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開悟論揭示超越分別執著以重視清凈本心的方法與途徑。佛教的開悟方法素有漸修與頓悟二途,對於禪的靈魂公案來說,它所體現的開悟論是電光石火式的頓悟法門,而非磨鏡調心式的漸修方法。在頓悟法門中,又以不二法門構成其主要內容。《碧岩錄》中運用不二法門的公案有:
1泯除揀擇:至道無難第2則、第57~59則、俱胝一指第19則、禾山解打鼓第44則、雲門胡餅第77則、雲門花藥欄第39則、洞山麻三斤第12則
2截斷意路:南泉斬貓第63則、趙州頂鞋第64則、雲門對一說第14則、雲門倒一說第15則、香林坐久成勞第19則、鎮州蘿蔔第30則、隨他去第29則、前三三後三三第35則
3懸擱語言:閉嘴說禪第70~72則、外道問佛第65則、離四句絕百非第73則、文殊白槌第92則、大士講經第67則
4消解自他:巴陵吹毛劍第100則、仰山不曾游山第34則
5融匯生死:日面佛月面佛第3則、大龍法身第82則、洞山無寒暑第43則、道吾不道不道第55則
6打通聖凡:資福圓相第33則、保福妙峰頂第23則、蓮花拄杖第25則、長沙游山第36則、國師十身調御第99則
7圓融色空:龍牙西來意第20則、大死卻活第41則、麻谷振錫第31則
禪宗的不二法門,源於《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碧岩錄》第84則:
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文殊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語,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雪竇雲:“維摩道什麼?”復雲:“勘破了也。”
維摩詰請諸位大菩薩各說不二法門,三十二位菩薩,都認為超越相對的見解如有為無為、真俗二諦,就是不二法門。後來詢問文殊,文殊說:“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文殊以無言遣言,固然較三十二位菩薩以言遣言為高,卻不知靈龜曳尾,拂跡成痕。於是文殊又問維摩詰什麼是不二法門,維摩默然。雪竇著語說“維摩道什麼?”“勘破了也。”指出必須是“不拘得失,不落是非,如萬仞懸崖,向上捨得性命,跳得過去,許爾親見維摩。如捨不得,大似群羊觸藩”圓悟語。雪竇頌雲:
咄這維摩老,悲生空懊惱。卧疾毗耶離,全身太枯槁。七佛祖師來,一室且頻掃。請問不二門,當時便靠倒。不靠倒,金毛獅子無處討!
“咄這維摩老,悲生空懊惱。”“咄”、“空”皆系反辭,用否定的語氣表示對維摩詰“菩薩疾者,以大悲起”的同體大悲襟懷之肯定。
“卧疾毗耶離,全身太枯槁。”維摩通過示疾,廣為諸位大菩薩及其弟子說法:“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為苦為惱,眾病所集。”維摩以無礙的辯才,宣說著肉體生命的“枯槁”。
“七佛祖師來,一室且頻掃。”文殊過去世曾作過七佛祖師,奉佛陀旨意前來問疾,維摩遂於方丈內除去所有,唯留一榻以待文殊。
“請問不二門,當時便靠倒。”文殊請教不二法門,維摩當時默然不答,以致後世的參禪者認其無語即是“靠倒”用文殊的話頭將文殊挫敗,大錯特錯。雪竇將人逼拶到萬仞懸崖之上,卻一手搦一手抬,驀地轉折說“不靠倒,金毛獅子無處討!”維摩一默,並不意味著將文殊“靠倒”,並不是“維摩一默,文殊失利”《古尊宿》卷39《光祚》,因此縱是“金毛獅子”般的參禪者,也無法窺探到維摩一默的妙諦!圓悟贊嘆道:“非但當時,即今也恁么。還見維摩老么?盡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皆變作金毛獅子,也摸索不著!”圓悟語。《從容錄》第48則天童頌:“珉表粹中誰賞鑒,忘前失後莫咨嗟。”亦頗得其趣。忘前失後,即“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此詩前四句,以明抑暗揚的筆法,贊嘆維摩自他不二的大悲襟懷,和匡床卧疾的高人風儀。維妙維肖,聲情並茂,是對文殊探問不二法門的有力鋪墊。“請問不二門,當時便靠倒。”描摹維摩機鋒之敏銳,以矛攻盾,將對方挫敗。後二句隨即又予掃除,說維摩的用意,決非僅僅限於要“靠倒”對方,維摩一默內涵豐厚,天下衲僧皆難窺其奧妙。維摩一默是以無言顯般若,而雪竇的《頌古百則》則是以有言顯般若。從這個意義上說,雪竇頌古頗有得不二法門神髓之妙。
一、泯除揀擇
“揀擇”即是執著分別,“泯除揀擇”是遣除執著心,消泯分別念。三祖僧璨《信心銘》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謂佛祖大道,本來平等,無階級無差別,自由自在,由於眾生的揀擇、憎愛而產生了難易之別。如果沒有取捨憎愛,就會十方通暢、八面玲瓏。《碧岩錄》中直接關涉到這句禪語的公案,有第2則、第57則、第58則、第59則。《碧岩錄》第2則:
趙州示眾雲:“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里,還護惜個什麼?” 州雲:“我亦不知。”僧雲:“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里?”州雲: “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至道”,即至極之大道、佛祖之大道,亦即宇宙的最高真理。“至道無難” 公案“意謂凡事僅須無相無念去做,則要體會大道,並無困難;若有好惡、染凈、迷悟、彼我、取捨、憎愛等之分別情念,即落入揀擇差別之見,以此毫釐之差,必成天壤懸隔之別。至道既為一切物最究極之真實,超越分別、言語等,凡有言語,即失其真實;而此一公案中,即呈現出始終在分別里之僧,與在無分別里之趙州,二者境界截然不同”《佛光》第5936頁。趙州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為學人開示如何提起直觀頓悟的禪秘要旨。“揀擇”是憎愛妄心,自然必須遣除;“明白”是虛明自照之智,卻同樣要加以遣除,這是因為如果墮在虛明的境界里,還是禪病,因此趙州警示學人不可住於虛明。參乃光《漫談趙州禪》,《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214頁。《一日一禪》第266頁:“我早已超越選擇之處差別,甚已不在明白之處平等。”《頌古》卷19隨庵緣頌:“世間無物可羅籠,獨有嵯峨萬仞峰。忽若有人猛推落,騰身雲外不留蹤。”亦謂不可住於“萬仞峰”,不可住於“明白”,而要將之遣除方得自在。 學人不明趙州言外之意,膠柱鼓瑟,以為覷見了趙州的漏洞,逼拶趙州說: “既然不在‘明白’里,還‘護惜’個什麼?”若不是趙州,遭此一問,往往忘前失後。趙州不愧是著名禪宗大師,轉身自在,遊刃有餘,沒有行棒行喝,只是淡淡地說“我亦不知”,就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學人的攻勢。禪林中有一些人被勘問的時候,也常常說不知不會,但與趙州的“不知”實有霄壤之別。因為趙州的“不知”是第一義的般若無知的“不知”,而有些禪師的“不知”則是以世俗諦的“不知”來充塞第一義的“不知”,魚目混珠。聽了趙州的回答,問話僧也不是凡庸之輩,再次發問:“和尚既然‘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里’?” 趙州仍顯出大師風範,對他說:“詢問的事,到此為止,禮拜之後且退下。”這僧毫無縫隙可乘,只得敗下陣來。趙州不與他談玄談妙,論機論境,不行棒施喝,只是用平常言語接人,卻能應對裕如,滴水不漏,天下人奈何他不得,這是因為趙州灑灑落落無計較,所以橫拈倒用,逆行順行,都能自由自在。雪竇頌雲:
至道無難,言端語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髑髏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乾。難難,揀擇明白君自看。
雪竇深明公案的意趣,所以能如此頌出。“至道無難,言端語端”,與“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看似不同,實則無異。因為從般若悟心源頭流出的一切文字,都與實相不相違悖。不但不是揀擇,而且是顯現真理的文字般若。
“一有多種,二無兩般。”本體是一,現象是二。絕對的本體通過紛紜的事相顯現出來一有多種,紛紜的事相顯現著絕對的本體二無兩般。體用相即,體由用顯,用由體發。打成一片之時,依舊山是山水是水,長是長短是短,天是天地是地。有時喚天作地,有時喚地作天,有時喚山不是山,喚水不是水。風來樹動,浪起船高,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雪竇才氣縱橫,雖然前四句已頌完公案,意猶未盡,仍然興會淋漓地繼續吟詠。此二句與前四句的抽象哲思不同,用神奪造化之筆,描摹出一幅天然現量圖景:在泯滅了一多之別、纖塵不立的悟境中,天邊紅日噴薄時殘月便徐徐落下,檻前青山潑黛時秋水便漸漸變寒。自在自為,言端語端,頭頭是道,物物全真,心境俱忘,打成一片。此詩前部分孤峭萬仞,後部分則曲通一線。見地透達者視此如醍醐上味,情解未忘者對此便滿頭霧水。
“髑髏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乾。”此二句再辟新境,運用了奇特的禪定直覺意象來吟詠“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僧問香嚴:“如何是道?”香嚴答: “枯木里龍吟。”喻滅絕一切妄念,至大死一番處,蘇生復活,而得大自在 僧又問:“如何是道中人?”香嚴答:“髑髏里眼睛。”喻已斷除情識分別,死中得活僧後問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龍吟?”霜雲:“猶帶喜在。”“如何是髑髏里眼睛?”“猶帶識在。”僧又問曹山:“如何是枯木里龍吟?”曹山答:“血脈不斷。”“如何是髑髏里眼睛?”“干不盡。”並作頌一首:“枯木龍吟真見道,髑髏無識眼初明。喜識盡時消息盡,當人那辨濁中清?”《五燈》卷13《本寂》“至道”非分別之識所知,只有將心識滅盡,才能大活,這便是髑髏無識。髑髏識盡,情識不存,法眼通明,頌“才有語言,是揀擇”。枯木龍吟,生機不斷,機用流轉,頌“老僧不在明白里”。
“難難,揀擇明白君自看。”雪竇將公案盡情吟誦之後,又作翻案之語,將《信心銘》、趙州法語中的“無難”易為“難難”,《頌古》卷19月堂昌頌亦雲:“至道無難,萬水千山。” 以表達自己的體悟。百丈說,“夫讀經看教,語言皆須宛轉歸就自己”《五燈》卷3《懷海》。而雪竇頌古的特色,正是“凡是一拈一掇,到末後須歸自己”圓悟語。雪竇在詩中指出,要體會“至道無難”實在不易,“才有語言,是揀擇”,如果人們粘滯於自己以上的頌詞,就會形成新的執著,所以雪竇又予掃除說“揀擇明白君自看”,以啟發學人自證自悟。
從表達手法上看,此詩正說至道無難,言端語端、反說難難,從不同的角度啟發人們神妙地運用語言、超越語言,以自證自悟。頌古從不同的側面,對公案精髓進行了精彩再現,在闡釋公案要旨、盡攝公案神韻的同時,創造新奇的意境。這種意境,超言絕慮,呈現著至易至難、至難至易的禪悟之美。
《碧岩錄》第57則、58則、59則還收入了另外三則“至道無道”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7則:
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州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僧雲:“此猶是揀擇。”州雲:“田庫奴,什麼處是揀擇?”僧無語。
趙州常用《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勘問學人,學人將這句話轉過來問他,趙州回答“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用法身遍在來暗示不揀擇的心境。學人認為趙州有“唯我獨尊”的意念,仍然是揀擇。趙州能從撥不開的地方撥開,轉不動的地方轉動,劈口便塞斷說:“田庫奴,什麼處是揀擇?”
徹悟之人,對千差萬別的世間戲論,都看作是醍醐美味。“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句話,雖然在法身遍在的意義上是一種“揀擇”,但如果一味執著於空,又會陷於惡平等。一個人縱使徹悟而進入無分別的平等悟境,仍然要生活在分別的世界裡,也就是說生活在揀擇和差別的世界裡,所以趙州才有“何處是揀擇” 的反問。
真正的不揀擇,須在揀擇中參《一日一禪》第267頁。趙州答語如璧月在空,晶瑩圓潤。而僧人的見解卻似蝦蟆入窟,難覓清光。《頌古》卷19白雲端頌:“團團秋月印天心,是物前頭有一輪。入穴蝦蟆無出路,卻冤天道不平勻。” 到了這個地步,便可看出趙州為人一片赤忱。趙州像金翅鳥俯衝直下,劈開海水,攫取龍吞。雪竇頌雲: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蚊虻弄空里猛風,螻蟻撼於鐵柱。揀兮擇兮,當軒布鼓。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頌趙州之答氣度沉雄。趙州答語中的“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我,而是法身。法身如海深山固。同時,海深山固也比喻趙州的答語深不可測,堅固不可動搖,以反形下文。
“蚊虻弄空里猛風,螻蟻撼於鐵柱。”僧人聽到趙州的回答後,仍說“此猶是揀擇”,趙州便當頭截斷:“鄉巴佬,什麼處是揀擇?”這就是“猛風”、 “鐵柱”。僧人的問話,一似蚊虻在猛風裡飛舞,螻蟻搖撼著鐵柱。雖然猛風不可弄,鐵柱不可撼,但僧人膽氣可嘉,因為只有出格之人才能使出如此手段。
