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詩歌境界 第六章 雲門宗禪詩

  禪宗詩歌境界 第六章 雲門宗禪詩

  雲門宗以雲門文偃864~949為宗祖,屬青原法系。文偃住韶州雲門山光泰禪院,後唐長興元年930以後,大振禪風,因取其山名宗。雲門文偃的得法弟子中,法系較為興盛的是德山緣密、雙泉師寬、香林澄遠、洞山守初等。雲門弟子中最上首者為香林澄遠,接引學人完全繼承了雲門風格。香林澄遠下有智門光祚,光祚門下得法者甚眾,有雪竇重顯等。雪竇重顯大振宗風,中興雲門,使雲門宗在北宋盛極一時,同時也開始與其他宗派相融合。雲門宗通過香林一系而延續到了南宋。到了元初,其法脈遂湮沒無聞。一宗法脈僅延續了二百年,這主要是由於其機鋒險絕,不容擬議,無路可通,非上等根機者難以悟入的緣故

  雲門宗宗風陡峻,以簡潔明快、不可擬議的手法破除參禪者的執著,返觀自心雲門宗既不像臨濟宗那樣棒喝峻烈,也不像曹洞宗那樣丁寧綿密,而是以激烈的言辭,指點迷津,剿絕情妄想。《五家宗旨纂要》:“雲門宗風,出語高古,迥異尋常……超脫意言,不留情見。”《人天眼目》卷2:“雲門宗旨,絕斷眾流,不容擬議,凡聖無路,情解不通……孤危聳峻。”“藏身北斗星中,獨步東山水上。端明顧鑒,不犯毫芒。格外縱擒,言前定奪,直是劍鋒有路,鐵壁無門。打翻路布葛藤,剪卻常情見解,烈焰寧容湊泊,迅雷不及思量。”雲門曾作頌示學人:“雲門聳峻白雲低,水急游魚不敢棲。入戶已知來見解,何勞再舉轢中泥。”《五燈》卷15《朗上座》充分表現了雲門聳峻、機用迅疾、不容擬議的特性禪林往往以“雲門天子”、“雲門一曲”表示雲門宗風。雲門曲原為華夏古曲,曲調艱深,歌者難詠唱,聞者難領受,禪林中遂用來轉指難於理解的雲門宗風。雲門宗接化學人,猶如天子的詔敕,一次即決定萬機,不得再問再應,令人毫無猶豫之餘地,因而又有雲門天子”之稱。

  雲門宗的要義與精華集中體現於“雲門三句”。文偃曾示眾:“函蓋乾坤,目機銖兩,不涉世緣,作么生承當?”眾人無對,遂自答:“一鏃破三關。” 《人天眼目》卷2“函蓋乾坤”指絕對真理遍布天地之間,涵蓋整個宇宙; “目機銖兩”指師家為斷除學人煩惱妄想,超越語言文字,促使學人內心頓悟; “不涉世緣”,指師家應機說法,施行活潑無礙的化導。後來雲門法嗣德山緣密汲取雲門三句的精髓,改其語為“函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禪林或稱為德山三句《五燈》卷15《緣密》。由於它廣為雲門人所用,在更多情況下仍被稱為雲門三句,並被譽為“雲門劍”、“吹毛劍”。對“雲門三句”的內涵,呂諫先生以法眼文益的《宗門十規論》“韶陽則函蓋截流”為出發點,從理事關係上來加以說明,認為雲門三句中,重要的是兩句,即涵蓋乾坤、截斷眾流,指出雲門將涵蓋喻為理,將截流喻為事,“作為理是普遍的,合天蓋地;從每一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個斷面,因此,理就是整個,事就是斷面”。《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245頁。 而實際上,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雲門三句是一個內在聯系的有機整體,對於雲門宗來說,雲門三句是沒有主次之分的。對於理解雲門宗的禪學思想與參禪方法,雲門三句的每一句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王志躍《分燈禪》第121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一、“函蓋乾坤”的詩禪感悟

  對“函蓋乾坤”,雲門宗禪人有如下的象徵:1“天上有星皆拱北。” 《五燈》卷15《西禪欽》2“乾坤萬象,地獄天堂。物物皆真見,頭頭用不傷。”同上《普安道》3“日出東方夜落西。”同上卷16《慧通》4“匝地普天。”同上《元妙》5“合。” 同上卷15《文慶》《人天眼目》卷2載圓悟釋“函蓋乾坤”句:“本真本空,一色一味,非無妙體,不在躊躕,洞然明白,則函蓋乾坤也。”在雲門宗看來,現象界的乾坤萬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都是真如的顯現,由本體界變現而來,因此,事事物物,無一不是真如的“妙體”,猶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樣,道無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這是汲取了華嚴理事互徹、事事無礙的精髓。理在事中,事體現著理,而又各具個性,理事無礙,事事無礙。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第356頁已注意到雲門宗汲取華嚴理論的特色。 由此出發,雲門宗產生了一系列詩意的感悟。

  1.山水真如

  雲門宗以“山河大地”為“西來意”《五燈》卷15《文偃》,以 “青青翠竹,鬱郁黃花”為“隨色摩尼珠”同上卷16《慈濟聰》,“芭蕉葉上三更雨”為“雲門一曲”同上《慧光》,山河大地、翠竹黃花、蕉葉雨吟都是自性的顯現,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同上卷15《文慶》。只要以一顆純明無染的素心去對應,便會沐浴在自然物象靜謐而明潔的光輝中,從而在風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恆絕對的自性,並獲得“秋雲秋水,看山滿目。這里明得,千足萬足”同上卷16《法秀》 的圓滿自足。雲門宗指出,對山水真如的感悟,不僅要有一雙慧眼,還要有一雙慧耳:

  蜀魄連宵叫,砉刁?終夜啼。圓通門大啟,何事隔雲泥?《五燈》卷16《義懷》

  “圓通”是遍滿一切、融通無礙,指聖者妙智所證的實相之理。由般若智所體證的真如,圓滿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於一切,稱為圓通。《楞嚴經》卷5載二十五位菩薩各具圓通,以觀世音耳根圓通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鵑、莎雞,都在開啟著遍布一切的悟入門徑,為什麼還觸目不會道,與了悟有雲泥之隔?雲門宗對見桃花悟道的靈雲甚為推崇:

  春山青,春水綠,一覺南柯夢初足。攜筇縱步出松門,是處桃英香馥郁。因思昔日靈雲老,三十年來無處討。如今競愛摘楊花,紅香滿地無人掃。《五燈》卷16《倚遇》

  雖然山青水綠,桃紅似錦,但像靈雲那樣穎慧超悟的人太少,因為眾人都沉溺於“摘楊花”的玄想沼澤中去了。為了糾正這一偏頗,雲門宗禪詩尤其注重對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聽水流庵後竹,晝看雲起面前山”《五燈》卷15《竟欽》,“秋風聲颯颯,澗水響潺潺”同上《普照》,“雪霽長空,迥野飛鴻。段雲片片,向西向東”同上《慧遠》。物象飄逸空靈,心境淡泊悠閑。

  在雲門宗看來,純凈明潔之物顯現著真如,穢濁不潔之物也同樣顯現著真如, “清凈法身”就是“花藥欄”《碧岩錄》第39則,它“滿眼是埃塵” 《五燈》卷15《光祚》,“本來人”也是“風吹滿面塵”同上《竟脫》。不論潔物穢物,同樣是自性的顯現。

  雲門宗指出,大道觸目現前,參禪者卻舍此他求,殊不知“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五燈》卷16《法泉》,真如佛性如同滿月,乾坤六合都沐浴著它的光芒,條條大路通達了悟之境。“八萬四千深法門,門門有路超乾坤。如何個個踏不著?只為蜈蚣太多腳。不唯多腳亦多口,釘嘴鐵舌徒增丑。拈椎豎拂泥洗泥,揚眉瞬目籠中雞。要知佛祖不到處,門掩落花春鳥啼。”同上卷16《可遵》只要悟入任何一則法門,都可立地成佛。可人們偏不腳踏實地,心神散逸,利舌巧口,沉醉於禪機問答,以致於不得其門而入。殊不知佛祖難到的禪悟極境,是“門掩落花春鳥啼”的靜謐內斂、生機遠出的內證境界。因此,雲門感嘆:“世界與么廣闊,為甚麼鍾聲里披七條?”同上卷15《文偃》 世界廣袤空闊,參禪者要沐浴自然靈光,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滌塵襟。如果只是在晨鐘暮鼓裡披衣枯坐,求佛求法,昧卻了眼前的大好景色,就與大道當面蹉過。

  雲門還舉雪峰“盡大地是爾”、洛浦“一塵才起,大地全收,一毛頭師子全身總是”示眾,要學人反復思量,日久月深,自然有悟入的門徑《五燈》卷15《文偃》。雲門宗的總體思想,是“建立在華嚴宗關於‘道’的遍在性上:理在事事,事事具理”。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第358頁。 它實質上也是強調了一種普遍性,一粒塵埃中包含了整個大地,因此一粒塵埃也完滿具足,合天蓋地,毫無欠缺。在這個意義上,雲門宗指出,“滿目是青山即是 “一塵”同上《智寂》。基於一塵含容大地理念,雲門在生活中時時提持一多相即的禪機雲門在眾人搬柴時,拈出一片拋下說:“一大藏教,只說這個。”同上《文偃》他還詢問飯頭僧米籮里有多少只“達摩眼睛”同上,問刈茅僧“刈得幾個祖師”同上,問摘茶僧“摘得幾個達摩” 《古尊宿》卷18《文偃》,時時刻刻提撕佛法遍在、一多相即的至理。

  2.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無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於山河大地,也存在於禪者的日用之中。學人問節誠禪師“捲簾當白晝,移榻對青山兩句杜詩的涵義,禪師讓他把凈瓶拿過來,說這就是“捲簾當白晝”,之後又讓他把凈瓶放到原來的地方,說這就是“移榻對青山”《五燈》卷15《節誠》。杜詩原意是用捲簾移榻表示對山水自然的愛好,禪師對它作了日用是道的禪意闡釋。雲門還徵引《法華經》“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之語開示學人經文意旨是一切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間法,都是佛法,並不一定要脫離人世,超塵絕俗,到深山古廟里苦修,才是佛法。各種生活方式,都與實相不相違背,同形而上的大道,並沒有抵牾。這是法華經》的要點。雲門宗汲取大乘經典神髓,強調在生活中體悟大道,在“缽里飯,桶里水”中體證“塵塵三昧”《碧岩錄》第50則。“三昧是一個人的心境完全與某物混然而成為一體時的境界。透過缽飯桶水這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可以體證到簡單化到極點、純一化到極點的禪心。雪竇頌“缽里飯,桶里水”說:

  缽里飯,桶里水,多口阿師難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褌長者子。《碧岩錄》第50則

  雪竇當頭便頌道“缽里飯,桶里水”,可謂言中有響,句里呈機,隨後又鎖斷要津,指出“多口阿師難下嘴”,說如果誰想向這里求玄妙道理,反而難以開口。這是先用斷絕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斷學人妄念,又慈悲心切,放開一線,為初機學者明明白白地頌出,好讓他有個悟入之處:北斗依舊在北,南斗依舊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間“白浪滔天”,平地起波瀾地生出各種議論,就好像《法華經》中那個不知自家有無珍寶,卻外出流浪,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

  雲門宗指出,“吃粥吃飯”就是悟入的途徑,參禪者的修行並沒有什麼特別注重的細目,日常生活,像穿衣吃飯、屙屎送尿等行住坐卧,乃至任何語默動靜、造次顛沛之間,無不是修行的時節,沙門的德目。《古尊宿》卷18《文偃》: “師問曹山:‘如何是沙門行?’山雲:‘吃常住苗稼者。’師雲:‘便與么去時如何?’山雲:‘你還畜得么?’師雲:‘學人畜得。’山雲:‘你作么生畜?’ 師雲:‘著衣吃飯有什麼難?’山雲:‘何不道披毛戴角?’師便禮拜。” 真如的活潑顯現,“如花開春谷,應用無邊”《五燈》卷15《惟簡》,在日常的生活中,處處顯露著大道:“白雲斷處見明月,黃葉落時聞搗衣”同上。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含蘊著純真的意趣,是參禪悟道的徑截悟入之處, “著衣吃飯”、“齋余更請一甌茶”是一天十二時中體悟佛法的最佳時機同上卷16《有評》。佛同凡人並無兩樣,不外?“勤?耕田”,“早收禾” 同上卷15《龍境倫》。“十字路頭”的人就是“佛”,“三家村裡”人的作為就是“法”同上《竟脫》,“除卻著衣吃飯,屙屎送尿”,並沒有別的奇特之事。如果舍此他求,就是妄想,應堅決予以拂卻同上《文偃》。

