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詩歌境界 第七章 法眼宗禪詩

  禪宗詩歌境界 第七章 法眼宗禪詩

  在中國禪宗五家中,最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於它的開創者文益885~958圓寂後,被南唐中主李璟謚為“大法禪師”,後世遂稱此宗為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極其隆盛,後來逐漸衰微。到了宋代中葉,法脈即告斷絕,其間不過一百年。法眼文益與雲門文偃同為五代時禪宗內最傑出的大師法眼的法嗣有六十三人,以天台德韶891~972為上首。法眼宗的宗風很有特點, “簡明處類雲門,穩密處類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頗平凡,而句下自藏機鋒,有當機覿面而能使學人轉凡入聖者”。正果法師禪宗大意》,見《禪宗歷史與文化》第196頁,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文益參地藏羅漢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緣,對他禪學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響:

  過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爐次,藏問:“此行何之?”師曰:“行腳去。” 藏曰:“作么生是行腳事?”師曰:“不知。”藏曰:“不知最親切。”又同三人紹修、法進舉《肇論》至“天地與我同根”處,藏曰:“山河大地,與上座自己是同是別?”師曰:“別。”藏豎起兩指,師曰:“同。”藏又豎起兩指,便起去。雪霽辭去,藏門送之,問曰:“上座尋常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內?在心外?”師曰:“在心內。”藏曰:“行腳人著甚麼來由,安片石在心頭?”師窘無以對,即放包依席下求決擇。近一月余,日呈見解,說道理。藏語之曰:“佛法不恁么。”師曰:“某甲詞窮理絕也。” 藏曰:“若論佛法,一切見成!”師於言下大悟

  這則悟道因緣,對文益禪學思想有很大影響,形成了般若無知”、“一切現成”的法眼宗風,並生髮了與之相應的法眼宗禪詩美感特質。

  一、“般若無知”的詩禪感悟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緣中,“不知最親切”最有意味。其理論基石,是“般若無知”。東晉僧肇的《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聖智”和通常人的認識 “惑智”有本質不同。通常人所講的知,是對現象界片斷的、虛幻對象的認識,而現象界本身則是虛幻不實的。惑智用來認識、分析現象界,它承認主客觀的存在,承認邏輯思維、推理作用;而般若則是神秘的直觀。般若不同於惑智,它無知無所不知,是洞察一切、無所遺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觀照的對象不是任何具體的客觀事物,而是無相真諦,觀照活動不需要經過任何感覺思維,不必藉助任何語言文字。參任繼愈《漢唐佛教思想論集》第380~381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不世俗意義上的知識見聞。“夫有所知則有所不知。以聖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經雲:‘聖心無所知,無所不知。’信矣。是以聖人其心而實其照,終日知而未嘗知也。”真諦特性是大全,對於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時勢必會出現不知,而聖人無知,不進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佛教聖人使自己的心境保持虛靜,使自己的洞察力保持敏銳,雖有認識活動,卻不是世俗之知,而是神秘的直覺:“聖智之用未始暫廢,求之形相未暫可得。故寶積曰:‘以無心意而現行。’”般若有一刻不在起作用,但它乃是《維摩經》所說的以無意識的活動為活動,如果從形相上去尋求它,那是永遠尋求不到的。“是以智彌昧,照逾明;神彌靜,應逾動。”智越不起作用,它的觀照作用就越強;精神寂靜,它對外界的反應越主動。僧肇還引用《維摩經》中寶積菩薩無心無識,無不覺知”之語,來說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識,反而無所不知、無所不察的般若直觀的特性。“般若無知” 的宗風,生髮了法眼宗禪詩色相全泯、觸目菩提直覺意象原真地呈顯的美感特質。

  1.色相俱泯,觸目菩提

  般若無知,“不知最親切”,由世俗之知升華到般若無知,即是參禪最親切的悟入之處。《從容錄》第20則天童頌:“而今參飽似當時,脫盡廉纖到不知。任短任長休剪綴,隨高隨下自賓士。家門豐儉臨時用,田地優游信步移。三十年前行腳事,分明辜負一雙眉。” 法眼宗認為,般若之知貴在當下頓悟,不容擬議思維。“問:‘圓明了知,為甚麼不因心念?’師曰:‘圓明了知。’” 《遇臻》。按:法眼禪語,較集中地收錄於《五燈》卷10。本章所引凡僅注篇名者,均見該書該卷。 不因世俗心念進行的觀照活動,即是圓明了知,即般若無知之知。“摩訶般若,非取非舍”《清聳》,般若觀照是神秘的直觀,所以不可取捨,“思量不及。設爾思量得及,喚作分限智慧”《匡逸》。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連貫世俗之知。在開井勞作中,井眼被沙子所塞,文益藉以啟迪弟子說,泉眼不通被沙礙,道眼不通被眼礙。指出世俗的觀物方式如同沙眼,障蔽了自性,只有超出世俗之知的無知道眼,才能夠洞觀萬象。學僧問延壽如何會取永明家風,延壽說:“不會處會取”,“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紅塵”《延壽》。“不會處會取”正是般若無知而無不知的精譬表述,牛象海塵超越了思量取捨,純粹是直觀之境。僧問什麼是延壽禪法的玄妙之處,延壽作偈以答:

  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風來波浪起。同上

  人人門前皆有一湖水,這就是清純無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亂時生起直覺觀照,即是般若無知,猶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鮮,光輝明潔;當運用世俗之知時,自性遭受惑亂,猶如湖水不再平靜,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離破碎,人對萬物遂失去了澄明感應法眼宗對般若無知有深邃的領悟:“法身無相,觸目皆形;般若無知,對緣而照。一時徹底會取好!”《德韶》基於對世俗之知與般若無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體認,法眼宗首先注重對世俗之知予以徹底的清除。

  清除了知見之後,山水自然呈現於觀照主體的,已不是外在色相,而是觀照者內在的真如佛性之美。摒除世俗之知,觀照主體泯除了心念意識,水月身心,通體澄明。此時豁開慧眼,洞觀萬象,所見所聞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由此形成了法眼宗禪詩色相俱泯、觸目菩提的美感特質。

  色相俱泯植根於即色即空,《五家宗旨纂要》以“聞聲悟道,見色明心”來概括法眼宗風。延壽說:“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心;色不自色,因心見色。故經雲:見色即是見心。”《宗鏡錄》卷1此處所說的 “色”是指沒有自性的幻色。幻色不礙真空,真空不礙幻色。觀空非斷空,舉體是幻色;觀色非實色,舉體是真空。色空無礙,空有一如,即可擺脫一切情塵欲累,從而領悟到佛法一切現成,頭頭顯露,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著真如。文益指出,“離聲色,著聲色;離名字,著名字”《法眼錄》。識心達本源,並不是在聲色形相之外追求禪悟,如果想擺脫“聲色名字”,別求真實,反而是執著了“聲色名字”。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因此不必舍棄“聲色名字”,而要在“聲色名字”中見到佛性:“森羅萬象,是善財之宗師;業惑塵勞,乃普賢之境界。”《道恆》業惑塵勞,日用是道;森羅萬象,見色明心。本先《見色便見心》頌雲:

