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詩歌境界 第三章 臨濟宗禪詩

  禪宗詩歌境界 第三章 臨濟宗禪詩

  禪宗菩提達摩六傳至慧能,下出南嶽懷讓、青原行思二位巨匠,南嶽之下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黃檗希運傳至臨濟義玄?~867。義玄於唐宣宗大中八年854住鎮州臨濟院,接化徒眾,大振禪道,以機鋒峻峭著稱當世,遂成臨濟宗。義玄之法嗣有興化存獎、三聖慧然等22人。存獎之下,經南院慧顒傳至風穴延沼,延沼傳首山省念,省念門人有葉縣歸省、谷隱蘊聰、廣慧元璉、汾陽善昭、承天智嵩等。歸省門下有浮山法遠等。善昭門下有石霜楚圓、琅岈慧覺、大愚守芝、法華全舉等。楚圓傳黃龍慧南與楊岐方會,創黃龍派、楊岐派。唐末之後,臨濟宗風大興,因此禪宗史上公認南嶽為曹溪禪法的正統。

  臨濟以驚雷迅霆式的棒喝言句,開創了臨濟宗,是禪宗菩提達摩、六祖慧能以來,發展到高度的產物,汲取教乘精英,結合世間實際,匯成般若大海第一智聲,“全提祖佛正令,高標頓悟功行,諸家皆遜一籌”。乃光《臨濟禪初探》,見《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145頁,,《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3冊。 臨濟宗禪人龍象輩出,禪語極富詩意。臨濟宗經常運用詩偈作為示法時之酬答。如延沼拜謁鏡清,與鏡清的問答中,禪韻詩情,汩汩流涌,深為鏡清激賞《五燈》卷11《延沼》;全舉喜以詩偈表達悟境,遊方每到一處,輒有詩偈相呈,如:

  到公安遠和尚處,安問:“作么生是伽藍?”師曰:“深山藏獨虎,淺草露群蛇。”曰:“作么生是伽藍中人?”師曰:“青松蓋不得,黃葉豈能遮。”曰: “道甚麼?”師曰:“少年玩盡天邊月,潦倒扶桑沒日頭。”

  到大愚芝和尚處,愚問:“古人見桃花意作么生?”師曰:“曲不藏直。” 曰:“那個且從,這個作么生?”師曰:“大街拾得金,四鄰爭得知?”曰: “上座還知么?”師曰:“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不獻詩。”曰:“作家詩客!”師曰:“一條紅線兩人牽。”曰:“玄沙道,諦當甚諦當,敢保老兄未徹在,又作么生?”師曰:“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曰:“卻是。”師曰: “樓閣凌雲勢,峰巒疊翠層。”《五燈》卷12《全舉》

  善昭與學僧的對答,也大量地運用了詩偈《五燈》卷11《善昭》。而在臨濟宗禪人中全部借詩作為示法酬答的,當數臨濟與鳳林的問答為典型:

  到鳳林。林曰:“有事相借問,得么?”師曰:“何得剜肉作瘡。”林曰: “海月澄無影,游魚獨自迷。”師曰:“海月既無影,游魚何得迷?”林曰: “觀風知浪起,玩水野帆飄。”師曰:“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 林曰:“任張三寸揮天地,一句臨機試道看?”師曰:“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不獻詩。”林便休。師乃有頌曰:“大道絕同,任向西東。石火莫及,電光罔通。”《五燈》卷11《義玄》

  禪宗詩歌的象徵體系核心范疇之一是本體作用在這組對答中,鳳林以 “事”發難,象徵作用;臨濟對以不得剜肉作瘡,比喻本體圓滿自足,任何言句都是對其完整性的破壞。鳳林以月象徵本體自性,明月晶瑩圓亮,象徵般若智慧本體,沒有任何煩惱影子。但水底的游魚卻偏偏迷失,象徵人們執幻為實,認假成真,在空明的境界里迷失了自己。臨濟把斷封疆:海月既無影,游魚不會迷。所謂迷失,不過是自心的分別而已。鳳林繼續設下陷阱:自性雖無形象,但畢竟要通過作用、物象來反映,猶如風生浪起,水盪船飄,這是要將臨濟往由現象體認本體知見方向去引。臨濟心中瞭然,昂然不顧,謂徹悟之時,心鏡如朗月高懸,山河澄明淵靜。長嘯一聲,天地蕭瑟。刊落繁華,俯仰自得於了悟的空明之境。杜松柏《禪學與唐宋詩學》黎明文化公司1976年版第210頁:“本體現象界合一時,如月投光照於海中,既無跡象,游魚喻求道者,猶自執象求禪,迷頭認影,故雲:‘海月澄無影,游魚獨自迷’也。臨濟深知鳳林問語之意,夫自性遍周沙界,既無形象,自應無遮無蔽,求道者應無迷失,故雲: ‘海月既無影,游魚何得迷’也。……由體起用,屬於見知,而悟入本體,自見本性,見孤輪獨照,不為色界所蔽,則言語道斷,心神處滅,可自體會,而不可知解,不可以此絕對境界示人,故雲:‘孤輪獨照江山清,自笑一聲天地驚。’” 可備一說。 鳳林猶不甘心,說縱使臨濟舌頭放光,秀句輝騰天地間,但臨機之時,不妨試著形容。臨濟當即再次將之截斷:禪機應對,似劍客過招,如詩人酬對。劍為知己舞,詩逢會人吟。悟境不同,不可隨便說;悟境相似,未說已全說。鳳林此時不得不偃旗息鼓。而臨濟意猶未已,又作一頌,謂絕對本體,灑灑落落。意識能到,言句不能傳。無徵兆,無跡象,非前非後。對於要用心來直覺觀照,否則縱是石火電光的迅疾,也難以透達!