  雲門宗特別重視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張將奇特返於自然,凡聖一如,凈穢不二。雲門宗的俗家弟子趙抃年老致仕,親舊里民,遇之如故,趙抃遂作高齋以自適,並題詩見意:

  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慾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 《五燈》卷16《趙抃》

  詩意謂高齋老不復是往日的顯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趙四郎”,表現了奇特返於自然、至味歸於平淡的悟心。雲門問僧:“古佛與露柱相交是第幾機”,又自代雲:“南山起雲,北山下雨”《碧岩錄》第83則。“古佛”指釋迦牟尼佛,乃至諸佛歷代祖師等,“露柱”指現前種種事物,“機”為機關、機用、機法,禪宗多指心的作用諸佛諸祖的奧妙世界,與現前淺易可識的事相,看似截然無關,一旦親切相契,就渾然一體而無所分別,此時應當以“南山起雲,北山下雨”式的悟心來感應。從空的立場看,自他不二,平等差別,差別平等,是個物和個物相即相入的“事事無礙法界”,因此,南山雲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猶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異。雪竇頌為:“南山雲,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謂西天二十八祖與東土六祖,各有各的生存時空,互不相干,猶如南山與北山的雲雨本無交會互涉的可能,但從東西互存、南北一體的完整世界來看,就自然能夠契悟親切相交、一體無別的世界。既然平凡的世界與了悟的世界無二,深入平凡世界煩惱之中,即可證得菩提。因此,雲門宗主張縱身煩惱之流,“十字街頭鬧浩浩地,聲色里坐卧去,三家村裡,盈衢塞路,荊棘游戲去”《五燈》卷16《志璇》,“但向街頭市尾、屠兒魁劊、地獄鑊湯處會取”同上卷15《子祥》,“美玉藏頑石,蓮華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同上卷16《宗一》。在污濁痛苦之中,方能獲得生命靈性升華。

  雲門宗將玄妙莫測的佛祖境界,置放於山山水水、行住坐卧之中,指向了一切現成、本來無事的詩禪感悟。世尊初生時,指天指地,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 《五燈》卷15《文偃》之所以要打殺佛祖,就是因為人佛無二,不可無事生非,設置一個外在自性佛祖雲門宗主張,對聖境、佛祖都不可留戀: “黃金地上,具眼者未肯安居。荊棘林中,本分底留伊不得”同上卷16《慧海》,“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塵。己靈猶不重,佛祖為何人”《古尊宿》卷18《褒貶句》。從對聖境、佛祖的迷戀中轉身而出,回歸於日常的平凡世界,才是了悟。牛頭未見四祖時是“富貴賓客”,既見之後則“貧窮絕往還” 《五燈》卷15《竟脫》,再也不留戀粘滯於聖境。“鍾聲清,鼓聲響,早晚相聞休妄想”同上卷15《宗盛》,一旦了悟,則自己就是佛祖

  與此同時,雲門宗運用金剛般若,隨說隨掃,進一步指出,連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則又會陷於新的迷執。雲門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時不見暗昏昏”《五燈》卷15《文偃》,自性光明燦爛,但如果把它視為對象而生執著,眼前又會一團漆黑,無從看出它的光明:“黃梅席上數如麻,句里呈機事可嗟。直是本來無一物,青天白日被雲遮”同上《顯殊》。說了個“本來無一物”,仍如同陰雲晦霧,將青天白日般的自性障蔽。因此,不僅對聖境要 “放下”,對“放下也要放下。《五燈》卷16《望仙宗》:“你等諸人,還肯放下么?若不放下,且擔取去。” 以“無事”掃除有事,既掃除之後,連“無事”的本身也要掃除,否則說個“無事”,“早是多事了也”同上卷15《顥鑒》。若沖詩雲:

  碧落靜無雲,秋空明有月。長江瑩如練,清風來不歇。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悅。

  詩中流露了無事恬淡充滿法喜的心情,但他剛一吟完,又擔心聽者心生耽著,便立即予以掃除說:“適來道個清風明月,猶是建化門中事”,並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心境,是“閑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禪衣未有塵”《五燈》卷16《若沖》,是連“無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脫落了的純乎天運的自在自為。

  3.水月相忘

  道無所不在,通過種種聲色表現出來,而世人由於眼耳等感覺器官的粘著性,妨礙了悟道:“風雨蕭騷,塞汝耳根。落葉交加,塞汝眼根。香臭叢雜,塞汝鼻根。冷熱甘甜,塞汝舌根。衣綿溫冷,塞汝身根。顛倒妄想,塞汝意根。” 《五燈》卷16《智才》六根膠著外物,對詩禪感悟形成了障蔽,“參玄之士,觸境遇緣,不能直下透脫者,蓋為業識深重,情妄膠固,六門未息,一處不通”同上《了一》。由於六根等的粘著性,使得它不能收攝法身,從而產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碧岩錄》第47則。“十字街中六不收,本來面目絕蹤由”《頌古》卷31禾山方頌,作為真如法性之理體的法身,寬如太虛,縱極三際,橫貫十方,是絕對的本體,所以六根等相對世界不能將它收攝包含。如果想究盡“六不收”的本源,唯有自己開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說的境地。於是乎,一方面要即聲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聲越色,直契本體雲門宗主張由聲色悟道,強調徹悟者無差別圓融境界:“聞聲悟道,見色明心。觀世音菩薩將錢來買胡餅,放下手卻是饅頭。”香嚴聞擊竹之聲而悟道,靈雲見桃花盛開而悟道,超聲越色,飲譽禪林觀世音菩薩買胡餅,一放手卻是饅頭,也是對聲色的超越。胡餅與饅頭原本互不相干,代表人們以思量作用所認識的現象差別相。然而在全然了悟如觀世音菩薩的眼裡,早已斷除了所有對立差別見解,而達於一如之境界,可謂聲色並悟、根塵透脫。僧問雲門:“樹凋葉落時如何?”雲門答:“體露金風。”《五燈》卷15《文偃》秋風吹散樹木的枝葉,猶如經過坐禪冥想,吹散了人類煩惱妄想樹葉凋零後,樹木呈現出光禿禿的景色,一如消除了是非善惡憎愛的分別心,呈現出無心佛心。當煩惱生死的枝條全部枯萎,菩提涅槃樹葉全都凋落時,便到達了“身心脫落”的至妙境。擺脫了六根的粘著性,就能產生“六塵不惡,還同正覺”的翻轉同上《惟湛》。如此一來,方能對境無心,應物而不累於物,無心於任何事相,從而成無心合道的解脫人:“若是得底人,道火不能燒口,終日說事,未嘗掛著唇齒,未嘗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著一粒米,掛一縷絲。”同上卷15《文偃》於是,“春來草自青”是“佛法大意”同上,“水來河漲”是“佛”,“風來樹動”是“法”同上《白馬辯》,“三年逢一閏,九日是重陽”是“祖師西來意”同上《慧滿》。