  若是見色便見心,人來問著方難答。更求道理說多般,孤負平生三事衲。 《本先》

  見色“便”明心,必須直下頓悟,所以不能思量計較,“炟赫地顯露,如今便會取,更不費一毫氣力”《智筠》。如果擬議思維,即與真諦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時,觸目無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顯現,應當用澄明襟懷來感應:“幽林鳥叫,碧澗魚跳。雲片展張,瀑聲鳴咽。你等還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個入處么?”《本先》 有人問惟正為什麼身為禪師卻不談禪,惟正說不必白費言語,“但日夜煩萬象為敷演耳。言語有間,而此法無盡,所謂造物無盡藏也”《惟正》。在法眼宗看來,“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識,時常說法,時時度人”《願昭》, “山河大地上座知識放光動地,觸處露現”《敬遵》。在這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禪詩表達了觸目菩提的悟境:

  欲識曹溪旨,雲飛前面山。分明真實個,不用別追攀。《遇安》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間錄》卷上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實相,不在別處,就在前生動地呈顯著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著自性的最深奧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壽聞墜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壽於墜薪之際,聽到了清脆的響聲,頓時豁開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脫,靈光乍現,頓悟本來,徹見山河大地真如的妙諦。僧問慧達“如何是古佛心”,禪師答“山河大地”《慧達》。道鴻則謂“萬象森羅,咸真實相。該天括地,亘古亘今”《道鴻》。山河大地是古佛心,關鍵在於能否用澄明襟懷去感應。“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 《惟正》法眼宗指出,由於人們受各種世俗習染的障蔽,縱是面對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夠欣賞:“傷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對真而不覺。”《道欽》 “森羅萬象,諸佛洪源。顯明則海印光澄,冥昧則情迷自惑。苟非通心上士逸格高人,則何以於諸塵中發揚妙極,卷舒物象,縱奪森羅?”《行言》由於情迷自惑,縱然面對自然山水,也不能領悟其中顯露的真如。文益詩雲:

  幽鳥語如篁,柳搖金線長。煙收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引

  無情佛性,山水悉真如。由於世人心為境遷,粘著事相,遂使心為境縛。而禪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後,即可對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鳥綿蠻,聲如修竹吟風;嬌柳婀娜,柔條摩娑春池。山嵐漸漸收起她的雲綃霧噻,春日的山谷幽靜而寧謐。暖風輕拂,飄來縷縷沁人心脾的花香。詩人留連永日,蕭然禪坐,澄心內照,物我一如,所有擾亂心志的情絲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澱了,消泯了。此時所見所聞,無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對個中三昧,用言語來表達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夠充分欣賞。《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禪的超越性》謂:“一切自然環境,皆自性也。只是吾人心為境遷,處處著相。遂使境為心累。如果能夠到達‘澄心萬慮忘’的境界,則實體現成。所見所聞,無非自性法眼與道潛論華嚴六相的結論,是一個‘空’字。在空的體性當中,是無體用之分的。‘澄心萬慮忘’便是空的景象。在空的景象中,不能分別哪是體,哪是用。只是一種超越體用的景象。”

  2.直覺意象,現量呈顯

  般若無知超越邏輯思維,表徵般若無知的意象是直覺意象。邏輯思維的基石是二元對待。要突破邏輯思維,就必須用般若的倚天長劍,將相對的兩頭一齊截斷。對此法眼宗有其特殊的機鋒作略。在法眼悟道因緣中,由三人探討《肇論》 “天地與我同根”,而引出桂琛山河大地與自己是同、是別的詰問;由庭下片石,引出桂琛此石在心內還是在心外的詰問,兩個詰問都使用了同一方法。桂琛提出山河大地是同、是別,實際上是給文益設置一道思維陷阱,因為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分別心的產物。自性無分別,不受識見之塵的污染。因此,不論文益回答是同、是別,只要一開口,就立即陷在同別的差別對待之中,不是落有便是落無。要明心見性,就必須否定見聞之知,必須破除這種分別念。地藏豎起二指,即表示文益還沒有破除同別的對待觀念,沒有見性。由同別詰問出發,桂琛又設一難:既然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石頭是在心內還是在心外?心內、心外同樣是一道思維陷阱。不論回答在心內還是在心外,都落入了片面

  由於多次回答,都接二連三地受到桂琛否決,文益便留下來向桂琛請教。儘管文益每日呈述自己的見解,將知性能力發揮到極致,桂琛仍然繼續予以否定。連續的否定,終於將文益逼到詞窮理絕的絕境,方知般若無知,禪不可說,一涉唇吻,即墮是非。文益大悟後創立的法眼宗,就時時將學人逼拶到詞窮理絕。 “問:‘要急相應,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師曰:‘更添些子得么?’ 問:‘如何是法身?’師曰:‘這個是應身。’問:‘如何是第一義?’師曰: ‘我向你道是第二義。’”《文益》本體絕對,著不得任何語言的塵屑;法身無形,一落言筌,即成應身;第一義不可說,一涉言語,就墮入了第二義。絕對的本體,如果被當作對象來觀看、言說,便成了被看、被說的客體,如此一來便構成了主客對立,這樣的本體就不再是絕對的了。“佛法非心意識境界” 《智筠》,“假饒答話揀辨如懸河,只成得個顛倒知見”《德韶》,所以文益告誡弟子:“微言滯於心首,嘗為緣慮之場;實際居於目前,翻為名相之境。”《文益》萬物自然而然地以其本來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人們眼前,卻被人們變成了名相。要想認識萬物本來面目,就不能於萬物之外別求解脫,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澤。有一老宿於門上、窗上、壁上都寫上“心”字,文益對此不予贊同,說門上但寫門字,窗上但寫窗字,壁上但寫壁字《法眼錄》。這是因為一切現成,不可變為名相之境緣故

  為了表達智性的絕境,法眼宗在錘鍊學人時,經常採取以下兩種方式

  1鎖口訣

  法眼宗認為第一義不可言說,一開口便落入了第二義。鎖口訣的運用便是為了使學人不生取捨之心。存有取捨之心,就不能明心見性。因此,當學人提出問題時,禪師們往往採取箭鋒相拄的鎖口訣,將問題毫不容情地堵截回去:“如何是學人本來心?”“汝還曾道著也未?”《玄則》一說本來心,心已非本來。“如何是的的之言?”“道甚麼!”《智筠》一說的的言,言已不的的。“皎皎地無一絲頭時如何?”“話頭已墮。”《可弘》起了探究無一絲頭之念的心,已經掛上了一絲頭。“不立纖塵,請師直道?”“眾人笑汝。” 《願昭》不立纖塵時,塵飛已滿地。“如何是密作用?”“何曾密?” 《天童新》一談密作用,作用已顯明。德韶曾舉出對六祖風幡公案的6種解說,認為這些解釋與慧能之意並不相符《德韶》。本先舉出禪林對南泉遷化公案的10種解說,指出這些解說都與原意相違《本先》,也是反對將公案佛法大意知性理解。禪師們的這些作略,都是用了口訣,在學人一張口時,就迅速地將他的嘴鎖住,將剛剛生起的二分意識逼回到它還沒有產生的原點。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學人問用清如何是鎖口訣,禪師說:“遍天遍地。”並有詩雲:

  雲蓋鎖口訣,擬議皆腦裂。拍手趁虛空,雲露西山月。《用清》

  “鎖口訣”阻絕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別妄想。阻絕分別妄想,使虛靜的心靈詩意般地開張,即可使參禪者在清輝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

  2觸背關

  “鎖口訣”的運用是為了不使學人生起取捨之心。僧問文益如何行履即得與道相應,文益說“取捨之心成巧偽”。要證悟禪理,獲得解脫,就不生起分別取捨之心。如果存有取捨心,就有巧偽之事,就不可能明心見性僧人請法端接引,法端說不接引他,因為他“太靈利”《法端》,“靈利”會生起分別心。為了啟發學人超越分別對待,法眼宗設置了觸背關。文益指簾,二僧同時去卷。文益說:“一得一失。”《文益》對這則公案,無門慧開評為:“且道是誰得誰失?若向者里著得一隻眼,便知清涼國師敗闕處。然雖如此,切忌向得失里商量。”“一隻眼”指悟道法眼,“敗闕處”指留下破綻,讓人思量兩僧同去捲簾為什麼“一得一失”。這則公案是一道觸背關。任何人如果在得失里計較,到頭來還是分不清誰得誰失,自己反而會墮入得失之中。文益應機說法,時常採用這種方式:“師令僧取土添蓮盆。僧取土到,師曰:‘橋東取,橋西取?’” 同上“有俗士獻畫障子,師看了,問曰:‘汝是手巧,心巧?’”同上 文益故意設置了東、西、心、手這些二元對待概念,只要學人一張口回答,就陷入思維陷阱之中。文益的這種作略,成為法眼宗慣用手法:

  你諸人還見竹林蘭若、山水院舍人眾么?若道見,則心外有法。若道不見,爭奈竹林蘭若、山水院舍人眾,現在摐然地。《本先》

  巍巍實相,逼塞虛空。金剛之體,無有破壞。大眾還見不見?若言見也,且實相之體,本非青黃赤白,長短方圓,亦非見聞覺知之法。且作么生說個見底道理?若言不見,又道巍巍實相,逼塞虛空,為甚麼不見?《辯隆》

  見色便見心,且喚甚麼作心?山河大地,萬象森羅,青黃赤白,男女等相,是心不是心?若是心,為甚麼卻成物象去?若不是心,又道見色便見心。還會么? 《清聳》

  諸上座還見雪么?見即有眼,不見無眼。有眼即常,無眼即斷。《新興齊》

  凡此,都設置了事物對立相,如心與法,見與不見等等,旨在啟發學人泯除對這些對立之相執著,從對立矛盾中超脫出來。文益曾指竹問僧:“竹來眼裡,眼到竹邊?”對這則公案的底蘊,從《宗鏡錄》卷54中可以窺見一線消息: “聲塵生滅,動靜皆空。聲不至於耳根,根不往於聲所。既無一物中間往來,則心境俱虛,聲不可得。”本來是無一物中間往來,而文益偏偏要設置“竹來”、 “眼到”的話頭,就是要引君入彀。學人如果不悟,就會“迷此而成顛倒,種種不同,於無同異中強生同異”《清聳》。而如果掉頭不顧,就會突破觸背關,領悟到諸法本無同異,一切現成。

  二、“一切現成”的詩禪感悟

  文益悟道機緣中,知性努力臻於極限,山窮水盡之際,驀地透露出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絕好消息,這時桂琛才告訴他若論佛法,一切現成。“一切現成” 成了法眼宗宗風顯明的特色。文益在《宗門十規論》中,對溈仰、臨濟、曹洞、雲門諸宗都有論列,但對自己的宗風則付闕如,呂諫先生說:“他文益的《十規論》第五段中說,‘大凡佛祖之宗,具理具事……應該理事相資,還同目足’,也是與其餘宗派相同主張理事圓融的,認為二者如同目與足的關系,應該互相協同。從他的門庭設施來看,可以說是‘一切現成’,也就是說,理事圓融並非人為安排,而本來就是如此,所以他們的宗眼就是‘現成’。”《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245頁。 杜繼文先生也指出:“法眼倡導的‘一切見成’,就是建立在這唯識觀和理事論的基礎上”。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第363頁。

  與“一切現成”相聯系的禪學感悟是“本來現成”,它是“一切現成”的基礎。在禪宗史上,較早地提出本來現成觀點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開悟詩說: “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成現事,何必待思量。”《五燈》卷6《本如》佛性本來現成,只需頓悟而不可思量計較。“一切現成”側重真如本體的遍在性,“本來現成”側重禪悟主體佛性的原本自足。法眼宗對“本來現成” 也殊多感悟。“如何是諸佛玄旨?”“是汝也有。”《文益》佛就是眾生,眾生就是佛。佛要眾生做,眾生本是佛。“如何是諸聖密密處?”“卻須會取自己。”《玄則》自己也有密密處,與諸聖無別。“如何是佛?”“汝是行腳僧。”《智依》開悟時即歸家穩坐,等同於佛;未悟時,離家流浪,落入知見荒草。“諸上座盡有常圓之月,各懷無價之珍。”《玄則》“諸人各有本分事,圓滿十方,亘古亘今。”《慧誠》佛性人人本具,個個圓成。 “如何是佛?”“更問阿誰?”《守訥》“如何是佛?”“汝是阿誰?” 《道齊》“如何是佛?”“張三李四。”《澄湜》本來是佛,何須他覓。“尺璧無瑕時如何?”“我不重。”《上泉》人人都有尺璧,何必推重其他?慧超問文益如何是佛,文益說:“汝是慧超。”慧超當下大悟《策真》。既然本來現成,每個人都是天真佛,對這天真之性,就不可刻意“裝點”《覺軻》。文益上堂,曾舉出一則公案示眾:“昔有一老宿,畜一童子,並不知軌則。有一行腳僧到,乃教童子禮儀。晚間見老宿外歸,遂去問訊。老宿怪訝,遂問童子雲:‘阿誰教你?’童雲:‘堂中某上座。’老宿喚其僧來問:‘上座傍家行腳,是甚麼心行?這童子養來二三年了,幸自可憐生,誰教上座教壞伊?快束裝起去。’黃昏雨淋淋地,被趁出。”《法眼錄》行腳僧之所以被老宿斥逐,是因為他用後天的染習斫喪了童子生命的本真,違背了本來現成的原則

  “本來現成”注重向真如理體的回歸,回歸本來;“一切現成”更注重對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當下。“佛法現成,一切具足。豈不見道圓同太虛,無欠無餘。”《德韶》文益悟道因緣中,桂琛所說的“一切現成”,是對石頭在心內心外的否定,而所謂“石頭”,其禪意象徵是指見聞覺知、人我是非、貪嗔煩惱、五欲六塵,因此,地藏所說的“一切現成”,意為一切皆是佛性,煩惱即是菩提。既然“一切現成”,石頭既不在心內也不在心外。心內、心外,執著於兩邊,都是偏差。石頭只是自然而然地在當下,在一切處。

  在“本來現成”的基礎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現成”的宗風。“一切現成” 的宗風,生髮了法眼宗禪詩日用是道即凡即聖、圓融諧和三界唯心的美感特質。

