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詩歌境界 第一章 禪宗詩歌的終極關懷

  禪宗詩歌境界 第一章 禪宗詩歌的終極關懷

  禪宗詩歌是禪宗思想的載體。與禪宗的終極關懷一樣,禪宗詩歌的終極關懷也是明心見性。所有的禪詩,其主旨都是明心見性,用詩學的譬喻來說,就是要見到我們每個人的“本來面目”。因此,探討“本來面目”的哲學內蘊,對理解禪宗詩歌具有提綱挈領的意義

  “本來面目”在禪宗史上最早見於《壇經》,是六祖慧能在大庾嶺頭初次說法啟發惠明禪心所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這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本來面目”在《壇經》里最早出現於惠昕本,成型於契嵩本。參郭朋《壇經校釋》第23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 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可以說,重現“本來面目”是一切參禪者要窮畢生之力究了的根本大事,是禪宗的終極關懷。中國禪宗的精髓要義,就在於對“本來面目” 的重現之上。

  一、“本來面目”的重現途徑及其內涵

  “不思善,不思惡”是重現“本來面目”的前提,也是重現“本來面目”的途徑。“善惡代表相對認識的兩個方面,它可以指任何對立項:黑與白、是與非、真與偽、美與丑、肯定與否定、天堂地獄等等。我們二元分別的思維習慣將一切事物相對地分別為善惡是非、美醜,執著一方,而拋棄另一方。“正與么時”是相對的認識尚未產生之時。六祖認為,“本來面目”存在於善惡二分法產生之前。隨著是非善惡、美醜的分別心的產生,“本來面目”蒙受了塵垢。 “本來面目”,失落於對善惡的分辨上。《大慧錄》卷18:“才作是念,便是於心意識中,推出一座須彌山,一障障了道眼,不能明見本地風光、本來面目。” 而人之所以分辨,是因為他具有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六根是具有生長相應六識、能取相應六境的六種功能。如眼見色為眼識,耳聞聲為耳識。六識所感覺到六種外境為色聲香味觸法,因為這六種外境像塵埃一樣能染污人的情識,也叫做六塵。佛教認為,六根與六塵相接,就會產生種種罪垢。也就是說,分別智的產生,導致了“本來面目”的失落。

  從認識的發展過程來看,人與自然在開始時是處於原初的和諧中。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意識發展的第一階段開始產生。在《舊約》故事中,人在伊甸園中,是處在與自然處於未分的合一狀態,沒有意識,沒有區分,沒有選擇。他是自然的一部分,並且他未察覺到他同自然之間有任何距離。這種初始的合一狀態,由於第一個選擇行為偷吃禁果而中止。這第一個行為使得意識產生,他察覺到他就是他,察覺到他同夏娃的分離。亞當和夏娃象徵人類的原初本性,而智慧果則象徵著作價值判斷的能力。作出價值判斷的能力自我意識的獨特屬性,正如大荒山無稽崖青埂情根峰下的頑石凡心熾動,到紅塵世界中去受享人間情愛,以致於“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人被自行放逐出伊甸園,這是人的精神發展的必然過程在這個階段,由於相對觀念的產生,知識的介入,個人從大自然中分離出來,山水與人不再是手足一體的關系,而是成了獨立於“我” 之外的一個客體,一個被觀察、分析的對象。人站在一己的立場上感知對象,所感的是“我”眼中的對象

  思維人類自然中分離出來,理性思維使人成為自然主人,也使人成了自然對立面。思維本身,也是對人類全部潛能的一種限制。二元論的基本形式不屬“是”就是“非”,這是思維對象之間的一種關系。當思維對自身進行判斷時,不管“是”還是“非”,都不能對自身進行判斷,因為一進入判斷,所判斷的只是思維對象而不是它的自身了。這是思維的盲區和陷阱。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只要我們有了是非之心,便永遠陷於是非的沼澤而不能自拔。而禪宗努力的,就是走出這一盲區和陷阱

