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思想淵源 結語

  禪宗思想淵源 結語

  在具體分析佛教經典禪宗思想的影響時,筆者立足於佛教禪宗哲學體系的基點,也就是說,筆者在撰寫這部著作時,已經形成了佛教禪宗哲學的“前理解”:佛教禪宗哲學,由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四個主要部分組成。本心論揭示本心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內涵與質性;迷失論揭示本心擾動、不覺、缺憾、執著狀況及緣由;開悟論揭示超越分別執著以重現清凈本心方法與途徑;境界論揭示明心見性回歸本心時的禪悟體驗與精神境界。以此來透視大乘經典禪宗思想的影響,可以有較為明晰的看法

  首先,佛教經典影響了禪宗本心論。

  佛教禪宗本心論強調本心的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質性,是修行成佛基礎。“如來藏”是《楞伽經》、《起信論》等佛教經論的重要思想之一。“如來藏”意為如來處在胎藏之中,是“佛性”的別名經文指出,“如來藏”因受 “無始”以來的“虛偽惡習”熏染,被“客塵”煩惱所障蔽,從而變成了“識藏”,變成了能夠派生一切的總基因阿賴耶識。《起信論》立一心二門,一為“心真如門”,一為“心生滅門”。“心真如門”是如來藏的第一重含義,是從體性上來說的,它超越染凈、生滅;“心生滅門”是如來藏的第二重含義,是從相用上來說的,它表現為隨熏轉變,形諸染凈,染凈雖成,性恆不動等。佛法修證的目的,就是要將被熏習污染的“如來藏”轉變成清凈的“如來藏”。《圓覺經》宣說圓覺法門流出一切真如菩提涅槃波羅蜜,顯示佛教修行都不外修證本有圓覺的道理,與“如來藏”思想同一關捩。“如來藏”思想強調“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人人皆有清凈超越的本心本性。《法華經》象徵人人皆有佛性,有著名的“衣珠”、“髻珠”喻;《涅槃經》以佛性作為宗旨,其佛性思想最為鮮明的旗幟是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經中設立“貧女寶藏”、“力士額珠”喻,形象地說明了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觀點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思想,為禪宗所大力弘揚,成為禪宗思想的重要理論淵源。正是由於有大乘經典如來藏”思想作為理論依據,禪宗自創立肇始,就鮮明地提出了“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響亮口號,並進而確立起“一切眾生皆可成佛”的主張。達摩“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舍偽歸真”,即是依據“如來藏”思想禪宗不但認為眾生皆具菩提覺性,還肯定眾生菩提覺性原本清凈,因而只要除卻後天的污染,便可以頓見清凈本性而成正覺,這與《楞伽經》、《起信論》的“如來藏”思想一脈相承。由於“如來藏”思想包含著一切眾生平等、人人皆有佛性內容,從達摩開始,中國禪便沿著眾生平等、聖凡不二的原則立場展開。《涅槃經》的“貧女寶藏”、“力士額珠”喻,在禪林廣為流傳,禪宗用“本額珠”象徵本心佛”,並提出了本有佛性、頓悟佛性、返求自心等一系列禪修原則。《涅槃經》、《華嚴經》的眾水皆含月、千江月體同之喻,也以精警凝練而飲譽禪林,成為禪師上堂開示人時經常揭舉的話頭。《證道歌》“一性圓通一切性”、“摩尼珠,人不識,如來藏里親收得”的吟詠,折射著《楞伽經》如來藏“如大價寶,垢衣所纏。如來之基常住不變,亦復如是” 的慧光。

  《起信論》主張人人皆有不增不減“清涼不變”的“真如自體”,即自性清凈心,同樣成為禪宗本心論的基本觀念。宗密指出,達摩所傳授的正是這個自性清凈心。禪宗所要體證的“含生同一真性”,即是《起信論》所言的人性本具之真如心。對真如清凈無染的特點,《圓覺經》以摩尼珠為喻。摩尼珠本身沒有顏色,什麼顏色的光照射到它,它就顯現出什麼顏色。經文以此比喻本心本來清凈,由於無始劫來的習氣,造成了人們思想感情的歧異,呈現出各種不同的現象禪宗以摩尼隨色,譬喻真心在纏,指出晶瑩自性縱是為塵勞所蔽,其本體也不會受到染污,“摩尼在掌,隨眾色以分輝。寶月當空,逐千江而現影”。《圓覺經》強調圓覺妙心超越一切對立,它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也好似摩尼寶珠,雖映現出各種顏色,本體仍潔凈如故。禪宗以“主人翁”、“威音那畔”、“空劫前自己”等來象徵這顆本原的心,強調真心在纏而不染。禪宗繼承《法華經》“衣珠”、“髻珠”思想,以“衣珠”象徵自性的澄明、圓滿,指出參禪悟道就是要重新發現原本存在的衣珠,使精神生命由欠缺到富有,由窘迫到自足。發現衣珠,即是豁然見性,即是“打開無盡藏,運出髻中珠”。