  體現雲門宗無住生心的美學範式水月相忘,表現了雲門宗擺脫六根粘著性所獲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懷禪師說法於淮山,三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於雪竇,雪竇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匯,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雪竇拊髀嘆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林間錄》卷上。義懷此語在禪林中影響極大。道昌禪師上堂亦誦其語,謂“若能如是,正好買草鞋行腳”。見《五燈》卷16《道昌》。

  志璇也教導學人:“聲色頭上睡眠,虎狼群里安禪。荊棘林內翻身,雪刃叢中游戲。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五燈》卷16《志璇》 水月相忘的審美直觀,在智門般若體用公案也得到生動的反映。般若無我無心的無分別智,智門以蚌含明月為“般若體”,以兔子懷胎喻“般若用”《碧岩錄》第90則。蚌含中秋之明月而生明珠,兔吞中秋之明月而懷胎。前者為般若體,後者為般若用,體用不離,蚌兔雖異,能照之明月則同。明月無心普照萬象,正顯般若大智的當體。以無心明月映照無心潭水,即可產生水月相忘的直覺感悟。水月相忘的直覺感悟,來自於雲門宗禪人對楞嚴經》等大乘佛典修養。《楞嚴經》卷10:“觀諸世間大地山河,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虛受照應,了罔陳習,唯一精真,生滅根元,從此披露。”謂參禪者臻此境界,看世間萬事萬物,如同大圓鏡中映現萬物一樣。這種功夫境界,如燈光照徹萬象,物來斯應,過去不留。“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五燈》卷15《懷璉》,“冷似秋潭月,無心太虛”同上卷16《曉通》,“離婁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無心,明珠忽然在掌”同上《惟白》。只有“無心”,擺脫六根的粘滯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一旦起心動念,澄明心湖就會掀起滔天巨浪,直覺觀照也無法進行。只有使心如靜水朗月,才能產生水月相忘式直覺。對這種直覺,雲門宗禪人以奇特的形式表現出來:“人擔米,米擔人” 《古尊宿》卷17《文偃》,“人摘茶,茶摘人”,“人吃飯,飯吃人”, “一宿覺般柴,柴般一宿覺”同上卷18《文偃》。主體客體泯除了一切對立,達到了渾然一體的圓融。出於對這種直覺的重視,雲門啟發參禪者在 “片月浸寒潭”中得到“真消息”《五燈》卷16《修慧》。金剛般若的特點是隨說隨掃,水月相忘的設喻雖然形象美麗,境象玲瓏,仍是權且設立的名目,因此惠淳批評寒山詩“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說:“皎潔無塵,豈中秋之月可比?虛明絕待,非照世之珠可倫”同上《惠淳》。雲門宗對生死的感悟,生動地體現了水月相忘的直覺體悟特徵。法明詩雲:

  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五燈》卷16《法明》

  法明悟後返鄉,經常喝得大醉,歌柳永詞數闕,臨終前誦柳詞作訣。所謂 “醉”,即是世俗觀念摒除,使禪悟主體得以全神貫注地、不帶功利眼光地靜觀對象,但此時“卻有分別”,一切都明歷歷露堂堂,盡呈眼前。酒醒之時,即是生命的圓成解脫之時,觀照主體與觀照對象渾然相融,打成一片。可遵的禪詩,更是用禪悟的慧眼,從容地靜觀生命現象的遷變:

  禾山普化忽顛狂,打鼓搖鈴戲一場。劫火洞然宜煮茗,嵐風大作好乘涼。四蛇同篋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滄海月明何處去,廣寒金殿白銀床。《五燈》卷16《可遵》

  禾山打鼓,普化搖鈴,都是以特殊的方式,表達對生命的深邃感悟,體現了去住一如的平常心。因此,劫火洞燃,大千俱壞,禪者卻可用它從容煮茗;嵐風大作,嵐風,毗嵐風,佛教宇宙形成之始劫初與成立之終劫末所刮的迅速猛烈的大風。 摧山破海,禪者卻可於中自在乘涼。禪者觀看四大毒蛇組成的生命體,宛如在觀賞一幕戲劇。日月飛馳,侵蝕著生命的枯藤,禪者對之也毫不在意。個體生命回歸於滄海浩渺的月浸碧波,回歸於高曠寒遠的純凈清白。

  二、“截斷眾流”的詩禪感悟

  對“截斷眾流”,雲門宗禪人有如下的“解說”:1“大地坦然平。” 《五燈》卷15《西禪欽》2“堆山積岳來,一一盡塵埃。更擬論玄妙,冰消瓦解摧。”同上《普安道》3“鐵山橫在路。”同上卷16《慧通》4“佛祖開口無分。”同上《元妙》5“窄。” 同上卷15《文慶》