  這則禪話體現了臨濟宗禪人深厚的禪學修養和詩學修養臨濟宗禪人師徒應對,單刀直入,機鋒峻烈,用疾雷破山的逼拶手段粉碎疑情,與曹洞宗之“默照暗推”迥異。《人天眼目》卷2謂:“臨濟宗者,大機大用,脫羅籠,出窠臼,虎驟龍奔,星馳電激。轉天關,斡地坤,負衝天意氣,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縱,殺活自在。”臨濟宗禪人創作了大量的禪詩,作為表達大機大用、感悟宇宙人生的載體。本章分綱宗詩、禪髓詩、頌古詩三類來加以探討。

  一、綱宗詩

  探討某一宗派的禪詩,了解該宗的根本思想是基本前提。禪宗一花五葉,葉葉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風,即綱宗。為了表達綱宗,禪宗各家都創作了數量可觀的綱宗詩。臨濟宗的綱宗詩也很有特色。與一味剿絕破除打風打雨的德山棒不同,臨濟宗稟持殺活統一的般若利劍,破中有立,擒縱與奪,建立起一系列的接機方法語言觀念、門庭施設。其中,最著名的有“三玄三要”、“四料簡”、“四喝”、“四照用”等。

  1.三玄三要

  “三玄三要”是臨濟宗重要的應機藝術,表現了臨濟宗對語言的神妙運用和對真如直覺領悟。臨濟謂:“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臨濟錄》臨濟與其他禪宗祖師一樣,認為約定俗成的語言,形成了指義定勢,這種定勢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能用來表達自性圓滿大全。常規的、可知解的、邏輯的語言文字,不能指陳超常的、超智的、內證的禪悟體驗。所以在使用文字時,為避免陷於知見窠臼,必須對之進行創造性的運用,要通過語言消解語言,回歸於得意忘言、泯思絕慮的前語言境域。這種回歸有三個層次,即“三句”:

  臨濟曰“山僧今日見處,與祖佛不別。若第一句中薦得,堪與祖佛為師。若第二句中薦得,堪與人天為師。若第三句中薦得,自救不了。”僧便問:“如何是第一句?”師曰:“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曰:“如何是第二句?”師曰:“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爭負截流機。”曰:“如何是第三句?” 師曰:“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藉裡頭人。”《五燈》卷11《義玄》

  “第一句”是存在於言語以前的真實意味,是前語言境域。“三要”,指蘊含於三玄之中的接機方法。“印開”,指一念頓悟,心花頓發,開顯佛心而至成佛。感悟真如,好像用蠟印印泥,正印之時,印痕宛然,卻非耳目、思量所能及;但印的過程極其迅疾,印開之時,同時也是蠟印朱點皆壞之時,此時已偏離禪悟之境。“未容擬議主賓分”,正印之時,不容思量計度、立賓立主。真如觸目現成,不落知解,超言絕相。稍作思量計度,即分賓分主,失去絕對,落入相對。

  “第二句”具體說明真佛之絕對,是對“第一句”真佛具現的悟解領會。它一似“前三三,後三三”禪機,不容詢問計較,連善於發問的無著菩薩也無由置喙,雖有妙解,也只能心領神會,豈容形諸筆墨,有問有答?只要運用任何方便 漚和,梵語upāya之音譯,意為方便,就不是“截流機”,不能像大象渡河那樣,頓斷惱之流,立地解脫。此句已是用語言文字來繞路說禪,因指見月,尚不失為人天之師。透達了第二句之旨,就是要獲得非思量的頓悟,邁向第一句佛祖為師徹悟境界

  “第三句”是專對不通第一、二句的鈍根求道者而設立的各種方便法門,就像傀儡師所顯現的神頭鬼面一樣。在第三句中得到悟解,已非上根利器。他們主宰不了自己,隨人舌根轉,膠葛於言句,好似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傀儡。

  “三句”是臨濟接引各種根器的禪者所運用的語言魔方,大根利器者,不待思量便可心開意解;小根鈍器者,搜索枯腸仍然不得其竅。臨濟運用的是直截頓悟的第一句,期待的是超宗越格的第一人。對此,慈明《三句頌》雲:

  第一句,天上他方皆罔措。俱胝顛倒論多端,巍巍未到尼俱樹。

  第二句,臨濟德山涉路布。未過新羅棒便揮,達者途中亂指注。

  第三句,維摩示疾文殊去。對談一默震乾坤,直至如今作笑具。《古尊宿》卷11

  “第一句”,是存在於言語之前的真實意味,所以天上人間都難以曉會。其機用,如同末山尼瞭然與俱胝的對答。俱胝初住庵時,有尼名實際前來,戴笠執錫,繞俱胝三匝說:“道得即脫笠。”三度發問,俱胝皆不能答。尼師走後,俱胝愧咎交加,感嘆“濫處丈夫之形,而無丈夫之用”《祖堂集》卷19《俱胝》。尼師繞行,無言而其聲如雷;俱胝啞口,無語而心緒紛飛。俱胝思量計較,不能直下會取,敗象呈露,所以枉為粗蠢的男子,竟不及慧悟通靈的尼師。