  遠離垢染的自性,超越語言文字語言思維的外化,故大乘經典注意破除語言思維意義。《楞伽經》指出如來藏“真實名字”,因為言說是俗境,而其指稱的對象是聖境,兩者一為生滅現象,一為永恆實體,所以言說不能指示真理。《楞伽經》與《楞嚴經》、《圓覺經》等,提出了著名的“指月”之喻: “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起信論》亦謂“一切言說,假名無實”。《華嚴經》也非常注意對形相的破除和對言語的摒棄,認為“言語諸法,不能顯實相”。按照這種觀點,作為幻法的言語不能表徵真如實相。言語與分別往往總是聯系在一起,要體證真如,必須離言絕慮,這成為禪宗最基本的語言觀。

  其次,佛教經典影響了禪宗的迷失論。

  佛教禪宗迷失論探討為什麼會迷失澄明本心而流轉於生死這一問題。《楞伽經》的偈語形象地形容了“如來藏”轉為“識藏”的過程:“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風起。洪波鼓冥壑,無有斷絕時。藏識海常住,境界風所動。種種諸識浪,騰躍而轉生。”“如來藏”本來澄明湛寂,因內外境風的鼓盪,寂然清凈本體,遂浪潮起伏,跟著生起前面七識的種種作用,由此轉生一切境界,而無有止境。《起信論》從本體上強調自性清凈,同時從相用上又指出心性緣起染,生滅流轉。《起信論》用阿梨耶識阿賴耶識表示這種生滅,謂依止“如來藏”自性清凈心,才有生滅之染心。“如來藏”一似不動的水,被“無明”之風所吹拂,遂成為生滅心的動水。不生不滅的“如來藏”自性清凈心,與生滅不停的七識染心相和合,兩者非一非異,這就是能含攝、生起一切染凈諸法的阿賴耶識。

  《起信論》將阿賴耶識分為覺與不覺二義,將不覺又分為根本不覺、枝末不覺二種。後者由前者所生起,繼而產生業相、轉相等三細、六粗之相。《起信論》指出一切生滅現象,都是眾生依止心、意、識三類精神現象輾轉生起世間一切境界都是無明妄心而生起,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起信論》還將染心分為“執相應染”、“不斷相應染”、“分別智相應染”、“現色不相應染”、“能見心不相應染”、“根本業不相應染”六種。《起信論》的迷失論,從染污生滅緣起而言,是依心起意,依意起意識,展現人的心性作用。根據這種理論,只要把生滅心中染污減遣滌除,本覺真心即可頓然顯現。

  生滅門闡釋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無明的根源和作用清凈真如為什麼會生起妄染的無明?自性何以不染而染、染而不染?《楞伽經》、《起信論》、《楞嚴經》、《圓覺經》、《涅槃經》等均提出了這一問題。《楞伽經》追問:“誰縛誰解脫?”《楞嚴經》指出,物理的各種現象,與精神的各種作用,都是真心自性本體所顯現。自性本體,靈妙而光明清虛,圓滿常住不變,是萬有的根元。既然如此,“清凈本然,雲何忽生山河大地?”人們為什麼會遺失圓滿真心,舍棄了寶貴、光明自性,自取迷昧?《圓覺經》也追問道:既然人性本凈,又何來的輪回、無明?

  《楞伽經》反思的結果是,眾生無窮無盡妄想之絲自纏自縛,如春蠶作繭,在無始妄想執著難舍。而實際上,本來無縛亦無解。痴迷眾生慾望之繭,將自己牢固捆縛,在痴迷的執著中,生發出一系列幻相,執幻為真,輪回不休。《起信論》的解答是,眾生心性本自清凈,但從無始以來心與法界不能相應,結果就“忽然”而有“妄念生起。之所以會“忽然念起”,是由於“無始無明”。一切眾生從本以來,念念相續不斷,是沒有開端的無明。這沒有開端的無明,於不知不覺中忽然生起妄念。《楞嚴經》反思的結果是,由於眾生執著“第二月”, “認賊為子”,“迷頭認影”,“捏目生花”,以致於“不識衣珠”。《楞嚴經》指出,由於情纏欲縛、執幻為真,人們喪失了本心,背覺合塵。一念回光,即可頓見本心,徹悟菩提。《圓覺經》的思考結果是,覺性本來清凈,人生的迷妄在於取捨,即相對意識生起,“種種取捨,皆是輪回”。輪回的根源在於取捨,取捨的原因無明愛欲:“當知輪回,愛為根本”。無明愛欲是一切煩惱的根本,生命十二因緣中不停地輪回。生命愛欲的結果,愛欲生命的動因,要脫生死免輪回,必須斷除愛欲。《圓覺經》宣稱:一切眾生本具真如,與諸佛如來無別,因最初一念妄動,便生起無明。這種無明沒有因由,因此是無始無明。《圓覺經》還設立了“六塵緣影”喻,一如《楞嚴經》的“前塵分別影事”:外六塵與內六根相互作用而產生了幻影像,前塵如形,此心如影,隨前塵起滅。眾生遺失本覺妙明真心,妄認緣塵的分別心為真實的心相,這就我執顛倒。《涅槃經》也指出,澄明本心之所以迷失,是由於“客塵”煩惱無明妄念的蓋覆。

