪那及般若之方法,在佛法中成為專門之研究,其說極繁,初學不易探索,現將較為簡要之點說明之,即否定最後相對根源無始無明是也。此法為大乘各宗所通用,乃藉菩提智慧之力,統率六根之一根,或六根同時並用皆可(無始無明窠臼進攻,考察古人用功,尤以眼耳意三根為多)。此時也,凡眼所見,耳所聞,意所念,一切皆是相對者,皆否定之,否定到山窮水盡時,達到黑黑暗暗一無所有的境界,便是無始無明境界,此時要下更大的決心,非將無明種子找到不可,因為無明種隱伏於最深微之處,不易找到,一旦找到,即時予以打破,於是豁然貫通,一切相對煙消霧散,徹天徹地,皆是絕對,謂之頓悟成佛。《六祖壇經》雲:「若起真正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善知識!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即本解說,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
《圓覺經》對於利用相對破除相對之方法,及禪那之運用,開示詳盡,《解深密經.瑜伽師地品》亦論列甚明,其餘論六波羅蜜之經品亦不少,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