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 一詞所涵蓋的意義,相當廣泛而復雜,很難以簡單的語詞,概括得清楚的。人生之始,便帶來了與生俱來的條件;這些條件,包括生理的物質成分,也包括了生命的心靈成分。然人之所以為人,還要看他在人生的歷程上,當到達了自覺的階段,能否了解自性與需要,能否了解自己的潛力與所限,能否了解自己與他人的關係,然後才可望不斷地去充實、去發揮,向時空的彼岸勇猛前進,以尋求自己更高理想的實現。所以個體在其生命歷程上,受到物質的、性靈的、社會的、理念的種種復雜因素的影響,方能完成自己的天性。這樣說來,人性的本質,雖然復雜,主要的仍是以自我為中心。
這裡所說的自我,乃是指原始的、最初的本性,相當於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依德所說人格結構的“本我”這一部分。因為它是原始的本性,當其發性時,常是不自覺的;它既未受愛欲的驅使而成為情緒的激動,亦未受意念的支配而成為意志的秉持;更未經思維的反省而成為理智的抉擇。它在本質上,原來就是如此的。我們探究人性,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能從這心意初動之時去窮其理,才能得到自性的本然。因為自性是生命的核心,人的一切情緒、意念、理智,都是從這個核心所投射出來的種種現象;而這些現象都是經過自我的省祭,是自覺性的存在,卻不是最原始的。
對於自我本性的體認,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和倫理家們;都想追尋此一根源,且提出其不同的觀點與學說,這對於人性的研究,是很有幫助的。大致說:西方哲人的探討態度比較重於分析,中國哲人的探討態度比較重於綜合。分析的好處,在於具體而精微,其缺點卻容易流於儡狹;綜合的好處,在於會通而圓融,其缺點則易流於虛玄。這兩種探討態度,各有得失,倘能取長補短,相輔相威,一方面探發其精微,一方面顧及其完整,則對自我本性,當可獲致廣大而精微的理解。
中外哲學家對自我本性的體認,不論採取分析的或綜合的,二者都具有相同的目標,那就是教人探本窮源,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所以希臘古哲教人先要“認識你自己”,理性主義者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這都是教人返歸自己的雋語。我國“中庸”篇一開始便說“天命之謂性”,以及孟子教人要“盡心、盡性”,其主旨亦在揭示人性的本源,使人了解自己心性的本源之後,順流而下,再求充實自己,提升自己,創造自己,那就很自然、很合理的作為了。
然而世人很少能夠了解自己,更很少能夠掌握自己。有些人喜歡順從別人,仰人鼻息,隨遇而安,對人對事,唯唯諾諾,不敢表露自己的一點愛惡之感。有些人雖能勤勉工作,也能奮力上進,可是他為何要獻身於此?是不是真的為了自己的興趣?恐怕連他自己也懵然不知。更糟的是,自己內心沒有統御能力,只受外界引誘,忽東忽西,可左可右,全無定見,隨而慾念滋長,行為放盪,其結果使自己墮落於罪惡的深淵里·現代人的生活似乎愈來愈不安,心身愈來愈旁徨了,他們對於愛與恨、真與假、正義與邪惡、自由與奴役,似乎已失去堅定的選擇,行為便失去主串了。今日社會秩序之紊亂,蓋惡惑之薄弱,兇殺案件之層出不窮,處處顯露出人性之暴戾,致使那些對道德行為稍為敏感的人,不禁要搖頭嘆息,對未來世界的遠景,深感困惑了。
然而,我們認為對於世界的遠景,不必抱持過份的悲觀。時下這一混亂的局面,僅是少數無智者無明者一時的作為,遲早是可以清厘的;人間的罪惡,是可以慢慢消除的,只要人類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人類便得救了;只要世界上理智之光不熄滅,世界便得救了。敗德的人,僅占極少數;而良善的人,到處都可見到。因此,我們不必悲觀。
壇經啟示白性的本意凡讀過六租壇經的人,大都知道:全部壇經里所反覆講述的,不外教人對自性的體認與提升。二切萬法,不離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六祖慧能這一套論旨,跟我國其他的佛學經典,是有很大差別的。凡讀過壇經的人,不免要感到許多疑問:為何六租要特別強調自性?自性的提示,跟中國的人文思想有何關係?這對中國的佛教思想又發生如何影響?今後的自我教育應該有何合理的取向?凡此種種問題,對壇經有興趣的人,都希望獲得解答的。