  1.日用是道,即凡即聖

  “一切現成”的宗風注重當下性,側重於證悟當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法眼所要證悟的禪理是一種當下即在的東西,因而法眼宗的禪師們在教禪學禪、接引參禪者時,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參禪者的注意力隨時隨地引向現在和這里,指示他們時刻關注這當下即在的東西”《分燈禪》第141頁。具體說來,法眼宗“日用是道”的感悟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

  其一,不可舍近求遠。既然日用是道,若舍此他求,即與道相違。“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洋瀾左蠡,無風浪起。”《道堅》西來意就在日用中,追問它一似無風起浪,無事生非。“什麼是祖師西來的的意?”“即今是甚麼意!” 《守仁》不必問玄奧的西來意,只需領會日用中的深意即可。法眼宗指出, “古澗寒泉”的悟境固然高妙,但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反而會喪失禪悟慧命 《從進》,必須從孤高的境界轉身而出,回歸於當下的生活

  其二,應當隨緣適性。桂琛的禪風是“栽田博飯吃”《桂琛》,在隨緣適性中感受佛法的真義。法眼宗發揮了桂琛禪法特色,常以順應時節變化來啟發學人體悟一切現成的禪理,以達到無住生心境界。文益說:“出家人但隨時及節便得,寒即寒,熱即熱。欲知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並一再告誡參禪者要守分隨時《文益》。法眼宗將“今日十五,明朝十六”當作“的的意” 《道潛》,主張過“晨朝一粥,齋時一飯,睡後吃茶”《慧居》、 “隨眾參請,隨眾作務。要去便去,要住便住”《新興齊》的隨緣任運生活。在隨緣任運中,時間、空間的界限都消殞泯滅,“昔之日月,今之日月。昔日風雨,今日風雨。昔日上座,今日上座”《瑰省》,“古今山河,古今日月,古今人倫,古今城郭,喚作平等法門,絕前後際”《志升》。如此一來,本來面目遂不復存在於遙遠的彼岸,而存在於當下日用之中。

  法眼宗繼承僧肇“觸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並不存在著另外的真理:“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則神。……諸上座欲得省要,僧堂里、三門下、寮舍里參取好!”《道欽》僧問文益: “如何披露,即得與道相應?”文益說:“汝幾時披露,即與道不相應?”問話的僧人以為得道之人,應該另有一種與眾不同作法,文益則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並沒有另一個與道相合的作法法眼阻雪時,曾與同行的人研討過《涅槃無名論》中的名句“天地與我同根”。僧肇在《論》中說:“凈名曰: ‘不離煩惱,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則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則有無齊觀,齊觀則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我一體。……夫至人虛心冥照,理無不統。懷六合於胸中,而靈鑒有餘;鏡萬有於方寸,而其神常虛。至能拔玄根於未始,即群動以靜心,恬淡淵默,妙契自然。所以處有不有,居無不無。居無不無,故不無於無;處有不有,故不有於有。”僧肇主張,不離開現世界煩惱,而證得菩提涅槃;不離開濁世,而進入佛國。發生這種轉折的關鍵在於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關鍵,又在於能否“即真”,在現實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恆的真理。能夠“即真”,就能有無、物我打成一片,天地與我同根,萬物我一體,觀照者即可擺脫情塵欲累,使六合萬有盡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脫離曠劫的無明習氣,在動盪遷轉的現象界中保持心靈寧靜。處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無不無,不被無所沉溺。從而超出動靜、有無,獲得心靈自在圓滿。“隨處解脫,應用現前,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喚作衲僧眼睛,綿綿不漏絲發。”《惟素》由此生髮了法眼宗禪詩日用是道、即凡即聖的美感特質。

  長慶慧棱曾作悟解頌:

  萬象叢中獨露身,唯人自肯乃方親。昔時謬向途中覓,今日看如火里冰。 《傳燈》卷18《慧棱》

  此偈後來成為法眼宗禪人蔘究的常用話頭。人世間的一切萬法有善有惡,而禪者善知諸法善惡凈染種種差別性,不起分別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揚棄惡法,將一切對待差別都蠲除蕩滌,這時便湛湛然彷彿獨自露身於萬象之中。

  法眼宗關於“萬象叢中獨露身”有一則著名的公案:“子方上座自長慶來,師舉長慶偈問曰:‘作么生是萬象之中獨露身?’子方舉拂子,師曰:‘恁么會又爭得?’曰:‘和尚尊意如何?’師曰:‘喚甚麼作萬象?’曰:‘古人不撥萬象。’師曰:‘萬象之中獨露身,說甚麼撥不撥?’”《文益》“身” 指法身,“萬象”指法身的變現物,法身只能在萬象中顯露出來,所以不能否定萬象,不能把萬象法身分離為二。子方舉拂子,意為應撥除萬象。而文益指出,從一切現成的立場來看,“萬象叢中獨露身”是自然而然之事,根本談不上撥與不撥。《從容錄》第64則天童頌:“月逐舟行江練凈,春隨草上燒痕青。” 萬松評唱:“月逐三舟,春隨百草。三舟、百草,萬象也;月之與春,獨露也。” 僧問文益當六識不能感知真理之音“六處不知音”時怎麼辦,意為識心是生滅體,與不生不滅自性不相契。人們日常的生活,都因為有識心而蒙蔽了自性。對此文益回答說:六識只是你的一群家屬罷了同上。六根是自性所顯之用。如果善於利用,就能幫助人了解自性,證悟自性,而不會障蔽自性,此時六根會完全聽命於主人,所以說是等於家屬。文益還指出,六根所接觸者皆為真理,只要不生分別,隨緣而行,則一切都是道。參《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禪的超越性》。 因此,“如何是禪?三界綿綿,如何是道?十方浩浩” 《德韶》。在現實生活中,時時處處都可以參悟禪道。僧問曉榮如何是日用事,禪師作詩以答:

  一念周沙界,日用萬般通。湛然常寂滅,常展自家風。《曉榮》

  在日用之中,條條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禪者以般若無知的觀照,保持著湛然寧靜。於是,在“愁殺人”的日用中,有快樂的“無憂佛”《德韶》,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守仁》。法眼宗運用僧肇“江河競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觀來回答什麼是“不遷義”《玄則》,將 “暑往寒來”《惟素》、“春夏秋冬”《良匡》作為不遷義,將 “飛飛揚揚”作為不動尊《玄則》,表達了在動盪遷變的現實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寧靜的感悟。

  法眼宗還常以隨意觀看來表達見色明心的感悟。對“什麼是古佛家風”、 “什麼是和尚家風”之類問題,禪師們答以“甚麼處看不足”《文益》、 “一任觀看”《智依》、“一切處看取”《紹明》、“無忌諱” 《義海》、“誰人不見”《師智》、“一切處見成”《紹安》,以及“雲無人種生何極,水有誰教去不回”《天童新》、“清風滿院” 《惟素》,簡潔明快地表達出清風匝地有何極的詩禪感悟。