  “截斷眾流”指截斷奔駛疾馳的情識心念,指示參禪者不用語言意識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獲得頓悟。普安道之頌,意為不管參禪者帶來多少難題,法眼通明的禪師對它們都視如塵埃,隨便用一個字或一句話就把問題堵回去。如果學人還想開口論玄論妙,就採用更為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識計較冰消瓦解。圓悟釋為:“本非解會,排疊將來,不消一字,萬機頓危,則截斷眾流也。” 《人天眼目》卷2雲門一字關最能體現截斷眾流的特色。雲門化導學人時,慣常以簡潔的一字道破禪的要旨,禪林美稱為雲門一字。《人天眼目》卷2:“ ‘殺父殺母,佛前懺悔;殺佛殺祖,甚處懺悔?’師雲:‘露。’”這是一字關中非常著名的一則,此外,尚有“骼”、“胔”、“普”、“響”、“親”、 “恰”等,皆系雲門用簡潔一字接引學人的慣用語。《五燈》卷15《文偃》: “問:‘如何是吹毛劍?’師曰:‘骼。’又曰:‘胔。’問:‘如何是正法眼?’ 師曰:‘普。’問:‘如何是啐啄機?’師曰:‘響。’問:‘如何是雲門一路?’ 師曰:‘親。’問:‘殺父殺母,向佛前懺悔。殺佛殺祖,向甚麼處懺悔?’師曰:‘露。’問:‘鑿壁偷光時如何?’師曰:‘恰。’問:‘三身中那身說法?’ 師曰:‘要。’” 這些答非所問的一字,如鐵山橫亘在面前,使參禪者湍急賓士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便是佛祖也無法開口。在窄不通風的關口,讓參禪者脫離原來的思路,於片言隻語之際,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見妄想,掃除情識,徹見本心

  雲門宗對津津於參禪問答形式主義之風,以截斷眾流來加以破除,對滔滔不絕談禪說法的風氣加以批評:“問者口似紡車,答者舌如霹靂。總似今日,靈山慧命,殆若懸絲。少室家風,危如累卵。”《五燈》卷16《思慧》雲門指出那些執著公案語錄問答機鋒的人,是沒有真參實證的“掠虛漢”,他們“食人涎唾,記得一堆一擔骨董,到處馳騁驢唇馬嘴,誇我解問十轉五轉話” 同上卷15《文偃》。雲門對尋言逐句者進行了辛辣的嘲諷:“舉一則語,教汝直下承當,早是撒屎著你頭上也”《古尊宿》卷15《文偃》,“盡乾坤大地三乘十二分教、三世諸佛天下老師言教,一時向汝眼睫上會取去,饒汝便向這里一時明得,亦是不著便漢,無端跳入屎坑”同上。之所以有這樣的批評,是因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認影迷頭,豈非大錯?”《五燈》卷15《曉聰》從感官之門得到的知識,都是自性悖離的見解。因此,雲門宗反復強調,參禪求道只能返求諸己,不能向外求覓。向外求覓,只能拾人牙慧。言語只是師家用來接化學人的方便,“皆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談”《古尊宿》卷16《文偃》,並且,“凡有言句,盡落有無”《五燈》卷15《師寬》,任何言語,只要有意路可尋,都落入了相對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語而不是活語。為了獲得般若體驗,必須摒棄對言語執著:“尋言逐句,求覓解會,千差萬別,廣設問難,贏得一場口滑,去道轉遠”同上《文偃》,“莫將依師語、相似語、測度語,到處呈中將為自己見解,莫錯會”《古尊宿》卷15《文偃》, “承言者喪,滯句者迷”《五燈》卷15《守初》。守億詩雲:

  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春風一陣來,滿地花狼藉。《五燈》卷15《守億》

  馬祖升堂,百丈卷席,猶如一陣春風,將言辭的浮華吹落凈盡。在雲門宗看來,師家的引導只是開悟的方便,開悟之後,便不再需要師家的開示了。雲門宗對語言的摒除,歸根於他們對自性圓滿自足的自信,在雲門宗看來,“向外邊學得千般巧妙,記持解會,口似傾河,終不究竟,與汝自己天地差殊”《五燈》卷15《澄遠》。因為這個“自己”,是不用外求與佛不二的“自己”: “況汝等各各當人有一段事,大用現前,更不煩汝一毫頭氣力,便與祖佛無別。” 同上《文偃》“祖師西來,特唱此事。只要時人知有。如貧子衣珠,不從人得。三世諸佛,只是弄珠底人。十地菩薩,只是求珠底人。”同上卷16《倚遇》“若論此事,如散鋪寶貝,亂堆金玉。昧己者自甘窮困,有眼底信手拈來。”同上《楚明》

  雲門宗反對膠著於語言文字公案機鋒,但離開了語言文字公案機鋒,禪心悟境又難以傳達,無法進行交流。於是,雲門宗在反對膠著於語言文字的同時,又為語言文字留下了一席之地雲門宗要求學人善於參究領悟,不“承言”、 “滯句”,以便透過宗師舉止、語言文辭暗示性與多義性,去領會宗師的悟心。緣此雲門宗提出了“參活句,不參死句”原則:“但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永劫無滯。一塵一佛國,一葉一釋迦,是死句。揚眉瞬目,舉指豎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無誵訛,是死句。”《五燈》卷15《緣密》正面闡釋禪旨的句子乃至於公式化的舉止稱為“死句”,不涉理路、繞路說禪而看不出意義的句子才是“活句”。參活句旨在使人執著語言文字、行為舉止本身的意義,洞曉佛性的不可解釋性: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顛。更尋言語會,特地隔西天。《古尊宿》卷18《辨親疏》