首先,從中國佛學思想的演進說起。佛教自東漢明帝傳入中國,到了唐代貞觀年問,已歷四百餘年。初期的中國佛教,為了奠定教基,宣化教義,僧眾們多在翻譯經典,探研經文下工夫;或建立寺院,厘訂規律以奠定基礎。這樣一來,佛學的研求,只拘泥經文,講解佛典,在人心的外面兜圈子,卻忽略人們一顆活生生的心。這當然不算是探研佛理的理想做法。
六祖慧能雖不識字,亦未受過正規的佛學教育,但這樣反而使他能夠保持一顆清凈心,一顆具足的心,說出他坦誠的話來。吳經熊先生曾說:“壇經並不是一本絞腦汁的學究之作,而是出自於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其中一字一句,都像活泉中所噴出的泉水一樣,凡是嘗過的人,都會立刻感覺到它的清新入骨,都會衷心的體驗到它是從佛性中流出的。只有佛才能認識佛,也只有佛才能知道自己心中有佛性,知道一切眾生心中都有佛性。”
吳先生這一段話,真的能夠把慧能為何要說壇經的本意說了出來。壇經,並不是根據那一部佛典的內容來講解的,也不是繼承佛門那一宗派的學說,它完全將個人對佛理的感悟直陳出來,同時也喚起人們要能自悟。人要能自悟,完全靠自己內心的體驗。須知外在的東西,只是自我的一種反應;外在的教理,亦只是自性的一種回響。不執著這種反應和回響,自我才能超越,自我才能永恆。
六祖慧能這種體認人性的說法,很符合達摩初租“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原意,且更能把禪學的精義發揮盡致。本來,在東晉時有位高僧竺道生亦存有此種思想,它可說是中國早期的禪學思想家。竺道生在佛學上有兩大創見;一是認為闡提也有佛性(閘提者,是斷善根,難成佛的人),一是頓悟成佛。他認闡提也有佛性,那是肯定人性的尊嚴,人人都可以成佛,這與“人人都可為堯舜”的說法是同義的。頓悟的意思,即認定“義由心起,法由心生”,倘能夠當下體認,即可獲得真切的義解。故佛理不用向外在的文字去尋求,而是從心中生起。此即是將佛所說的,和我心中所感受的,不分內外,融會為一,悟到了這種境界,佛即是我,我即是佛,所謂見性成佛,當下即是。竺道生這種頓悟說,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禪學思想。惟因當時,老莊思想正風靡了士大夫階級,竺道生所倡導的頓悟說,卻未能與當時的老莊思想相抗衡,且竺道生之後,很少有人論及於此,所以他的影響力並不算大。
慧能在佛學思想上可說是一位天才,他能把握重點,融合儒道,直透本心。我們從壇經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體系內,含有濃厚的儒家思想,也含有濃厚的老莊思想。而他對佛法最重要的,便是自性的發現與寅賤。禪學中所謂戲、定、慧,不過是實踐自性的一種手段而已。依慧能的看法,人類的性靈是從自性的智慧源泉涌現出來,並無一定的階段可分。一切都靠自覺以反照自己。人在自覺之後,性靈自然超越,不落窿俗,唯有這樣,自己才能開發智慧的源泉,人生才可享受到自由和平靜。
所以六租慧能的壇經,是扭轉中國佛學思想的一部經典,它不僅接受印度的佛學思想,並且根據中國的文化背景,將它融化為已有,使它成為中國化的禪學思想。因此我們可以說六租是一位禪學的創造者,也是本位文化的守成者,其影響是深遠的。自此以後,印度出世的無我的佛學,經過六祖一番整理及倡導後,便轉為人世的自我的佛學思想了。
六祖自性說探源前面說過壇經的內容,隱含有濃厚的儒家思想及老莊思想,這是必然的事。世上任何重大的學術思想的產生,皆有其歷史背景與時代需要,絕不是偶然的。禪宗思想,新奇突出,活潑流暢,它的產生,自有其淵源。
六祖慧能對於自性的體認,我們可以看到他從五祖弘忍那邊,得到直接的啟悟。壇經中有好幾處,曾提過這件事。
“祖(五祖弘忍) 一日喚諸門人總來。吾向汝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終日只求幅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來呈吾看。” (行由品第一)