  見色明心之“色”,主要指山水自然之色,但有時也可女色。只要不起分別心,即使是遇到了戒律所說的容易破戒的事物,仍然不妨礙明心。文益因四眾士女入院,問道潛:“律中道,隔壁聞釵釧聲,即名破戒。見睹金銀合雜,朱紫駢闐,是破戒不是破戒?”道潛說:“好個入路!”《道潛》這可以看作是在“見色明心”後下的一轉語。

  佛法一切現成,任何問題和回答都是多餘,這形成了法眼宗接機的獨特風格:問題的答案就是問題的本身。“十方賢聖皆入此宗,如何是此宗?”“十方賢聖皆入。”《文益》用問題的本身來回答問題,非常圓滿禪宗有“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問在答處,答在問處”之說。《碧岩錄》第41則。《五燈》卷11《首念》:“要得親切,第一莫將問來問。還會么?問在答處,答在問處。汝若將問來問,老僧在汝腳底。汝若擬議,即沒交涉。” 想要得到親切的體驗,就不要拿問題來問。因為所問的本身就是答案,答案就在問話中。“如何是學人一卷經?”“題目甚分明。”同上禪師的答語,言簡意賅,發人深省。德韶遍參天下名宿,最後來到文益處。一僧問文益“什麼是曹源一滴水”,文益答:“曹源一滴水。”其僧惘然不解,站在一旁的德韶卻豁然開悟《德韶》。“曹源一滴水”就是“曹源一滴水”。“問:‘如何是佛?’師曰:‘如何是佛。’”《契稠》“諸聖皆入不二法門,如何是不二法門?”“但恁么入。” 《智筠》“如何是如來藏?”“恰問著。”《志逢》“一切山河大地,從何而起?”師曰:“此問從何而來?”《德韶》自性產生疑惑,就會生起形形色色的問題;自性澄明,就波紋不生。德韶的反問,單刀直入,斬盡疑情。法眼宗認為,自性之所以不能被言說,是因為一切現成,故應當摒棄所有知解。“師問修山主:‘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兄作么生會?’修曰:‘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師曰:‘恁么會又爭得?’修曰:‘和尚如何?’師曰:‘毫釐有差,天地懸隔。’修便禮拜。”《文益》文益與修山主對本原心性的了悟存在著差異,修山主執著於情識知解,而文益瞭然於心,故而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又玄則初問青峰“如何是學人自己”,青峰說“丙丁童子來求火”,後來玄則參文益呈見解說:“丙丁屬火而更求火,如將自己求自己。”文益說錯了,玄則便問文益,文益說:“丙丁童子來求火。”《玄則》玄則的理解本來也沒有錯,但還只是一種知解性的言說,通過文益的啟發,他突破了知解的硬殼,獲得了斬盡葛藤的頓悟。

  2.圓融諧和,珠光交映

  法眼宗所觀照的事理圓融三界唯心,是本來如此不假安排的。文益《宗門十規論》把華嚴理事關系作為禪門要旨,宣稱華嚴與禪的宗旨理事圓融,事相由理體所派生,理體由事相來顯現,兩者之關系猶如手足之相依。法眼宗汲取華嚴圓融之旨,其禪詩重視用理事圓融境來表達透徹之悟,形成了圓融諧和、珠光交映的美感特質:

  般若大神珠,分形萬億軀。塵塵彰妙體,剎剎盡毗盧。《曉榮》

  般若神珠分形萬億,每一粒塵埃里都有無數的佛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月普現一切水,千江有水千江月。德韶曾於般若寺開堂說法,示眾雲: “毛吞巨海,海性無虧。纖芥投鋒,鋒利無動。見與不見,會與不會,唯我知焉。” 遂有詩雲:

  暫下高峰已顯揚,般若圓通遍十方。人天浩浩無差別,法界縱橫處處彰。 《德韶》

  詩意謂悟者所證的實相之理,即般若智所證的真如,圓滿周遍,作用自在,周遍一切。人界及天界的一切事物,從理事不二、一多相即、大小相容的立場看,都了無差別,交融無礙,處處彰顯著法界,可謂“宗三世於毛端,圓古今於一念。 ……無剎不彰,無塵不現”《德韶》。德韶特意拈提出“見與不見”、 “會與不會”兩種情況,分別代表世俗之知和般若無知,指出只有用般若無知來觀照,才能領略華嚴宗毛端集剎國、須彌芥子的要旨。

  三、教乘菁英鑄法眼

  禪宗五家七宗都重視教外別傳,同時對佛教經典也給予了充分的注意。從法眼宗的禪修實踐來看,法眼宗對經典最為看重,並擅於熔鑄經典義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風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諸宗多是以開創者弘法之地來作為該宗的名稱,唯獨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謚號“大法眼”來命名,顯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經》偈雲: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法眼錄》

  這首禪偈表明了法眼宗對經典的基本態度:既不迷信經典,又很重視經典。三乘十二分教,數如恆沙,名相繁復,研讀這些卷帙浩繁的佛經,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澤中,難以通曉其義,佛經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難以圓滿。但是,如果不研讀佛經,沒有理論的指導,修行又會成為盲人摸象,容易誤入歧途。因此,要想獲得正法眼,就必須研讀古教。於是,研讀佛經成了法眼宗的明確主張。玄本見僧看經,作頌說:“看經不識經,徒勞損眼睛。欲得不損眼,分明識取經。”《玄本》研讀佛經,貴在“識”經,以一雙慧眼領略經文所傳達的佛心,否則就是白費精力。德韶說:“只如諸方老宿,言教在世,如恆河沙,如來一大藏經,卷卷皆說佛理,句句盡言佛心,因甚麼得不會去!……若一向織絡言教,意識解會,饒上座塵沙劫,亦不能得徹。此喚作顛倒知見,識心話計,並無得力處。……諸佛時常出世,時常說法度人,未曾間歇。乃至猿啼鳥叫,草木叢林,常助上座發機,未有一不為上座。有如是奇特處,可惜許!”《德韶》從這段話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法眼宗對待佛經態度:首先,佛經句句皆傳達佛心,參禪者須仔細參究研讀。其次,閱讀佛經不可用意識解會。再次,猿啼鳥叫即是佛心,佛經一切現成。法眼宗正是廣泛汲取了教乘菁英,而形成其獨特的宗風和詩禪感悟。

  1.楞嚴三昧法眼

  《楞嚴經》七處征心、八還辨見兩大公案,明白指出墮入煩惱窠臼者,都是心目為咎。要脫離心目的桎梏,才能獲得心靈自由,它的要旨在於“聞心” “見性”,亦即刊落聲色,明心見性。《楞嚴經》卷2說,“見性周遍”,指出能見功能自性,周遍一切;《楞嚴經》卷4說,“知有知無,自是聲塵。或無或有,豈彼聞性?……聲於聞中,自有生滅,非為汝聞聲生聲滅,令汝聞性,為有為無。”人們耳朵聽到的,只是聲塵,塵生塵滅,無關於聞性。“聲塵生滅,動靜皆空。聲不至於耳根,根不往於聲所。既無一物中間往來,則心境俱虛,聲不可得。”《宗鏡錄》卷54法眼宗汲取了見聞之性不滅楞嚴三昧: “見性周遍,聞性亦然。洞徹十方,無內無外。所以古人道,隨緣無作,動寂常真。”《慶祥》見聞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滅的性質,參禪者要 “隨緣無作,動寂常真”,在隨順時節因緣、或動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純真清明本性