  “黑豆”是文字形象比喻。當語言文字還沒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意識,就已與大道乖離。如果再咬嚼言句,與見性更是遙隔西天。因為活句根本就不是能夠憑意識情念去參究的。參活句,旨在使參禪者“去卻擔簦,截流相見” 《五燈》卷15《含匡》,回歸於不容情塵意垢的前語言境域。“鋒前一句超調御,擬問如何歷劫違”《古尊宿》卷15《文偃》,人們的思想語言都經過了一番“調御”,經由了歸納、整理、理論化、系統化。但認識活動尚未展開之時的“鋒前一句”,則超越了一切認識活動,超出了“調御”之外,如果這時還想問這問那,則歷劫也不能見道。“神龍一舉透無邊,纖鱗猶向泥水躍” 《五燈》卷15《懷璉》,意義的神龍騰空而起,只有鈍根者才會語言的泥潭中打滾。文偃行腳時,因為“己事未明”而乞求睦州指示。睦州開門一見,便關上門。文偃一連三日扣門,到睦州第三次開門時,“師乃拶入,州便擒住曰: ‘道,道!’師擬議,州便推出曰:‘秦時?度轢鑽。’遂掩門,損師一足,師從此悟入”同上《文偃》。睦州用的正是截斷眾流的手法,“秦時?度轢鑽”似一把利劍,剿絕了文偃的知見妄想。後來雲門在接引學人時,常用一字一句、答非所問的機法,驀地斬斷葛藤。僧問康國耀文殊與維摩對談的意旨,禪師指出只有“向髑髏後會”才能領悟同上《康國耀》,強調了維摩與文殊 “對談”之不可言說的內證特性。在內證的境界里,是不須說、不可說的。僧問雲門光明寂照遍河沙”,話音未落,雲門立即予以截斷:“豈不是張拙秀才語?” 僧人答是,雲門說:“話墮也!”《無門關》第39則僧人之所以錯誤,是因為古人言句所迷惑,而昧卻了自身本有的光明。本來心不可得,一旦起心動念來追尋這個“本來心”,立即就“蹉過”了《五燈》卷15《羅漢》。

  截斷眾流,促成了懸崖放手、絕後再蘇式的頓悟。雲門宗強調“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式的頓悟、自悟《五燈》卷15《重善》,強調不落心機意識的妙悟、超悟:“舉不顧,即差互。擬思量,何劫悟?”同上《文偃》 “不露風骨句,未語先分付。進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同上僧問雲門如何是“一代時教”,雲門答以“對一說”《碧岩錄》第14則。世尊住世八十年,其中四十五年說法度人,一代時教絕非一時能夠述說。雲門答以 “對一說”,超出言筌,直指心性,而將一代時教包含無遺。然而如果僅從語言文字或理論義解作揣測,絕不能探知雲門的真意。故圓悟批評時人多錯會雲門 “對一說”之意,說有的理解為對一時機宜所說之法,有的理解為森羅萬象皆是一法之所印,殊不知雲門之意絕非如此。雲門使用的是截流之答,對此如果仍然妄加揣度,則無異於胡餅里討汁,掘地覓青天。由截斷眾流,生髮出雲門宗禪詩一系列美感特質。

  1.阻絕意路

  僧問雲門“不起一念”還有沒有過失,雲門對以“須彌山”《從容錄》第19則。起了雜念固然是過,起了“不起一念”之念,仍然落入了妄想分別,所以雲門予以截斷,謂其過之大,猶如須彌山一般,旨在使其僧遠離有過、無過等對立二見。《從容錄》第19則天童頌:“不起一念須彌山,韶陽法施意非慳。肯來兩手相分付,擬去千尋不可攀。滄海闊,白雲閑,莫將毫髮著其間。假雞聲韻難謾我,未肯模糊放過關。”萬松評唱:“其實不起一念底人,豈可更問有過無過。直饒常在不起一念處,點檢將來,堪作什麼。” 僧問雲門如何是 “超佛越祖之談”,雲門對以“胡餅”《碧岩錄》第77則,雪竇頌雲:

  超談禪客問偏多,縫罅披離見也么?胡餅{祝土}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訛。

  很多參禪者都喜歡問什麼是“超佛越祖之談”,問話之中便有大大小小的縫罅,所以雲門用“胡餅”攔縫塞定。問話者猶自不肯停止,繼續追問“胡餅與超佛越祖之談有什麼交涉”,猶如被“胡餅”驀地塞住,仍然不肯迴光返照,以致於後來的參禪者,只管向“胡餅”上尋思猜測,問話者的作略,可謂自誤誤人。對此,圓悟批評道:“三十年後,待山僧換骨出來,卻向爾道!”可見雲門“胡餅”之答,是絕不容思量分別的截流手段。《頌古》卷33雲居佑頌:“韶陽胡餅答禪人,佛祖之談道最親。不落言筌休擬議,回頭識取自家珍。”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倒一說”。僧問雲門“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雲門對以“倒一說”《碧岩錄》第15則。“機”是能觀之心,“事”是所觀之境,心與境即主觀與客觀。目前能見之機與事容易分辨,但客觀未生、主觀未起時則難以度量,故雲門以“倒一說”作答。“倒”即顛倒。僧人舍卻目前的事機而問未發生時的事機,既然是未發生時的事機,則心與境尚未接觸,因此這句問話的本身就是顛倒見解。“雲門十五日”也是阻絕意路的著名公案雲門示眾: “十五日已前不問汝,十五日已後道將一句來。”又自答說:“日日是好日。” 同上第6則“十五日”並不是指特定的日子,而是雲門借來掃除學人對於 “十五”等數字代表的千差萬別的妄想。舉凡大小、長短、方圓、迷悟、凡聖等相對概念,都是差別,因此根據陰陽五行、天乾地支作出的對於時間的劃分,並進一步依之來判定吉凶禍福作法,乃是凡夫妄想分別。在悟者看來,日由東方出,月有盈虛時,萬古如同一日,本無好壞區別,所以雲門說“日日是好日”,每日皆為舉揚佛法修行悟道的吉辰佳日。雲門之答,旨在截斷學人差別妄想,揭示修行須在當前時刻的禪旨。

  雲門宗截斷眾流的手法還通過各種形式表現出來,如僧問“從上宗乘,如何舉揚”,子祥對以“今日吃茶”《五燈》卷15《子祥》,是以平凡截奇特;“世間所貴者,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金山喚作驢屎馬糞;出世間所貴者,真如解脫菩薩涅槃,金山喚作屎沸碗鳴”同上《瑞新》,是以賤截貴,以貴截賤,將世俗價值判斷予以翻轉;“未必是松一向直,棘一向曲,鵠便白,烏便玄。洞山道這里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鵠,也有白底烏”同上《曉聰》,是以曲截直,以黑截白;僧問雲門如何是佛,雲門對以“乾屎橛”《無門關》第21則,是以穢截凈。乾屎橛乃污穢之物,而佛為清凈身,以不凈清凈,指示學人應當超越凈、不凈對立,這是險絕的雲門機法,旨在破除學人對“什麼是佛”的迷執,提示要了悟本原心性,就不必外求。凡有外求,即是妄想,即是“乾屎橛”。僧問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答 “蓮花”,僧又問“出水後如何”,智門答“荷葉”《碧岩錄》第21則。僧人分別體用、因果、隱顯,就蓮花的未出水、已出水,詢問未悟、已悟兩種境況。智門則以體隱則用顯、因隱則果顯而答“蓮花”,以用顯則體隱、果顯則因隱而答“荷葉”,以體用不二、因果不二、隱顯不二的本來面目,截斷僧人的邊見。