  “第二句”,電光石火,奔流度刃。臨濟喝德山棒,雖則棒如驟雨,喝似奔雷,機鋒峻烈,仍然不離方便法門,流於語言路布。德山小參示眾:“今夜不答話,問話者三十棒。”時有一僧出來禮拜,德山便打。僧說:“我話還未問,和尚因甚麼打我?”德山說:“你是什麼地方人?”僧人答:“新羅人。”德山說: “未跨船舷,就該吃三十棒!”《五燈》卷7《宣鑒》未跨船舷時,是還沒有起心動之時在此之時即毫不容情地予以棒擊,意在粉碎其迷情,扼斷其意識的萌芽。若對此機鋒加以臆測,縱使說得頭頭是道,也仍落在半途,未為徹悟

  “第三句”是方便法門,已非禪門頓悟。維摩詰示疾,文殊遵佛旨意前去探問,兩人對談大乘佛法,隨行諸位菩薩各各談論“不二法門”,當文殊問到維摩詰時,維摩詰默然無語。佛教史上稱維摩一默,如雷震乾坤。在無言之中,有滔滔雄辯。維摩一默表達了禪宗離言絕相、注重內證的美學範式,但在楚圓看來,不管這一默是如何的意蘊豐厚,既然是在“對談”基礎上的一默,仍只堪付諸一笑

  臨濟三句雖然形式上有或深或淺的不同,但臨濟的用意,是讓人會取“第一句”。楚圓之頌,也是讓人領會“第一句”。因此,在頌“第二句”、“第三句” 時,縱然拈取的禪機向來為禪宗所激賞,拈取的對象是本宗宗主和禪宗所普遍崇仰的維摩詰,也堅決予以破除,以使學人跨越第二句、第三句,契會第一句

  按照臨濟宗禪人的解釋,“三玄”是指體中玄、句中玄、玄中玄《禪林僧寶傳》卷12《薦福古》。“體中玄”是用發自真實心體的一般性語句,來顯露真實之理,顯示玄中之體。《五家宗旨纂要》卍續藏第114冊:“因言顯理,以顯玄中之體,雖明此理,乃是機不離位故。”參學者雖然能夠感知本體,但機用還粘滯在悟的境域“位”,尚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因而必須將之破除,無所執著,以言說顯示一切皆空

  “句中玄”指使用語意不明確的巧言妙說,不拘泥於語言本身,但能顯示玄妙之理,已經進入了相對自由境界。《五家宗旨纂要》:“如張公吃酒李公醉。前三三,後三三。六六三十六,其言無意路。雖是體上發,此一句不拘於體故。”

  “玄中玄”是語言雖然出自心體,卻又離於心體,啟迪參禪者不拘泥於語言的表象,而要體味言外言,意外意。《五家宗旨纂要》:“如趙州答庭柏話。此語於體上又不著於體,於句中又不著於句。妙玄無盡,事不投機。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言語發自真體,既顯示真如本體,又不粘著於真如本體;句子有所表達,卻又不明確說出。參禪者對言句的體會,猶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不即不離,已經進入絕對自由的境域。

  “三玄”的宗旨,與“三句”一樣,同樣是為了引導學人進入前語言境域。在“三玄”之中,又各有“三要”,由此形成臨濟大冶無方、奇變叵測的接機方法。《人天眼目》卷1載善昭頌三玄三要偈:

  第一玄,照用一時全。七星常燦爛,萬里絕塵煙。

  第二玄,鉤錐利更尖。擬議穿腮過,裂面倚雙肩。

  第三玄,妙用具方圓。隨機明事理,萬法體中全。

  第一要,根境俱忘絕朕兆。山崩海竭灑飄塵,盪盡寒灰始得妙。

  第二要,鉤錐察辨呈巧妙。縱去奪來掣電機,透匣七星光晃耀。

  第三要,不用垂鉤並下釣。臨機一曲楚歌聲,聞者盡教來返照。

  三玄三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一句明明該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

  “第一玄”,“照”,是自性本體的觀照功能。“用”,是自性妙用。有照有用,即體用圓融,正偏不二。這種境界,好似燦爛光明的七星寶劍,斬盡痴迷妄念,使乾坤絕點塵,心國無煙霧,般若智光輝赫映現。《五燈》卷13《守澄》:“問:‘不落幹將手,如何是太阿?’師曰:‘七星光彩耀,六國罷煙塵。’” 第一玄首破我法二執,“親囑飲光前”《汾陽錄》卷上頌第一玄,以言說顯示一切皆空,應無所執著道理

  “第二玄”,如鉤似錐,銳不可當。喻真如佛性在本質上“絕相離言筌” 《汾陽錄》卷上頌第二玄,只有摒落擬議,才能契證真如本體。如果擬議尋思,當下即被鉤錐穿腮,割裂面門,而喪身失命。

  “第三玄”,妙用無端,能方能圓。此時,內理外用,皆隨緣而明,極盡言說的玄妙心靈如同明鏡,遍照萬法,無一遺漏,因為這一都在自性本體中,是自性生出的萬法。此時已進入絕對自由之境

  “第一要”,根境俱忘,將主觀和客觀掃盪無餘。“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境”指色、聲、香、味、觸、法六境。我執如山高海深,必須將它粉碎,使山崩海竭,才可使心如死灰。但靜雲止水中,仍須有鳶飛魚躍的氣象。如果耽於寒灰心態,即粘著於空境,仍有“朕兆”,所以必須連這“寒灰”也要盪盡,將空再空掉。

  “第二要”,指師家在使用各種粉碎學人疑情妄念的“鉤錐”之時,要詳加察辨,隨機應變,能殺能活,不著言句,對機才愈加巧妙。“縱去”指放行, “奪來”是把住。縱去奪來,機如掣電。七星寶劍雖處匣中,卻光輝顯耀。言未出口,已意味無窮。