“揀兮擇兮,當軒布鼓。”雪竇在使人妄想大死之後,又使人大活過來。以一切現成之境,形容趙州之語昭昭白白,如在窗前擂動布鼓相似,秘響玄音,知音者自可心領神會。
此詩喻象鮮明,以海深山固,形容法身遍在及答語的深微堅固;以蟻虻弄猛風、螻蟻撼鐵柱這種弱小者對強大者的抗爭,喻學人敢於挑戰師家的膽氣;以 “當軒布鼓”,啟發人們用心靈去感應公案的妙義。全詩由三組比喻組成,意象變換迅速,騰挪跳宕。散文、騷體句式錯綜成篇,增強了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
《碧岩錄》第58則,可以看作是運用不二法門的大巧若拙式神來之筆:
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州雲:“曾有人問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所謂“窠臼”,即棲身之處。趙州接人不行棒喝,機用卻勝於棒喝。學人的問題很奇特,趙州說對它經過了五年的思考參究仍然闡釋不清楚,因為這“窠窟” 不是別的,“還是坐在那明白窠窟里的問題。……從凡入聖易,即聖入凡難,只仰望毗盧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腳底事,是參禪人的通病,所以說‘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揀擇入聖之路易識,‘不坐在明白里’去作一頭水牯牛,或者如趙州常說自己‘是一頭驢’的從聖入凡向異類去難”。乃光《漫談趙州禪》,見《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215頁。 雪竇頌雲:
象王嚬呻,獅子哮吼。無味之談,塞斷人口。南北東西,烏飛兔走。
此詩雖結體短小,卻極盡開闔縱奪之能事。先是以“象王嚬呻,獅子哮吼” 兩句描畫出趙州答語的氣勢威雄,再以“無味之談,塞斷人口”吟贊趙州的答語是意路難透的活句,而非可以意解的死句。《頌古》卷19天童覺頌:“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無縫罅。只知推過商量,誰信分明酬價。玲瓏的相知,鹵莽的相訝!寧可與曉事人相罵,不可共不曉事人說話!” 再以“南北東西,烏飛兔走”對無味之談作形象呈現:雖有南北東西的方位、烏飛兔走的運行,然而,禪是超越南北東西的南北東西,是超越烏飛兔走的烏飛兔走,是一切現成的現量境,容不得任何揀擇思量。
《碧岩錄》第59則通過箭鋒相拄的機趣表達了不二法門的精髓:
僧問趙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州雲:“何不引盡這語。”僧雲:“某甲只念到這里。”州雲:“只這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有逸群的辯才,平常示眾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學人鑽空子發問說,既然一有語言就是揀擇,那麼你教示眾人的話也是揀擇了。趙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說“何不引盡這語”。
所謂“這語”指《信心銘》原文中,“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後面的“但莫憎愛,洞然明白”兩句,它是前兩句的注腳。實際上,三乘十二分教,佛陀、祖師的千言萬語,都是“至道無難,惟嫌揀擇”兩句話的注腳。問話僧似懂非懂,只說:“我只念到這里。”趙州似乎贊許他,又似乎不贊許他,答道:“這就是至道無難,唯嫌揀擇。”表面上是將《信心銘》首二句重念一遍,實則大有深意。
趙州的答語,容不得纖毫思考計量,如石火電光,擒縱殺活,自由自在。工夫做到綿綿密密,能夠相續不斷首尾相應是很難的事。趙州辨龍蛇別休咎,答話處於無心無念狀態,沒有任何計較,不知不覺地換掉了那僧的眼目,而不傷鋒犯手。趙州之答,離四句絕百非,只有不存任何揀擇之念者才能看透。稍一猶豫,即有胡越之隔。《頌古》卷19佛鑒勤頌:“針線工夫妙入神,沿情接意一何親。太平胡越無疆界,誰是南人與北人?” 雪竇頌雲:
水灑不著,風吹不入。虎步龍行,鬼號神泣。頭長三尺知是誰,相對無言獨足立。
“水灑不著,風吹不入。”點明趙州答語把斷要津,綿密嚴謹。“虎步龍行,鬼號神泣。”形容趙州答語有龍馳虎驟般雍容氣度,和摧人肺腑的感染力。不但這僧為之折服,連鬼神也要為之號泣。
“頭長三尺知是誰,相對無言獨足立。”這兩句詩運用了禪門典故。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說:“頭長三尺,頸長二寸。”《五燈》卷13《良價》義懷拜謁雪竇獻《投機偈》:“一二三四五六七,萬仞峰頭獨足立。驪龍頷下奪明珠,一言勘破維摩詰。”同上卷16雪竇引用這兩則典故,活靈活現地畫出趙州古佛的精神氣貌。從對趙州答語的吟詠,轉到對趙州精神氣質的刻畫,設喻新奇險怪,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表達泯除揀擇禪悟體驗的還有“俱胝一指”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9則:
俱胝和尚,凡有所問,只豎一指。
如果在指頭上去思索俱胝的意思,不啻緣木求魚。因為俱胝豎指的意思並不在指頭上,而在於手指所表現的真理,即斷絕對立和分別的絕對的世界,天地宇宙皆攝於一指。一切森羅萬象,無不以真如為體,其性平等,一切現象的實體就是萬象的實體。俱胝一指,是天地與我佛性一體的一指,是一即森羅萬象,森羅萬象歸於一的一指,也是華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一指。”《從容錄》第84則天童覺頌:“所得甚簡,施設彌寬。大千剎海飲毛端。”萬松評唱: “《維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議經,《華嚴》塵含法界名大不思議經,《楞嚴經》 ‘於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國土’,又雲‘於一毛端現寶王剎,坐微塵里轉大*輪’。” 俱胝一指,實得維摩不二、華嚴珠網、楞嚴三昧之精髓。 “一塵才起,大地全收;一毛頭師子,百億毛頭現。百億毛頭師子,一毛頭現。千頭萬頭,俱識取一頭。”《慈明四家錄·慈明圓》“寒則普天普地寒,熱則普天普地熱,山河大地,下徹黃泉;萬象森羅,上通霄漢。”圓悟語秘魔接機,只用一杈打地;無業凡有所問,只道“莫妄想”。可見一悟一切悟,透得一機,千機萬機一時透,正如圓悟本則垂示所雲,“如斬一綟絲,一斬一切斬;如染一綟絲,一染一切染”。雪竇頌雲:
對揚深愛老俱胝,宇宙空來更有誰?曾向滄溟下浮木,夜濤相共接盲龜。
