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哲學,以解構為主,用的是“減法”,通過對思維定勢的消解,對情塵意垢的遣除,徹見真如本心,它無意於用“加法”去建構什麼“體系”。然而,當筆者漫步禪林,透越銀山鐵壁般的公案,欣賞新奇瑰美的意象,涵詠睿智靈動的禪詩,卻驚奇地發現,表徵禪宗哲學的公案、頌古、禪語,在電光石火中閃爍著理性深沉,在睿智陡峭中流宕著通脫圓潤,體現了哲思與詩情水乳交融的審美最高境界。
禪宗認為,人人皆有佛性,眾生本來是佛。“哪個台無月,誰家樹不春?” 人人“眼橫鼻豎”,處處“柳綠花紅”。參禪悟道,就是“明心見性”、“歸家穩坐”。而此“心”此“性”,就是“如來藏”清凈心。它“凈裸裸,赤灑灑,圓陀陀,光燦燦”,清純澄明,纖塵不染。它就是我們每個人原本具有的“本來面目”、“本地風光”、“本分田地”,是超越物慾之我的“本來人”、“本來姓”、“本來身”,是超越營營碌碌的“本來事”、“本分事”,是尊貴自主的 “無位真人”、“主人公”。它是相對意識還沒有生起之時即“父母未生”、 “混沌未分”、“洪鐘未擊”、“明暗未分”、“日月未生”之時的本原心態,此時“古帆未掛”、“一漚未發”,人類精神靜泊在寧謐的港灣,還沒有開始流浪。它光輝如“明月”,圓潤似“珍珠”,晶瑩如“明鏡”,閃耀似“火把”,它是人性的“桃源”,是遊子的“故鄉”,是精神的“本源”。
金雞唱曉,桃源夢斷。“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人在童年時代與他們所棲居的這個世界渾然一體,揚眉瞬目,舉足投步,皆如水流花開,純乎天籟。隨著自我意識的產生,人們從與世界的本真合一狀態中分離出來,蹣跚而固執地走進了二元世界,區分善惡、美醜、是非、得失、窮達、凈垢、迷悟等等,在由這些觀念織成的大網中左沖右突,逐物迷己,迷己逐物。人們執著於善惡美醜的分別念,“迷頭認影”,如同“翳目見空華”、“動目搖湛水”、“定眼迴轉火”、“雲駛月運,舟行岸移”、“迷人四方易處”,生活在幻影織就的世界之中,“作繭自縛”,讓“客塵煩惱”障蔽了心性的本明,讓“浮雲”遮蔽了心月的清輝。人們“執礫為金”、“認賊為子”、“認奴作郎”,如“渴鹿趁陽焰”,如獼猴“水中撈月”,棄本逐末,“貪月失珠”。他們不敢承當本心即佛,偏偏要“舍父逃走”,“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法海本《壇經》,大正藏第48冊。 心靈的明鏡蒙上了塵埃,通過磨瑩拂拭可使它恢復原本的明亮。頑戾的心猶如狂象左奔右突,又似獼猴攀援外境。制“狂象”,鎖“心猿”,就可防“六賊”,遠“六塵”。調心也好像“牧牛”,通過不懈的努力,一步步回歸於精神的本源——“尋牛”、“見跡”、“見牛”、“得牛”、“牧牛”、 “騎牛歸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還源”、“入廛垂手”… …澄明的心靈之所以蒙受障蔽,是由於執幻成真,認假作實。體證我空與法空,即可進入開悟之門。於是,諸法皆空的感悟便瀰漫在禪林:“四大皆非五蘊空”、 “身如芭蕉復如夢”、如“夢幻光影”、如“音聲谷響”、如“陽焰泡沫”、如 “畫圖彩色”,如“浮雲”、“水月”、“蘆葦”、“電光”、“瀑水”、“乾闥婆城”、“臨死之囚”、“熟果”、“段肉”、“篋蛇”……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法海本《壇經》,大正藏第48冊。 此偈直指人心,認為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凈,沒有污染不污染,只要見到了這個本心,便能頓悟成佛。“時時勤拂拭”的作法,簡直是畫蛇添足。它體現出南宗禪更注重峻烈直截的頓悟法門。澄明本心由於執著於相對觀念而受到障蔽,禪宗運用不二法門,將分別心、相對念“一刀兩斷”, “截斷兩頭”,使相對意識如同“紅爐片雪”般盪然無存。禪師對痴迷的學人,施以“頂門一錐”、“腦後一錘”的“本分草料”、“本分手腳”,以剿除其虛妄情識,促使學人咬嚼“鐵橛子”般沒滋味公案,聆聽“無孔笛”般無音律天韻,使學人捨命撞向“銀山鐵壁”,透過“金剛圈”,吞下“栗棘蓬”。於是,《維摩經》不二法門,成為禪宗超越一切對立的法寶。禪宗向“不思善,不思惡”處識取“本來面目”——