  因此,從禪的眼光來看,意識發展的過程也正是其迷失的過程人類在童年時代其所棲居的世界渾然一體,揚眉瞬目,舉足投步,皆如水流花開,純乎天籟。隨著自我意識的產生,人們從與世界的本真合一狀態中分離出來,蹣跚而固執地走進了二元世界,《古尊宿》卷32《清遠》:“作嬰兒時,也聞聲也見色,只是不解分別。才曉事來,便采聽分別,自那時前後分披了也。” 區分善惡、美醜、是非得失、窮達、凈垢、迷悟等等,在由這些觀念織成的漫天大網中左沖右突,逐物迷己,迷己逐物,求之不得的焦慮痛苦和既得之後的厭倦無聊成了人性的兩極,人生的鐘擺便永遠在痛苦無聊之間作空虛而沉悶的擺動,宣告著生命的蒼白貧血、萎靡無力……然而,這是不是意味著人就無可救藥了呢?否!禪宗指出,人人皆有佛性,佛性處迷而不減,在濁而不昏。不論是什麼人,都自有其靈明覺知之性,即本源的、未受污染的心。只要見到了這個本源心,也就見到了我們的“本來面目”。

  為了化解人性深層的沖突,禪急切地呼喚:要重現我們的“本來面目”,必須拋棄一切相對知識,摒除一切自我意識,泯滅一概對立觀念要有個“休歇” 處——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要將從前所有的知識都休歇掉,拋棄掉,佛禪的生命才會產生,“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頓休,到一念不生之處,便是本來面目”《圓悟錄》卷16。只有將相對知識清除,我們才能以是一朵花的一朵花在“看”一朵花,以是一脈泉的一脈泉在“聽”一脈泉,沒有主客、自他、物我的對立,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這就是禪的“休歇”。“不思善,不思惡”之時,也就是一念未生之時。類似的說法有“父母未生時”、“混沌未分時”、“天地未分時”、“古帆未掛時”,都是說明相對認識產生之前的絕對境界在這境界里,相對的意識還沒有被喚醒,心靈仍處在本初狀態即它的清凈起點上來看待萬事萬物。這時的心靈,即是無心之心,也就是佛心,也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它是精神生命本源。 “本來面目又叫做“無位真人”、“主人公”。“主人公”即是真實的本我。臨濟禪師謂人的肉身上有超出時空的絕對的佛性,常從我們的面門出入。只要我迴光返照,見到了這個“無位真人”,也就見到了我們的“本來面目”。

  由此可見,在禪宗看來,“本來面目”超越時空,不受污染,它純潔、清凈、永恆,“凈裸裸,絕承當;赤灑灑,無回互。踏著本地風光,明見本來面目” 《圓悟錄》卷11。但不幸的是,這個“本來面目”是不可能長期停留在清純無染的狀態精神本性在於自我發展,它不會駐足在最初的階段里。人生而有欲,對於芸芸眾生來說,欲是一種頑固地歇斯底里地要求滿足的力量。依照精神分析學派看法,則這種慾望簡直就成了生命的底里。在弗洛伊德等人看來,人是由力比多所驅使的一部機器,而其控制原則是將力比多興奮保持在最小必需量。自我本位的人,同他人相關只是為了滿足本能慾望的需要。如此看來,“本來面目要在這五光十色充滿誘惑的世界中保持一份清純是何其艱難!人的習性像河水一樣,在東邊挖一條渠,它就向東流;在西邊挖一條溝,它就向西邊淌 《孟子·告子上》,極易受自然社會環境的影響。雖然儒家先哲也有 “人之初,性本善”的說法,但人只要在社會中生存下去,純明的本心就容易受到各種蒙蔽。因而,重現清凈的“本來面目”就成了禪宗的使命。從神秀的名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中我們可以看到,清明如鏡的“本來面目”如同“菩提樹”、“明鏡台”,極易受到污染,蒙受塵垢。芸芸眾生要展開現象界的生活,就不得不依賴於善惡二分的坐標,不得不藉助於相對的知識。於是,破壞本真狀態,走入二元世界,就是日常生活大勢所趨, “本來面目”的蒙受塵埃也就不可避免。