  象徵逐物迷己,背離精神家園,迷失澄明本心的還有《法華經》舍父逃走的 “窮子”喻,禪宗以之作為本心迷失的典型象徵禪宗感嘆“窮子”離家的可悲,指出不識本心向外求佛是舍父逃走,心如猿猴攀援外境是舍父逃走,不肯承當自生退隳是舍父逃走,動心起念擬議尋思是舍父逃走。《圓覺經》的“翳目見空華”、 “動目搖湛水”、“定眼回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迷人四方易處” 諸喻,也被禪宗用作迷失本心、認幻成真的典型象徵。《涅槃經》以“大海”中 “上妙之水”、“雪山”上的“妙葯大王”,比喻存在於煩惱之中的佛性,生動地描狀了客塵煩惱遮覆而導致本心的迷失。《涅槃經》形容自性的迷失,還有 “作繭自縛”喻,以蠶死繭中,喻世人沉迷於慾望,而導致生命本真的淪喪。經文還以“痴人醉酒”象徵世人貪戀情慾,謂迷者輪轉於生死之海,像醉人躺卧在糞穢之中而不自覺知。《涅槃經》還以“客塵煩惱”、“浮雲遮月”、“樹木枯朽”等比喻客塵煩惱本心的障蔽。枯朽的樹皮如不及時去除,會使整株樹乾枯死。修行者剝除積垢,灌注甘泉,就會斷絕妄心,彰顯本真。《涅槃經》形容本心的迷失,還有“執礫為金”、“春池拾礫”、“認礫為珠”諸喻,同樣為禪宗所稱道。禪宗以之形容向外尋求而不知重視本心的迷失,指出“獲真寶於春池之內,拾礫渾非;得本頭於古鏡之前,狂心頓歇”。

  大乘經典關於本心迷失的觀點,深刻影響了禪宗迷失論。禪宗以一心二門作為禪修實踐的指導。北宗禪法著作《觀心論》繼承《起信論》一心二門的思想,謂人的精神有凈染兩個方面,前者是引發人們修行成佛超脫生死原因,後者是導致人們沉溺情慾輪回生死的根由。馬祖黃檗、宗密等禪學大師,都大力發揮了這種觀點。一心二門的關鍵在於阿賴耶識。禪宗修行,就是使洶涌的識浪返於平靜如來藏海。禪宗修行的主要方向是超越妄心,凈化染我,獲得心靈解脫自由,達到“八風吹不動天邊月”的蟬蛻紅塵的悟境。宗密依據《起信論》阿梨耶識思想,將由悟到迷的過程形象地描繪為十重,謂凡夫雖有本覺真心,卻並不覺知,從而生起種種計較執著,輪回於生死。宗密以夢為喻,將由悟到迷的過程描繪得細緻而生動,表達了禪宗這個問題上的典型看法禪宗指出,世人之所以迷昧,是由於種種妄執,妄執的根本是業識。《法華經》以“火”比喻五濁、八苦等,以“宅”比喻三界,謂三界眾生為五濁八苦所逼迫,不得安穩,猶如大宅被火所燒,而不能安居。“三界無安,猶如火宅”成為禪宗時時揭舉的名言,禪宗生動地描繪出朽宅的破舊不堪,以警醒學人滅卻貪嗔之心,早日離朽宅,度愛河,脫離慾火熊熊燃燒著的塵世

  《楞伽經》、《起信論》、《楞嚴經》、《維摩經》都力倡縛脫同源之說,指出一切分別皆源於自心禪宗繼承這一思想,以之作為開示學人的警語。本心能生萬種法,本心能滅萬種法。要想認識實相,必須使本心執著於相對分別,萬法才能如其本然地呈顯。僧璨接機時“誰縛你”的詰問,石頭接機時“誰縛你”、 “誰垢你”的逼拶,都是充分引發起學人疑情,以使之獲得心國本無事、作繭只自縛的大悟。這些公案將縛脫同源的反思進一步形象化、禪趣化。

  其三,佛教經典影響了禪宗開悟論。

  《起信論》:“除滅無明,見本法身。”佛教禪宗開悟論所探討的,正是除滅無明以明心見性方法與途徑。《楞伽經》提出了四漸四頓說,前者成為楞伽修行的依據,後者為南宗禪的建立埋下了活潑的種子。從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和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可以看出《楞伽經》漸修頓悟說的影響。

  大乘經典所影響到的漸修禪法,主要是對人空、法空的體證。《涅槃經》描摹了人生無常,猶如“蘆葦”、“水泡”、“芭蕉”、“電光”、“瀑水”、 “幻炎”、“乾闥婆城”、“臨死之囚”、“熟果”、“段肉”、“篋蛇”。經文通過對人生無常的描述,使人生起對涅槃的追求與嚮往。緣此,《涅槃經》提出了防六賊、龜藏六、牧牛、調象等漸修之門禪宗以防六賊喻保護本心不受六塵的遮蔽,所謂“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中軍主將能行令,不動干戈致太平”。與防六賊相類的《涅槃經》妙喻還有“龜藏六”,指將六根收斂深藏,不起攀援逐境之心,此喻同樣為禪宗所稱引。禪宗主張,參禪悟道,即是要使六根內斂,不與六塵相接。佛教經典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的妄心,以牛貪吃禾草象徵分別執著。《涅槃經》等大乘經典中的牧牛之喻,成為禪宗形容調心的典型意象。