不二法門拆除了彼與此的柵欄,“張公吃酒李公醉”,“南山起雲北山雨”, “大唐打鼓新羅舞”;不二法門泯滅了凈與穢的界限,“村歌社舞那伽定,疥狗泥豬清凈身”,“刀割香塗等一空”;不二法門打通了生與死的隔礙,“生如著衫死脫褲”,死亡是生命的圓成解脫,是“東南西北柳成絲”、“月上青山玉一團”、“雲開空自闊,葉落即歸根”的安詳與灑脫;不二法門消解了指與月的矛盾,一方面,“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歸鳥夜迷巢”,語言遮蔽了精神的家園,膠著於語言文字,猶如“入海算沙”、“說食不飽”、“韓盧逐塊”、“刻舟求劍”、“戽水求魚”、“沙里求油”,因此“見月須忘指,歸家罷問程”。但是, “官不容針,私通車馬”,禪宗於不可說處“通一線道”,運用“鎖口之言”、 “無句之句”、“截舌之句”來表徵本心,這就是“啞人解唱木人歌”、“無弦琴韻流沙界”、“胡笳不犯宮商曲,玉笛橫時劫外吹”;不二法門圓融了色空的懸絕,“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當體即空,空中又自有生機活趣。禪是 “大死”之後的“大活”,是“枯木里龍吟”、“髑髏里眼睛”,是“石女生兒”、 “露柱懷胎”,是“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的生死不二。因此禪宗警示學人, “莫向白雲深處坐,切忌寒灰煨殺人”,要發揮自性的活潑妙用,不可被枯木死灰窒息了生機;不二法門鑿就了聖與凡的通道,“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渾無葉底花”,聖執之重如雨前花蕊競放,聖執蠲除如雨後花瓣凋零。禪者“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由凡入聖,由色界入空界,又不居聖位而重返人間,發機起用。“荊棘林中下腳”,“夜明簾外轉身”,證得清凈而不留戀於清凈,垂手入廛,悲智雙運,“灰頭土面即在萬仞峰頭”,“萬仞峰頭即是灰頭土面”……
不二法門盪除情塵意垢,使本心恢復了原本的澄明,奇特的悟境也隨之出現。
悟境之一:“一切現成”。宇宙萬象,都是佛性的顯現,“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溪聲即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森羅萬象“吾無隱乎爾”地明白呈露,“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這是離絕思量的內證之境,一切都呈現著自在自為的生命律動:“春來草自青”、“五九盡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 “日出東方月落西”……“一切現成”的基礎是“本來現成”:“明星見處月三更,個個眉毛眼上橫”、“師姑元是女人作”、“八兩元來是半斤”、“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人佛本無別,因此開悟乃是舊佛新成,“君看馬帶紅纓紱,只是去年曾秀才”、“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在精神的家園裡,自我覺悟便是最高主宰,“機關並是閑傢具,玄妙渾成破草鞋”。悟者 “鼻孔遼天”,“猛虎不顧幾上肉,洪爐豈鑄囊中錐”。他們是在禪河中遊戲自在的“弄潮人”,具有“天外風清哮吼時,為君吸盡西江水”超出萬法、獨立自由的境界。
悟境之二:“能所俱泯”。無我之境是心靈的直覺頓悟,是超越分別思量的狀態,是“無腳手人打鑼”、“無手腳人行拳”、“無舌人唱歌”、“無足人解行”,在沒有“腳手”的忘我狀態中,觀察著的自我被排除,遂得以發揮出最大的潛能。能所俱泯的范型是水月相忘的禪悟觀照,“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是“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終日說事不掛唇齒”、“終日吃飯不觸粒米”、“終日穿衣不掛寸絲”;是“驢覷井”,更是“井覷驢”。悟心絕能所,晶瑩澄澈,是“盤走明珠珠走盤”、“銀碗里盛雪”、“冰壺含寶月”、“新婦騎驢阿家牽”。
