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哲學象徵 第三章 公案頌古與禪門機鋒

  禪宗哲學象徵 第三章 公案頌古與禪門機鋒

  公案靈魂機鋒。所謂“機”,是指感受某種具體情境所激發而活動的心靈作用,或指契合佛教真理關鍵、機宜;所謂“鋒”,指活用禪機的敏銳狀態。“機鋒”指師家或禪僧與他人對機或接化學人時,常用寄意深刻、無跡可尋,乃至超越邏輯的語言來表現禪悟境界或勘驗對方。禪宗機鋒,迅疾如石火電光,峻峭似銀山鐵壁,銳利猶箭鋒相拄。《碧岩錄》中有很多內容象徵、吟詠禪宗對機。這類公案及頌古大體可以分為四類:

  1擊節機鋒迅疾:啐啄之機第16則、德山到溈山第4則、翠岩眉毛第8則、風穴鐵牛機第38則、一切聲是佛聲第79則、定上座臨濟第32則

  2讚歎機鋒相酬:劉鐵磨到溈山第24則、明招茶銚第48則、雲門問僧第54則、獨坐大雄峰第26則、慧寂慧然第68則、烏臼問僧第75則、末後句第51則

  3激賞大機大用:好雪片片第42則、麈中麈第81則、趙州石橋第52則、趙州四門第9則

  4批評機鋒遲鈍:如來二種語第95則、睦州問僧第10則、大光野狐精第93則、西院二錯第98則、桐峰大蟲第85則、黃巢後劍第66則、一鏃破三關第56則

  一、擊節機鋒迅疾

  禪宗對機,講究機機相副,箭鋒相拄。考鏡機用的高低深淺,有“啐啄之機” 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6則:

  僧問鏡清:“學人啐,請師啄。”清雲:“還得活也無?”僧雲:“若不活,遭人怪笑。”清雲:“也是草里漢。”

  鏡清常以啐啄之機開示後學,曾示眾說:“大凡行腳人,須具啐啄同時眼,有啐啄同時用,方稱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 有僧便出問:“母啄子啐,於和尚分上,成得個什麼邊事?”清雲:“好個消息。” 僧雲:“子啐母啄,於學人分上,成得個什麼邊事?”清雲:“露個面目。”所以鏡清門下,有啐啄之機。本則公案中,鏡清的機用如石火電光。雪竇喜歡鏡清這句“草里漢”,頌道: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啄,覺,猶在殼,重遭撲,天下衲僧徒名邈。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釋迦牟尼初生,指天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 《五燈》卷15《文偃》如此方是啐啄之機,酬對得恰到好處,是古佛家風。臻此境界者,便可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唯有修證透脫得大自在者才能如此。如果疑惑未斷,粘滯言句,就無從領會。師徒酬對之際,一賓一主,一問一答,便有“貶剝”。

  “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雪竇對公案悟得透徹,老婆心切,解釋得清清楚楚:母雖啄,不能致子之啐;子雖啐,不能致母之啄;母子各不相知,則啐啄之時,是誰在同時啐啄?但縱是這樣理解,仍然不能透過雪竇末後句。香嚴說: “子啐母啄,子覺無殼。子母俱忘,應緣不錯。同道唱和,妙雲獨腳。”《傳燈》卷29《智閑》雞子在蛋殼裡啐,母雞在蛋殼外啄,雞子並不覺得蛋殼的存在,小雞母雞都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啐啄之機便自然顯發,不致錯過機會。這樣同道唱和,才有獨到的見地

  “啄”,這一字是頌鏡清答道“還得活也無”。學人認為自己修行已到領悟邊緣,只要向外啐,加上老師的一啄即可悟道。鏡清說:“這時給你啄一啄,果真會生嗎?會不會流產?”言外之意是我早就啄過你了,但你自己似乎還未能向外啐出來。“覺”,頌這僧道“若不活,遭人怪笑”。僧人聽了鏡清的話,說: “如果我未生出來,人家會笑我的。”此僧有些迷糊懵懂,雞蛋早已破碎,他本人還不知道。所以雪竇接著說“猶在殼”,以小雞尚處殼中,喻其僧未悟。雪竇向石火光中別緇素,閃電機里辨端倪,更下一句說“重遭撲”,頌鏡清道“也是草里漢”。鏡清暗示其僧仍被妄想所包圍,只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雪竇讚歎鏡清再度粉碎學人妄念,在詩的最後以“天下衲僧徒名邈”剪斷葛藤,說對啐啄之機,很多參禪者都拘泥於名相,結果愈扯愈遠。

  此詩先提出對公案的總體見解,說學人在與鏡清的對機中遭到了“貶剝”。再以“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引導讀者進入更為深邃的公案境界。復以“啄”、 “覺”等單音節促聲字,繪聲繪色地重現了對機情景,以“猶在殼,重遭撲”對其僧自以為悟的心念重重遣除,再一次掃蕩天下禪僧拘泥名相的意念,引導讀者對啐啄之機作透徹之悟。詩多用單字短句,音節奇古,格調清越,聲情搖曳。

  歌頌機鋒迅疾的,有“德山到溈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則:

  德山到溈山,從東過西,從西過東,顧視雲:“無,無。”便出。雪竇著語雲:“勘破了也。”德山至門首卻雲:“也不得草草。”便具威儀,再入相見。溈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雲:“和尚。”溈山擬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卻法堂,著草鞋便行。雪竇著語雲:“勘破了也。”溈山至晚問首座:“適來新到在什麼處?”首座雲:“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溈山雲:“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

  德山聽說溈山弘化一方,直往溈山,以大師的風格相見,從東過西,從西過東,傲兀不羈。溈山深辨來風,只管靜坐閑觀。德山見狀遂出,走到門口,要與溈山再度法戰,遂重整威儀,返回相見。溈山端坐,德山提起坐具說:“和尚。” 溈山正准備取拂子,德山便大喝一聲,拂袖而出。溈山仍是雍容嫻雅,即便是山河大地森羅萬象天堂地獄、草芥人畜,一時間齊聲發喝,他也不管;掀倒禪床,喝散大眾,他也不顧。德山遂背對法堂,穿上草鞋走了出去。這天晚上溈山才緩緩地問首座:“新來的和尚在什麼地方?”首座回答說當時就走了,溈山說: “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後來德山呵佛罵祖,打風打雨,始終跳不出溈山窠窟,被溈山見透平生伎倆。溈山可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雪竇知道本則公案的落處,敢與他評斷,更道:“雪上加霜。”頌雲: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里坐。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雪竇才思縱橫,加上對公案有透徹之悟,嫻熟於心,故下筆之時宛如神助。雪竇參透這公案,於至幽極微處,著三轉語,撮來頌出。此三句,說溈山兩度勘破德山,並且在德山去後再下斷語,將他再度勘破,德山可謂雪上加霜,幾乎險墮。《頌古》卷23佛鑒勤頌:“騎虎頭兮收虎尾,捋虎須兮真可羨。”懶庵需頌:“騎虎頭,把虎尾,霹靂一聲驚萬里。坐觀成敗將軍,腦後一槌誰敢擬。擬不擬,個個無褌長者子。”

  “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兩句承上“險墮”,讚歎德山的機略。德山好像漢代的飛將軍李廣李廣性善射,深入虜庭,被匈奴生擒。當時李廣傷病在身,匈奴李廣絡盛在兩馬間,李廣佯死,智奪胡馬胡箭,射退追騎,才逃了出來。德山再入相見,雖然形勢險峻,卻像李廣一樣能死中得活,轉身有路。有的人對機時,開始還像個禪僧,輕輕拶著,便腰做段,股做截,七支八離,所以宗師們常感嘆將功夫做到相續不斷、首尾一如實在不易。德山、溈山的作為,決非拖泥帶水虎頭蛇尾。