  《起信論》等大乘經典以“無我”作為解脫方法:“一切邪執,皆依我見。若離於我,則無邪執。”我見二種,一是我見,一是我見。人我見人身無常自在主體,是由五蘊和合而成,而世俗之人執以為實有;法我見謂一切法是由種種因緣和合而成,沒有常恆堅實的自體,而世俗人執以為實有。根除 “我見”是禪修的重要內容。《圓覺經》指出眾生由於執幻為真而輪回生死,因此應當“遠離一切幻化虛妄境界”,通過修習空觀以獲得解脫。修習空觀的第一步是體證四大的虛幻。先堅持凈戒,宴坐靜觀身心幻垢、人法二空,乃至幻滅垢盡,一切清凈,覺性平等不動禪宗繼承《起信論》、《圓覺經》等思想,對 “空花”、“第二月”、“幻化”有透徹之悟,指出了達萬境如空花,便不會執著粘滯,從而超越是非對立,“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禪宗以“第二月”譬喻諸法皆無實體,指出迷妄的眾生每每執幻成真,像眼翳之人誤認有第二月。要獲得開悟就必須認識到它的虛幻而斷除貪求執著。《圓覺經》等大乘佛典中的“磨鏡”喻也成為禪修的基本方法

  頓悟成佛是南宗禪的根本特色,它的理論也來源大乘經典。《楞嚴經》 “不歷僧礻氏獲法身”、《華嚴經》“因果交徹”、“一地攝十地”等思想,都為頓悟成佛提供了理論的依據。《起信論》將念念相續視為“無始無明”的起因,為了對治“無始無明”,經文提出“無念”的觀點,指出只要體證真如凈心本無妄念,就能夠從心生滅門進入心真如門。截斷妄念之流,遂成為禪宗修行的重要課題。但截流斷妄,並不是墮入死水頑空,而是即念離念,即念無念。《起信論》的“無念”、《金剛經》的“無相”、《維摩經》的“從無住本立一切法”、《金剛經》的“無所住而生其心”,構成了《壇經》“無住”、“無念”、“無相”的基石,成為禪宗最重要修行方法

  禪宗的終極關懷是明心見性,這在很大程度上受《楞嚴經》等大乘佛典的影響。《楞嚴經》設立開掌合掌喻,指出追逐色塵的錯誤,引導人們發現不遷不變、迥超色塵的見性經文指出,非獨見性不滅,聞性同樣不滅。人們耳朵聽到的,只是聲塵,塵生塵滅,無關於聞性。“七處征心”與“八還辯見”是《楞嚴經》最著名的兩則話頭,其要旨是祛除妄心見本心,撥落見塵明見性。七處征心、八還辯見兩大公案的重點,在於對聲塵色塵的盪除、對見性聞性的體證。征心旨在明心,辯見旨在見性。明心見性,正是禪宗的根本任務、終極關懷。參禪悟道,就是要見到我們每個人的“本來面目”,見到每個人本心本性

  《心經》的根本思想是運用般若觀照,照見“五蘊皆空”,證得萬法空性,以獲得澄明自在的審美襟懷。人人皆有佛性,只因被無明所遮蔽而不能彰顯,妄執五蘊真實我是無明的表現。眾生苦難的根源在於以自我為前提。若通達法性無我,則苦海波平,愛河浪息。體證五蘊皆空,就能高蹈濁世,在塵出塵,獲得澄明自在的審美襟懷。“五蘊皆空”的般若觀照,深刻地影響了禪宗思想,使禪宗思想沐浴著空明的意趣禪宗般若觀照五蘊皆空,體證到浮沫般的色蘊虛無,水泡般的受蘊不有,陽焰般的想蘊非實,芭蕉般的行蘊空虛,幻化般的識蘊無依。禪宗指出,父母未生之前,凈裸裸赤灑灑,沒有纖毫翳蔽。隨著年齡的增長,分別取捨之心漸重,人愈來愈深地陷墮在四大五蘊之中,情慾熾盛,清明本心遂為煩惱遮覆。洞知四大空寂,五蘊本虛,迴光返照,識取四大五蘊中輝騰今古、迥絕知見本來面目,即可頓悟成佛臨濟大聲疾呼:“五蘊身田內有無真人,堂堂顯露,無絲髮許間隔,何不識取!”明心見性,就是要破除對五蘊執著,重現輝騰今古的清明自性,復歸於纖塵不染的生命源頭。《華嚴經》也精譬地表達了大乘空觀思想,其夢幻、光影、閃電、音聲、谷響、陽焰、浮雲、水月、聚沫、水泡、芭蕉、畫像等譬喻,成為禪宗表徵萬法皆空的基本喻象。