  “第三要”,師家通過山崩海竭、縱去奪來種種施設之後,學人自明本心,師家不再使用固定的垂鉤下釣的方法,而是隨機妙用,如同唱一曲楚歌即還鄉之曲,使聽聞之人,迴光返照,歸於精神故鄉,明心見性,直下悟入。

  “三要”與“三玄”緊密配合:第一要,擯棄一切客觀事物,在破相上下功夫,不離正面語言;第二要,隨機應變,不執著於言句,靈活運用,進入玄境;第三要,隨機發動,返照一心。即使有所言說,也必須超越肯定、否定、非肯定、非否定等具體形式

  “三玄三要”是臨濟所獨創的禪法之一,對它的理解歷來見仁見智。臨濟創立三玄三要的要旨,是教人在言語之前證悟。一句中有玄有要,就是活語。不領會這個根本要旨,而在三玄三要的具體名目上迷指忘月,搬弄數字湊合三三,不啻是蠅鑽故紙。因此,在分別吟誦了三玄三要之後,汾陽又擔心人們對它作支離片面的理解,便隨說隨掃,作了首總頌,申明“三玄三要事難分”,說“三玄三要”原本是一,強分為三,只是接引修行者體證大道的方便。條條大路長安,雖則途徑不同,旨歸無二。所以不能執著於三玄三要的名目,更不能執著於對三玄三要的各種解釋。《林間錄》卷下說:“三玄之設,本猶遣病,故達法者貴其知意。知意則索爾虛閑,隨緣任運。”禪者要當下泯除知見,契悟本來,得意忘言,領會“三玄三要”的根本精神,才能與大道相親。而既已“忘言”,就不存在“一句”,更不存在“一句”中的“三玄三要”。“一句明明該萬象”,真正的“一句”,即是圓滿自足的禪心,它涵容森羅萬象,如同重陽、九日、菊花新,一而三,三而一:重陽即九日,九日即重陽,菊花新即是重陽,重陽即是菊花新。重陽佳節,滿地黃花,都是本體自性自然流露。慧洪《臨濟宗旨》集中講善昭對“三玄三要”的理解,書中引用張商英對慧洪講的話,說:“觀其汾陽 提綱,渠唯論三玄三要。”可見善昭特別重視“三玄三要”。 三玄三要的主旨,正是為了突破語言的指義定勢,突破語言的邏輯性、知解性、分析性,強調語言的隨機妙用,強調語言象徵性、現量性、空靈性,使參禪者得意忘言,從而契證“言語道斷”的真如本體,躍入高遠神秘的禪悟境界,去體驗繼百丈以來的“離四句,絕百非”、“割斷兩頭句”、“聲前一句”。

  2.四喝

  臨濟以“喝”接引徒眾,聳動禪林臨濟曾謂:“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金毛師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 《臨濟錄》《人天眼目》卷1載善昭頌:

  金剛寶劍最威雄,一喝能摧萬仞峰。遍界乾坤皆失色,須彌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眾威全,一喝能令喪膽魂。岳頂峰高人不見,猿啼白晝又黃昏。

  詞鋒探草辨當人,一喝須知偽與真。大海淵澄涵萬象,休將牛跡比功深。

  一喝當陽勢自張,諸方真有好商量。盈衢溢路歌謠者,古往今來不變常。

  善昭之頌闡發四喝之旨尤顯。第一首詠“金剛寶劍”。《五家宗旨纂要》: “金剛寶劍者,言其快利難當。若遇學人,纏腳縛手,葛藤延蔓,情見不忘,便於當頭截斷,不容粘搭。若稍涉思維,未免喪身失命也。”金剛寶劍式的大喝,將所有的疑情悉皆摧毀。此時乾坤失色,日月無光,縱使你的迷惑大如須彌,也倒卓在半空,粉碎無餘。第二首詠“踞地師子”。《五家宗旨纂要》:“踞地獅子者,不居窟穴,不立窠臼,威雄蹲踞,毫無依倚。一聲哮吼,群獸腦裂。無你挨拶處,無你迴避處,稍犯當頭,便落牙爪,如香象奔波,無有當者。”獅子振威一喝,令人喪膽亡魂,猶如哀猿般發出肝膽欲碎的啼鳴。第三首詠“探竿影草”。這是師家為了勘驗學人修行程度,或者是學人探測師家的水平時,所使用的手段,是勘驗式的大喝。師家通過這一喝,可以測驗出學人深淺明暗的工夫,看看他有無師承,有見識還是無見識。第四首詠“一喝不作一喝用”。此喝最不著痕跡,雖然不在前三喝之中,卻能將前三喝收攝無餘。千變萬化,不可端倪。

  3.四料簡

  “四料簡”是臨濟導引學人悟入的四種方法,即“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人境俱奪”、“人境俱不奪”。“人”指主觀存在,“境”指客觀存在。奪與不奪,根據對象的實際情況而定。臨濟創立“四料簡”的目的,是為了破除對我支配人與事物的內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現象二者的執著臨濟指出,一個勝任的導師,必須掌握這四種接機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問臨濟:“如何是奪人不奪境?”濟曰:“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兒垂髮白如絲。”師曰:“如何是奪境不奪人?”濟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師曰:“如何是人境俱奪?”濟曰:“並汾絕信,獨處一方。” 師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奪?”濟曰:“王登寶殿,野老謳歌。”《五燈》卷11《紙衣》

  “奪人不奪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陽,照映萬物,生機蓬勃。而衰老的 “我”不過是因緣和合的假象,並沒有真實性。世人執著於“我”,以為是有主宰的、實在的自體,便會產生種種謬誤和煩惱。因此針對我深重的人,必須破除其以我為實有的觀念