  “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里坐。”德山大喝之後走出法堂,似李廣被捉後設計逃出險境。雪竇頌到這裡,顯示了其高深的悟境,說德山背卻法堂穿草鞋出去,以為得了便宜,殊不知溈山依舊不放他出頭,後來德山呵佛罵祖,終究跳不出溈山的預言。《頌古》卷23上方益頌:“袖裡金槌猶未動,山前飛騎去紛紛。”佛鑒勤頌:“急走下山三十里,又被溈山追一箭。”頑石空頌:“韜略雙全膽氣豪,當頭不怕陣雲高。排關自謂搴旗手,未免孤峰沒草窠。”

  雪竇的這首頌古寫得非常圓熟,設喻貼切,傳神阿堵,將德山流星激箭似的禪風形容得淋漓盡致。而溈山慧眼識英雄、不遺人法的般若觀照,亦無限幽邃,雖遭遇劇變也能以雍容的態度泰然處之,意度沉雄嫻靜,淵深莫測。

  顯示禪者大機大用,勇於擔當氣質的,有“翠岩眉毛”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則:

  翠岩夏末示眾雲:“一夏以來,為兄弟說話,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雲: “作賊人心虛。”長慶雲:“生也。”雲門雲:“關。”

  對本則公案,有不少人向字句上咬嚼,向“眉毛”上揣摩,都不能得其要領。本則公案看似尋常實奇特,否則就用不著雲門、保福、長慶三人應酬唱和了。三人的回答,表達了各自的體驗和境界,尤其是雲門“關”字,極為奇險,難以參透。雪竇頌雲: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關”字相酬,失錢遭罪。潦倒保福,抑揚難得。嘮嘮翠岩,分明是賊。白圭無玷,誰辨真假。長慶相諳,眉毛生也。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雪竇慈悲為懷,打葛藤頌出讓人有個悟入之處這樣做本是迫不得已,如果在字句上作情識妄解,就很難覷見雪竇的旨意。翠岩只說個“看眉毛在么”,雪竇即讚美它千古無對,說它過於德山棒臨濟喝。“ ‘關’字相酬,失錢遭罪。”縱然是具備了透越三關的眼目,到這裡也須留神才行。到底是翠岩失錢遭罪,是雪竇失錢遭罪,還是雲門失錢遭罪?“潦倒保福,抑揚難得。”保福什麼處是抑,什麼處是揚?“嘮嘮翠岩,分明是賊。”翠岩到底偷了個什麼,雪竇說他是賊?凡此皆切忌隨雪竇語脈轉,必須是有透徹之悟的人才知端的。“白圭無玷,誰辨真假。”頌翠岩大似白圭相似,沒有絲毫瑕翳,卻很少有人能夠分辨。雪竇才氣縱橫,從頭至尾,一串穿卻,到最後才頌道: “長慶相諳,眉毛生也。”眉毛到底“生”在什麼處,雪竇仍然沒有點明。 《從容錄》第71則天童頌有“翠岩長慶也修眉映眼”之頌,萬松評唱:“翠岩道‘眉毛在么’,長慶便道‘生也’,乃壁上高僧一呼便應、瓶中養鵝隨聲已出底時節,豈識情可卜度也。此所以道修眉映眼,冷地看人,一點謾他不得。”

  雪竇的頌古,將對各人悟境的評判一一開列,直接得出結論,而抽去了得出結論的過程,這就使得禪詩呈現出超越邏輯的大幅度跳躍性,充分激活了讀者直覺思維的創造因子,對公案作透髓徹骨的體證,以獲得達成禪悟關鍵一躍。

  表示機鋒迅疾的,還有“風穴鐵牛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8則:

  風穴在鄭州衙內,上堂雲:“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時有盧陂長老出問:“某甲鐵牛之機,請師不搭印。”穴雲:“慣釣鯨?兒澄巨浸,卻嗟蛙步輾泥沙。”陂佇思,穴喝雲:“長老何不進語?”陂擬議,穴打一拂子。穴雲:“還記得話頭么?試舉看。” 陂擬開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雲:“佛法王法一般。”穴雲:“見個什麼道理?”牧主雲:“當斷不斷,返招其亂。”穴便下座。

  風穴是臨濟會下的一位尊宿。其時正值五代,戰亂頻仍。臨濟宗禪法非常流行,郢州太守請風穴到衙門內過夏,本則公案就是太守請他上堂說法時的一段對話。風穴的問答開示語句都很奇特,攢花簇錦,句句直指佛法奧義鐵牛是黃河的鎮守神,形體龐大,用鐵鑄成。風穴以鐵牛之機表祖師心印,謂祖師心印的機用,頗似黃河守護神鐵牛一顆圖章,蓋了便拿開,就會留下印文來放行、肯定,蓋著不拿走,便看不見印文把住、否定。假定不拿也不捺著不動,這顆圖章是蓋好還是不蓋好?風穴的開示鉤頭有餌。法會中的盧陂長老也是臨濟下尊宿,出眾對機。風穴說垂鉤四海只釣獰龍,格外玄機為尋知己。用十二頭水牯牛作為鉤餌,本想接引大根器,卻只釣到瑣屑人。縱能講得千經論,一句臨機下口難。盧陂不能當機立斷,正准備想出機語來應對,卻被風穴步步緊逼,猶如陣敗不禁苕帚掃。盧陂又想找辦法來應付,未及想出,早已肝腦塗地。風穴一團精神,生機勃勃,如水上葫蘆,捺著便轉,深得隨機說法三昧。雪竇頌雲:

  擒得盧陂跨鐵牛,三玄戈甲未輕酬。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

  “擒得盧陂跨鐵牛,三玄戈甲未輕酬。”臨濟一句中有三玄,一玄中具三要。詩意謂風穴一句之中具備三玄,如同操戈執甲的勇士,不易應付。如果不是這樣,就拿盧陂沒辦法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雪竇頌風穴的機鋒,別說是盧陂,即使是楚王城畔,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盡去朝宗,只要大喝一聲,也足以使河水倒流!《頌古》卷35圓悟勤頌:“盧陂當斷卻沉吟,電轉星飛被活擒。喝下機鋒如霹靂,三玄戈甲振叢林。”簡翁敬頌:“一句猶如劈箭機,才生擬議犯重圍。”皆詠風穴機鋒之利。

  此詩以作戰喻法戰,讚歎風穴擒得盧陂,跨在鐵牛之上,威風凜凜。風穴以臨濟三玄三要作為盔甲武器,機鋒銳不可當。詩以誇張的手法讚歎這種勇猛的氣概,一喝之下,百川倒流,表達了作者對風穴機用的讚歎之情

  顯發大機大用機鋒圓熟的,還有“一切聲是佛聲”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9則:

  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屎沸碗鳴聲。”投子便打。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雲: “是。”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投子便打。

  投子具有超群逸格的辯才,卻大辯若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當有人提問時,對方還沒有開口,投子便能看出其用意,毫不費力地將之生擒活捉。本則公案中,學人將聲色佛法見解貼在額頭上,設下機關想套住投子。投子深辨來風,不動聲色地予以肯定。學人於是用屎沸、碗鳴聲也是佛聲,呼和尚為一頭驢也是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動弦別曲,葉落知秋,引蛇出洞,釣他後語。學人不知,果然一釣便上。投子當即施以本色鉗錘,應聲便打。機輪轆轆地,左轉也靈動,右轉也靈動。學人想設圈套捋虎須,到最後反而鑽進了投子的圈套。 “蓋僧舉出‘一切聲是佛聲’及南本《大涅槃經》卷18《梵行品》所載‘粗言及軟語,皆歸第一義’二句,問其義之對錯,投子均予以肯定之答覆,拈提‘即文字平等一味之禪’之旨。但僧執著文字,墮於惡平等之見,乃以屎沸、碗鳴聲亦是佛聲、呼和尚為一頭驢亦歸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為使僧放下偏執,遂予一打。”《佛光》第2950頁“此僧是故意用惡平等方法來問,一切惡平等都出自己見,必須從根柢里掃蕩這種己見,這正是師家的任務。” 《一日一禪》第274頁如果其僧有轉身一路,就成了個口似血盆的漢子,在投子拈棒時便掀倒禪床,縱使投子全機大用,也須倒退三千里學人不能當機大用,敗在了投子的手裡。雪竇頌雲: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放一得二,同彼同此。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忽然活,百川倒流鬧湉湉。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投子平常說:“你們總說投子禪風樸實,如果有人問你們什麼投子的實頭處,你們怎麼回答?”禪宗常說:“機輪轉處,作者猶迷。”投子機鋒靈動,全無滯礙,所以雪竇說“放一得二”。僧問:“如何是佛?” 投子雲:“佛。”又問:“如何是道?”投子雲:“道。”又問:“如何是禪?” 投子雲:“禪。”《碧岩錄》本則引投子接人,常用此機。本則公案中,投子答僧只用一個“是”字,其僧卻兩回被打,所以雪竇說“同彼同此”。前四句頌完投子,後面頌這僧。