  在禪宗開悟論中,最有特色的方法,一是不二法門,一是層層遣除。

  《心經般若空觀是不二法門基礎。《心經使人親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諸法空相”。經文觀照六根空、十二處空、十八界空、十二緣起性空、四諦空、智空、“得”亦空,為不二法門奠定了基礎不二法門以《維摩經》為代表。《維摩經》不二法門,是對中道精神徹底貫徹所達到的境界。凡有緣起者,皆是二法,即相對法,而不二法門是消融一切差別,使之歸於圓融平等法門。在《維摩經》中,三十二位菩薩列舉了諸多對立概念,認為消除了對立面,就進入了不二法門,最後文殊以如雷的淵默,顯示了對不二法門不可言說、心行處滅的體證。《維摩經》闡說一切法皆入不二法門,對禪宗產生重要影響的有語默不二、小大不二、自他不二、生滅不二、垢凈不二、善惡不二、明無明不二、色空不二等,其中前二種禪宗的影響尤巨。

  除《維摩經》外,《華嚴經》等大乘經典也主張不二法門。《華嚴經》主張對一切法“離分別”,提倡不二法門,“入不二法門,彼人難思議”。經文反復強調要不生分別心,離絕相對念。《起信論》揭舉不二法門說:“染法、凈法皆悉相待,無有自相可說。是故一切法從本已來,非色非心,非智非識,非有非無”。《圓覺經》指出,必須泯除相對念,有無俱遣除,才是隨順清凈覺悟經文說 “一切障礙,即究竟覺。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為般若。……一切煩惱,畢竟解脫”,宛然是《維摩經》的縮影。障礙覺悟、得與失、成與破、智與愚、無明真如戒定慧與淫怒痴、地獄天堂等相對觀念,都被般若利劍一揮兩斷。《涅槃經》也深得中道不二之三昧:“明與無明,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煩惱涅槃,貪慾即是道。在闡說明與無明不二時,《涅槃經》設立了“功德黑暗女”、“二鳥”喻,以二女、二鳥同游而不相離,喻常與無常、苦與樂、空與不空事理二法,常相即而不離,禪宗繼承其思想,形成其“不敬功德天,豈嫌黑暗女”的超越精神

  禪宗將“不二法門”作為禪機應對的基本原則慧能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無二之性,即是佛性”。禪宗公案機鋒,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不二法門。從不二法門出發,很自然地導向禪宗佛與乾屎橛不二、佛魔不二、佛我不二等。慧能大庾嶺頭開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善、惡代表一切二分法,而禪宗致力的,就是對二分法的破除。由此形成了中國禪宗超越一切對立,以張揚主體性絕對自由的處世態度與應機方法,不二法門遂成為禪宗開悟論的根本特色。禪宗精神的特徵正在於破除一切相對觀念而獲得心靈的超越。

  色空相即是不二法門的表現形式之一。《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表達這一體證的名言。“色”指有形質的一切萬物, “空”指事物的空性。一切色都是假相變現,並不是滅色之後才是空,而是色的本身就是空。由於它沒有實在的自性,是幻有而非實有,故當體是空。色空不二是大乘般若思想的精華,導向了即俗而真、悲智雙運的禪修方向小乘聖者,觀五蘊空而證入空寂,離世間而覓涅槃大乘聖者則認為,五蘊與空相併非對立,沒有離五蘊的空,也沒有離空的五蘊,因此要即俗而真,親證“生死解脫”、 “煩惱菩提”、“即世而出世”。禪宗運用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觀,圓融真空妙有,既避免了執色而引起的痛苦煩惱,又避免了執空而引起的斷滅枯寂。悟色即空,成大智而遠離煩惱;悟空即色,成大悲而不涅槃

  禪宗開悟論的另一顯著特徵是層層遣除、旋立旋破、隨說隨掃。金剛般若的特點在於掃除,首先是掃除一切,於人不取四相,於境不住六塵,乃至於一切外相,皆在掃除之列;其次是“掃”字亦掃:掃除諸相後,學人往往沉空守寂,故經文指出,要斷除“非法相”,發菩提心;再次是無得無證:佛法是愈病良葯,但執葯則成病,故經文指出,度眾生而無眾生可度,布施而不布施相,說法而無可說,得法而無可得。《金剛經》以般若為武器,否定一切。在此層面又分兩個境界,初悟是掃除諸相,不住六塵、不住三十二相;徹悟是度眾生而不住度眾生相,說法而不說法相,得法而不得法相。《心經》的結構也體現了層層遣除的特色:為了遣除世人幻象執著,《心經》首揭五蘊皆空義,但非上根大器聽了之後,容易將現象與空性、生死涅槃對立,從而厭離世間,沉空滯寂。為遣除對空相的執著,《心經》又闡色空相即義,主張生死涅槃,煩惱菩提。但如不能親證空性,又會流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表悟,從而圓融成執,是非不辨。為遣除此種傾向,《心經》又將人引向對“諸法空相”的體證之上。

  除《心經》、《金剛經》外,《圓覺經》的層層遣除方法很有特色。《圓覺經》對所有觀念層層遣除,從而使人體證到纖塵不立的圓覺妙心。經文指出,首先要是以切實的功夫,遠離幻境,這是第一重遠離;其次,把覺得放下那個空的意念放下,這是第二重遠離;復次,對拋掉放下之念的念頭,也要遠離,這是第三重遠離;最後,“離遠離幻,亦復遠離”,對“揚棄遠離”本身要再加揚棄……“得無所離,即除諸幻”,通過一層層地遠離,不斷地揚棄,直到無可遠離的地步,才是與真覺相契的境界