  “奪境不奪人”,是針對法執深重的人,破除以法為實有的觀念。如果誰以客觀存在為重,導致自性泯沒,師家就要設法使他超越,以重現本心世間的一切事物現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沒有實體性,處於剎那生滅變化之中。世人執著於“法”,對之虛妄分別,必然會妨礙對真如的悟解和體驗。“奪境不奪人”時,自性本心,清明自在,代表主體君王政令通行,四夷臣伏,烽煙不起。客體的 “境”在四海清平、烽煙不起的狀況下,已經不發生任何作用了。

  “人境兩俱奪”,是針對我和法都很的人,破除其“我”、“法”二執。佛教認為,俗世的一切都是顛倒和虛妄的,任何對自我和外境的執著,都與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終目的相違背。主觀、客觀都無真實性,應該超越主客,了悟絕對的本原心性。此時,代表主體君王政令不行,並州、汾州的地方勢力如藩鎮等各自為政,主客之間,不通消息,“人”、“境”雙泯。

  “人境俱不奪”,對於人我、法我都無執著的人,二者都不須破除。主體客體,各各依位而列。此時,代表主體帝王垂拱而治,野老豐衣足食,飽享承平之樂,故爾歌功頌德。臨濟法嗣克符頌四料簡雲:

  奪人不奪境,緣自帶誵訛。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么。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覿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

  奪境不奪人,尋言何處真。問禪禪是妄,究理理非親。日照寒光澹,山搖翠色新。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

  人境兩俱奪,從來正令行。不論佛與祖,那說聖凡情。擬犯吹毛劍,還如值木盲。進前求妙會,特地斬精靈。

  人境俱不奪,思量意不偏。主賓言不異,問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不能明妙用,淪溺在無緣。《五燈》卷11《紙衣》

  對克符此詩,《大慧錄》卷16有較為精當的闡釋。“奪人不奪境”,大慧謂:“熙日發生鋪地錦,是境;嬰孩垂髮白如絲,是人。此兩句,一句存境,一句奪人。……克符此頌大概在‘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之上。蓋此兩句是境,學者問不奪境,‘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么’,大意只是不可思量擬議,思量擬議者人也,蹉過覿面相呈一著子,即被語言網羅矣。克符此頌,專明‘熙日發生鋪地錦’,所以有‘驪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之句,乃是存境而奪人,故曰‘覿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四料簡中,唯有“人境俱不奪”方是徹悟之境,此前皆為方便權宜,從徹悟的立場看,都是“誵訛”,因此偈頌說“奪人不奪境”這句話本身就有毛病心境本空,何有奪與不奪之分?驪珠光明燦爛,桂影搖曳婆娑。本體通過境象覿面相呈,參禪者見物知心,循相證性,珠光桂影皆為入道之機。本應“無差互”,當下契入。但未悟之人我執未破,心隨境轉,想通過擬議思量的途徑來趨近,這就墜陷到語言意識的羅網之中,而不自由

  “奪境不奪人”,指對於我執輕而法執重的人,先奪其境。境有兩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雖然語言可以顯示大道,但尋言逐句,著相求法,無異見指忘月,逐妄舍真,又怎能入道。詩的前四句謂法執重者,問禪,禪是名言,本無實義;究理,理非究竟,乖離自性。因此師家奪其思慮之境;後四句謂參禪者縱使能從“日照寒光淡,山搖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諦,也是眼中塵沙,未為究竟。《人天眼目》卷1引大慧語:“要會‘日照寒光澹’么,‘山搖翠色新’么?此二句是境。‘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便奪了也。”

  “人境兩俱奪”指將我執法執悉皆奪去。我法雙遣,佛祖正令遂得以施行。既證悟自性,則無佛可成,無佛之名號可立,故雲“不論佛與祖”;未悟時說聖說凡,落於情識意想,既悟之後,則凡聖皆空,故雲“那說聖凡情”。證悟之時,一切妄想都是般若的觸犯。此時的學人,如同恰好逢遇到木孔的盲龜,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樣會在吹毛劍下喪身失命。如果再進一步尋求玄妙的解會,賣弄情韁意鎖的神識,就更會被般若利刃一揮兩斷了。按:值木盲,意為值 遭遇浮木之盲龜。《雪峰語錄》:“佛法難逢,猶盲龜值木,似纖芥授針。” 《宗鏡錄》卷26:“須知圓宗罕遇,若芥子投於針鋒;正法難聞,猶盲龜值於木孔。”又卷42:“《菩薩處胎經》偈雲:‘盲龜浮木孔,時時猶可值。’” 《大慧錄》卷16:“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這里進之退之,性命都在師家手裡,如吹毛劍不可犯其鋒。”

  “人境俱不奪”,指禪者明心見性之後,必須從悟境中轉身而出,度化世人。揚眉瞬目,思量意識,都從脫落煩惱自性中流出,所以不會落於色界偏位。此時無凡無聖,無主無賓,問在答中,答在問中。言談寂默,行住坐卧,神通妙用,都不出自性。“‘澄潭月’、‘碧落天’,代表靈明的空境。禪家明心見性以後,必須由空境轉身而出,才能證入色空不二的妙有境界,方便隨緣,度世利生,故言‘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否則,沉空滯寂,禁錮菩提,不能明體起用,佛家稱為焦芽敗種,了無生機,追溯原因,不外大法未明,墮入偏空,不能隨緣涉世,普度眾生,故言:‘不能明妙用,淪溺在無緣。’”李杏村《禪境與詩情》第56頁,台灣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