五福弘忍又對神秀說:“汝作此偽,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末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加,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加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行由晶第一)
五祖弘忍對其門人講述自性之重要,勉勵門人須從自性覓取智慧。五租既在對談中,屢述此點,想必能觸發六祖的感悟,作無上的追求也。我們又知道:禪宗教人省悟的方法,常說到“平常心”。“平常心”的意思,是要你拋棄附著於思想上的一切權威性、習染性,只用一顆單純的“平常心”去體驗、去領悟,那就必能觸及事理奧妙的地方,這就是禪宗所常說的“當下即是”的意思。所以禪宗大師的作為,常要背離傳統,他們不認佛祖,燒掉佛經,一心要解脫外境的種種限制,讓自己逍遙自在,遨翔於自由天地中,覓取自己的本來面目,保存原始的一點正氣。
這樣一來,禪宗的修持方法,豈不是與老子的“守靜復歸”,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同出一轍么?禪宗這樣看重自性,豈不是與中庸的“天命之謂性”,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的說法相同么?有人說,禪宗的語言,可以適用於儒家、道家之處,實在不少;更有人認為禪宗的思想,最具備有調和儒與道的思想,故主張以禪為中介,來融合儒道二家的學說。蓋道家所重的在天地自然,儒家所重的在人倫社會,因此儒、道對抗的問題,實是天地境界與人生境界的問題。禪宗重自然亦重心性,故沖淡了佛學的宗教精神,挽回到平常的人生方面來,實有融和儒、道對抗的作用。宋明理學家乃吸納融化禪學上對於心性研析的一切意見與成就,收為己用,使儒學方有另一番新生命新氣象的呈現。
宋明新儒學家若周、張、二程、朱、陸、王等,皆讀過佛典,且對佛學各有主張。理學家們雖然排佛,但此乃表面上的意見,實質上仍潛存有禪學的意識,卻不敢明白地吐露出來。如二程往禮周濂溪,周即命參“孔子顏回所樂為何事?”程子授學,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常令門人觀察二甘、怒、哀、樂未發之前的氣象。”這豈不是尋求心學上的動機么?因通常人的心,多被情慾所遮蔽,不容易了解心的真象,禪學家要人們能明心見性,教人從這心意初動之際去省察,就能了解自己的本來面目。宋明理學家們從禪宗學到這一套工夫,那是不容諱言的。
宋明的心學家更帶有禪宗的色彩,為史學家所共認的事實,是不用辯析的。陸象山講“心即理”,此即是說:心與理,是本然契合,不待外求的,故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或問:“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答曰:“因讀孟子而自得於心也。”孟子屢言盡心、盡性,而象山能夠自得於心,這與六租自性之閘揚,還有什麼差別呢?所以象山說:“誠者自誠也,而道自道也,聖賢道一個自字煞好。”這真是簡明直截的話頭,發人深省!
至於王陽明的致良知之說,系就陸象山之主張而加以充分發揮的。“良知”是人本性中所固有的,這即是說,良知是先天的,非後天的,人人具有良知,不假外求,心郵是理,表明道心即天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只要把自己的良知充分發揮出來,則天人合一,群己合一,心境寧靜,萬事可成。倘能深究陸明致良知之說,當知道它與六祖的壇經有密切關係。
今日自我教育之取向由六租在壇經中教人對自性的體認與提升,使我們很容易聯想到自我教育的取向。西歐自從十八世紀中葉,法國教育思想家盧梭在其名著“愛彌兒”一書中,提出其有關兒童教育若干精闢的意見影響頗大。盧梭認為教育的主要功能,應在啟發兒童的天賦能力,發展每個兒童的個性,以及養成兒童在各個社會璟境中,使個人立身處世能夠保持其有理性的人。盧梭的“愛彌兒”出版後,曾激起歐洲教育界的廣泛熱狂,因為“愛彌兒”提出了一個新的教育理想,亦即提出了對於人性教育的新取向。自此以後,一切教育的理想與方法,莫不在謀求個性的自由發展,人性的自我實現。