  對大乘經典重重遣除、隨說隨掃的智慧,禪宗深得其精髓。慧能說,“直道 ‘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透露著“掃”字亦掃的般若慧光。《證道歌》:“真不立,妄本空,有無俱遣不空空。”先是用“真不立,妄本空”對真妄相對的二元觀念進行“有無俱遣”而達到“不空”,再用“空”性將“不空”也空掉。禪宗又說:“真不立,妄本空,有無俱遣不空空。直饒空盡無一物,正好投身烈焰中!”比《證道歌》又進一層,用般若的烈焰將“不空空” 所達到的“空盡無一物”繼續空卻,如此層層遣除,以至於無窮。又如大慧偈: “顛倒想生生死續,顛倒想滅生死絕。生死絕處涅槃空,涅槃空處眼中屑。”層層遞進,臻於空境,最後連空的意識也予遣除,方臻於纖塵不染的澄明之境

  其四,佛教經典影響了禪宗境界論。

  佛教禪宗境界論揭示明心見性回歸本心時的禪悟體驗與精神境界,主要有一切現成的現量境,無住生心的直覺境,涵容互攝的圓融境,隨緣任運的日用境。

  1.一切現成的現量境。

  現量境是原真的、即時呈顯的、未經邏輯理性干預的境界,形成文字者是比量,現量不可言說,屬於比量的文字,在表徵禪悟體驗時必然破綻百出。不可用比量來推知揣度,是現量境的根本特點。《起信論》指出,真如自性,超越了一切差別相待之相。這既是真如的特點,也是悟心的特質。在內證境界里,舉凡有無、長短、美醜、凈穢、生死等一切二元對立蕩然無存。此時心體晶瑩朗潔,脫落了言筌與思維。《楞嚴經》指出,徹悟之人,對“現前種種松直棘曲,皆了元由”,這便是一切現成的現量境。《法華經》對禪宗現量也有較大的影響。《法華經》“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諸法寂滅相,不可以言宣”,強調拋卻相對知識,“窮子”喻中的“二十年中常令除糞”、“蠲除戲論之糞”也強調對智性的拋棄。拋棄相對知識,是為了直觀體證。《涅槃經》:“諸佛世尊唯有密語,無有密藏。”主張佛法一切現成。一切現成的基礎是本來現成,本來現成即人人皆具圓滿自足、純明澄澈的本心。《起信論》指出,所謂覺悟就是自性清凈心的本體遠離一切妄念。“本覺”是人人皆具、原本就有覺悟,由於逐物迷己、迷己逐物,而產生了“不覺”,通過修行啟發先天“本覺”而形成的佛教覺悟,就是“始覺”。始本合一,即是明心見性。也正是因為始本合一,所以開悟之時,只不過是發現了原本就有本心本性,並沒有增加什麼新的東西,此所謂舊佛新成。

  禪宗繼承《楞嚴經》“松直棘曲”的現量思想,形成了“鼻直眼橫”、 “師姑元是女人做”、“春來草自青”等直觀感悟;繼承《法華經》強調直覺觀照思想,摒落語言情識,以“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作為標舉禪不可說的口號;繼承《涅槃經》“王庫藏中無如是刀”思想,作為對知解、語言、各種門庭施設的摒棄,以“世尊有密語,迦葉不覆藏。一夜落花雨,滿城流水香”表徵 “不覆藏”的禪境。《起信論》始本合一的思想,也成為禪宗境界論的基本觀念禪宗的終極關懷是徹見本來面目,徹見“本來面目”就是通過始覺復歸於本覺。基於這種觀念,禪宗強調本覺存在於每個人身上,人們由於不能認識本覺的存在,而產生“不覺”。只要頓悟佛教真理,即可舍妄歸真,合於本覺。禪宗還繼承《心經》、《金剛經》“無所得思想,將無所得看作是最上乘的佛法,主張真正的覺悟一法不立、一絲不掛、一塵不染。要體證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本來面目”,就要將一切執著放下放下,無得無證,才能與之相應。