  清除知見楞嚴三昧的重點。遇安禪師閱《首楞嚴經》,到“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遂破句讀為:“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卻說:“此是我悟處,畢生不易。”時人稱為安楞嚴。遇安的改動,將知見徹底清除出禪悟之門,與法眼宗 “般若無知”的宗風合若符契。遇安臨終前作偈示弟子:

  不是嶺頭攜得事,豈從雞足付將來。自古聖賢皆若此,非吾今日為君裁。 《遇安》

  既不是大庾嶺頭達摩初祖將禪法攜來東土,也不迦葉尊者會心一笑就將禪道繼承下來。因為迦葉得法祖師傳法,都是表象,而禪宗慧命得以延續的真正原因,乃在於對知見的破除,獲得心靈自由解脫。“非吾今日為君裁”,並不是遇安故意要裁開原有的句讀,而是因為“自古聖賢皆若此”。禪不在知見文字之中,又怎可尋章摘句拘泥於經文?進行創造性“誤讀”,用佛經來印證悟心,正是禪宗一貫的創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彥博學強記,自恃精於《楞嚴經》,向慧明詰難,慧明引《楞嚴經》“一人發真歸源,十方虛空悉皆消殞”之語相詰: “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殞’去!”朋彥無法對答《慧明》。可見,僅憑知解是難以得楞嚴三昧的。文遂嘗參究《楞嚴經》,撰成專著,參謁文益。文益用《楞嚴經》八還來勘驗他,問他明還什麼,文遂根據經文回答說,明還日輪。文益進一步追問,日還什麼,文遂懵然無對。文益遂令他燒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文遂》,究明本心

  法眼宗對楞嚴三昧的汲取,重點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眾:“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聖?於此若未會,可謂為迷情所覆,便去離不得。迷時即有窒礙,為對為待,種種不同。忽然惺去,亦無所得。譬如演若達多認影迷頭,豈不擔頭覓頭。然正迷之時,頭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為得。何以故?人迷謂之失,人悟謂之得。得失在於人,何關於動靜。”《匡逸》《楞嚴經》的演若達多失卻頭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減。匡逸指出,人們之所以有凡聖的不同,是由於有迷悟之別。墮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見,法眼宗汲取楞嚴三昧見聞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啟發參禪者在現象界中保持純明的本性,以獲得見聞之性的超越,並主張只要清除了知見,便可開悟成佛

  2.金剛般若法眼

  金剛般若的最大特點是掃相。瑰省臨入滅前,“寶樹浴池,忽現其前”,呈現出祥瑞之相,而禪師卻借用《金剛經》名句,平靜地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三日後集眾言別,安坐而逝《瑰省》。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剛般若掃相之神髓。文益一日與李璟同觀牡丹花,李璟命他作詩,文益遂吟成一首: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法眼錄》

  李璟讀罷,頓悟其旨。此詩形象地表達了文益的體空觀。體空觀是不待析破色、心諸法,而直接體達“因緣生法,當體即空”之觀法。《三論玄義》謂: “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與小乘析空觀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壞滅一切有為法的事體,而直接體達其當體即空。在大乘看來,因緣所生之法如夢如幻,並無實性,洞察當體即空,即是體空觀。《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維摩經·不二法門品》:“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維摩詰經》卷8中發揮說:“色即是空,不待色滅然後為空,是以見色異於空者,則二於法相也。”與一般人從色、香、味、觸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從斑斕絢爛的感性世界中,體悟到了緣起性空、遷變流轉、當體即空的人宇宙無常,以般若慧眼燭破緣生幻相,從而不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虛明澄澈。

  掃除外相是金剛般若掃相的基本內容,掃除惡平等之類的內相是金剛般若的深層涵義。《金剛經》:“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從無上聖智本身的體性來講,它是一種無上覺悟,覺悟到一切執著是妄,一切分別是幻,從而離相無住,生清凈之心,進而悟得諸法非實假有的中道實相,最終獲得徹底開悟。因此,聖智體性,絕對平等,在聖不增,在凡不減。無論於何時、何地、何人,它都毫無差別。但聖智體性平等不等於現象平等,從現象上看,仍可以有高低的不同。這就差別性中的平等性,平等性中的差別性。所以當學人借《金剛經》“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之句詢問禪師什麼是平等法時,禪師說: “堯峰高,寶華低。”學人聽了後說:“恁么則卻成高下去也”,禪師斥道: “情知你恁么會。”《顥暹》對這句話,如果用相對意識來領會,即有高低之別;如果用般若直觀,則不平等中仍有平等學人執著差別性,而看不到差別中的平等,粘著於相,因此遭到了批評

  與對楞嚴三昧的汲取一樣,法眼宗對金剛般若的汲取,仍是從掃除意識情量著眼。學人借《金剛經》“一切諸佛諸佛法,皆從此經出”成句,問禪師說:既然如此,“此經從何而出?”禪師喝斥:“道甚麼!”學人剛想分辯,禪師又喝:“過也!”《慧明》學人延壽同樣的問題,延壽說:“長時轉不停,非義亦非聲。”學人問“如何受持?”延壽說:“若欲受持者,應須著眼聽。” 《延壽延壽的話,將“受持此經”轉向從無情說法中感悟山水真如的 “一切現成”方向,既有“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羅湖野錄》卷4式的“此經”本身的呈露,又有“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始得知”《洞山悟本錄》式的對“此經”的超妙領悟。

  金剛般若最大特點是隨說隨掃,法眼宗汲取金剛般若神髓,在啟發人時,往往採取隨說隨掃的方法。道恆上堂,眾人才集,便說:“吃茶去。”或者說: “珍重。”或者說:“歇。”並作頌一首:

  百丈有三訣,吃茶珍重歇。直下便承當,敢保君未徹。《道恆》

  吃茶、珍重、歇,相當於滅卻機心的大死,這是參禪的第一步。但如果執著於這大死,則又不能見道。因為大死之後倘不能大活,不能發揮真如自性的活潑妙用,就會沉於斷滅空。道恆擔心學人執著於他的三訣,所以說出之後,立即予以掃除。學人禪師:“如何是正真一路?”禪師答:“七顛八倒。”禪師之答,旨在啟發學人煩惱現實生活中證悟佛法真諦,但學人聽了之後說:“恁么則法門無別去也。”這就執著法門無區別,容易產生將“七顛八倒”與“正真一路”簡單等同的弊病,禪師遂立即掃除:“我知汝錯會去。”《可弘》 “如何是佛?”“含齒戴發。”“恁么則人人具足。”“遠之又遠!”《惟素》 “如何是佛?”“汝是甚麼人?”“莫便是也無?”“是即沒交涉!”《志超》“如何是向上一路?”“腳下底。”“恁么則尋常履踐。”“莫錯認!” 《辯隆》學人的問題,是離開現實別求佛祖。針對這種情況,禪師採取截流之答,指出每個人都是佛,腳下生活就是禪悟境界學人執著於這種認識,因此禪師又立即再予掃除。掃到無可掃,方見本來心。法眼宗通過對金剛般若的神妙運用,達到了一切現成、無住生心的禪悟之境