  2.意象對峙

  為了截斷意路,雲門宗設置了觸背關:“汝若道得,落我袈裟圈?里;汝若道不得,又在鬼窟里坐。”《五燈》卷15《文偃》“若道是拄杖,入地獄;不是拄杖,是什麼?”《古尊宿》卷16《文偃》“若道是拄杖,瞎卻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麼處?”《五燈》卷16《延泳》通過是與非的意象對峙,將學人思維逼到絕境。只有突破觸背關,才能躍入“識情難測”的“非思量處”《古尊宿》卷15《文偃》。非思量處,不落相對有無之境,對此禪師往往用唐詩意象來加以呈現:“野蒿自發空臨水,江燕初歸不見人”《五燈》卷15《懷璉》,“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同上卷16《智澄》。深禪師舉出“白鷺下田千點雪,黃鶯上樹一枝花” 兩句,僧人正想議論,禪師立即打了他一座具同上卷15《深禪師》,不觸不背,感悟到的景色乃是脫落了情塵意垢的現量境。“天地之前徑,時人莫強移。個中生解會,眉上更安眉。”同上《滄溪岔》在呈現於“天地之前” 的現量境里,沒有二元意識存在的餘地,一切天地既分之後看似對立的意象,都並存不悖,都“匪夷所思”:

  井底生紅塵,高峰起白浪。石女生石兒,龜毛寸寸長。《五燈》卷15《曉聰》

  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驚起雪師子,瞠開紅眼睛。同上卷16《元妙》

  值此一片“天地黑”之時,不但“雪嶺泥牛吼”、“雲門木馬嘶”,而且 “東山水上行”、“面南看北斗”《五燈》卷15《文偃》。雲門宗禪人頌“面南看北斗”說:“天不高,地不厚,自是時人覷不透。但看臘月二十五,依舊面南看北斗。”同上《雲豁》在天地既分之後,看北斗自然要朝著北方。但雲門卻“面南看北斗”,這是為他所面的“南”已不是具體方位的南。東西南北都是人定義出來的坐標。站在絕對無的立場,這種坐標就失去其意義。從無心世界來看,雖有高興、傷心、愉快,但事實上是將一心分為各種心而已,根源的心既不是喜悅的心,也不是憂郁的心,心的根源處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東西南北,所以“面南”可以看到“北斗”。

  對峙意象並存不悖,是遣除了情塵意想的現量境。遣除了情塵意想,意象的對峙與意象的和諧並無區別,因此,雲門又強調意象的諧和性:“諸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五燈》卷15《文偃》雲門將“九九八十一”作為感悟禪法的“向上一路”和“最初一句” 《古尊宿》卷15《文偃》,並指出“見拄杖但喚作拄杖,見屋但喚作屋” 同上卷16《文偃》。學人禪師什麼是“透法身句”,禪師以“上是天,下是地”作答《五燈》卷16《重元》,也是截斷眾流,讓他妄想

  三、“隨波逐浪”的詩禪感悟

  對“隨波逐浪”,雲門宗釋為:1“春生夏長。”《五燈》卷15《西禪欽》2“辯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知應病葯,診候在臨時。” 同上《普安道》3“船子下揚州。”同上卷16《慧通》4 “有時入荒草,有時上孤峰。”同上《元妙》5“闊。”同上卷15《文慶》

  “隨波逐浪”從上引雲門宗禪人的闡釋來看,既有春生夏長、船子下揚州的隨緣適性,又有應病與葯、擒縱予奪的隨機接引。它們的共同特點都是“闊”,隨緣天地寬,應機天地闊,由此生髮出隨緣適性、隨機接引的美感特質。

  1.隨緣適性

  雲門宗“有時孤峰頂上嘯月眠雲,有時大洋海中翻波走浪,有時十字街頭七穿八穴”《五燈》卷16《?耆山寧》。表示隨緣適性的禪詩,以散聖《西來意頌》為代表:

  因僧問我西來意,我話居山七八年。草履只栽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前。《五燈》卷15《散聖》

  “‘草履只栽三隻耳,麻衣曾補兩番肩’,蓋謂平常心是道,飢來吃飯,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窗前’,以白雲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凈,參透色界,方諸翳盡去,本性清凈,圓融頓現,如明月一輪,當窗朗照也。”《禪學與唐宋詩學》第254頁。 這首詩的精髓,是 “但自無事,自然安樂,任運天真,隨緣自在”《五燈》卷15《化城鑒》。雲門宗對隨緣任運的生活方式精神境界尤為看重:“枕石漱流,任運天真。不見古者道,撥霞掃雪和雲母,掘石移松得茯苓。”同上《慧遠》雲門宗將“長連床上吃粥吃飯”作為“十二時中”應有的“用心”同上《趙橫山》,將“光剃頭,凈洗缽”作為“十二時中”應有的“履踐”同上《鐵幢覺》,將“早朝不審,晚後珍重”作為“平常心”同上《澄遠》,都反映出雲門佛法就在日用之中的感悟。這是一種簡單化純一化到極點的生活。“放卻牛繩便出家,剃除鬚髮袈裟。有人問我西來意,拄杖橫挑羅哩羅。”同上《令滔》在無意義、無音韻的曲調中,流露出最深邃的意義和最圓整的韻律。