  2.無住生心的直覺

  《楞伽經》指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是由無明惡習熏染藏識而變現的虛幻現象凡夫認假成真,執幻為實,所以流轉生死;而智者已證萬法唯心,一切現象無非都是自心現量,沒有一物是真實的存在,因此縱使置身聲色紛紜的現象界,也仍然能夠“起佛乘種性”。悟者處在聲色世界中,看待自身和外物,會親證到如夢似幻的存在。《起信論》指出本覺的體相猶如清凈鏡子:一是“如實空鏡”,遠離一切境界之相。二是“因熏習鏡”,謂一切世間境界都在其中顯現。三是“法出離鏡”,謂覺體出離煩惱,猶如凈鏡經由拂拭而離垢。四是“緣熏習鏡”,謂覺體出離煩惱,能熏習眾生之心使之修習善根。《楞嚴經》說菩薩最初在能聞的境界中,入於能聞的自性之流,亡去所聞的聲音之相,再由了無所聞的寂滅中進修,對有聲與無聲的動靜兩種境象,雖歷歷感知,卻一念不生。如此漸加精進,能聞與所聞的作用功能,都渙然凈盡,以致於能所俱泯,連盡聞無相境界也無所住,從此所覺與能覺都蕩然一空,空與覺性渾然一體,至極於圓明之境。由此能空與所空都滅,滅盡生滅作用,寂滅自性遂當下現前。《楞嚴經》還說,悟者“觀諸世間山河大地,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虛受照應,了罔陳習,唯一精真”,指出悟者觀看世間山河大地,猶如明鏡般映照物象。物來斯應,過去不留,只是一片清虛。悟者映照一切事物,瞭然無礙,再沒有過去存留的習氣,唯有那至真之精靈,了了常明,這就是無住生心的境界。《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住即不執著。一切法無有實體,所以禪心應無所住。“應無所住”是大乘般若理論的核心內容。《法華經》說:“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謂縱是置身喧鬧的現象界,也要在起滅紛紜的表象中看到永恆寂滅的本相。《維摩經》指出,現實世界齷齪如糞壤,灼烤如烈火,然而,正是在糞壤烈火中,綻放出聖潔的悟之花。“火中生蓮花”、“天花不著衣”二喻,表徵了通脫無礙毫不粘滯的禪心。《華嚴經》指出,法身遍在,人人都諸佛的本元,都有成佛的內在依據。每一粒塵埃,都包含圓滿法界;每一個生靈,都具有純明的佛性。《華嚴經》、華嚴宗的圓融思想,打通了眾生佛陀、俗界與佛界的隧道,呈顯出存在而超越的生命情調。《圓覺經》主張 “回入塵勞”,雖在塵勞中,卻不染塵勞,“相在塵域,如器中?釒皇?,聲出於外”。雖然生活現象界,像普通人那樣行往坐卧,穿衣吃飯,內心卻是超越寧靜的。《涅槃經》指出,“中道者名為佛性”,體現在處世態度上,是存在而超越,在塵而不染的內證體驗:“佛不染世法,如蓮花處水”,以不染的無分別心來處世,怨親平等,無愛無嗔。

  禪宗繼承《金剛經》“無住生心”思想,揭舉“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的超脫空明;繼承《法華經》“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思想,在“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中體取“寂滅相”,一任萬有的事相生生滅滅,變化紛紜,都不本心本相的寂滅、清凈,在柳舞鶯啼中,體證寂靜澄湛的自性;繼承《維摩經》“火中生蓮花思想,發為“煩惱菩提”的妙悟;繼承《起信論》的“心鏡”思想,以“凈鏡”作為禪悟之心象徵禪宗努力修證的,就是使此心明鏡、凈鏡、古鏡,纖毫畢現地映現萬物的原真。北宗主張拂塵磨鏡的漸修,南宗認為人人盡有一面“古鏡”,“森羅萬象,長短方圓,一一於中顯現”。禪宗繼承《圓覺經》在塵出塵思想,“塵勞迥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通過刻苦的修行,徹底擺脫無始以來無明煩惱根性。徹底超越了世俗塵勞的悟心,“雖在塵勞中,塵勞不染;雖居凈妙處,凈妙收他不住”;繼承《涅槃經》怨親平等思想,提倡毀譽不二的證悟禪機:“禪門要旨,無是無非。塗割怨親,不嗔不喜”;繼承《涅槃經》“世諦者即第一義諦”思想,將高遠的禪意落實於平凡的生活,使生命的當下情境洋溢著禪悟喜悅禪宗繼承《楞嚴經》能所俱泯思想,進行“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在直覺觀照中,能觀與所觀的界限全然泯除,觀照的雙方互為主體,生機遠出。水月相忘的禪者之心,脫離了情感的粘著性,呈現出晶瑩澄澈的情調:“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

  3.涵容互攝的圓融境。

  《華嚴經》、華嚴思想的根本特徵是圓融,表達圓融妙喻的是華嚴經》中奇妙的帝釋天珠網。帝釋天宮殿的珠網上,綴聯著無數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出其他珠影,並能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出無窮無盡法界,呈顯出圓融諧和的絢麗景觀。華嚴宗特別強調圓融思想,並集中體現於“十玄無礙”、“六相圓融”等禪悟思維中。其中最能體現華嚴圓融思想的是事事無礙的現象圓融論,它徹底取消了生佛諸法界限,將人類精神、審美感悟提升到圓融互攝、恢弘雄闊、重重無盡的境界華嚴宗指出,宇宙萬象皆由理所顯現,其所顯現的諸法也融通無礙。為解說事事無礙而設的十玄門,從各種角度說明諸法相即相入的圓融性,表示現象現象相互一體化 相即,互相涉入而不礙相入。六相說則從總別、同異、成壞三對相狀范疇,論述現象的構成及現象現象關系,從而闡明全體與部分、同一與差異、生成與壞滅的無盡緣起關系華嚴宗以四法界說築成主客交融空有不二的緣起架構,再用十玄、六相予以充實,完成一真法界的形態,展現出重重無盡的性起圖景。