雪竇擅長寫四六對句的駢體文,悟境高深,對聱牙艱深的公案尤其喜歡作頌古詠嘆。“對揚深愛老俱胝,宇宙空來更有誰?”禪林宗師,應機說法,一問一答,當面提持,即是“對揚”。雪竇喜愛俱胝豎指接人的作略,認為自天地開闢以來,只有俱胝一人擅用此機。若是其他的人接機時,往往亂用機鋒,唯有俱胝終身擅用一指頭接人。
“曾向滄溟下浮木,夜濤相共接盲龜。”眾生在生死苦海之中,頭出頭沒,此生彼死,此死彼生,不能徹見本心,永遠難以出離業識的大海。俱胝慈悲接引,在生死苦海中以一指頭接人,度人出離生死。他豎起的一指,如同向生死苦海中放下浮木,接引盲龜,使眾多迷人得以到達涅槃彼岸。
此詩前二句鋪陳其事,贊嘆俱胝的機用,並以宇宙的空闊廣袤為後文作鋪墊。後二句熔鑄《法華經》意象入詩,境界蒼涼雄闊,氣格高古悲涼,流露出獨坐大雄峰的曠世孤獨和普度眾生的大悲情懷。
與俱胝一指同出一轍的是“禾山解打鼓”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4則:
禾山垂語雲:“習學謂之聞,絕學謂之鄰。過此二者,是為真過。”僧出問: “如何是真過?”禾山雲:“解打鼓。”又問:“如何是真諦?”禾山雲:“解打鼓。”又問:“即心即佛即不問,如何是非心非佛?”禾山雲: “解打鼓。”又問:“向上人來時如何接?”禾山雲:“解打鼓。”
唐末五代禾山無殷禪師對於學人的參問,四次均答以“解打鼓”。禾山的垂語,出自《寶藏論》。《寶藏論》說,有學的聲聞、緣覺二乘位叫做“聞”;習學既盡,證得無學的聖位叫做“鄰”,謂之絕學無為閑道人,此時才開始與道相近。超越了這兩者,才是真正地通過了修行歷程,邁入菩薩乘,是徹底向上的境界。學人的反應很快,聽了禾山的垂語後,便問如何是真正的超越,禾山說: “我懂得打鼓。”可謂言無味語無味,想要明白它的底蘊,必須是修證已經透脫的人才行。因為這句話容不得推理、議論,要悟當下便悟。在這以後學人又有三問,禾山都一律用“解打鼓”回答,其意旨在於“開示真正之解脫唯在於領會此一包含所有事實而始終同一之‘解打鼓’。……蓋真正體會諸佛悟境之人,視無味之言語,無關於慧解;若能於此理會,則當下猶如桶底脫落,執情盡除而驀然開悟”《佛光》第2146頁。與此公案機鋒異曲同工的是凈果答僧,三次都用“一場忄么忄羅”,禪林稱為“凈果三忄么忄羅”;保福答僧,四次都說 “卻是爾瞞我”,禪林稱為“保福四瞞人”;另外還有“雪峰四漆桶”等,都是修證已透脫的宗師各自拈出甚深微妙的奧義,以作為接引學人的機用。雪竇略微指出一條線索,頌出這則公案:
一拽石,二搬土,發機須是千鈞弩。象骨老師曾輥球,爭似禾山解打鼓。報君知,莫莽鹵,甜者甜兮苦者苦。
“一拽石,二搬土,發機須是千鈞弩。”雪竇引用了與公案機鋒相同的禪門典故來吟詠四打鼓。歸宗一日問維那師到什麼地方去,維那說拽石去。歸宗說: “石頭可以讓你拽,但不要動著中間的樹。”《碧岩錄》本則引木平和尚凡見新僧到來,就先令他搬三次土,並在木牌上寫了一詩:“南山路仄東山低,新到莫辭三轉泥。嗟汝在途經日久,明明不曉卻成迷。”《傳燈》卷20《善導》雪竇用“千鈞弩”比喻歸宗拽石、搬土的機法,說禪門宗師遇到了像獰龍猛獸般大根器的人,才用千鈞弩的機鋒來接引,對那些鈍根小器,是不值得發動大機的。
“象骨老師曾輥球,爭似禾山解打鼓。”雪竇再度引用與公案機鋒相侔的禪門典故來映襯禾山解打鼓。雪峰一日見玄沙來,三個木球一齊輥,玄沙作倒地勢,雪峰深予印可。《雪峰錄》卷下:“上堂,眾集定,師輥出木球,玄沙遂捉來安舊處。又一日,師因玄沙來,三個一時輥出,沙便作偃倒勢。師曰:‘尋常用幾個?’曰:‘三即一,一即三。’”玄沙之對,深契雪峰之意,與禾山解打鼓妙義相通。 雖然雪峰、玄沙二人的作略也堪稱大機大用,但雪竇認為,他們的機用仍比不上禾山解打鼓。因為禾山解打鼓,更具有簡潔明快、一句截流的一指禪機。
“報君知,莫莽鹵,甜者甜兮苦者苦。”雪竇擔心人們在他的詞句上釘樁搖櫓,所以又予以掃除,說不可莽鹵。因為這禪悟之境,是冷暖自知、甘苦自知的內證境界。
此詩在吟詠禾山解打鼓公案時,將與之機用相同的公案信手拈來,作為烘托、陪襯,充分凸顯了禾山解打鼓的機境之高。在平等一味的禾山鼓聲中,千差萬別悉皆消融。最後雪竇又將自己的吟詠予以拂卻,以避免讀者守株待兔而不能領悟公案的意趣。雪竇引導讀者對公案本身作深入的參究,將禪悟的主動權交還給讀者,最得禪宗隨說隨掃、不立文字的精髓,使得頌古也因此頗具婉約蘊藉之致。
與俱胝豎指、禾山解打鼓機用相侔的是“雲門胡餅”。《碧岩錄》第77則:
僧問超佛越祖之談,雲門是一代宗師,便水漲船高、隨波逐浪地答以“胡餅”。因為僧人問話之中有大大小小的縫罅,所以雲門用胡餅攔縫塞定。雲門復示眾說: “見人道著祖意,便問超佛越祖之談,汝且喚什麼作佛,喚什麼作祖?且說超佛越祖底道理看。問個出三界,汝把將三界來,看有甚麼見聞覺知隔礙著汝,有什麼聲塵色法與汝可了?”《五燈》卷15《文偃》悟得此語,便能悟得胡餅之旨。法演說:“驢屎比麝香。”這里容不得意識計量。如果認為胡餅便是超佛越祖之談,就沒有活路;既不把它當作胡餅來理解,也不把它當作超佛越祖來理解,便是活路。雲門的答語,與俱胝豎指、禾山解打鼓一樣,都難以用知性透過。後人往往臆解說:“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持這種見解的人做個講經說法的座主,也許能博得多知多解的美譽,但與禪悟卻失之千里。對本則公案, “諸方頌極多,盡向問頭邊作言語,唯雪竇頌得最好”圓悟語。雪竇頌雲:
超談禪客問偏多,縫罅披離見也么?胡餅{祝土}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訛。
“超談禪客問偏多,縫罅披離見也么?”一般的參禪者多愛問什麼是超佛越祖之談,對這種風氣,雲門曾予以激烈批評:“你諸人橫擔拄杖,道我參禪學道,便覓個超佛越祖底道理,我且問你,十二時中行住坐卧、屙屎送尿,至於茅坑裡蟲子、市肆買賣、羊肉案頭,還有超佛越祖底道理么?道得底出來;若無,莫妨我東行西行。”便下座《古尊宿》卷15《文偃》。學人只管追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殊不知所提的問題有很大的漏洞,雲門遂以胡餅攔縫塞定。學人還是不肯休歇,繼續追問,因此雪竇感嘆:“胡餅{祝土}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訛。”後世的參禪者,往往在胡餅上求理解,不然就在超佛越祖上頭去揣摩、猜度不已。殊不知公案的意旨並不在這兩頭,雲門之答乃是“拋棄一切佛見受佛拘束的見解和法見受到法所緊縛的見解的禪門至高佛向上佛的境界之上境界”。《一日一禪》第297頁。按《佛光》第5344頁:“回答佛意、祖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問,而絕不容以思量分別之餘地,即顯示超佛越祖之言,除穿衣吃飯,屙屎送尿外,別無他意,故即便是超佛越祖之談,亦無如一個胡餅吃卻了事。”此與《頌古》卷33白雲端所頌“飽來一任帶刀眠,誰問西來閑達摩”意同,然猶有“縫隙”。