  “可憐無限弄潮人”,這僧敢於拔旗奪鼓地說“和尚莫屎沸碗鳴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這就是“弄潮”處。但弄潮須有好水性,這僧用盡伎倆,依前敗在投子手裡,到最後落潮而死。投子應聲便打,這僧有頭無尾。雪竇想救活這僧,說“忽然活”,設想如果掀倒禪床的話,不但投子要倒退三千里,就連百川也要嘩嘩倒流;不僅禪床震動,甚至山川動搖,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頌古》卷25圓悟勤頌:“一條拄杖兩家使,一往一來無彼此。者僧若得投子機,隨手拈來打投子。”

  投子風格看似樸實,卻極是高深莫測,達到了大智若愚大辯若訥的化境,表現了圓熟的機用,正如圓悟在本則垂唱中所雲:“大用現前,不存軌則。活捉生擒,不勞餘力。”雪竇的詩,通過對投子以不變應萬變、處其環中妙用無窮的大機大用的吟贊,表現了對投子機鋒的無限崇仰。詩中對弄潮意象的運用,也極富動感。

  表達大機大用的還有“定上座臨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2則:

  定上座臨濟:“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禪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佇立。傍僧雲:“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

  本則公案中,臨濟接機直出直入,直往直來,充分地顯示了臨濟宗峻烈逼拶之風。如果能透得過去,便可翻天作地,得到莫大受用。定上座就是這樣的人,被臨濟打了一掌,禮拜起來,當即就知道了臨濟的旨趣。雪竇頌雲: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巨靈抬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黃檗謚斷際禪師的大機大用,只有臨濟才能繼承。臨濟拈起一句話,不容別人再去推理尋思。稍一猶豫,便會落在五陰十二界,而如《楞嚴經》卷4所說的那樣:“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

  “巨靈抬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臨濟一掌的威力,像大力神巨靈掌擘華山與中條山,放水流入黃河一樣。定上座疑情如山堆岳積,在臨濟一掌之下,瓦解冰消。定上座是北方人,生性正直樸拙,開悟以後,全用臨濟的機用。一次路逢岩頭、雪峰、欽山三人,定上座遂舉臨濟無位真人之說,欽山說:“何不道非無位真人?”定上座立即揪住他問:“無位真人與非無位真人,相去多少?” 欽山無言以對,臉色忽青忽黃。岩頭、雪峰求情,定上座才放過了他《林間錄》卷下。又有一次定上座參加鎮州的會齋,在回寺的路上,靠在橋上歇息,遇到了三個座主。其中一個問:“如何是禪河深處須窮底?”定上座一把將他擒住,准備拋向橋下,好讓他探到底。二座主急忙求情,定上座才放開了其僧同上。定上座手段,完全是臨濟的作略。

  此詩先讚歎臨濟黃檗宗風的繼承。正是在當年受到黃檗三頓痛打的啟發下,臨濟才豁然大悟,並形成了峻烈機鋒,接機時不容擬議,如電光石火。後兩句緊承前文之意,以黃河之神巨靈揮掌擘破華山與中條山的雄奇喻象,比喻臨濟機鋒的剛勁威猛,給人以極為強烈的印象

  二、讚歎機鋒相酬

  表達機鋒相酬的有“鐵磨到溈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4則:

  劉鐵磨到溈山,山雲:“老牜孛牛,汝來也。”磨雲:“來日台山大會齋,和尚還去么?”溈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劉鐵磨是久參禪客,機鋒峭峻。她平常住在距溈山十里外的一間草庵里,有一天探訪溈山,便發生了這場法戰。大機用的禪者相見,隔牆見角便知是牛,隔山見煙便知是火,一拶就動,一捺便轉。劉鐵磨與溈山機鋒如石火電光,不容擬議。兩人的舉止宛如娓娓敘談。溈山距五台山有幾千里路,劉鐵磨為什麼叫溈山參加大會齋?溈山聽了為什麼放身便卧?兩人絲來線往,一放一收,如兩鏡相照,其間了無影像,機機相副,句句相投。絕情識,離妄見,如明鏡當台,似明珠在掌。兩人都有極其高深的悟境,才能如此,只有徹悟人才能領悟公案的意旨。雪竇頌雲:

  曾騎鐵馬入重城,敕下傳聞六國清。猶握金鞭問歸客,夜深誰共御街行?

  圓悟曾將本詩四句公案內容一一對應:“曾騎鐵馬入重城”,頌劉鐵磨從她所住的草庵來到溈山;“敕下傳聞六國清”,頌溈山問“你這老母來了”; “猶握金鞭問歸客”,頌劉鐵磨雲“來日台山大會齋,和尚還去么”;“夜深誰共御街行”,頌溈山放身便卧,劉鐵磨便走出去。圓悟讚歎:“雪竇有這般才調,急切處向急切處頌,緩緩處向緩緩處頌。……此頌諸方皆美之。高高峰頂立,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佛眼覷不見。”溈山、劉鐵磨的作略看上去極其平易,卻顯示了同得同證的超悟境界,因而博得了禪林的高度讚賞。天童頌:“百戰功成老太平,優游誰肯苦爭衡。玉鞭金馬閑終日,明月清風富一生。”《從容錄》第60則萬松評唱:“小僧多說佛,老將不論兵。山前麥未辨青黃,廬陵米不知價利。更論佛法,誰曾夢見。……二人相見,不樹立風聲,不驅馳險隘,優游平易,老成圓熟,天童賞贊不盡。何也?得處自然忘計較,用時全不費功夫。” 《頌古》卷15張無盡頌:“白雲一曲知音少,樵唱漁歌自往還。”無准范頌: “共樂昇平道泰時,相逢終不展槍旗。隨宜淡飯清茶外,困卧閑行幾個知?”