  大慧在對四料簡作了闡釋之後,擔心學人執著於他的解釋,又立即予以掃除: “這個是無限量底法,爾以有限量心,擬窮他落處,且莫錯。……如上所解注者四料簡,爾諸人齊聞齊會了,臨濟之意,果如是乎?若只如是,臨濟宗旨豈到今日。爾諸人聞妙喜說得落,將謂止如此,我實向爾道,此是第一等惡口,若記著一個元字腳,便是生死根本也!”《大慧錄》卷16可見不論是對於語言還是機用,都不可有纖毫執著

  克符道者的頌,過於學理化,不易索解。而佛鑒慧勤的頌,則是一組風情搖曳的絕句:

  瓮頭酒熟人盡醉,林上煙濃花正紅。夜半無燈香閣靜,鞦韆垂在月明中。

  鶯逢春暖歌聲歇,人遇平時笑臉開。幾片落花隨水去,一聲長笛出雲來。

  堂堂意氣走雷霆,凜凜威風掬霜雪。將軍令下斬荊蠻,神劍一揮千里血。

  聖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靈盡安枕。風流年少倒金樽,滿院桃花紅似錦。

  千溪萬壑歸滄海,四塞八蠻朝帝都。凡聖從來無二路,莫將狂見逐多途。

  第一首頌奪人不奪境。酒熟香濃,人入醉鄉,而青煙如織,林花正艷。深沉院落,佳人甜眠。鞦韆玉索,靜垂月中。此時人停止活動,客體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頌奪境不奪人。鶯聲消歇,落花隨水,是奪境;人綻笑臉,宛轉撫笛,是不奪人。此時物境淡隱,主體的人自由活動。第三首頌人境俱奪。意氣如驚雷,威風如霜雪,將軍令下,荊蠻頭落,血濺千里。既斬其人,又奪其境。第四首頌人境俱不奪。天子臨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飲,花紅似錦。人歡愉,境芬芳。第五首是總頌。參禪者臻於百川歸海、遠人來之境,川流安恬,心國太平徹悟之後,凡聖不二。此時若說空說有,奪與不奪,都是“狂見”,不能達道。

  臨濟宗禪人應機說法時表述四料簡的禪語富有詩情畫意,如奪人不奪境: “白菊乍開重日暖,百年公子不逢春”,“家裡已無回日信,路邊空有望鄉牌”, “新出紅爐金彈子,簉破闍黎鐵面門”。本處所引四料簡之詠,依次見於《五燈》卷12《全舉》、《曇穎》、《古尊宿》卷7《風穴》。 奪境不奪人: “大地絕消息,閹然獨任真”,“滄海盡教枯到底,青山直得碾為塵”,“芻草乍分頭腦裂,亂雲初綻影猶存”。人境兩俱奪:“草荒人變色,凡聖兩齊空”, “天地尚空秦日月,山河不見漢君臣”,“躡足進前須急急,促鞭當鞅莫遲遲”。人境俱不奪:“清風與明月,野老笑相親”,“鶯囀千林花滿地,客游三月草侵天”,“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這些表達四料簡意境的詩句,為禪林詩苑增添了旖旎的景觀。

  4.四照用

  “四照用”的“照”,指“寂照”之照,“寂”是真如之體,“用”是妙用。 “四照用”系根據參禪者對主客體之不同認識,所採取之不同教授方法,旨在破除視主體客體為實有的世俗觀點,與“四料簡”基本類似:

  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和泥,應機接物。若是過量人,向未舉已前,撩起便行,猶較些子。《臨濟錄》

  1先照後用,針對法執重者,先破除對客體執著。2先用後照,針對我執重者,先破除對主體執著。3照用同時,針對我、法二執均重者,同時破除之。4照用不同時,對於我、法二執均已破除者,即可應機接物,不拘一格,運用自如。《人天眼目》卷1慈明頌:《古尊宿》卷9作慈照禪師頌。

  照時把斷乾坤路,驗彼賢愚喪膽魂。饒君解佩蘇秦印,也須歸款候皇恩。

  用便生擒到命殂,卻令蘇醒盡殘軀。歸款已彰天下報,放汝殘年解也無?

  照用同時棒下玄,不容擬議驗愚賢。掄劍直衝龍虎陣,馬喪人亡血滿田。

  照用不同時,時人會者稀。秋空黃葉墮,春盡落花飛。

  一喝分賓主,照用一時行。會得個中意,日午打三更。

  第一首的“照時”指先照後用,即以般若利劍破除對法的執著。此時,思維被截斷,擬議不得,天地喻相對的思維方式被截斷,又回到了天地未分之前的狀態,不論賢愚都喪膽亡魂沒有任何二元意識留存。縱使你辯才蘇秦,身佩六國相印喻參禪者口若懸河,天花亂墜,也須輸誠,繳印還鄉,以候皇恩喻返回心靈家園,繼續修行。此詩重在對相對意識之境的破除,即是對法的破除。