此詩從胡餅生髮,通過胡餅塞縫的藝術形象,生動地傳達出雲門胡餅的精髓。首句以“問偏多”指出超談禪客之多,暗示詢問超佛越祖之談是參禪者的通病。次句以“縫隙離披見也么”,引發學人省悟超談之問的疏漏之處。後二句“胡餅 {祝土}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誵訛”,感嘆學人不識本心,擾擾外尋,以致誵訛蜂起。暗示只有迴光返照,方可風平浪靜,心國太平。小詩於明快之中,別具蘊藉宛轉之致。《從容錄》第87則天童覺頌:“胡餅雲超佛祖談,句中無味若為參?衲僧一日如知飽,方見雲門面不慚。”句中無味,系用洞山守初語意:“洞山這里言無味、食無味、法無味,無味之句,塞斷人口。兄弟,到這里難為湊泊。”《古尊宿》卷38《守初》 雲門胡餅,塞斷了一切二元意識所生起的漏洞。
“雲門花藥欄”與雲門胡餅有異曲同工之妙。《碧岩錄》第39則:
僧問什麼是本體自性的清凈心,即不受塵世凡俗污染之心,雲門答以“花藥欄”,答與問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大有深意。雲門之答,壁立萬仞,斷絕攀緣,了無意路可尋,這是雲門的殺人刀,將學人對“清凈法身”的迷執一刀截斷,讓他莫妄想。因為自性清凈心不可向外尋求,更不可涉理路,落言筌。問話僧是雲門弟子,又是久參禪客,言下有悟,便說:“以這清凈法身再一路一直上去時又會如何?”雲門說:“當你說法時可以摧破一切異端邪說,就會像金毛獅子,哮吼之時,狐兔之輩都會聞風喪膽。”意含認可此僧之修行圓熟,然尚未完全認可。僧問玄沙“如何是清凈法身”,沙雲:“膿滴滴地。”與花藥欄實無二致。雪竇是過來人,自然知道其中真義,頌雲:
“花藥欄”,莫顢頇,星在秤兮不在盤。“便恁么”,太無端,“金毛獅子” 大家看。
“‘花藥欄’,莫顢頇。”圓悟指出,“人皆道雲門信彩答將去,總作情解會他底”。信彩答將去,即隨興而答。持這種看法實為情識妄解,如謂“‘清凈法身’,乃指遍一切處之佛身。對於僧所問‘如何是清凈法身’,雲門漫不經心地答以‘花藥欄’,意謂清凈法身遍於一切處,故答案非僅限於‘花藥欄’” 《佛光》第5341頁。雪竇下本分草料,掃除這種妄念說“莫顢頇”。因為雲門之意並不在花藥欄上,猶如“星在秤兮不在盤”。雪竇此句透露出很多玄機:水中原無月,水中的月亮只是空中月亮所現,就如星秤桿上星點狀的記號在秤上不在盤上一樣。只要參透定盤星在什麼地方,就可大徹大悟。禪林頌此公案雲:“遊子賓士不少安,但知門外逐歌歡。自家田地荒來久,只看人間花藥欄。”《頌古》卷33枯木成頌也是感嘆學者拘泥於“花藥欄”而不知迴光返照。
“‘便恁么’,太無端,金毛獅子大家看。”頌這僧道“便恁么去時如何”。雪竇指出,學人對雲門答語如此領會,“便恁么去”,未免“太無端”。啟發讀者思考:學人到底是會了才這樣問還是不會才這樣問?“金毛獅子大家看”,學人到底是不是金毛獅子?雪竇再一次把甄別玉石的機會留給了讀者。
此詩以泯除揀擇掃盪情識為重點。前部分掃除學人對花藥欄的種種誤解,指出應於象外見意,進行超悟體證,不可粘著在花藥欄上;後部分吟詠公案的後半, “太無端”三字,引而不發,將讀者的思路引向自悟自看的內證體驗。在花藥欄公案、雪竇頌古的終點,正是讀者參悟的起點。雪竇之詩遮而不表,掃盪情識,指向自悟,具有羚羊掛角不可湊泊的特質。對公案成句的隨手拈用,即興點染,也使得此詩頗具圓機活趣。“無端”的花藥欄,使得一切知性的努力都成為“無端”。
表達泯除揀擇禪悟體驗的,還有“洞山麻三斤”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2則:
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山雲:“麻三斤。”
對本則公案,圓悟列舉了諸多誤解:“人多作話會道,洞山是時在庫下稱麻,有僧問,所以如此答;《佛光》第4851頁:“洞山守初禪師顯示盡大地無一不是佛之當體之公案。……蓋麻三斤乃彼時洞山眼前之物,洞山以此作答,用以表示佛法之真實,意謂身旁無論何物均是佛法。” 有底道洞山問東答西;有底道,爾是佛,更去問佛,所以洞山繞路答之。死漢;更有一般道只這麻三斤便是佛,且得沒交涉。爾若恁么去洞山句下尋討,參到彌勒佛下生,也未夢見在。何故?言語只是載道之器,殊不知古人意,只管去句中求,有什麼巴鼻!不見古人道,道本無言,因言顯道,見道即忘言。”《頌古》卷36地藏恩頌:“尺璧未為重,片言不可輕。領取鉤頭意,莫認定盤星。” 要想達到這個境界,須勘透機鋒之前的機鋒才行。這麻三斤,好似長安大路,舉足下足,無有不是,與雲門胡餅一樣,都難以憑知性透過。必須摒落情塵意想,盡除得失是非,才能領會。雪竇頌雲:
金烏急,玉兔速,善應何曾有輕觸。展事投機見洞山,跛鱉盲龜入空谷。花簇簇,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因思長慶陸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
“金烏急,玉兔速”,圓悟指出這兩句“與洞山答‘麻三斤’更無兩般。日出日沒,日日如是”,人們多作情解說,金烏是左眼,玉兔是右眼,毫無交涉。如果這樣理解,達摩一宗掃地而盡。雪竇在公案的緊要處,曲通一線說“善應何曾有輕觸”,謂洞山之答,如鍾在扣,如谷受響,大小隨應,未曾輕觸。
“展事投機見洞山,跛鱉盲龜入空谷。”有人認為麻三斤真的是在回答什麼是佛,從句中求解會。實則洞山曾說過:“言無展事,語不投機。承言者喪,滯句者迷。”《五燈》卷15《守初》雪竇指出,對麻三斤作展事投機式的理解,好似跛鱉盲龜進入空谷,猴年馬月也不能找到出路。
“花簇簇,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僧問智門:“洞山道麻三斤意旨如何?”智門雲:“花簇簇,錦簇簇。會么?”僧雲:“不會。”智門雲:“南地竹兮北地木。”智門之答,與“麻三斤”、“金烏急,玉兔速”並無二致。北塔祚頌:“麻皮三斤不用秤,秤頭那肯坐於蠅。一念才生筋骨露,徒勞更覓定盤星。” 《頌古》卷36長靈卓頌:“洞山的的麻三斤,明月堂前贈若人。碧眼□ 眉才舉首,又隨雲雨暗驚神。”同上塗毒策頌:“水斷流,山突兀,為君放出遼天鶻。擬欲風前瞬息時,抬眸已是成窠窟。非窠窟,咄咄咄。”同上 均是吟詠麻三斤的不可擬議特徵。浮山遠頌:“打鼓弄琵琶,相逢兩會家。去年一百五,今歲又還他。”同上吟詠麻三斤旨在使人徹見本心,一切現成。無門頌:“突出麻三斤,言親意更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無門關》第18則意為學人問什麼是佛,進入了判斷是非之中,故須將之翦除。
“因思長慶陸大夫,解道合笑不合哭。”雖然只是個“麻三斤”,雪竇卻老婆心切,旁徵博引。陸亘作宣州觀察使時,聞南泉遷化,入寺臨祭,呵呵大笑。這是超越了悲欣得喪之境的大笑,是無絲毫情塵意垢的大笑。院主不解其意,問他為什麼不哭反笑。陸亘說如果院主下得了一句轉語就哭,院主無語,陸亘便大哭起來。這又是超越了道得與道不得的一哭,感嘆南泉去世已遠,慧命無人紹繼。後來長慶聽了說:“大夫合笑不合哭”,仍是站在超越的立場立論。雪竇藉此典故,說如果用知見解會的俗眼來看“麻三斤”公案,必定會貽笑大方。