站在人性教育的立場,來看六祖對於自性的啟示,實含有此種自我教育的企求。自性,雖是與生俱來的,但它仍有待後天的陶冶,方能使人格臻於完美。現代哲人曾經說過:“自我,永遠隱藏在深處,須以大聲地呼喚,方能使他走出來。”生命總是被遮掩和隱藏的,即使你的大我,亦復如是。” (注二)自我既是不容易被發現、被完成的,因此,每一個人的自我教育,須有一定的取向。
先言尊重德性 每一個人各有不同的德性,有的人敏於思,有的人勤於事;有的人喜愛動,有的人卻愛靜;有的人對事抱樂觀,有的人對事表悲觀;有的人性格沉潛,有的人行動躁急,這都是不同品性的表現。對於這不同的品性,在教育上應獲得相當的尊重,且須有適當的發展,絕不能以外在的權威去征服或壓抑的。中國古哲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話雖如此說法,但試問我們今日的大學教育,有那一門是講“明明德”的?今日的學校教育,都足以知識為中心,以技術為中心,並無“明明德”的學問。德性既不被重視,自性當然迷失了。有人說:這個時代的人,對其自身的問題最感迷僩了。人們對於自然的、物質的知識,可能了解得很多、很透徹,但對於自身德性的取向,卻越來越糊塗了。其實,自我德性的培養,從自身做起,是最可靠的辦法。比如人們說:“敬人者,人恆敬之。”假定我敬重人家,人家並不怎樣敬重我,我自問待人之道並無虧損,不講理的乃是被我所尊敬的人,這適足以證明我確有可尊之處。我這對自己;深厚德性之認定,是不待求而自得,非他人所能給予,亦非他人所能損害的。能作如反省,我的心便自安了。
次言協和群己 因為“我”是“人”,“我”就要真正地成為一個人;同時我還要真正地把“他人”當作“人”看。聽謂“自我”,並不是意味著“唯我主義”,並不是要跟外在世界完全隔絕的。依照儒家的教義,人是沒有孤離的成德,因為仁義的德性,是不能單獨存在於個人身上的。“仁體” 一定與外界感通,向外放射的;“義行”是對外負責任,與人休戚相關的。過去的存在主義者對自性的意義,誤解頗深,他們嫉惡人群對個人的壓力,因而標榜自我,一意孤行,玩世不恭,放盪形骸,走向窩蝕生命之絕路,其作為便成為人性的自我否定。然話說回來,在現實生活中,因每個人隱藏了自己的本性,對外境常擺出另一個“我”的形相來,逢人作揖、扮笑臉、說好話,一舉一動,好像在演戲般,這滋味也不是好受的。d·李絲曼在“寂寞的群眾”一書中指出現代人受著一種無形的雷達所操縱,雷達所傳遞的影像,便人別人鏡子里所反映出來的“我”的幻影,而不是真實的“我”自己。卡繆所著“陌生人”一書中的男主角,混混沌沌過了一輩子,到後來連自己也是自己的陌生人了。這確是現代人的苦悶。教育要發揮力量,就在溝通群已,協和內外,培養完整的人格,不使有人格分裂的現象發生。王陽明說:“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這些話,也是自我教育者所應深切反省的。
再言智慧實踐,智慧的啟發與增進,是教育的主體,然各人智慧的發展,有高低不同的層次,有多種不同的性向。大體別之:有一般人的智慧與天才型的智慧。一般人的智慧乃分散表現於生活的各方面,此如優越的記憶力、知覺力、思考力,此種各種能力,恆隨境遇而轉變,未能集中於某一特殊的對象上。此種智慧之表現與實踐,常依各人之氣質及外在條件之限度。天才型之智慧,則能專注某一特殊的對象上,對其他方面之知識皆廢棄不用。例如一數學天才者,他只專注數學方面,至其人事社會的常識,則表現得非常幼稚。凡此兩種智慧之實踐,仍須以自我作主。其最基本的推動力量,總在於自己的誠意。誠意充足,自己的整個生命,向上躍升,一切都是真實存在,到時便覺得我與天地同體。誠意不足的人,自身為習氣所束縛,生活空虛,生命凋萎,覺得自己的智慧在逐漸衰退。故智慧的實踐,不能沒有自己誠意的支持,此即“唯天下至誠能盡其性”之謂也。
我將六祖壇經所啟示的自性,用來解說自我教育的取向,似乎太單純、太表面化了,恐怕尚未能盡量表達出其中的奧義。今日,我們生存於騷動的世界中,一切都在變動,教育也在不斷演變。然世界雖在騷動,人心雖在旁徨,我們不只不能失掉自性,而且更要去充實它、提升它,讓你的生命發射無限的光輝。
摘自《海潮音》第67卷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