  圓悟指出,“雪竇頌,諸方以為極則。一百頌中,這一頌最具理路。就中極妙,貼體分明頌出”。本詩每句都與公案的特定內容相關,看似“最具理路”、最為“貼體”,然而,這隻是將每句拆開與公案細節掛鉤的詮釋方法。如果斬斷了這種細節聯系,將本詩作為一個完整的境界來體會,則更能得雪竇的原意。詩歌詠頌的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喻經受過極為刻苦的禪修鍛煉,神威凜凜,號令施處,治國靖邦喻心國太平,剿絕妄念。現在他手握金鞭喻峻機猶存,詢問歸來的同行同修同證之人:誰能優游不迫地與自己御街閑行喻以平易風格相見?換言之,若非具備超凡膽氣之人,是難以和自己同行的。如此從整個意境上來把握詩歌與公案的聯系,益覺意味雋永。

  表現掣電之機的,還有“明招茶銚”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8則:

  王太傅入招慶煎茶,時朗上座與明招把銚,朗翻卻茶銚。太傅見,問:“上座,茶爐下是什麼?”朗雲:“捧爐神。”太傅雲:“既是捧爐神,為什麼翻卻茶銚?”朗雲:“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雲:“朗上座吃卻招慶飯了,卻去江外打野榸。”朗雲:“和尚作么生?”招雲:“非人得其便。”雪竇雲:“當時但踏倒茶爐。”

  朗上座中有話,只是首尾相違,傷鋒犯手,不僅辜負自己,同時也觸犯了別人。參禪之事,雖然不在言句上,卻要在言句上找到轉身活路。朗上座的回答,如同狂犬追逐石塊,因此王太傅拂袖而去。朗上座問明招應該怎樣領會,明招說: “非人得其便。”有轉身之路,也不負慧朗之問。但明招之答,終究還是比不上雪竇所說的“當時但踏倒茶爐”來得活潑灑落。雪竇頌雲:

  來問若成風,應機非善巧。堪悲獨眼龍,曾未呈牙爪。牙爪開,生雲雷,逆水之波經幾回。

  “來問若成風,應機非善巧。堪悲獨眼龍,曾未呈牙爪。”雪竇贊太傅問處,似運斤成風。運斤成風出《莊子·徐無鬼》,說郢人和匠石兩人的技藝都非常神奇高妙。太傅的發問,有郢人運斤成風的神妙。朗上座雖應其機,回答也很奇特,卻缺乏善巧方便,沒有拿雲攫霧的手段,所以雪竇感嘆他只是獨眼龍。

  “牙爪開,生雲雷,逆水之波經幾回。”雪竇看到朗上座粘皮著骨的情形,心生悲憫,遂頌踏倒茶爐的機用說,朗上座與明招用的都是死句,若想見到他的活處,且好好看取雪竇踏倒茶爐的手段!

  此詩用運斤成風的意象入詩,感嘆禪者於機鋒應對之時,死在句下,不能全機大用,宛如獨眼龍。作者設想如果能夠踏倒茶爐,呈發大機大用,獨眼龍就會變成騰雲駕霧的蛟龍,縱是逆水倒瀾也能沖波直上,遊走自如。比喻開悟者氣度的雄闊恣肆,精當貼切而形象可感。詩歌通過來問成風與應非善巧,獨眼龍未呈牙爪、溺於死水,和明眼龍施呈牙爪、沖波逆浪這兩組藝術形象的對比,生動地描繪出粘皮著骨和大用無方兩種應機境界

  表現掣電之機的,還有“雲門問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4則:

  雲門問僧:“近離甚處?”僧雲:“西禪。”門雲:“西禪近日有何言句?” 僧展兩手,門打一掌。僧雲:“某甲話在。”門卻展兩手,僧無語,門便打。

  雲門的問話,看似平常,卻疾如閃電。其僧也非等閑之輩,當即攤開雙手,倒驗雲門。若是常人便會手忙腳亂,雲門有石火電光之機,迅疾打了那僧一掌,其僧也有轉身之路,說有話要講。雲門放開一線,其僧默然,雲門遂再予一掌。雲門具有大機大用,每走一步都知道對方下一步的落處,既能瞻前又能顧後。而這僧則只知瞻前不解顧後。雪竇頌雲:

  虎頭虎尾一時收,凜凜威風四百州。卻問不知何太險,師雲:放過一著。

  “虎頭虎尾一時收,凜凜威風四百州。”兩句贊頌雲門機鋒的銳利。禪林常說:“據虎頭收虎尾。”意思是在一句就能洞明宗旨。雪竇格外讚賞雲門既能據虎頭又能收虎尾:其僧攤開雙手,雲門便打,是“據虎頭”;雲門攤開雙手,其僧無語,雲門又打,是“收虎尾”。頭尾齊收,手眼疾如流星,整個乾坤宇宙都感受到他的威風颯颯。

  “卻問不知何太險”,雪竇說其僧再問之時,不知道會有多麼危險!危險到什麼程度?雪竇沒有繼續頌出,卻陡地勒住說“放過一著”。暗示如果不放過,盡大地都得吃棒。

  此詩吟詠雲門掣電之機,當機立斷,間不容發。詩中熱烈地讚歎了雲門迅雷奔霆的大機大用。詩的第四句缺席,而輔以機語,與歌詠長沙游山公案一樣,表現了作者神妙地運用詩歌格律而又不為之所羈束的灑脫風致,這本身也是一種活潑圓轉的機用。

  表現掣電之機的,還有“獨坐大雄峰”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6則:

  僧問百丈:“如何是奇特事?”丈雲:“獨坐大雄峰。”僧禮拜,丈便打。

  真正的禪僧在機鋒應答時,不顧危亡。百丈如添翼之虎,其僧不避死生,敢捋虎須,問什麼是“奇特事”,即通過禪修所獲得的奇妙靈驗境界,百丈隨聲答以“獨坐大雄峰”,學人聽了當即禮拜,可謂以機投機,以意遣意。百丈頂門具眼,當即便打。一答一打,一放一收。放時灑脫自如,收來掃蹤滅跡。具有大機用的宗師,一般人平常難以看出他的奇特之處,但逢到當機拈弄的時候,自然會活潑潑地表現出來。雪竇頌雲:

  祖域交馳天馬駒,化門舒捲不同途。電光石火存機變,堪笑人來捋虎須。

  “祖域交馳天馬駒,化門舒捲不同途。”天馬駒日行千里,縱橫馳騁,奔驟如飛。雪竇贊揚百丈於祖域之中,東馳西驟,自由自在,深得馬祖“踏殺天下人” 的大機大用。僧問馬祖:“如何是佛法大意?”馬祖應聲便打說:“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傳燈》卷6《道一》僧又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馬祖雲:“近前來向爾道。”僧近前,馬祖劈耳便掌說:“六耳不同謀!”同上《法會馬祖卷舒自如,有時舒不在舒處,有時卷不在卷處,雪竇贊百丈有如此機用,與馬祖同途不同轍,既得了馬祖真傳,又別出手眼,並沒有亦步亦趨地進行仿效。

  “電光石火存機變”,頌這僧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很有機變,聽了百丈的答語後立即禮拜。參禪者必須識機變,才能在法戰時有轉身一路,否則被人驅使,難以自作主宰。“堪笑人來捋虎須”,贊百丈一隻帶翅猛虎,機變更在這僧之上,可笑這僧來捋虎須,終難逃百丈的一咬,可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莫道夜行早,更有行人

  此詩讚美百丈禪機駿發,採用了烘托、對比的手法。先是借馬祖來烘托,說百丈得其真傳並將其機用發揚光大;然後將學人百丈的機用進行對比,說學人機用雖疾,而百丈更疾於學人。詩以議論為主,使用“天馬駒”、“電光石火”、 “捋虎須”等喻象,於抑揚軒輊之中,帶情韻以行,增強了迴環唱嘆的藝術效果。 《頌古》卷10白雲端頌:“大機大用豈虛然,獨坐雄峰自有權。稍若錯傳王令者,腦門須吃棒三千。”佛鑒勤頌:“清風括地氣橫天,獨坐雄峰有大權。” 石田薰頌:“百丈機先疾似風,巍巍獨坐大雄峰。”皆讚美百丈機用。

  禪宗對機,如果雙方都是高人,心心相印之時,即可機鋒互換,成為對機的極境。表達互換機鋒的,有“慧寂慧然”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68則:

  仰山問三聖:“汝名什麼?”聖雲:“惠慧寂。”仰山雲:“惠慧 寂是我。”聖雲:“我名惠慧然。”仰山呵呵大笑。

  三聖慧然是臨濟下尊宿,年輕時即嶄露頭角,有大機大用,名聞諸方。後來遍游淮河以至沿海一帶各地叢林,由北到南一一參訪。所到之處,叢林都用貴賓的禮節接待他。仰山慧寂見到三聖時,故意問他名叫什麼,用看起來平平常常的話,來勘驗三聖悟境到底如何。三聖機鋒敏銳,知道仰山的言外之意,沒有回答說叫慧然,而說叫慧寂,果然不同凡響。這句不隨常情的話很難摸索,這種回答就是參活句不參死句。如果隨順常情,就會墮坑落塹。“雙收”之後,便是“雙放”。雪竇頌雲:

  雙收雙放若為宗,騎虎由來要絕功。笑罷不知何處去,只應千古動悲風。

  本則公案的主旨是自他不二,在表達自他不二的禪悟體驗時,禪機活潑躍動,因此頌古著重吟詠公案機鋒的本身。“雙收雙放若為宗”,放、收互為賓主。仰山問三聖叫什麼,三聖回答說叫慧寂。仰山本來想收三聖,三聖卻反過來要收仰山,這是“雙收”;仰山聽了三聖的話,說慧寂是我,這是放行。三聖說我叫慧然,也是放行,這是“雙放”,其實是互換機鋒,收則一齊收,放則一齊放。雪竇讚歎兩人能夠雙放雙收,互換機鋒。雖然只有慧寂慧然四個字,卻能出沒卷舒,縱橫自在,雙放雙收,皆可以作為宗要。雙收之時,人境俱奪,自他不分,“我” 本無名,三聖即慧寂;雙放之時,人境俱不奪,自他歷然分明,故“惠寂是我 仰山”,“我三聖名惠然”。雙放雙收,在於破除一切假立的名相而顯現本體真實,並非任意妄用諸名之稱呼。“騎虎由來要絕功”,作者讚歎兩人既然有如此絕頂功夫,最上機要,要騎便騎,要下便下,既能據虎頭,也能收虎尾,正如圓悟垂示所雲:“掀天關翻地軸,擒虎兕辨龍蛇,須是個活潑潑漢,始得句句相投,機機相應!”

  “笑罷不知何處去”,仰山呵呵大笑,一笑之中,有權有實,有照有用。八面玲瓏,靈活運用,自由自在這一笑,千古萬古,清風凜凜。但儘管如此,雪竇卻說:“只應千古動悲風”,這是因為天下有的人都不知他的旨趣是什麼。 《頌古》卷25本覺一頌:“神通游戲不為難,互換機鋒始可觀。雙放雙收底時節,呵呵大笑幾何般。”

  此詩以“雙收雙放”四字斷定一則公案,頗見作者的透徹眼力。以“若為宗” 怎樣才能將它作為宗要,怎樣才能得到它的精髓表達唱嘆之致,情思裊裊。次句以騎虎絕功補足文意,表達了對“慧寂”、“慧然”超絕功力的由衷欽佩。三四句文意陡轉,引發起讀者的大疑,說仰山大笑的意旨,讓人難以窺見,以至千古之下悲風凜凜。參禪必須發起疑團,徹悟必須透過疑團。小疑小悟,大疑大悟。雪竇頌古生發疑團的機法,頗得禪宗對機的秘旨,把讀者的思緒引向了深邃幽遠、意路斷絕的情境

  表達互換機鋒的,還有“烏臼問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5則:

  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到烏臼,烏臼問:“定州法道何似這裡?”僧雲: “不別。”臼雲:“若不別,更轉彼中去。”便打。僧雲:“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臼雲:“今日打著一個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臼雲:“屈棒元來有人吃在。”僧轉身雲:“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臼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僧近前奪臼手中棒,打臼三下。臼雲:“屈棒屈棒。”僧雲:“有人吃在。”臼雲:“草草打著個漢。”僧便禮拜。臼雲:“和尚卻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臼雲:“消得恁么,消得恁么。”

  本則公案顯示了賓主雙方自在無礙的機境。烏臼問來僧定州和尚說什麼法,僧說“不別”禪宗宗旨沒有差別,乍聽起來回答得很妙,但仍有一個“不別”的意念存在!因此烏臼說既然“不別”就請回去,舉棒便打。僧說自己是明眼悟達之人,不能受棒。烏臼說自己並非草草,正好打准了:既然你說自己是得道之人,就還有得道的意念存在,如今就要將這得道的意念打掉,於是又打三下。僧便走出,表示“放過”,是明眼人的作略——烏臼以為學人落在開悟、得道等概念里,學人已知烏臼是明眼祖師,若再糾纏,就恰被烏臼言中,所以走了出去,恰得其時,故圓悟贊為“賓主問答,始終作家”,兩人都是活潑潑的宗師,能分緇素別休咎。但學人雖然走出去,公案卻沒有結束,烏臼要繼續勘驗他的見地如何,便下語相釣。其僧轉身吐氣,輕輕一轉說怎奈棒柄在和尚手裡。烏臼頂門有眼,敢向猛虎口裡橫身,遂將棒遞給對方。其僧毫不猶疑地奪棒,連打烏臼三下。本來烏臼是主,來僧是客。現在來僧是主,烏臼成賓。若非烏臼這樣的禪師,決不敢輕易地把棒交給客人;若非來僧這樣的明眼人,也不敢貿然奪棒打山主。烏臼挨了棒,便說屈棒。來僧說你既然說屈棒,就有落處,有落處就該吃棒,打你打得正好,並不冤枉。烏臼說:“草草打著個漢。”——今天碰上了個漢子,打中了明眼人。語帶雙敲,既可理解為烏臼打中了來僧我若無眼,豈能打中你這個明眼人,也可理解為來僧打中了烏臼我若無眼,豈能知道你是明眼漢,豈能讓你打中我這個明眼人,不論作何種理解,都有自我肯定的意味。來僧聽了,立即禮拜,這一招最厲害,堪稱陷虎之機。表面上在恭維烏臼是個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師,實際上是想鑽他的破綻。烏臼如果端坐受禮,即被來僧折挫。烏臼有轉身之處,稱這僧為“和尚”在當時是非尊貴的稱呼,意謂我能識破你的機鋒,現在杓柄還在你手裡,你卻向我禮拜,我當然清楚你的用意。來僧聽了,遂大笑而出,在烏臼的讚歎聲中圓了這則公案兩人互換機用,都斷絕情塵意想,表示了無礙的機境。雪竇頌雲:

  呼即易,遣即難,互換機鋒子細看。劫石固來猶可壞,滄溟深處立須干。烏臼老烏臼老,幾何般,與他杓柄太無端。

  “呼即易,遣即難”,雪竇的詩說得過於明白,故圓悟讚歎:“一等是落草,雪竇忒殺慈悲。”呼蛇易,遣蛇難,如同把棒子交給對方,要再奪回棒子就很困難,必須具有本分宗師的手眼才能遣走他。烏臼是宗師,有呼蛇的眼目,也有遣蛇的手段:“定州法道何似這裡”是呼他;舉棒便打是遣他。“互換機鋒子細看”,來僧非等閑之輩,說“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是呼蛇;近前奪棒也打三下,是遣蛇。來僧大笑而出,烏臼說應該這樣,遣得恰到好處。本則公案中,其僧走出之前是雙收,此後是雙放。兩人機鋒互換,一來一往,打成一片,始終賓主分明,有時主作賓,有時賓作主,惹得雪竇讚歎不已。《頌古》卷13佛性泰頌: “相見不虛圖,分明付與渠。汝醉我扶起,我倒汝相扶。交互為賓主,相將入帝都。高歌大笑九衢里,天上人間我唯爾。”

  “劫石固來猶可壞,滄溟深處立須干。”雪竇用誇張的筆法讚歎兩人機鋒的偉大。劫石雖然堅固,歷經無量劫,還是可以被天人以三銖衣袖拂拭而消蝕,而烏臼和來僧的機鋒卻千古萬古沒有窮盡。即使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滄溟,若教他們向內一喝,也會立刻乾涸!