此詩運用了與“麻三斤”同樣不可擬議的“金烏急,玉兔速”、“花簇簇,錦簇簇,南地竹兮北地木”意象,既是對麻三斤的有力烘染,又是對讀者情念的截斷鏟除。以“跛鱉盲龜入空谷”,形容尋言逐句者永無了悟之期,生動形象;以“合笑不合哭”的禪門典故,說明不可用世俗情見來穿鑿公案,以免貽笑大方。詩以遮法為主,掃除情識,抽釘拔楔,不著死語,靈動跳脫。
二、截斷意路
本類公案與頌古,在精神實質上與前一類相同,也是泯除揀擇。只不過從機法上看,較之前一類公案,這一類公案顯得更為峻峭凌厲,往往是師家採取激烈的機鋒,來截斷意路。這類公案有“南泉斬貓”、“趙州頂鞋”等。《碧岩錄》載:
一日東西兩堂爭貓兒,南泉見,遂提起雲:“道得即不斬。”眾無對。泉斬貓兒為兩段。第63則
南泉復舉前話,問趙州,州便脫草鞋,於頭上戴出。南泉雲:“子若在,恰救得貓兒。”第64則
南泉斬貓公案的主旨在於顯示截斷有、無相對之執見。東西兩堂爭論貓兒有否佛性,參《佛光》第3742頁。亦有將爭貓兒理解為爭奪貓兒者。《頌古》卷11汾陽昭頌:“兩堂上座未開盲,貓兒各有我須爭。”杜松柏《禪門開悟詩二百首》第292頁亦謂:“出家人應無貪愛執著,可是東堂西堂的和尚,卻為了一隻貓兒起了爭執。” 南泉提起貓兒,意在考驗學人中有沒有見地透達者。本則公案聞名於禪林,稱為難關,為天下禪僧廣泛討論。有人說提起貓兒處便是,有人說斬殺之處便是,皆不著邊際。南泉縱是不提起貓兒,也仍然可以把道理說得很透徹。南泉有定乾坤的眼,也有轉乾坤的機用。當南泉提起貓兒時,即使有人答對了,南泉也照樣會斬貓。《頌古》卷11廣德光頌:“南泉提起下刀誅,六臂修羅救得無?設使兩堂俱道得,也應流血滿街衢。” 正令當行,十方坐斷。其實南泉的用意並不在斬與不斬上。對本則公案,“若向情塵意見上討,則辜負南泉去。但向鋒劍刃上看,是有也得無也得,不有不無也得”圓悟語。如果向語句上轉來轉去,就毫無關涉。因為南泉提起貓兒,並不是真的要人說出什麼話來,而是要教人各自領悟,各自受用。如果不這樣領悟,終究摸索不著。雪竇頌雲:
兩堂俱是杜禪和,撥動煙塵不奈何。賴得南泉能舉令,一刀兩段任偏頗。
“兩堂俱是杜禪和,撥動煙塵不奈何”,兩堂僧人爭論貓兒是否有佛性,都沉迷外相,沒有休歇之處,雖然論戰之時煙起塵囂,卻爭不出個結果,難以徹見宇宙人生的真實相狀。《頌古》卷11白雲端頌:“可憐皮下皆無血,直得橫屍滿道途。”成枯木頌:“當機不薦眼如痴,豈辨鋒芒未露時。”楚安方頌: “南泉提起為諸人,自是諸人眼不親。”胡安國頌:“滿堂兔馬非龍象,大用堂堂總不知。”簡堂機頌:“青蛇提起血腥臊,幾個男兒有膽毛。直下血流猶未覺,舉頭還見鐵山高。”
“賴得南泉能舉令,一刀兩段任偏頗。”兩句一轉,由對爭貓的批評轉向對斬貓的贊嘆上來,說幸有南泉能夠施行佛法正令,當機立斷地斬貓截疑,而不必在意別人批評他“偏頗”——如果有人認為他犯了殺戒,那隻是偏頗的批評,任它去好了。南泉斬貓之舉確實令不少人震驚。佛教禁止殺生,認為殺生會落入果報,南泉卻毅然行之,因此有人認為南泉斬貓是不惜冒著落入果報的危險。如綠雨蕉頌雲:“誓掃匈奴不顧身,三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借用唐人陳陶《隴西行》,謂南泉為了祛除執迷,不顧落入果報的危險而斬貓不顧身。眾僧一無開悟,死在句下喪胡塵。貓兒已死,如無定枯骨;公案流布後世,成為禪師們參悟的對象。南泉的用意,是揮動殺人刀,斬斷學人的相對念。“禪是一種首先要否定從差別進入平等——真空無相自己之法,但是,真正的否定必須是‘大死一番,再活現成’的真正肯定從平等又一次進入差別——真空妙有自己之道。”《一日一禪》第153頁正是在這如擊石火似閃電光的當機妙用中,學人疑團粉碎,徹見本心:“盡力提持只一刀,狸奴從此脫皮毛。血流滿地成狼藉,暗為春風染小桃。”《頌古》卷11無准范頌
南泉斬貓的當天晚上,弟子趙州回來,南泉把白天的事復敘了一遍,問他如果在場會怎麼做。趙州一言不發,脫下草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說你如果當時在場便會救得貓兒。趙州參活句不參死句,顯發全機大用。趙州曾說:“我是法王,對各種佛法道理十分通達自在。”趙州的作略確實如天普蓋,似地普擎。南泉、趙州心意相投,機鋒相合。雪竇頌雲:
公案圓來問趙州,長安城裡任閑游。草鞋頭戴無人會,歸到家山即便休。
“公案圓來問趙州,長安城裡任閑游。”趙州是南泉的弟子,對南泉的意思了解得很透徹,一撥便轉。才聞舉著,剔起便行。師徒對答,在雪竇看來,就像師徒倆都在長安大道上閑逛,悠哉游哉,“得恁么快活,得恁么自在”。圓悟語。《頌古》卷11雪竇宗頌:“石里藏金誰辨別,遊人但見蘚痕斑。卻被石人窺得破,鐵船載入洞庭山。”胡安國頌:“趙州牙如劍樹,南泉口似血盆。兩個無孔鐵槌,打就一合乾坤。”《從容錄》第9則天童頌:“此道未喪,知音可嘉。鑿山透海兮唯尊大禹,鍊石補天兮獨賢女媧。”萬松評唱:“南泉如大禹鑿山透海,顯出神用。趙州如女媧鍊石補天,圓卻話頭。”《無門關》第14則謂: “趙州若在,倒行此令。奪卻刀子,南泉乞命!”
“草鞋頭戴無人會,歸到家山即便休。”趙州聽了南泉的話,頭戴草鞋走了出去,這件事貌似平常,但只有見性之人方能知能證。“趙州認為‘死而後生就是禪道’,是無分別智、無心的即刻活動。於是乎,禪師的殺人刀就一變而為活人劍”,“但是,對此公案禪界另有解釋,如平田精耕即視之為‘異類中行’ 的公案。……所謂的‘異類中行’,就是菩薩為了普度眾生,於是自身進入畜生道,行佛法而應現在畜生身上。山田無文老師提倡這一則,說:‘把經常踩在腳底下的東西放在頭頂上罷了。但是那種經常踩在腳底下的東西,等於是備受虐待的東西;把這種沾滿泥巴的臟東西放在頭頂上,這卻是宗教者之本質——“跪地叩拜”之精神——的坦率表現。這種精神,無非就是後來所吐露的“度驢度馬” 的“石橋”心境。’”《一日一禪》第154~155頁師徒兩人的對答如同在長安大道上閑游,固然從容自如,但回到故鄉更為重要。因為長安雖樂,不可久居。途路雖好,不如歸家。雪竇認為,趙州安履頭上,是歸家見性之舉。眾人妄生爭執,無異本末倒置。趙州將顛倒的世界再顛倒過來,也就將南泉的殺人刀變成了活人劍。滿眼的煙塵於是乎盪然無存,晴天麗日遂皎然現前。
表達截斷意路禪機之不二法門,還有“對一說”、“倒一說”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4則:
釋迦牟尼傳教四十九年,舉辦了無數的法會,開談頓漸權實,這就是一代時教。學人以一代時教來問雲門,雲門沒有詳盡解說,只是回答“對一說”,超出言筌,直指心性,涵蓋乾坤,而將顯、密、禪、凈的一代時教包含無遺。但如果僅從語言文字來揣測,絕不能探知雲門的真意。雲門平常一句中具有三句,收放自如,斬釘截鐵,義解難卜。很多人將雲門的話臆解為是對一時機宜之事而說,如“‘對一說’就是‘面對著面而一說’,意即釋尊一生的教示恆以‘對症下藥’ 與‘對機說法’為則,都是視對方的機根素質、潛能而說的話”《一日一禪》第161~162頁,或臆解為森羅及萬象一法之所印,或臆解為只是說那個一法,都毫不沾邊。對此只有直下領悟,方可歸家穩坐。雪竇頌雲:
對一說,太孤絕,無孔鐵錘重下楔。閻浮樹下笑呵呵,昨夜驪龍拗角折。別別,韶陽老人得一橛!