  對隨緣自適的生活方式,雲門宗禪詩通過飢餐困眠的隱士自得其樂的漁人快樂無憂牧童來表現:“雲居不會禪,洗腳上床眠。冬瓜直綞侗,瓠子曲彎彎。” 《五燈》卷15《曉聰》“飢餐松柏葉,渴飲澗中泉。看罷青青竹,和衣自在眠。”同上卷16《清滿》“旋收黃葉燒青煙,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後放參三下鼓,孰能更話祖師禪。”同上卷15《齊岳》直者任他直,曲者任他曲,飢餐渴飲,純乎天運。“有工貪種竹,無暇不栽松”同上《含匡》,則堪稱任運天真的隱士風範。“漁翁睡重春潭闊,白鳥不飛舟自橫”,則以漁人息卻機心,酣睡於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靜之中的景象,傳達出參禪者機心全泯灑脫安詳的悟心同上卷16《擇要》。雲門宗禪詩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隨緣自適、快樂無憂的范型:

  雨後鳩鳴,山前麥熟。何處牧童兒,騎牛笑相逐。莫把短笛橫吹,風前一曲兩曲。《五燈》卷16《守恩》

  寒氣將殘春日到,無索泥牛皆勃跳。築著昆侖鼻孔頭,觸倒須彌成糞掃。牧童兒,鞭棄了,懶吹無孔笛,拍手呵呵笑。歸去來兮歸去來,煙霞深處和衣倒。 同上《應圓》

  不用求真,何須息見?倒騎牛兮入佛殿。羌笛一聲天地空,不知誰識瞿曇面。 同上《慧光》

  這是一幅野趣牧牛圖。在成熟的秋季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鳩鳴,秋山麥熟,煙霞深處,天地空明。牧童們嬉笑相逐,和衣眠雲,倒騎牛背,不識佛祖,無妄無真,與“無索泥牛”、天然野趣渾成一體,隨緣任運,一片化機。

  2.對機接引

  圓悟解釋“隨波逐浪”說:“若許他相見,從苗辨地,因語識人,則隨波逐浪也。”《人天眼目》卷2雲門宗人一方面注意斬斷語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順應學人的根機運用語言接化,所謂“山僧不會巧說,大都應個時節” 《五燈》卷16《法秀》。雲門曾舉玄沙示眾語:“諸方老宿盡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種人來,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豎拂他又不見,患聾者語言三昧又不聞,患啞者教伊說又說不得,且作么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靈驗。” 有僧請教雲門,雲門說:“你禮拜著。”僧人禮拜起來,雲門以拄杖便挃,僧人退後,雲門說:“你不是患盲。”又喚他近前,僧近前,雲門說:“你不是患聾。”又豎起拄杖問:“懂了么?”僧人回答:“還不懂。”雲門說:“你不是患啞。”僧人言下大悟《古尊宿》卷16《文偃》。可見雲門對機接引時活潑無礙、機輪圓轉的風致。緣密《委曲商量》雲:

  得用由來處處通,臨機施設認家風。揚眉瞬目同一眼,豎拂敲床為耳聾。 《古尊宿》卷18附緣密頌

  適應學人的根機而施行的種種方法手段“臨機施設”,像“揚眉瞬目”、 “豎拂敲床”這類禪機接引,都是為了不明大法者“耳聾”權且設立的方便而已。雲門宗對參學者應機說法,十分注意根據不同的對象採取不同的教學方法, “隨物應機,不主故常”葉夢得《石林詩話》上。雲門示眾雲:“葯病相治,盡大地是葯,那個是自己?”《碧岩錄》第87則盡大地無不是法,宇宙全體都是法,物物全真,頭頭顯露。葯病相治,是為了方便施設。在雲門宗禪人看來,世尊四十九年說法,都還只是應機示教,應病與葯,是根據對象不同而採取的施設手段,還不是根本法的直示。圓悟說:“葯病相治,也只是尋常語論。你若著有,與你說無;你若著無,與汝說有;你若著不有不無,與汝去糞掃堆上,現丈六金身,頭出頭沒。”同上僧問雲門什麼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說:“蒲州麻黃,益州附子。”蒲州麻黃,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藥材,雲門意為要回答什麼是超佛越祖之談,得看具體情況,對症下藥。禪宗語錄中,對 “什麼是祖師西來意”、“什麼是佛”之類問題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個禪師的回答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禪師對不同學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禪師對同一學人的回答也先後不同,這在一程度上體現了隨波逐浪不主故常的接機特色。

  “雲門三句”雖然各有其強調的重點,但這僅是方便權宜,雲門同時又強調 “一鏃破三關”,其示眾答問,往往出以一字一句,而在一字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故圓悟謂“雲門一句中,三句俱備,蓋是他家宗旨如此” 《碧岩錄》第6則,“雲門大師,多以一字禪示人。雖一字中,須具三句” 同上。“一句中具三句,若辨得,則透出三句外”同上第27則。圓悟還以雲門“缽里飯桶里水”為例,說“雲門有斬釘截鐵句,此一句中具三句” 同上第50則。雲門法語可充分印證這一點。如雲門用“花藥欄”表示清凈法身,既表露了清凈法身遍於一切處,大道無所不在,是涵蓋乾坤的第一句;又是學人清凈意念的斷除,是截斷思維之流的第二句;同時又是對機接引,是隨波逐浪的第三句。再如雲門用“蒲州麻黃,益州附子”來回答什麼是超佛越祖之談,也反映了一句中具有三句的特色。蒲州產麻黃,益州產附子,藥性不同,需要對症下藥,正如禪師學人根機的不同而對機接引,是隨波逐浪的第三句;這些藥材,蒲州、益州處處皆有,是涵蓋乾坤的第一句;麻黃附子,都是平凡普通的藥材,是用平凡截斷奇特的第二句。又如雲門用“日日是好日”截斷學人十五日已前”、“十五日以後”的分別念,是截斷眾流的第二句;又含有精神上的無牽無掛,即物明真,既是涵蓋乾坤的第一句,也是隨緣適性的第三句。牧童詩側重點在隨緣適性的第三句,也含有涵蓋乾坤、截斷眾流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又如志璇的詩:“瘦竹長松滴翠香,流風疏月度炎涼。不知誰住原西寺,每日鍾聲送夕陽。”《五燈》卷16《志璇》既有松竹風月鍾聲夕陽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機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是好日隨緣適性的第三句,同時,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階級中,從而呈現出脫落身心、廓爾忘言、清機自遠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見,一即三,三即一。雲門三句的詩禪感悟,通過詩歌形象表現出來,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阻絕意路、意象對峙、隨緣適性、對機接引的美感特質,為禪林詩苑增添了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