  3.圓覺了義鑄法眼

  法安示眾:“‘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諸上座且作么生會?不作方便,又無漸次,古人意在甚麼處?若會得,諸佛常現前;若未會,莫向《圓覺經》里討。夫佛法亘古亘今,未嘗不現前。諸上座,一切時中,咸承此威光,須具大信根,荷擔得起始得。不見佛贊猛利底人堪為器用,亦不賞他向善、久修凈業者,要似他廣額凶屠,拋下操刀,便證阿羅漢果。”《法安》 《圓覺經》中“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的名句,是禪宗無上心印。在禪宗看來,一切相對的思維都是顛倒惑亂而不真實的。“知幻即離”,一旦感知它虛妄不實,在感知的同時,妄念已經不復存在,不用再去除它,“不作方便”,不用採取念佛、看經、打坐、參公案等種種方法去除它。念佛、看經、打坐、參公案也是生滅法,也是夢幻空花,一概用不上,所以佛對“久修凈業者” 並不欣賞。因為“離幻即覺”,只要離開了妄念幻想,知道當下清凈了,就是如來覺性。“亦無漸次”,頓悟之時,是沒有漸進程序的,否則就不是徹底的悟。徹底的悟猶如廣額屠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禪師引用《圓覺經》文,旨在使學人樹立起“承此威光”、“荷擔得起”的自信,將學人引向當下即是、一切現成的感悟上來。

  慶璁示眾謂“生死涅槃,猶如昨夢”《慶璁》,也是引用《圓覺經》 “始知眾生本來成佛,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的成句,說明站在禪悟的立場上,生死涅槃如夢似幻,參禪者不貪涅槃,不厭棄生死,就不會為了追求遙遠的涅槃而舍離當下現實生活,而是了知“眾生本來成佛”,在現實生活之中體悟佛法真諦

  基於這一認識,法眼宗禪人在汲取圓覺了義時,注重將佛法源頭指向現實生活。《圓覺經》:“善男子,無上法王有大陀羅尼門,名為圓覺,流出一切清凈真如菩提涅槃波羅蜜。”學人問惟素:“無上法王有大陀羅尼,名為圓覺,流出一切清凈真如菩提涅槃,未審圓覺從甚麼處流出?”禪師答:“山僧頂戴有分。”學人說:“恁么則信受奉行。”《惟素》將圓覺的根源還歸於現實生活,對當下即是、本來現成進行“頂戴”、“信受奉行”,這才是真正的圓覺了義。

  4.維摩不二鑄法眼

  《維摩經·觀眾生品》說:“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無住”指心靈動盪,面對外境,根塵相接,觸境生心,不能安住於本體。僧肇謂:“心猶水也。靜則有照,動則無鑒。痴愛所濁,邪風所扇,涌溢波盪,未始暫住。以此觀法,何往不倒。”《注維摩詰經》卷6學人引用“從無住本,立一切法”問文益如何是無住本,文益說:“形興未質,名起未名。”《文益》文益的答語,出自僧肇《寶藏論》:“形興未質,名起未名。形名既兆,游氣亂清”,深得經文之意。“未質”、“未名”即是清清湛湛的自性本體,它永恆常“住”、澄湛寧靜。自從生起了形、名之後,游氣便擾亂了它的清湛。《從容錄》第74則天童頌:“沒蹤跡,絕消息。白雲無根,清風何色。散乾蓋而非心,持坤輿而有力。洞千古之淵源,造萬象之模則。剎塵道會也,處處普賢;樓閣門開也,頭頭彌勒。” 參禪悟道,就是要回歸於原本的清湛。而回歸於原本的清湛,必須消除二分法生起的形、名,運用不二法門。因此,對不二法門的運用,遂成為法眼宗的一大特色。

  《維摩經·問疾品》:“是故於我不應生著。既知病本,即除我想眾生想,當起法想,應作是念:但以眾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滅唯法滅。”經文指出,眾緣和合生成的色身,不是我能主宰的,生是由緣聚而生,滅是由緣散而滅。和合而成的色身的各種因素,都各不相知,不會在生起的時候,說是我生起了;壞滅的時候,說是我壞滅了。希奉示眾,舉《維摩經》“起唯法起,滅唯法滅”、 “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之語,作為參禪者入門者的方便《希奉》。當學人問他“如何是諸法寂滅相?”希奉即引經文作答:“起唯法起,滅唯法滅。”同上凡此都說明,法眼宗汲取維摩不二精髓的主旨,是為了在起滅紛紜、遷變不停的現象界中,保持心性的湛然寧靜

  法眼啟發學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對:“如何是吹毛劍?”“擀麵杖。”《文遂》“如何是大圓鏡?”“破砂盆。”《延壽》“如何是清凈伽藍?”“牛欄是。”《靈鑒》“如何是徑直之言?”“千迂萬曲。”《朋彥》答語與對語看似截然對立,旨在斬除學人的分別心。一旦分別心被斬斷後,世俗坐標中對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時在禪境自由自在地呈現了。僧問慶璁“東山西嶺青”意旨,慶璁作偈以答:

  東山西嶺青,雨下卻天晴。更問個中意,鵓鳩生鷂鷹。《慶璁》

  運用不二法門法眼宗禪詩,完全泯滅了二元分別識,流宕著“泥牛行處,陽焰翻波;木馬嘶時,空花墜影”《遇安》的禪定直覺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議境。

  5.楞伽唯識法眼

  《楞伽經》主張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楞伽經》卷2說“三界唯心”,謂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所有現象都是一心所變現,心為萬物本體,此外無別法。佛教通常把唯識宗看作相宗,把華嚴宗看作性宗。不論性宗還是相宗,都認為一切諸法皆由一心所現,故說萬法唯識。但對這個“心”的含義,性、相兩家說法不同。相宗指阿賴耶等心識,以此證成阿賴耶緣起唯識所變之義;性宗則指如來藏之自性清凈心,即真如隨緣生起諸法之義。從法眼宗的實際情況看,法眼宗在論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時,更偏重於唯識宗的立場。“若考慮到文益是由唯識出發,突出唯心緣起,強調改變見聞覺知為另外的‘眼目’,則‘見’相當於法相宗的‘見分’的見,與‘眼目’的含義同,都可今譯觀念觀點,故 ‘一切見成’更符合原意。”《中國禪宗通史》第361頁文益頌《三界唯心》曰: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山河大地,誰堅誰變?《法眼錄》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但唯心唯識,並不意味著眼聲耳色式的觀物。法眼宗強調萬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觸色成形,耳應聲為響。眼見色,耳聞聲,宇宙萬法才會顯示其原本的規律和秩序。眼色耳聲,就是一切現成。一切事物,都是緣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觀之,世界猶如夢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恆的,但在這個“堅”的表象背後,卻涵蘊著“變”的鐵律。法眼的意圖,是教人證入“遠離於斷常,世間如夢”《楞伽經》卷1的不二智。法眼門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法眼贊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德韶》在詩中,德韶以“通玄峰頂”作為學禪達到的境界,認為學禪達到了峰頂時,已經超脫了塵寰萬象,與人間完全不同了。但萬法唯境,境是心現,因而心外無法,隨處可以看到禪境。處處皆禪,不待他求。