悟境之三:“圓融互攝”。這里既有“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的理事圓融,更有小大一如、東西一如、時空一如的事事圓融:“毛端含國土”、“芥子納須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是小大的互容;“籬內竹抽籬外筍,澗東花發澗西紅”、“白雲自佔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是內外的相攝;“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夜半日頭明,日午打三更”、“須彌芥子父,芥子須彌爺”,是時空的互融互攝……圓融的極致,是直覺意象的原真呈顯:“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青山常運步,白日不移輪”,“井底生紅塵,高峰起白浪。石女夜生兒,龜毛寸寸長”……
悟境之四:“隨緣任運”。奇特返於平常,至味回歸淡泊。種種奇特的感悟,最終仍歸於平常心。“飢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佛一旦離開人、離開飢餐困眠即不存在,“無事是貴人”,“貴人”是精神上富足的人,也就是佛。“在途中不離家舍”,“離家舍不在途中”,“家舍”是領悟的世界,“途中”是差別的世界。從聖境轉身而出,展開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不為紅塵所染,“土麵灰頭不染塵,華街柳巷樂天真”,這顆悟心就是平常心,是“神通並妙用,運水及般柴”的日用。
根據對禪宗文本的分析,我們發現,禪宗的一切感悟,都不外這四個部分: 一人人都具有澄明圓滿的本心,二由於相對意識的生起而障蔽了本心的澄明,三禪的修行就是通過種種方法去除障蔽澄明的污染與執著,四回歸於澄明的境界。這四個部分,即是禪宗的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它們形成了禪宗哲學的基本結構。無意於“建構”的禪宗,通過一系列的詩意象徵,實實在在地“建構”起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在電光石火中呈現著縝密的邏輯,在禪機閃爍中呈顯著深邃的理性。揭示並闡釋禪宗哲學象徵,就是本書的任務。
對禪宗哲學體系的象徵,有三種話語形式。其一是大乘佛典式的象徵。禪宗哲學是建立在大乘佛學的磐石之上,大乘經典影響禪宗而形成的思想,是為佛典式象徵。其二是公案頌古式象徵。禪宗在廣泛汲取大乘佛教思想精華的基礎上,以機鋒的形式形成了獨特的感悟,這就是公案。公案最能體現禪的精神、思想、方法、靈智,用詩偈表達、吟詠公案,就是頌古。頌古是禪文學的奇葩。公案與頌古是表徵禪宗哲學的重要話語形式。其三是詩喻性象徵。禪宗哲學是詩化哲學,往往藉助詩歌的手法,通過鮮明可感的形象,傳達澄明無染的本心,由此形成了禪宗哲學的詩學象徵。關於禪宗哲學體系的佛典式象徵,已在《禪宗思想淵源》一書中有較為詳細的探討。因此,本書的主要內容,將由以下兩大部分組成:
關於禪宗公案,雖然大多數學者認為它“矛盾與不可說”,充斥著“詭論”,但穿越其撲朔迷離的形式,還是可以看出其內在的理性思辯。有學者指出:“ 《楞伽經》里超越日常語言和邏輯的‘佛性’思想確實是禪宗公案的主題,為數甚多的公案都在闡述這一真理。但是,一者這些公案也可以理解成為闡述《金剛經》里的‘般若’空思想,二者還有另外一些公案,並不是在闡述‘佛性’ 的真理,相反地,它們是在闡述‘般若’的思想,……而這種‘般若’空的思想,並不是超語言、超邏輯的。它是利用經過反省之後的常識,即可理解的道理,它並不是超越現實的神秘事物。”楊惠南《禪史與禪思》第278~279頁,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版。 