“對一說,太孤絕,無孔鐵錘重下楔。”雪竇對雲門的答語贊賞不已。“對一說”是如此的光前絕後,孤危險峻,如萬丈懸崖,無你立足之處;似百萬軍陣,無你突入之處。這僧的問話固然奇特,雲門的回答更是孤危險峻,其手段之高超,好比是對無孔鐵錘重新打進一個楔子。
“閻浮樹下笑呵呵,昨夜驪龍拗角折。”此二句宕開一筆,說雲門站在南閻浮州佛教世界觀認為,世界中心須彌山最外側的鹹海中四方各有一島,四個島嶼中的南島便是南閻浮州,傳說人類就居住在那裡。 中心的一棵大樹下回想起這場法戰的時候,不由得開懷大笑。試想夜來其僧是何等氣焰,來勢洶洶,如同蒼龍揮動利角橫衝直撞。但在雲門的大機大用發動後,頓時拗折了一隻銳角。
“別別,韶陽老人得一橛。”雪竇在最後又翻出新意,說雲門大師只是折斷了驪龍的一角,這便自然而然地逗起遐思:它的另一隻角到哪裡去了?雪竇引而不發,將無窮的疑問和思索留給了讀者。如果死死追究那另一隻角的下落,就永遠跳不出雪竇的陷阱。
此詩重在贊嘆雲門答語的孤絕風格。無孔之錘,並且是鐵錘,雲門還能打進一楔,其手段之凌厲、機鋒之孤峭,令人嘆為觀止。閻浮樹下回想法戰時的開懷大笑,表現了雲門拗折銳角的蓋世雄風。雪竇在詩的最後,句意陡轉,又將雲門的作略予以拂除,以引導讀者進入更為孤絕的禪悟之境。
僧問雲門:“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門雲:“倒一說。”
學人的這種問法叫“呈解問”,也叫做“藏鋒問”,一般人很難應付。雲門有大機大用,故能應付裕如,如明鏡臨台,胡來胡現,漢來漢現。雲門前頭道 “對一說”,這里卻說“倒一說”,只異一字,卻有千差萬別。問處既奇,答處更險。其實雲門用的是騎賊馬趕賊人的手段。雲門之答,旨在剿絕學人的情解妄識。雪竇頌雲:
倒一說,分一節,同死同生為君訣。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入虎穴。別別,擾擾匆匆水裡月。
“倒一說,分一節”,雪竇是有機用的宗師,與雲門把手共行,能透徹地知道雲門的旨意。詩意謂凡有語言,即與本來面目相距萬里,因此雲門“倒一說” 之答,分明是放過一著。不得已說個“倒一說”,也是好肉上剜瘡。雲門向來有放行的手段,敢與你入泥入水,同死同生。岩頭曾說:“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如果不是全機透脫得大自在的宗師,不可能與人同死同生。雲門沒有得失是非,全機大用,所以能夠與人同生同死。
“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昔日靈山會上八萬四千聖眾雲集,世尊拈花,迦葉破顏,其餘大眾都不知是何宗旨,非鳳毛麟角之才。言外之意,此僧亦非能夠繼承心法之才。世尊將禪法傳付給迦葉後,祖祖相傳,西天此土,三十三人,皆有入虎穴的手段,雲門也是敢入虎穴的大師。雲門已臻徹悟之境,能夠同死同生,在禪床上坐捨得被你打破,允許你捋虎鬚騎虎頭。接機之時,高者抑之,下者舉之,不足者與之。在孤峰者,救令入荒草;落荒草者,救令處孤峰。為人解粘去縛,抽釘拔楔,脫籠頭,卸角馱。
“別別,擾擾匆匆水裡月。”雪竇在詩的最後又將學人、讀者向外攀援的心念拂除,意在使人親自證悟,不要追隨雲門和雪竇的語句。因為你如果跟著這些語句走,正像動盪水面映出的月影,隨波逐浪,搖搖閃閃,忽斷忽裂,擾擾匆匆,而無法獲得心國的安寧。
此詩重在吟詠雲門分一節放行的大師氣度,贊嘆雲門敢於同死同生、虎口橫身的慈悲襟懷。而這種大勇又以大智作為基礎。雲門正是這樣一位智勇雙全的禪者。雪竇在詩的最後,再次將雲門機語、自己的吟詠悉皆掃卻,將讀者導向前語言境域的超悟體驗。不論是“對一說”還是“倒一說”,都不容湊泊,不容擬議。
表達截斷意路禪機的,還有“坐久成勞”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7則:
舉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林雲:“坐久成勞。”
透得“坐久成勞”這句話,平常困擾你身心的一切障礙都會冰消瓦解。自古以來回答祖師西來意的人很多,只有香林的這一則可以坐斷天下人舌頭,讓人沒有思索的餘地,可謂言無味句無味,無味之談,塞斷人口。《頌古》卷36佛鑒勤頌:“若知煩惱即菩提,坐久成勞亦安樂。”將坐久成勞作煩惱理解,拂跡成痕,粘皮著骨。《佛光》第2835頁:“意在指示學人須照顧一己眼前之事,速見本來之心性,故托日常之言語動作,以諷刺性之言語道出,欲令學人醒悟。” 亦有尋言逐句之嫌。要悟直下便悟,切忌作推理求知解。香林曾參見過大宗師,所以有雲門手段,一句中有三句體調。
對這句話也有人揣測說,祖師西來,九年面壁,豈不是“坐久成勞”?這種理解並沒有根據。香林得大自在,腳踏實地,無許多佛法知見道理,只是隨機運用。“坐久成勞”這句話,似乎自然而然地把人們一直擔在肩膀上的所有問題統統放下,使煩惱、菩提一齊消泯,變成灑灑落落光風霽月的狀態,它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脫落之境參《禪學講話》第118頁。雪竇頌雲:
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左轉右轉隨後來,紫胡要打劉鐵磨。
“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去籠頭卸角馱。”兩句正面敘寫求禪問道者之眾和香林答語敲枷打鎖的功能。自古以來,求法問禪的人不計其數,風塵僕僕地行腳參禪,殊不知原無可求的法,也無可參的禪。雪竇當下如擊石火、閃電光地逼拶出來讓你看,如能一聞便悟,方是奇特。香林之語,旨在讓人歇下負擔,灑灑落落,契入純明澄澈的徹悟之境。
“左轉右轉隨後來,紫胡要打劉鐵磨。”兩句從反面著筆,說如果有人想在香林的言句中去思索,非要尋找出“坐久成勞”這句話的意思,便會像劉鐵磨一樣,左轉右轉,而不免遭到子湖紫胡禪師的痛打。子湖與趙州、長沙是同參。當時劉鐵磨在山下建庵,傲視禪林,諸方都拿她沒辦法。一天,子湖來訪,問: “汝莫是劉鐵磨否?”劉鐵磨說:“不敢。”子湖問:“左轉右轉?”劉鐵磨說: “和尚莫顛倒。”子湖應聲便打《傳燈》卷10《利蹤》。雪竇借用這則典故說,如果想在“坐久成勞”的言句上求得解釋,便好似鼻孔被別人牽著,隨著言句左轉右轉,難免要遭到痛打了。
此詩重在吟詠坐久成勞對情塵意垢的滌除功效。前部分正寫,以騾馬戴籠頭負角馱喻參學者背負妄念之重,形象生動;以脫籠頭卸角馱比喻“坐久成勞”的滌盪妄塵,鮮明可感。後部分反形,借子湖打鐵磨的禪門典故,比喻追逐言句者要遭到剿絕情念的棒打,借電光石火、疾雷破山式的機鋒,收棒喝截流、剿絕情識的奇效。“一個兩個千萬個”、“左轉右轉隨後來”的句法恣肆寫意,也表現了徹悟者灑灑落落的風致情懷。
表達截斷意路不二法門的,還有“鎮州蘿蔔”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0則:
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州雲:“鎮州出大蘿蔔頭。”
問話的僧人是久參禪客,提問很能抓住要點。趙州有大機大用,答以“鎮州出大蘿蔔頭”,可謂無味之談,塞斷人口。對本則公案自古以來存在著各種解釋,多為一隅之見。僧問道詮:“承聞和尚親見延壽來,是否?”峰雲:“山前麥熟也未?”《禪林僧寶傳》卷10《道詮》與趙州答語恰好相當,酷似兩個無孔鐵錘。《五燈》卷12《悟真》將“山前麥熟,廬陵米價,鎮州蘿蔔”並列為三。 雪竇頌雲:
鎮州出大蘿蔔,天下衲僧取則。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鵠白烏黑。賊賊,衲僧鼻孔曾拈得。
“鎮州出大蘿蔔,天下衲僧取則。”趙州“鎮州蘿蔔”之答,在於剿絕情識,正如宗杲所雲:“參見南泉王老師,鎮州蘿蔔更無私。拈來塞斷是非口,雪曲陽春非楚詞。”《頌古》卷18徑山杲頌以使人明心見性,回到每個人的 “出處”,故禪林或頌雲:“鎮州蘿蔔播華夷,萬物還他本土宜。孰謂當時人獨愛,至今更是好充饑。”同上正覺逸頌以物宜本土象徵明心見性。或頌雲: “陶潛彭澤唯栽柳,潘岳河陽只種花。何似晚來江上望,數峰蒼翠屬漁家。” 同上海印信頌以花柳翠微蘿蔔的變體象徵本心本性。雖然禪林都知道這是句很高妙的話,把它當作禪道的極則,卻不知道它到底妙在哪裡。“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鵠白烏黑。”雪竇指出,雖然古時的人這麼答,今時的人也這麼答,但他們只知尋言逐句,在趙州石火電光的機鋒中,何曾能分辨出黑白對錯來,正如禪林所批評的那樣:“趙州古佛尚多言,蘿蔔出生鎮府田。天下衲僧多咬嚼,齒間蹉過老南泉。”同上文殊道頌
“賊賊,衲僧鼻孔曾拈得。”上面的四句詩已經把公案的意思全部頌出,雪竇意猶未盡,進一步把人引向活潑潑的方向說:三世諸佛也是“賊”,歷代祖師也是“賊”,換人眼目,開佛知見。其中神乎其技者,獨推趙州。趙州一似手法高明的神偷,不著痕跡,能拈得天下禪僧的鼻孔,你才開口便換卻你的眼珠。根性猛利的參禪者,向電光石火中聽到這話,當下便會高挑起眉毛走開。稍一佇思停機,鼻孔就被趙州牽住了。
雪竇在詩中指出,雖然自古及今很多參禪者對“鎮州蘿蔔”有著強烈的興趣,並將它作為禪悟的極則,但這句話看似尋常實奇崛,很少有人能得其三昧。因為這三昧,乃是脫落是非計較的鵠白烏黑現量境,是本來現成的純真面目。後二句以棒喝之語,指出如果刻舟求劍,就會失卻禪悟的主體性,與趙州之意相距千里萬里。
運用截斷意路不二法門的,還有“隨他去”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9則:
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雲:“壞。”僧雲:“恁么則隨他去也。”隋雲:“隨他去。”
大隋承嗣長慶大安,是四川人,先後參訪過六十餘位善知識。本則公案中,看經僧系根據經教的意思來發問。“劫火”是佛教三災火、水、風之一災, “劫”是漫長久遠的時間。“劫火洞然,大千俱壞”語出《仁王護國經》卷下,意為劫火熊熊燃燒,大千世界俱遭劫難。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由成形成發展、住現狀、壞衰亡、空消滅這四時循環流轉。劫火洞燃,大千俱壞,必然歸於空無。其僧雖然知道教義,卻不知經中的旨趣。對公案中的 “這個”,一般人往往以情識臆解說它是指眾生本性。對“隨他去”,很多人又以情識作妄解,仍然難測其旨:若是隨他去,到底“去”什麼地方?若不隨他去,又會怎麼樣?其僧不能領悟大隋之意,時時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從四川直往舒州投子山參訪大同,將對答情形告訴了大同,大同焚香禮拜說:“四川有古佛出世,你趕緊回去。”那僧又趕回大隋,大隋已經坐化。雪竇頌出這則公案,暗示不能把它當作“壞”與“不壞”來看:
劫火光中立問端,衲僧猶滯兩重關。可憐一句隨他語,萬里區區獨往還。
“劫火光中立問端,衲僧猶滯兩重關。”這僧問話時,先懷“壞”與“不壞” 的相對意識,是“兩重關”。若是已經證悟的人,說“壞”也有轉身之處,說 “不壞”也有轉身之處。《五燈》卷8《紹修》:“問:‘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還壞也無?’師曰:‘不壞。’曰:‘為甚麼不壞?’師曰:‘為同於大千。’”
“可憐一句隨他語,萬里區區獨往還。”唐代景遵詠此公案雲:“瞭然無別法,誰道印南能。一句隨他語,千山走衲僧。蛩寒鳴砌葉,鬼夜禮龕燈。吟罷孤窗外,徘徊恨不勝。”《碧岩錄》本則引雪竇的頌,化用景遵詩意,描摹公案情景,神情畢現。學人不悟大隋“隨他去”之旨,風塵僕僕地奔向舒州,又從舒州趕回大隋,可謂萬里區區,然而於開悟卻無補,故可憐復可嘆。《頌古》卷22佛慧泉頌:“隨他去亦太無端,袖裡金槌豈易看。問罷不知何處去,白楊風送壠頭寒。”地藏恩頌:“劫火洞然大千壞,面前鼻孔鎮長在。只為隨他一句言,腰間失卻個皮袋。”圓照本頌:“陷虎之機總不知,便隨流去落東西。”通照逢頌:“六合傾翻劈面來,暫披麻縷混塵埃。因風吹火渾閑事,引得遊人不肯回。壞不壞,隨不隨,徒將聞見強針錐。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 簡堂機頌:“銜鐵負鞍無固必,牽犁拽耙不辭勞。貪生逐日區區去,誰管年高白髮饒。”諸詠之中,以後頌最具骨格,能傳達大乘菩薩之悲願行。
雪竇此詩,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不著痕跡地表達了對公案的透徹之悟。起句以對公案情景的精彩再現,巧妙地對僧人之問進行質疑:既是“劫火光中”,則所立任何“問端”都會被焚毀,更遑論“壞”與“不壞”了,這就水到渠成地過渡到第二句,批評學人粘滯於“壞”與“不壞”的兩重關,陷於相對觀念而不能自拔。第三四兩句以學人奔波求道,風趣地傳達出“隨他去”的意旨:學人不但沒有領悟大隋“隨他去”的真諦,反而立不定腳跟,隨著大隋的語句奔波萬里,區區往還,於見性毫無裨益。
運用前後際斷不二法門的,有“前三三後三三”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5則:
文殊問無著:“近離什麼處?”無著雲:“南方。”殊雲:“南方佛法,如何住持?”著雲:“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殊雲:“多少眾?”著雲:“或三百,或五百。”無著問文殊:“此間如何住持?”殊雲:“凡聖同居,龍蛇混雜。” 著雲:“多少眾?”殊雲:“前三三,後三三。”
關於這則公案,有一則神奇的傳說。無著到五台山金剛窟禮謁,遇見一個老翁,老翁邀請他到寺院小坐,問他從何而來,無著說南方。翁問“南方佛法如何住持”,無著說:“末法時代的比丘,很少有能夠奉行戒律的。”翁問“有多少人”,無著說:“或三百,或五百。”又問老翁“此間佛法如何住持”,老翁回答:“龍蛇混雜,凡聖同居。”無著不解,又問“有多少人”,老翁回答:“前三三,後三三。”後來無著辭退,翁令童子相送。無著問童子“前三三,後三三” 是多少,童子驀然召喚:“大德!”無著應諾,童子問:“是多少?”無著回頭一看,童子與寺院都無影無蹤,方知老翁原來是文殊化身,“但見五色雲中,文殊乘金毛師子往來,忽有白雲自東方來,覆之不見”《五燈》卷9《文喜》。
對“前三三,後三三”的意旨,禪林測度者特多,但誰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如果參透了“前三三後三三”的意旨,就能夠腳踏實地,受用自在。羅漢桂琛問僧:“最近離開什麼地方?”僧答:“南方。”桂琛問:“那裡的佛法怎麼樣?”僧答:“整天到晚商量來議論去。”桂琛說:“怎比得上我這里種田博飯吃。”同上卷8《桂琛》與“前三三後三三”異曲同工。能夠參透“前三三,後三三”,就可以達到徹悟之境。雪竇頌雲:
千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