  唯識宗所立三自性一是圓成實性在《楞伽經》中稱作“成自性”,指真如諸法所依之體性具有圓滿成就真實三種性質。法眼《圓成實性頌》雲:

  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果熟猿兼重,山長似路迷。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法眼錄》

  參禪的第一步是窮理,理明到了極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謂”,到了這個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語言都是多餘,因為此種境界根本無法表述。儘管如此,作者仍然採用了一組玲瓏意象加以象徵:空山闃寂,皓月高懸,在深秋的夜空倍顯皎潔。但它並不留戀碧柔的蒼穹,而是任運無怨地墜落到前溪,既無戀天心,亦無映水意。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縛的無心世界,法喜充滿,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還很長。層巒疊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須精進不懈才能抵達終點。經歷了艱辛的跋涉,修行者於山窮水盡處,驀地發現一抹清麗的曉月餘光,映亮了自己原來的住處,見到了靈靈明明的本來面目。 僧問投子如何是真月,投子曰:“昨夜三更轉向西。”《頌古》卷25慈受深頌:“昨夜三更轉向西,曉來任運落前溪。舉頭不薦團圓底,無限清風付與誰。” 此詩用象徵手法,表達了作者對圓成實性的感悟,同樣呈現出法眼宗一切現成的感悟指向。

  6.華嚴法界法眼

  清聳初參文益時,法眼指著雨對他說:“滴滴落在上座眼裡。”清聳開始時不明其義,後來讀《華嚴經》豁然有悟《清聳》。文益曾作《宗門十規論》,對當時禪學界的混亂現象提出批評,重點批評了一些僧人在參禪中不懂裝懂、搖唇鼓舌、自欺欺人的弊端,並用華嚴宗理論作為評判學人見地的標尺。《宗門十規論》第九指出,在當時參禪酬對機語及禪師的著述中,多有猥俗之辭,野談之語,既無助於講明禪理,又有害於佛門。要矯此弊端,凈化語言,提高修養,必須學習《華嚴經》的文筆:“《華嚴》萬偈,祖頌千篇,俱爛漫而有文,悉精純而靡雜。”在當時的宗師中,文益公開地主張研讀《華嚴經》。後來法眼宗禪人延壽編集《宗鏡錄》100卷,在其中即大量引用了華嚴宗典籍。延壽編集此書宗旨在於倡導教禪融合,他所說的“教”,主要就是指華嚴經》。從法眼宗禪詩的創作實際來看,法眼宗汲取華嚴精髓,主要體現在六相圓融理事圓融兩個方面。

  1六相圓融

  六相圓融華嚴宗的重要義理華嚴宗認為,一切事物具足六種相。在《華嚴金師子章》中,法藏以金師子為喻,形象地闡說六相大意:1“總相” 是整體。2“別相”指組成整體的部分。“總相”和“別相”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如果沒有部分,就沒有整體,這是“以別成總”;但這部分只有在整體存在的前提下才是部分,沒有整體也無所謂部分,這是“以總成別”。3 “同相”指組成整體的各部分的同一。4“異相”指各部分的差別。“同相” 與“異相”是講同一與差異關系:“同”指構成整體的各部分有同一性,“異” 指構成整體的各部分彼此有差異。5“成相”指各部分是組成整體的必備條件。6“壞相”指各部分在整體中保持自身獨立。“成相”和“壞相”是講對立面的相互轉化。“六相圓融”說的目的,是要求人們從總別、同異、成壞三方面看待一切事物,認識到每一事物都處於“總別相即”、“同異相即”、“成壞相即”的圓融狀態。文益頌《華嚴六相義》雲:

  華嚴六相義,同中還有異。異若異於同,全非諸佛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男子身中入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絕名字,萬象明明無理事。 《法眼錄》

  法眼頌指出,華嚴六相義中,六相彼此間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這就是相即的關系。但法眼又指出:“異若異於同,全非諸佛意。”“異”不異於“同”,不會超出“同”的範圍,它始終屬於“同”。這是深得華嚴六相精髓的。因為如果把華嚴六相割裂開來,看不到它們之間的“相即”關系,就體會不到諸佛的妙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法眼在這兩句中超越了華嚴六相說,說雖然華嚴世界有“六相之義,也只是不壞假名而談實相的方便化門,六相只是假名,而非實相。如果站在禪悟的立場,說同說異,說二說三,都是畫蛇添足。在悟的境界里,法法平等,無有高下,早已超越了是非、判斷等推理過程,不曾有同異。 “男子身中入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當男子全神貫注地入定,女子卻漫不經心,法法不同,又法法不異。在禪悟之境中,萬象理事都融為一體。在法眼宗看來,佛法一切現成,宇宙法性與個體自性圓融一體,故不能“於無同異中強生同異”《清聳》。

  文益開悟之後,也著力於否定於無同異中強分同異的作法。他問研習《華嚴經》的道潛:“總別、同異、成壞六相,是何門攝屬?”道潛根據經文回答說 “世出世間一切法皆具六相”,文益遂問他“空”是否具備六相。道潛懵然無對,法眼說:“空。”《道潛》用空來統攝六相,認為山河大地、人我等並無六相之分。

  “空”是對六相的掃除,法眼宗掃除六相後,對掃除六相的空仍然予以掃除,於是,六相歸空,空又歸於一切現成:“如何是諸法空相?”“山河大地。” 《希奉》“如何是六相?”“即汝是。”《德韶》正是通過對六相圓融的體悟,法眼宗將詩禪感悟指向當下現成的人生。法眼宗的重點“不是要求人們從境上悟唯心性空之理,而是要使心體不落空寞,令禪者回到修諸善行的實處。換言之,他的著眼點不在悟,而在行,不在會理,而在道用”。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第373頁。 法眼在與學人的對答中,以用為體,把一切很現實的問題,都當作自性,如法眼以“指”為“月”,僧人則認為他所答的不過是指示一個方向,不是真實自性,真實自性當另有所在,便指出他所答的是指不是月,又問什麼是“指”,文益答“月”《文益》。問月答指,問指答月,是因為指與月在自性上沒有分別,都是世法中的假名安立。內典中經常用水與波的關系,來比擬體用的關系。從自性透視世法,不二不異,諸法皆如,因此指與月都是自性。參《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 可見法眼宗參悟六相圓融的重點,歸根結蒂還是落到了一切現成的宗風之上。

  2理事圓融

  理事關系華嚴宗最為精彩的思想之一,法眼宗充分汲取了它的精髓。《宗門十規論》第五題為“理事相違,不分清濁”,把華嚴理事關系作為禪門宗旨: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在這里,具理具事不僅是教門之宗,也是禪門之宗,華嚴宗的理事關系成了文益的“宗眼”。法眼認為,“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資,還同目足。若有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

  從這種思想出發,法眼宗重視用理事關系來分析一切。文益指出,“千百億化身”中,每一個化身都是清凈法身”《文益》,理事相即相入。文益與子方關於撥不撥萬象的辯論,也是運用華嚴理論對理事關系進行的辨析,在 “萬象叢中獨露身”中,身與萬象的關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