  第二首的“用”指先用後照,即以般若利劍破除對主體執著。師家用殺人劍,將參禪者生擒過來,將相對的意識予以斬除。但臨濟宗非常講究死中得活的機趣:使相對的意識大死之後,再使悟的生命蘇醒過來。所謂大死,即是去除覆在自性之上的客障,將世俗之“我”消解,疏瀹五臟,澡雪精神,促使現實的凡庸自我的退避來迎接妙凈之我的出現。妄想分別是“生死輪回”的根本,禪門中許多機鋒話頭,都是為了消除學人妄想分別,所謂“打念頭”。“打念頭” 的機用,就是“殺人刀”,讓人“大死一番”。然而,打去念頭後,如木石一般不思不動,卻是禪宗最擔心的弊病。佛教之“空”,空去妄想而已,卻需顯示出 “真性”的無窮妙用,所謂“打得念頭死,救得法身活”,這就是“活人劍”:以智慧的利刃斬除一切妄想,復活“真性”的妙用。一刀一劍,能殺能活,顯示出息妄顯真的禪機。蘇醒之後,除卻往日心,已非昔時人,過去的妄想纖毫不存,再也不干擾禪心。此時,塵心死去道心活,天下叢林,喧喧盛傳說又有一人道圓滿成就。這個成就之人,從此會安度晚年,獲得與以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第三首“照用同時”,是將人我雙雙奪去之時。此時當頭一棒,絕不容情。人頭殞落喻奪人,血流滿田喻奪境。愚人貪世情,賢者戀佛法,師家對之一概鏟除。高明的禪師,“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針錐”,這是“殺人如麻”的“臨濟將軍”的一貫作風。

  第四首“照用不同時”,是比“照用同時”更為純熟的境界。此時,根本分不出其中什麼是照,什麼是用。春花落,秋葉墮,一切純真自然,不落朕兆,大化流衍,自為自在,杳無端倪。

  最後一首總頌謂雖然“四照用”有種種方法,在“一喝”之中,同時具現。慈明將極其精微、復雜的四照用程序,濃縮在一喝之中,頓悟色彩極為濃郁。這種當下頓悟的功行,縱是參禪多年的人,也難知其深淺。如果領會了這一喝中的意旨,日輪當午之時,即是半夜三更。作者將兩幅截然對立的意象組合到一起,是神妙的般若直觀之境。如果擬議尋思,就不能解悟“個中意”,失以千里了。

  三玄三要等綱宗詩,反映了臨濟宗禪法機鋒迅疾、不容擬議的特性臨濟宗禪法,顯示出掀倒禪床、踢翻地軸、倒覆乾坤氣勢,和曹洞宗的綿密功夫,全是兩種路數。“棒喝機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排在劍刃刀口子上,完全為了頓悟服務,從不閑話商量。這正是馬祖百丈黃檗、睦州一系禪道的最高發展,也是禪宗修持方面的最大革新。”“這個絕對無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擺脫心意識的一切妄緣,也才可以於一念鑒覺下如脫桶底似的打徹。”乃光《臨濟禪初探》,《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158頁。 逼拶,即是禪師用峻烈無情手段,將學人的情識剿絕,將分別識逼到山窮水盡處,以促使學人懸崖撒手,驀見柳暗花明,死中得活。

  為促使學人突破意識的硬殼,臨濟宗禪人講究啐啄之機。《臨濟錄》載, “有定上座到參,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下繩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佇立。旁僧雲:‘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定上座為參究佛法大意,煞費苦心,真參實究,當他向臨濟發問之際,一似卵殼中成形的雞子,由內部自啄而出。臨濟禪風,原本機鋒凌厲,手段辛辣,此時突下禪床,飛掌而擊,佛法大意當體現前。然定上座未能體會,經旁僧之示意,始知問答已畢,於禮拜之際,驀地開悟這是非常典型的啐啄之機。啐啄,如雞抱卵,小雞欲出,以嘴啄殼,名為啐;母雞為使小雞出,以嘴啄殼,名為啄。師徒之間機緣相投,即是“啐啄之機”。學人、師家機鋒相應投合,毫無間隙,即是“啐啄同時”。啐啄必須同時,否則太早或太晚,都孵不出小雞來。善昭詠啐啄之機雲:“啐啄同時用最難,相逢恰似兩瘋顛。”形象地描繪了臨濟機鋒之峻烈、師徒相見之激烈法戰情景《汾陽錄》卷上。其《識機鋒》雲:

  疾焰過風用更難,揚眉瞬目隔千山。奔流度刃猶成滯,擬議如何更得全! 《汾陽錄》卷下

  疾焰過風、揚眉瞬目、奔流度刃,尚顯粘滯艱澀,拖泥帶水,非直截根源的向上一路,與禪悟懸隔千山萬水,如果再擬議尋思,更是天壤懸絕!因此,參究臨濟宗禪旨,領會臨濟宗禪詩,必須頓悟直入,用超悟的直覺思維才有入路。

  臨濟宗三玄三要、四喝、四料簡、四照用等綱宗詩,之所以能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極其深邃的禪學思想,這是因為在最高的層次上,詩與禪圓融相通。最微妙宗教體驗,不能通過定勢語言來表述。因為按照禪宗觀念,本體可說,一有言說,即有主客,即是站在本體之外,即與本體相疏離。從這個意義上說,語言本體柵欄。而參禪,就是要突破這種疏離,明心見性,直契本體。通過詩學的喻義,通過現量的原真呈顯,摒落思量計較,悟妙旨於言外,即可使學人當下證入禪悟之境。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又是本體的家園。臨濟宗禪詩,吟詠宗綱而不粘著於宗綱,用活句而不用死語,通過意象組合矛盾性、跳宕性、空靈性,展示一幅幅詩禪感悟境象,這就使得臨濟宗綱宗詩具有了供人想像品味的空間,使其意象具有多義性、朦朧性、不可解性,使得臨濟宗綱宗詩在中國禪學史上呈現出獨特風貌。

  二、禪髓詩

  每一宗派的禪學思想都有其最為典型的部分,即禪髓。禪髓詩,指通過詩歌語言藝術,或顯或隱、或明或暗地表達禪學精髓的詩歌。這些詩歌,或直陳其事,徑截表達禪學感悟;或象徵比喻,間接表達禪學感悟;或既不用直陳,也不象徵,而是通過現量的原真呈顯,來表達禪學感悟。臨濟宗禪學感悟的精髓,主要體現在“無事貴人”、“無位真人”、“無依道人”三個方面,並用詩歌的形式加以生動直觀的反映。