  針對這種情況,禪提出“休歇”作為重現“本來面目”的途徑。“休歇”,就是“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將相對的、二元的知識徹底斬斷,達到一念不生的境地,即可大事了畢,歸家穩坐。但是,一念不生並不是什麼念頭都沒有,否則就沉溺於枯木死水般的頑空、斷滅空,這是禪宗的大忌。六祖的“佛性清靜”之所以高於“時時勤拂拭”,就在於神秀“時時勤拂拭”時,還沒有把凈、垢二分的意識也“拂拭”掉,還把“塵埃”當作是與“清凈”相對立東西加以清除,殊不知當“清凈”一旦被當作相對於塵埃”的“清凈”時,它就不出相對論的沼澤,就成了不清凈,也就不再是“常”絕對的超越時空的“清凈” 的了。慧能將神秀還沒有完全泯滅的凈與不凈的相對意識加以掃除,從而使佛性回歸於真正的清凈,這也就是後來的《壇經》版本將“佛性清凈”改作“本來無一物”之必然性所在。關於“佛性清凈”至“本來無一物”在《壇經》版本上的變化,參郭朋《壇經校釋》第18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 既然這個佛性是“常清凈”的佛性,那麼,我們展開現象界的生活,只要跳出二分法的窠臼,則所作的一切就是“常清凈”。既然這明鏡是“常清凈”的,即使它在蒙塵之時,仍不改其清純明亮。人人皆有一面“明鏡”,即“本來面目”,它處迷不減,在濁不昏。如此,“本來面目”遂突破了存在於遙遠彼岸的“清凈”的預設,而煥顯為現實生活中的“灰頭土面”,即俗即真,即凡即聖,即色即空,火中生蓮花,煩惱菩提。在動態中體證“本來面目”,將行住、語默、動靜、苦樂的當體點化為清純澄湛的“本來面目”,才是最為透徹的禪悟境界。如此一來,理想即可圓成於現實,目的即可落實於途中,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風。在日常生活中見出純真的本心,見出“本來面目”,就成了禪宗發展的重要課題。 《圓悟錄》卷5:“若以真實正見,契寂如如,雖二六時中不思不量,無作無為,至於動靜語默、覺夢之間,無不皆是本地風光、本來面目。”

  可見,“本來面目”的內涵就是佛性,是純真的人性,是沒有蒙受世染時的原真心態,它“號涅槃妙心,亦曰本心,亦曰本性,亦曰本來面目,亦曰第一義諦,亦曰爍迦羅眼,亦曰摩訶般若”《五燈》卷19《宗泰》重現“本來面目”就是將相對的知識加以“休歇”,以達到凈裸裸、赤灑灑的精神源頭,生命源頭。“本來面目”的特質是澄明、覺悟圓滿、超越,它既是我們“本來”就有的,也是通過休歇“將要”得到的,更是“現在”也伴隨著我們的。起點即終點,本源即終極。由於它是我們本來就有的,所以參禪大悟之後,眼橫鼻直,柳綠花紅,山只是山,水只是水,並無奇特之事;《圓悟錄》卷9:“直下擺脫情識,一念不生,證本地風光,見本來面目。然後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 由於它又是我們將來要見到的,所以要不斷地清除人性中的雜質,花一番“時時勤拂拭”的功夫;更由於它是現在也伴隨著我們的,所以我們即使置身煩惱,也要參透“煩惱菩提”的妙諦,《五燈》卷17《慧南》:“行腳人須是荊棘林內,坐大道場。向和泥合水處,認取本來面目。” 使我們的每一個行為都從心的根源處流露出來。由於人生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誘惑,每個人現象界的生活都會有這樣那樣的迷惘和困惑,禪宗因而將重現“本來面目” 作為終極關懷,作為參禪者的頭等大事。禪的慈悲、禪的熱忱、禪的靈智,都在對“本來面目”的關懷和重現“本來面目”的途徑上充分地顯露了出來。

  二、“本來面目”與“混沌”、“存在”