  “烏臼老烏臼老,幾何般,與他杓柄太無端。”兩句似是責怪烏臼隨便將杓柄付與別人,這樣做太輕率、太不對、太無端了。因為這根拄杖子,三世諸佛也用,歷代祖師也用,與人抽釘拔楔,解粘去縛,打妄想,斷執著,使學人薦取自家本來面目,怎麼能把它輕易給人?幸而來僧只輕輕地打了三下,倘或遇到一個莽漢,平地起驚雷,豈不是危險之至!一般情況下,拄杖子當然不輕易交付他人。但做事須看對象,如是法器,交付又有何妨。烏臼道眼通明,看準了對方,大膽地把杓柄交給他,才演出了這場千古絕唱。如果當交付而不交付,縮手縮腳,這則公案最為精彩的互換機鋒的後半段就沒有了。雪竇這句表面上看起來是貶,骨子裡則是進一步讚歎:烏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是膽識過人大智大勇的傑出高僧。參母音老人《碧岩錄講座》,見《禪》1999年第1期。

  此詩先以呼易遣難、互換機鋒斷定一則公案,引導讀者“子細看”;再以劫石可壞、滄溟可乾的誇張手法,寫兩人機鋒無窮無盡;復以似抑實揚的筆法,對烏臼的智勇作了讚賞。此詩聲情並茂,在其中我們不但可以領會、欣賞公案的精髓,看到烏臼和定州僧的超妙機鋒,還可以聽到作者飽蘸激情的讚歎吟詠,拊掌叫絕的神情風貌,是一首情韻豐贍、機趣灝轉的佳作。

  顯示機鋒相酬的,還有“末後句”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1則:

  雪峰住在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雲:“是什麼?” 僧亦雲:“是什麼?”峰低頭歸庵。僧後到岩頭,頭問:“什麼處來?”僧雲: “嶺南來。”頭雲:“曾到雪峰么?”僧雲:“曾到。”頭雲:“有何言句?” 僧舉前話,頭雲:“他道什麼?”僧雲:“他無語低頭歸庵。”頭雲:“噫,我當初悔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舉前話請益。頭雲:“何不早問?”僧雲:“未敢容易。”頭雲:“雪峰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句後,只這是。”

  大凡扶持宗門,樹立法幢,必須懂得隨機說法,知道是非進退,明白殺活擒縱才可以假如眼目迷糊,逢人問也跟著問,逢人答也跟著答,鼻孔就牽到了別人手中,就像這二僧一樣。雪峰以“是什麼”為其說法,二僧不悟,遂答“是什麼”,見解平庸,根機遲鈍,還得勞煩雪峰與岩頭一問一答,一擒一縱,以致於直到現在仍罕有人知曉本則公案窮微至幽之處究竟在哪裡。雪竇頌雲:

  末後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南北東西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岩雪。

  “末後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雪竇頌此末後句,既是替人指出一條線索,也是替人將它破除。“明暗雙雙”出自保福與羅山問答:“師保福 問羅山:‘岩頭道與么與么,不與不與么,意作么生?’山召師,師應諾。山曰:‘雙明亦雙暗。’師禮謝,三日後卻問:……‘如何是雙明亦雙暗?’山曰: ‘同生亦同死。’”《五燈》卷7《從展》羅山門下有僧以此問招慶,招慶說:“彼此皆知何故?我若東勝身洲道一句,西瞿那尼洲也知;天上一句,人間也知。心心相知,眼眼相照。”《碧岩錄》本則引

  “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雪竇意為,同條生還算容易,至於不同條死的話,那差異大了。《一日一禪》第301頁釋岩頭語:“我和雪峰是德山下的同門,他和我同在一枝上生徹悟見地是一樣的,但不死在同一枝做人的方法不同,亦即教人的手段不同。要識末後句,只有‘這’是 ‘那’。” 萬松評道:“雪竇、佛果以‘雙明雙暗’頌此話,非飽參者不知。” 《從容錄》第50則禪林對其奇險機峰都表示了極度的讚賞,如佛印元頌: “末後句兮無問處,萬仞鐵山橫在路。當日岩頭不奈何,至今雪老難伸吐。倒捋虎須方識虎,未解行人休離母。透過牢關舉似君,把定咽喉淚如雨。”《頌古》卷28佛心才頌:“龍吟枯木庵中出,天上人間無等匹;虎嘯岩頭石上來,晴空忽迸一聲雷。堪笑春池猶拾礫,寶山空到又空回。”同上圓悟勤頌: “同條生,兩鏡相照無能名;不同條死,鐵樹花開亘今古。”同上“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兩句承上文意,說不同條死差異之大,即使連佛陀達摩也摸索不著

  “南北東西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岩雪。”雪竇於言語不及之處,描繪出一幅純明澄澈的現量境,象徵學人經由了南北東西的流浪後,回歸於精神故里,獲得千差萬別悉消融的般若直觀。境界高華澄澈,闊大雄遠。

  三、激賞大機大用

  激賞大機大用的,有“好雪片片”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2則:

  龐居士辭葯山,山命十人禪客,相送至門首。居士指空中雪雲:“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時有全禪客雲:“落在什麼處?”士打一掌。全雲:“居士也不得草草。”士雲:“汝恁么稱禪客,閻老子未放汝在。”全雲:“居士作么生?” 士又打一掌,雲:“眼見如盲,口說如啞。”雪竇別雲:“初問處但握雪團便打。”

  龐居士是個大機用的宗師,名滿天下,名山大寺都很推崇他。他到葯山小住數日,辭別時,葯山令十位禪客送行,本則公案發生在送行途中。“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意在讚賞眼前飛雪片片飄落的自然風光,全禪客誤以為在追問雪片落處,不知領受當前風光,而以計度妄想橫生枝節,故居士打他一掌,以粉碎其謬妄。全禪客仍執迷不悟,故連遭掌擊,自始至終都沒有摒落言筌,被呵為如盲如啞。“好雪片片”在眼前飄落,脫體現成,只須盡情領受天地澄明風光即可,不可有任何思量計度。程兆熊謂:“在無顏色里,盡有顏色;在無分辨中,盡有分辨。到此眼如盲,口如啞,不見顏色,不復分辨,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既不落別處,就落在此處。既落在此處,就無須更問何處。”見《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263頁。 全禪客墜入落於何處的妄想,對此“好雪片片”視而不見,“眼見如盲”;不能下得心領神會的一言半語,“口說如啞”。《頌古》卷14冶父川頌:“三尺寒光射鬥牛,莫邪提處鬼神愁。蠻夷不識將軍令,誤入重圍血頸流。” 雪竇頌雲:

  雪團打,雪團打,龐老機關沒可把。天上人間不自知,眼裡耳里絕瀟灑。瀟灑絕,碧眼胡僧難辨別。

  “雪團打,雪團打,龐老機關沒可把。”雪竇在談到本則公案時說:“當全禪客開口要問的時候,握起一團雪來便打過去。”並對自己這個想法頗為自得,反復詠嘆。禪宗常以“雪”譬喻“一色邊事”。“一色”乃純一、絕對之意, “一色邊事”形容超越差別與相對觀念平等世界棄絕一切污穢和清凈境界。雪竇意為當時若握起雪團打過去,龐居士縱使有再厲害的機用也很難使得出來。

  “天上人間不自知,眼裡耳里絕瀟灑。”眼裡也是雪,耳里也是雪,便是 “一色邊事”,也叫“打成一片”。雪竇到這裡已經頌得極為明白,然後機鋒一轉說:“瀟灑絕,碧眼胡僧難辨別。”說龐居士的作略,瀟灑之至,連達摩祖師這位碧眼胡僧也難以辨別。

  此詩於公案外別出一境,從“雪團打”的懸想生發開去,設想龐居士遭到雪團打時的窘態,懸想雪團打的灑脫豪放意致,並設想對此機境連達摩祖師也難以應對。通過重複短句的疊用,增強了迴環唱嘆的藝術效果,充分表達了對大機大用的期盼。但圓悟對此卻不以為然,說“雪竇自誇他打處,殊不知有落節處”,並引慶藏主之語說,“居士機如掣電,等爾握雪團到幾時?和聲便應和聲打,方始剿絕”。慶藏主、圓悟都強調掣電之機,認為“雪團打”固然好,但用這種手段與龐居士對機仍嫌太慢,不如不握雪團直接掌擊來得乾脆利落。慶藏主、圓悟的批評,是對雪竇著語、詩歌的進一步補充、完善。