  《圓覺經》說:“平等本際,圓滿十方。”“本”是形而上的道體,任何三世諸佛與一切六道眾生,在形而上的道體上,完全平等沒有差別。在諸佛菩薩自性平等本際里,沒有一不清凈,沒有一處不圓滿,這是脫落了一切相對觀念光華燦爛的一真法界。圓覺妙心使得事事交相涉入,諸法相互遍滿,以一入多,而一不壞;以多入一,而多不雜。《涅槃經》的空間意識也極富禪悟特色,經文以“須彌納於葶藶”、“世界入一毛孔”、“世界置於微塵”等喻象,表徵了 “菩薩摩訶薩住大涅槃”時所獲得的小大一如的禪定直觀體驗。小大一如的體驗也是大乘佛典中常有的空間觀念

  圓融華嚴的至境,也是禪的至境。禪宗繼承《華嚴經》“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在劫,回置過去世”思想,體證時間圓融。在時間的涵容互攝中,傳統時間觀念過現未的對峙都被廓除,形成“今年旱去年”、“千歲老兒顏似玉,萬年童子鬢如絲”的獨特感悟;禪宗繼承《華嚴經》“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思想,將時間長短打成一片,“萬年一念,一念萬年”;繼承《華嚴經》毛端納世界、大小相安處的思想,形成“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禪悟體驗;繼承華嚴宗“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 的思想,通過對時間現境化的充分體證,將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本身,使個人生命和宇宙生命融為一體,一朝風月涵攝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含容曠劫永恆;使時間在任何時刻都完全現前,“秋來黃葉落,春到便開花”,將時間空間化,對時間流逝的焦慮遂消融於對自然、對空間的純粹經驗中。

  對華嚴理事無礙之旨,禪宗信心銘》、《永嘉集》、《楞伽師資記》等均有發揮。希遷《參同契》說:“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指出理與事的相互關系,無非是“回互”和“不回互”兩種。“回互” 指理與事相互融通的“相即”關系,“不回互”指理與事不壞自相而保持自身的獨立性,是“相非”關系。雲岩的《寶鏡三昧》倡“明暗交參”之義,謂本體界與現象界交參在一起。《參同契》、《寶鏡三昧》成為曹洞宗禪法的理論淵源。在曹洞宗正偏回互、君臣五位等禪法體系中,“正”指本體平等、絕對、真如等,“偏”指事相、差別、相對、生滅等。正偏回互,組成五種不同的階位,是為正偏五位。曹洞宗禪法的核心理事、正偏的兼帶回互,通過相對的兩大意象的正偏回互,啟迪人們揚棄分別意識,將相對的意識逐層脫落,將正偏兩大意象打成一片,從而頓悟真如佛性,拋棄二元、相對、有限、虛幻無常世俗世界,進入一元、絕對、無限、真實、永恆的禪悟之境;溈仰宗禪學思想的中心是“理事不二”;法眼宗對事理關系也非常重視,文益在《宗門十規論》中即明確地將華嚴理事關系作為禪門宗旨

  華嚴現象圓融論主張現象現象為本體之呈現,因而可以相互呈現,不必於現象界之外尋求超現象世界,不必離現象以求本體,離個別以求一般。這就打通了眾生界與佛界、現象本體、個別與一般的隔絕,而達到圓融無礙。禪宗繼承這一思想,表達了現象的當體就是本體的悟境。禪宗眾生與佛、現象本體、個別與一般融為一體,而臻於圓融無礙之境,並以“菱角尖尖尖似錐,荷葉團團團似鏡”之類的禪語來表達這種體悟。荷葉的圓葉,和菱角的尖葉,雖有尖圓之別,但一樣無爭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意味著平等,意味著圓融。同時菱角是菱角,荷葉是荷葉。圓融一體而不失自相,不失自相而圓融一體。

  4.隨緣任運的日用境。

  《法華經》:“俗間經書,治世語言,資生產業等,皆順正法。”一切為生活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間皆是佛法,並不一定要脫離人世,跑到深山古廟里專修才是佛法。各種生活方式“治生產業”,皆與形而上的道“實相” 不相違背,入世法、出世法平等不二。《華嚴經》、《圓覺經》、《維摩經》等大乘經典,也主張世法出世法圓融,聖境凡境不二,事事交參無礙,這影響了禪宗任運隨緣的日用境。禪宗繼承《法華經》“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 思想,將悟境化作開單展缽、拈匙把箸的日用;繼承《圓覺經》脫落身心思想,提倡過隨緣適意的禪居生活;繼承《華嚴經》“世法佛法不二”思想,將“飢來吃飯困來眠”、“寒即添衣冷向火”、“折腳鐺里滋味長”、“不風流處也風流” 作為生命情調,潛行密用,如魯如愚,垂手入廛,灰頭土面,使奇特還原於平常,至味回歸於淡泊,形成了極為奇特而又極為平常的感悟:“師姑元是女人作”、 “八兩元來是半斤”、“六六元來三十六”、“菊花開日重陽至,一葉落時天下秋”、“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綜觀大乘佛教經典禪宗思想的影響,我們發現,強調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如來思想影響了禪宗本心論,揭示自性沉迷緣由的唯識思想影響了禪宗的迷失論,以遣除掃蕩的不二法門為特色的般若思想影響了禪宗開悟論。禪宗境界論,既是開悟論的推展,又是本心論的回歸,在體現華嚴圓融思想的同時,深深地烙上了如來思想般若思想的印痕。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