  與禪的“本來面目”相類似的是莊子的“混沌”、存在主義的“存在”。《莊子·應帝王》說,南海之帝暌,與北海之帝忽,曾受到中央之帝混沌的善遇。混沌沒有七竅,暌、忽為了報答他,使混沌有七竅來吃飯呼吸,就在混沌身上鑿起七竅。等鑿好了七竅,混沌就死去了在這個寓言里,混沌象徵天地未開闢前渾整的元氣狀態,亦即相對認識還沒有產生時的絕對本源狀態。當混沌被開鑿,被強行安上了象徵見取的七竅之後,其完整性、統一性被戕害,混沌不再是混沌,它的生命也就劃上了句號

  在《齊物論》里,莊子的這種思想表現得更為明顯。《齊物論》說,古代的人認識的最高境界是認為世界本源是無;次一個境界,是承認世界事物,但事物之間彼此沒有界限;再次的境界,是認為事物間有界限,卻沒有是非;只有最次的人才認為事物既有界限又有是非是非分明,導致了愛憎分明,這樣一來,絕對的統一的道就被破壞了。《莊子·齊物論》:“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嘗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所以,愛憎是非、彼此的對立都是由於人們沒有認識到它們原本是一體的。要認識到它們原來是一體的,就要回到“未嘗有物”的狀態中去:愛憎出於是非,是非出於界限,界限由於物的形成,物則產生於“未嘗有物”。要回到未嘗有物的狀態,一個最根本方法,就是把聰明才智拋棄掉,將心智剝除凈盡。道家絕聖棄智以回歸虛明的本源,在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諸多層面上,與禪宗精神息息相通。

  一度風靡歐美的現象學、存在主義的主旨,也是對“本來面目”的追尋,其思想禪宗不謀而合。現象學想要提醒人們的是,必須擺脫、丟掉一些東西,把該“括起來”的都“括起來”胡塞爾,把該“否定”的都“否定”掉海德格爾,真理就由隱而顯地呈現在你的面前。只有括起種種貪慾野心,否定這個五光十色令人玩物喪志的技術世界,“懸擱”起根深蒂固的邏輯思維和它所構成的一切認識對象,才能明心見性,看到“絕對”,看到“存在”,從而“直面事物本身!”葉秀山《思·史·詩》第12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現象學的基本精神——把邏輯思維暫先懸擱起來——構成了歐陸人文哲學靈魂。參卡西爾《語言與神話》中譯本甘陽序《從“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第17頁,三聯書店1988年版。 存在主義千呼萬喚的“存在”,既不是在時空中的事實客體”,也不是超時空自我主體”,因為“事實”也好,“主體”也好,無非是在主體客體分化之後、對立之後的片面知識范疇;“存在”是在知識之前,即在主體客體尚未分化之前的“絕對的”“本源性的狀態”。《思·史·詩》第144頁。同書第47頁:“卡西爾的‘神話’和海德格爾的dasein面對的都是‘人’的一種‘原始性’、 ‘本源性’的狀態,在這狀態中,主體客體思維與存在尚未得到分化,而處於本源性地同一之中。海德格爾因此得出一個看法,本源性的語言不是後來主客分化以後的概念式、科學式、邏輯式的語言,而是詩的語言。” 在這種存在中,思維與存在是“同一”的,思維是存在的思維,存在是思維的存在。海德格執著於“思維存在同一性”的“存在性原則”,“從康德主義以來已提出而為現象學所倡導的口號‘回到事物本身’,正是要克服主體客體的分立局面。黑格爾的‘絕對’,卡西爾的‘符號’,胡塞爾的‘體驗’,海德格爾的‘dase in’,都是為了適應這種需要而提出來的學說。”“現象學的基本原則,就是思維與存在‘同一性’的原則”《思·史·詩》第115頁。這也就是禪宗重現“本來面目”的要旨:泯滅對立,物我一如;不二法門,契證本來。