  激賞大機大用的,還有“麈中麈”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1則:

  僧問葯山:“平田淺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山雲:“看箭。” 僧放身便倒。山雲:“侍者,拖出這死漢。”僧便走。山雲:“弄泥團漢有什麼限?”雪竇拈雲:“三步雖活,五步須死。”

  本則公案中,僧人的提問叫做“借事問”,也叫做“辨主問”,目的是當面勘驗對方的機鋒。打獵時容易射到鹿和麈,唯有麈中麈是群鹿之王,最難射中。鹿王在岩石上將它的角磨得銳利無比,以保護群鹿,即便是猛虎也不敢靠近。學人藉此事來勘驗葯山,想探看葯山的答話是否具有迅疾機鋒。葯山說:“看箭。” 機如掣電。學人聽了便裝作麈鹿,放身倒地,倒也像個行家,設下圈套要陷葯山。葯山進一步緊逼,讓侍者拖他出去。那僧聽了起身便跑。這樣做也對,但畢竟粘手粘腳不夠灑脫。所以葯山惋惜:“只會玩捏泥巴游戲的裝模作樣的傢伙,有什麼真正的手段!”葯山能識破對方,只管逼將過去。雪竇感嘆學人三步外不能活轉過來,當時若跳出五步外,普天之下便誰也奈何不了他。其僧不能始終相續,有頭無尾,遭到了葯山、雪竇的批評。雪竇頌雲:

  麈中麈,君看取。下一箭,走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正眼從來付獵人,看箭!

  “麈中麈,君看取。”一個真正的禪僧,必須具有麈中麈的眼目,麈中麈的頭角,即使是插翼猛虎戴角大蟲,也要退避全身。這僧當時放身便倒,便自以為是麈中麈了。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麈中麈?雪竇引而不發,繼續描寫對機的情形,讓讀者自己明辨。“下一箭,走三步。”葯山說“看箭”,這僧便倒,山雲“侍者拖出這死漢”,這僧便跑。這樣做也不錯,可惜只跑得了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雪竇道三步雖活,只怕五步須死。如果跳得出五步外,活轉過來,便成了真正的麈中麈,可以率領群鹿將老虎趕到別的山頭。可惜這僧龍頭蛇尾,五步而死,雪竇便轉而頌葯山有當機轉身的出路說,“正眼從來付獵人”,讚歎葯山如善射的獵人,爭奈其僧不是麈中麈。雪竇當時大喝一聲:“看箭!”坐者立者,全都動彈不得。

  此詩通過對公案情形栩栩如生的再現,以及對“五步若活”機用的構想,表達了作者對大機大用的迫切呼喚。詩的最後,用上堂時的喝語“看箭”作結,戛然而止,將正眼獵人的神采驀地呈現,電光石火,繪聲繪色,令人嘆為觀止。

  真正的大機大用,是返樸歸真的圓熟機鋒。它看似平易、尋常,實是脫落了鋒芒的至淳至朴的妙境。這類公案要有趙州石橋”、“趙州四門”等。《碧岩錄》第52則:

  僧問趙州:“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彴。”州雲:“汝只見略彴,且不見石橋。”僧雲:“如何是石橋?”州雲:“度驢度馬。”

  本則公案中,趙州的回答有轉身出路,系以石橋比擬菩薩慈悲心菩薩以身體輪回於六道,勤於“下座行”走下佛的高坐,如同石橋默默地以身體承受驢馬的踐踏。趙州不像臨濟、德山行棒行喝,只用言句來殺活縱奪。這段話看來像平常機鋒一樣,卻很難湊泊。有一趙州首座觀賞石橋,趙州首座石橋是誰建造,首座說是李膺所造。趙州問:“他建造這座石橋的時候,是從什麼地方下手?”首座無法回答,趙州說:“平常你們都在談論石橋,問你從什麼地方做起,卻又不知道。”又有僧問:“如何是道?”趙州說:“牆外的。”僧雲: “不問這個道,我問的是大道。”趙州說:“大道長安。”趙州很喜歡運用這類看似平易的機鋒,從不傷鋒犯手。雪竇頌雲: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還須釣巨鰲。堪笑同時灌溪老,解雲劈箭亦徒勞。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還須釣巨鰲。”趙州尋常為人處,從來不標榜玄妙、奇特,不像其他的人動不動就說打破虛空、擊碎須彌、海底揚塵、須彌鼓浪,才配稱祖師之道似的。雪竇認為,壁立萬仞,固然能顯出佛法奇特靈驗,孤危峭峻,卻不如不立孤危。有一大師只須運用平常的作略,自然得心應手,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超越奇特,才是真正的奇特,才能深入般若智海,釣到大根大器之人。具眼宗師平常開示一言半句,運用看似平易的機鋒,不釣蝦、蜆、螺、蚌般小根鈍器之人趙州就是這樣的大師

  “堪笑同時灌溪老,解雲劈箭亦徒勞。”有僧問灌溪禪師:“久向灌溪,及乎到來,只見個漚麻池。”溪雲:“汝只見漚麻池,且不見灌溪。”僧雲:“如何是灌溪?”溪雲:“劈箭急!”《五燈》卷11《志閑》灌溪的湍流比箭還要急,如此回答帶有何等險峻的意味,但比起趙州的寬宏氣宇,其機鋒顯然尚未成熟。刻意立孤危,雖然也沒有錯,畢竟顯得費力,比不上趙州所舉的都是平常所用的言句。

  此詩精當地概括了趙州接機的風格:不立孤危,而禪機高妙,決非小根小智者所能湊泊。趙州正是神妙地運用這種機鋒,入海釣巨鰲,培養了很多禪宗大師。 《頌古》卷19地藏恩頌:“長鯨已壓浪頭飛,跛鱉橋邊尚碾泥。度馬度驢難解會,綠楊影里路東西。” 三四句引用灌溪接機的陡峭險峻風格來襯托趙州的雍容嫻雅,使人感受到口唇放光趙州古佛的風致。

  “趙州四門”公案及頌古同樣表現了趙州不立孤危道方高的風格。《碧岩錄》第9則:

  舉僧問趙州:“如何是趙州?”州雲:“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參禪悟道,必須心地澄明了無掛礙,不可在文句上尋枝摘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雲門批評參禪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口裡喃喃地商量說“這個是上等根器的語句,那個是體驗有得的語句”《古尊宿》卷15《文偃》,殊不知這隻是為未明本心的初機學人設立的方便。達摩西來,單傳心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哪裡有許多扯不清葛藤。只有斬斷語句,悟出格外之旨,才有真實受用處。禪悟不在言句上,“只此個事,若在言語上,三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語,因什麼道教別傳?”同上本則公案中,學人的問話叫驗主問,也叫探拔問,問得相當奇特,如果不是趙州,就很難應付。趙州有一靜坐時,侍者稟報說: “大王來了。”趙州矍然說:“大王萬福。”侍者說:“大王還沒有到。”趙州說:“你又說來了。”同上卷14《從諗》到了這個境界,實在奇特。黃龍慧南拈道:“侍者只知報客,不知身在帝鄉。趙州入草求人,不覺渾身泥水。” 《黃龍錄續補》這與趙州四門的精髓無異。要參透本則公案實在不易,所以雪竇拈頌出來,當面示人。雪竇頌雲:

  句里呈機劈面來,爍迦羅眼絕纖埃。東西南北門相對,無限輪錘擊不開

  “句里呈機劈面來,爍迦羅眼絕纖埃。”趙州機鋒就像金剛王寶劍,稍一佇思就立即截斷了你的頭顱,一不留神又當面替換了你的眼睛。這僧敢於捋虎須,提出一問,看似無事生非,其實句裡帶著機鋒。他既然呈機,趙州也不讓他失望,便以機鋒應答。不是趙州特地如此,而是徹悟的人自然合轍,竟好像有意安排似的。“句里呈機”,含有兩層意思,既像在問人,又像在問境。趙州不移易一絲毫,便向他道“東門西門南門北門”,猶如“爍迦羅眼”,了無塵埃,箭鋒相拄地應對來問,有機有境,詞鋒一轉就照破對方的心膽。“爍迦羅眼”即金剛眼,可以千里之外明見秋毫,洞察邪正,辨識得失。杜松柏《禪學與唐宋詩學》第257~258頁:“僧問趙州,如何是趙州?意有雙重,又似問人,又似問境,問人謂趙州存諗修持見解,問境乃問趙州之禪境,亦可世諦流布,問有關趙州城之一切,語有雙重之意,且帶玄機,當面直來,此‘句里呈機劈面來’之意也; ……趙州具金剛眼,絕無纖毫塵埃之遮翳,能洞見此僧所問‘如何是趙州’之意,此雪竇詩‘爍迦羅眼絕塵埃’之意也;趙州答在問處,亦句里呈機,答以東門西門南門北門,如言世諦流布,則趙州城實有此四門,供人出入;若顯示微玄,則顯示趙州存諗之禪境,如四門廣敞,通達無礙,又四門可代表有門、空門、亦有亦空門、非有非空門依此四者,得入真性真相。”

  “東西南北門相對,無限輪錘擊不開。”雪竇在詩的後部分,陡地翻轉,橫亘出一道難關,以四方八面都是敞開著的門,表示真空無相、了無一物的禪悟境涯《一日一禪》第47頁。“他的本意是說他的禪風,是超越空間的。四門並舉,表示不拘於一定的空間。問人答地,表示能所一如的絕待。在五度空間的前提下,當然也包括了時間的超越性。”《中國禪宗大全》第1044頁 對此,無限輪錘也擊不開,這是“頌趙州禪一切處不離本分,但一切都是趙州自家的,卻關鎖嚴緊,不露消息,不許常人借口平常心是道’,任其亂統胡為。趙州自說:‘老僧在此間三十餘年,未曾有一禪師到此間。設有來,一宿一食急走過。且趁軟暖處去也。’趙州嚴峻把關,未曾寬假於人;縱有入得關來,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趙州禪‘易見難知’處,而一般人愛向有施設處覓‘軟暖’,趙州是‘無施設處’,只是平常”。乃光《漫談趙州禪》,《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225~226頁。

  此詩描摹出賓主法戰激如流星、箭鋒相拄的禪機,寫出了趙州心如明鏡、應物無礙的機用。並以東西南北門門相對,描摹出趙州禪一切現成的特徵,以“無限輪錘擊不開比喻悖離了一切現成的學人,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趙州禪的大門。

  四、批評機鋒遲鈍

  箭鋒猶落鈍根機。對鈍根機的惋嘆,有“如來二種語”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5則:

  長慶有時雲:“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二種語。不道如來無語,只是無二種語。”保福雲:“作么生是如來語?”慶雲:“聾人爭得聞。”保福雲: “情知爾向第二頭道。”慶雲:“作么生是如來語?”保福雲:“吃茶去。”

  阿羅漢能斷九九八十一品煩惱,諸漏已盡,梵行已立。三毒即是貪嗔痴。對於阿羅漢來說,所有煩惱都已斷盡,當然也不會有三毒。但長慶卻說:“寧說阿羅漢有三毒,不說如來二種語。”旨在顯示如來無不實語。《法華經·方便品》雲:“唯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又雲:“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世尊三百餘會,觀機逗教,應病與葯,千般說法,畢竟無二種語。《維摩經·佛國品》也說:“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如果聽聞如來的說法認為如來二種語,那是由自己的悟性還欠缺的緣故。雪竇頌雲:

  頭兮第一第二,卧龍不鑒死水。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棱禪客,棱禪客,三月禹門遭點額。

  “頭兮第一第二,卧龍不鑒死水。”對本則公案,“有的雲保福道得是,長慶道得不是。只管隨語生解,便道有得有失。殊不知古人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如今人不去古人轉處看,只管去句下走,便道長慶當時不便用,所以落第二頭。保福雲‘吃茶去’便是第一頭。若只恁么看,到彌勒下生,也不古人意。若是作家,終不作這般見解。跳出這窠窟,向上自有一條路”《碧岩錄》本則引。雪竇感嘆說,只管理會第一第二,正是死水裡活計。雪竇在頌古百則中曾反復強調:“澄潭不許蒼龍蟠”,“死水不藏龍”,“卧龍長怖碧潭清”,死水裡沒有龍藏,只有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方有蛟龍潛藏。

  “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無龍處有月波澄,風恬浪靜;有龍處無風起浪,勢欲滔天。保福說“吃茶去”,正是無風掀起滔天浪。雪竇頌到這裡,一時將人的情解盪除無餘,意猶未盡,別具隻眼地說,“棱禪客,棱禪客,三月禹門遭點額”,意謂長慶雖是透龍門的龍,卻被保福驀頭一點。

  此詩通過卧龍、死水、洪波、璧月、禹門跳浪、鯉魚點額等一系列喻象,生動地表達了對粘著名相、落於鈍機者的批評,指出參禪者不可溺於死水,點額曝腮,而要向活水巨浪中去,騰雲挐霧,方能顯發大機大用

  惋嘆鈍根機的,還有“睦州問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0則:

  舉睦州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雲:“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雲:“三喝四喝後作么生?”僧無語,州便打雲:“這掠虛頭漢。”

  睦州機鋒,如石火電光,平常一言半句,如荊棘叢相似,使人下腳不得。常常是才見僧來,便道“見現成公案,放爾三十棒”。本則公案中,學人應聲而喝,喝中自有深意,頗具機用,可惜龍頭蛇尾。睦州被喝,不慌不忙,緩緩地對他說:“老僧被你一喝。”一方面許可他,一方面又在勘驗他。這僧又喝,乍看之下像是懂了,其實只是裝模作樣。驗人端的處,下口便知音。睦州看得清清楚楚,遂問三喝四喝後又怎麼樣,其僧果然應答不出,遭到了睦州的呵斥。且說對睦州的話到底該怎樣應對?如果是明辨休咎、腳踏實地的人,誰管三喝四喝後又該怎樣。雪竇頌雲:

  兩喝與三喝,作者知機變。若謂騎虎頭,二俱成瞎漢。誰瞎漢?拈來天下與人看。

  “兩喝與三喝,作者知機變。”雪竇具有勘驗龍蛇的眼光,說若非大機大用的宗師,只會胡喝亂喝,只有大機用的禪師才知道隨機應變。那僧雖被睦州收伏,卻很懂得隨機應變。

  “若謂騎虎頭,二俱成瞎漢。”對睦州的話,有人說:“管他道三喝四喝作什麼,只管喝將去,說什麼三十二十喝,一直喝到彌勒佛下生,就是騎虎頭。” 這種見解不但不了解睦州的意思,就連這僧的意思也難了解。要騎虎頭,絕非易事。雪竇說,如果以為一直喝下去就是騎虎頭的話,那麼“二俱成瞎漢”。圓悟指出,雪竇的話似倚天長劍,凜凜神威。如果領會雪竇之意,自然千處萬處一時明白,也可以看出雪竇後面的頌詞是在為上文作注腳而已。

  “誰瞎漢?”雪竇再一次詢問誰是瞎漢,大有深意:到底是賓家瞎還是主家瞎,還是賓主一時瞎?“拈來天下與人看”,雪竇沒有點明,讓天下人自己去 “看”,這是其機用活脫之處

  禪門的大喝,是表現峻厲機鋒形式之一。特別是臨濟喝,聞名禪林。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似探竿影草,有時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