也有學者認為:“公案的內容本身就是詭論性疑惑的根源。雖然說其內容有時顯得支離破碎,毫無關係,毫無章法可言,而且很難歸納出一個有意義的共通形式,但是在許多案例里公案卻很成功的作為一種表達、傳述、引發、證驗開悟的工具。就某個角度來說,不管是就個別或是就全部公案而言,它們均以強化矛盾,不一致,甚至是胡言亂言的態度來說明、肯定、質疑、回答什麼是‘悟’。”成中英《禪的詭論和邏輯》,《中華佛學學報》第3期。 巴壺天先生指出:“禪宗所說的自性,猶如老子所說的‘道’,宋明理學家所說的‘理’,是絕對的本體,是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因為一用感覺、言說或思議,則有‘主’、‘客’、‘能’、‘所’的對立,它就不是絕對的了。換句話說:既然說是絕對的,它就必然是‘至大無外’,必然是‘大全’ 的,若我去言說它,思議它,則‘我’是言說或思議的主體,‘它’是所言說或所思議的客體。如此,我就站在它的外面而與它對立,它就不能說是大全了。由於自性知識不像感性與理性知識一樣,是可以感覺、言說或思維的,我們只能用一種‘直覺’的方法,鑽入它的裡面,與它合而為一,親自體驗,而不是站在外面來解說它,思維它。對於這種絕對的,不可感覺,不可思議的自性知識,要表現出來,自然困難,因而不得不用具有象徵性的比興法,藉有限表無限,藉具體表抽象,藉特殊表普遍。”巴壺天《禪骨詩心集》第12~14頁,東大圖書公司88年版。 從此出發,巴壺天先生進一步總結出公案語言具有“雙關性”、 “象徵性”、“否定性”、“層次性”、“可取代性”等五種特性。
可見,“矛盾的”、“不可說的”、“詭論”的公案,實際上具有表達性、雙關性、邏輯性。緣此,本書選取公案與頌古的合璧《碧岩錄》進行分類研究,闡釋公案頌古對禪宗哲學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的象徵,探究公案的意旨,分析頌古的禪悟內涵、運思特點、取象方式、美感質性。
禪宗哲學和文學密不可分。由於中國的文學與哲學融合無間,哲學思想往往通過優美的文學意境表現出來。在詩歌的通靈旖旎中,潛蘊著深邃睿智的感悟。通過文學而表達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中國佛學、中國禪宗的顯著特色之一,是其得天獨厚所在。有論者指出,“中國佛學的問題也出在這里,因為搞思想搞通的人,往往文學沒得天才;文學搞得好的人,往往邏輯頭腦不夠”。雖然我“文學天才”與“邏輯頭腦”都還遠遠不夠,但要想探討禪宗哲學,必須朝這個方向努力。本書所做的,就是這種努力與嘗試。由於禪宗大量運用了詩化語言,通過一系列的象徵比喻,表達不可言說的禪悟體驗,因此,本書試圖闡釋禪宗詩學喻象的獨特意義,為研究禪宗哲學提供管蠡之見。
需要說明的是,代表禪詩藝術高峰的頌古,從內容上看,屬於對禪宗哲學的詩喻性象徵。考慮到它與公案緊緊聯繫在一起,為了便於讀者“理解”公案,所以沒有把它歸入下編,而是和公案放在一起討論。
為了使隨文注釋簡練,本書對一些書名作了簡化,如《景德傳燈錄》簡稱《傳燈》,《五燈會元》簡稱《五燈》,《古尊宿語錄》簡稱《古尊宿》,《續古尊宿語錄》簡稱《續古》,《禪宗頌古聯珠通集》簡稱《頌古》等。基於同樣的原因,在引用唐宋詩人作品時,也遵循簡化的原則,對其出處一般標註其在《全唐詩》、《全宋詩》中的卷數。關於本書引用各種資料的版本,請參看《禪宗詩歌境界》所附的《主要參考書目》。此外,本書所分析的少數公案及頌古,雖然在另外兩本書中有所涉及,但是為了保持本書的完整性,筆者仍然作了析論;日本學者關於《碧岩錄》的研究取得了相當的成就,限於篇幅,本書選取了較具代表性的觀點加以介紹。
禪宗公案,如萬仞懸崖,似銀山鐵壁,如石上栽花,似蚊叮鐵牛。禪宗語言,神奇惝恍,撲朔迷離,截流斷妄,心行處滅。然而,正是這無弦琴、沒孔笛,卻彈撥出優美的曲調,使古往今來無數禪人為之涕泗滂沱。它是如此的豐贍、冷峻、芳菲、玄遠,酌之無窮,挹之無竭,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即之如得,握手已違。我們所要做的,就是體證、體證、再體證。
走入萬花深處,身是菩提一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