  存在主義認為人是分裂成本來的自我、單個人、自由和非本來的人家、大眾、叛變自由種人。後者是個人在社會和他人支配下的沉淪、異化狀態,即不是真正的人;前者則是從那種狀態解放出來的真正的人。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社會存在就是異化,“社會的”就是“異化的”。人在社會中的異化是人註定的命運。雅斯貝斯認為,人在通常的“大眾社會”里,是任人操縱的,像木偶似的受人擺布,像傭人一樣順從主人意志權力習慣,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機器化、大眾化的現代社會使人喪失自我的根源。因此,他亟切地呼籲人們回到本來的自我中來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禪的“本來面目”和存在主義的“存在”具有同樣的超前意識鈴木大拙說:“在禪的裡面,復歸或再現的觀念,也許可以從慧能要求門人徹見‘本來面目’看出一線閃光。這個面目是我們甚至在尚未出生之前就有的面目,換句話說,這就是我們在尚未吃知識之樹的果子之前就所有的‘純真’ 面目。”鈴木大拙《禪,一種新意識的覺醒》,《禪與文化》第75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從對禪與莊子、存在主義哲學的比較中可以看出,作為人類思想成果的禪宗智慧,既和古老的中華智慧息息相通,也與現代西方哲學的思辯成果站到了同一思想高峰。對“本來面目”的追尋,對相對知識的揚棄,乃是中外一切大根智慧的終極關懷。

  三、“本來面目”的審美境界

  “不思不思惡”之時,便是我們的“本來面目”。重現“本來面目”必須 “不思善,不思惡”,“不思善,不思惡”就是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不二” 也稱無二、離兩邊,指超越各種分別。《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列舉了三十多對矛盾,以為唯有用大乘思想兩個對立面統一起來,並超越這些對立,才能達到佛教真理。如生與滅、色與空等等。禪宗後來將對一切是非善惡差別境界無思無知、無見無聞、無言無說的不二法門作為處世態度和發揮禪機方法。幾乎所有禪宗公案目的,都是運用不二法門,粉碎學人知性妄見,以徹見“本來面目”。僧問雲門文偃如何是佛,雲門答“乾屎橛”;僧問歸省什麼是清凈法身,歸省答“廁坑頭籌子”;僧問洞山什麼是佛,洞山答“麻三斤”。之所以把佛、清凈法身同“乾屎橛”之類等同起來,就是為了破除參問者的一切分別取捨、是非得失

  當我們運用不二法門滅了一切對立,就能徹見“本來面目”,人生即可通達灑脫,左右逢源,觸處皆春:

  主與客的對立滅了,就能用明澈如鏡的心靈感應外物,與澄鮮活潑的萬物交相輝映,直透萬物核心,對森羅萬象直覺的觀照;自與他的區別雲散了,就能領悟萬物一體息息相通的情趣,培植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襟懷;生與死的矛盾化解了,就能打破生死牢關,來得自在灑脫,走得恬靜安詳,使生如春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短暫與永恆的對峙消除了,便可於瞬間把握住永恆,使萬古長空涵攝於一朝風月;語與默的差異等同了,便可於無聲處聽驚雷,於驚雷中聽無聲;小與大的藩籬拆卸了,就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納須彌芥子,集大千於毫端;得與失的揀擇齊觀了,就能置身巔峰而不失恬淡的襟懷,陷於低谷而不失進取的意念,毀譽不驚,八風不動;理想現實的懸隔重合了,就能分分自在,秒秒安詳,使佛性誕孕於煩惱,家舍落實在途中……

  在所有的相對觀念中,自我意識覺醒而產生的主客對峙是最為關鍵的一組。要化解這一對峙,就必須進一步轉入緣起論的思考上來。佛教認為,這個世界本源是空,一切事物皆憑仗一定的條件和相互作用而產生、發展和消亡,沒有固定不變的、獨立存在的性質——這便是佛教緣起論,一個早已為現代科技成果所驗證了的事實。《現代物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曾生動地描述了現代科學佛法的驗證。量子力學的波粒二象性原理指出,在測量儀器和微觀客體之間存在著不可控制的相互作用,科學家無法扮演獨立的客觀觀察者的角色,而是捲入到他所觀察的世界中去。約翰·威勒把這種觀察者的介入看成是量子理論最重要的特點,主張用“參與者”來代替“觀察者”一詞。量子物理學家們都清醒認識到,物理學中的新形勢,已經有力地提醒人們想到一條古老的真理:在偉大的生存戲劇中,我們既是觀眾又是演員。靴袢假設原理指出,在原子和亞原子學中,基本粒子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它是相互聯系的過程而非物體,每個粒子由其他所有粒子組成。靴袢哲學宇宙看成是相互關聯的動態網路。現代天體物理學宇宙學則從宏觀上向我們表明:物體並不是彼此分離的實體,而是與它們的環境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這正好印驗了《雜阿含經》卷47的那首表示緣起律的著名偈頌:

  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

  以般若慧眼來看,因緣和合的色物質,是由各種關系條件組合成的假相,沒有實體可得。所以“色即是空”,我與物並無,我執法執雙遣,衍生於此的一切對峙也就煙消雲散了。

  但是,“色即是空”的這個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的斷滅空,而是非空之空,即真空佛學上的空,是萬象生起的根本,它是指沒有個別的自我,沒有個別的自性,它是無限創造的潛能,是一切可能性的淵藪。因此,在“色即是空”的後面,尚須下一轉語:“空即是色”。佛法中的“空”和“色”並非相對的兩極。禪宗的要旨,在於使人離執。二乘沉空,凡夫執有。沉空則生命變得貧乏,執有則生命產生累贅,擺脫這兩種偏頗的方法,便可歸結到慧能出家前聽到的那句令他頓明本心的《金剛經》文句上來: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一方面,“色即是空”,對任何事物都不執著、貪戀,游心無礙;一方面, “空即是色”,讓明鏡止水般的心涵容、輝映萬事萬物,這便是般若所證的真空妙有。從聲色語言悟道,而又不粘滯於聲色語言。萬仞峰頭盤結草庵,逍遙超出紅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熱情地投入人生。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既隨時隨地投入全部感情,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又不失本心的虛明澄澈,古井無波,存在而超越,不忘人性而超乎人生。他過著日常的現象界的生活,卻又俯仰自得在禪天禪地,在一花一草乃至木石瓦礫中洞見存在的真相,證得生命的永恆。正是在緣起意義上看慧能得法偈,我們會發現其意義要較神秀深刻得多。在慧能的禪偈里,“心”的存在都是空,“無一物”便是“常清凈”。這個“無一物” 正是“不思善,不思惡”超越二分法的“父母未生時”的“本來面目”,“本來無一物”乃是本來就沒有什麼善與惡、是與非、迷與悟、清凈不清凈,這正是 “佛性清凈”的旨歸。本心清凈並非是在相對意義上同不凈相反的概念,而是在絕對意義上先於垢凈對立清凈,故萬事萬物只要如其本然就意味著本來清凈。不管古鏡磨與未磨,它的光亮都永遠存在。磨與未磨,均不改本心清凈。 《五燈》卷19《宗杲》:“僧問:‘古鏡未磨時如何?’師曰:‘火不待日而熱。’曰:‘磨後如何?’師曰:‘風不待月而涼。’” 這又好似初嬰赤子,雖然具有六識,眼能見耳能聞,卻未曾分別六塵,好惡長短,是非得失,他總不知。《碧岩錄》第80則:“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雲:‘急水上打球子。’僧復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雲: ‘念念不停流。’” 在禪宗看來,學道之人要像嬰孩一樣,功名榮辱,逆情順境,都動他不得,眼見色如盲,耳聞聲如聾,如痴似兀,其心對五欲八風巋然不動,如須彌山般堅固,如鋼打鐵鑄般硬實,這才是禪僧真實得力之處。傳為廓庵禪師作的《牧牛圖頌》第九首《返本還源》曰:

  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

  “返本還源”即徹見“本來面目”,回復到初嬰赤子般對一切外境若盲聾的境界。此時,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萬物不改其“本來面目”,水流花開,純乎天運。重現“本來面目”,不僅是一切參禪者的根本大事,而且是迷惘眾生的根本大事,它為沉迷物慾、精神無依的人出了向上一路。固然,我們不可能永遠停駐在清純無染的狀態,但卻完全可以在客觀性和個體性充分發展之後,在更高的層次上重返精神家園,“復歸於嬰兒”。通過這種高層次的回歸、揚棄、凈化,即可恢復我們的明月之性,白雲之性,高山流水之性,即可走向與本真同一的樂園中,從而用審美的態度詩意地棲居於這個世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