  1.無事貴人

  《臨濟錄》中所表達的“無事貴人”禪髓,主要有五個層面特性:

  1自性圓滿,與佛無別。“六道神光,未曾間歇。若能如是見得,只是一生無事人。”“爾目前用底,與祖佛不別,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錯。”

  2不須造作,本來現成。“無事貴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3飢餐困眠,日用是道。“佛法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卧。”

  4有求皆苦,歇即無事。“爾若求佛,即被佛魔攝;爾若求祖,即被祖魔縛。爾若有求皆苦,不如無事。”“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

  5不求師家,不求經論。“設解得百本經論,不如一個無事底阿師。” “向外無法,內亦不可得。爾取山僧口裡語,不如休歇無事去。”

  “無事貴人”是臨濟禪的主要思想之一。臨濟設立三玄三要等一系列禪法,都是為了掃除學人的情見,盪除妄念,以達到“無事貴人”的境界臨濟宗禪詩,生動地表現了對這種思想的感悟:

  近見修持苦節人,六時行道志精勤。心中妄想邪思覺,兜率西方覓世尊。 《汾陽錄》卷下

  要用直須用,心意莫定動。三歲師子吼,十方沒狐種。《古尊宿》卷10《智嵩》

  怕寒懶剃蓬鬆發,愛暖頻添榾柮柴。破衲伽黎撩亂搭,誰能勞力強安排? 《五燈》卷12《景淳》

  茫茫儘是覓佛漢,舉世難尋閑道人。棒喝交馳成藥忌,了亡葯忌未天真。 同上《繼成》

  砂里無油事可哀,翠岩嚼飯喂嬰孩。他時好惡知端的,始覺從前滿麵灰。 《古尊宿》卷25《守芝》

  第一首表達了自性圓滿,與佛無別的體悟。參禪者不明此理,一心學道,可謂“精勤”。但禪並不在坐的形式,不明“爾要與祖佛不別,但莫外求。爾一念心上清凈光,是爾屋裡法身佛;爾一念心上無分別光,是爾屋裡報身佛;爾一念心上差別光,是爾屋裡化身佛”《臨濟錄》,而向西方求覓佛祖,就是邪思妄念,永遠不能開悟汾陽昭示十種智慧同歸於真如的“十智同真”,有 “同具足”,古德頌為“阿那個是同具足?細草含煙滿山綠。他鄉看似故鄉看,添得籬根花繞屋”《人天眼目》卷1。也是用藝術形象表達佛性人人本具、個個圓成的詩禪感悟。

  第二首系承天嵩聽了首山用“楚王城畔汝水東流”來回答“什麼是佛法大意” 時大悟所作,表達了一切現成的感悟。僧肇《物不遷論》雲:“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慧覺予以詰難:“肇法師與么道,也是平地上陷人。山僧者里即不然:岩前淥水,嶺上白雲。”《古尊宿》卷46《慧覺》將佛法的奇特,還原為生活平常。這平常,便是不假奇特的一切現成之境:“冬月是冬寒,夏月是夏熱。”同上卷9《慈照》 此時,“齋後一碗茶”同上卷23《歸省》、“青絹扇子足風涼” 《汾陽錄》上都是西來意,達摩來華後的“九九八十一”與來前的“六六三十六”並無二致《五燈》卷12《惟政》。

  第三首表現作者飢餐困眠,隨緣自足的主張。洪州禪主張“平常心是道”,注重從日常生活中獲得開悟,“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傳燈》卷28《道一》,“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五燈》卷3《道一》。馬祖弟子大珠慧海進一步說明了飢餐困眠這種最平常生活,只要任其自然,也就是開悟境界。源律師問他修道時 “如何用功”,他以“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作答,並說明這種“用功”與一般人不同,因為一般人“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 《入道頓悟要門》。臨濟繼承這一思想,提倡“隨緣舊業,任運著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不如無事休歇去。飢來吃飯,睡來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臨濟錄》。在臨濟宗禪人看來,“牛頭未見四祖時”是“披席把碗”,見了四祖之後仍是“披席把碗”《五燈》卷11《延沼》。菩薩成佛時是“眾生”,成佛之後也還是“眾生”同上《省念》。悟前悟後的心境大為不同,形式上卻並不需要有什麼變化。如果說修道之人還有所“用心”的話,那麼不外是“光剃頭,凈洗缽”同上《智嵩》。寒時向火,熱時取涼。袈裟隨意搭曬,絲毫不假安排,頗有懶殘沒有功夫為俗人拭涕的風致。

  第四首表達莫向外覓、有求皆苦的感悟。“覓佛漢”如過江之鯽,“閑道人” 卻鳳毛麟角。因此,一部《臨濟錄》,反復強調“無佛可求,無道可成,無法可得”,強調要止息向外的一切尋求。從這個視點來看,縱使是棒喝交馳,也不過是接引學人的方便,不可膠著於棒喝。第四句翻轉一層:縱使廢除方便,也仍然不是“天真”的無事人。詩用遮遣法,將悖離“天真”的事相一一否定,究竟怎樣才是“天真”,則留給讀者自己去參悟。《碧岩錄》第41則:“如葯性所忌之物,故將去試驗相似,所以雪竇道‘葯忌何須鑒作家’。”

  第五首教導學人不要依靠師家。砂里無油,喻經文中沒有真義。學人依賴師家講授經文,就像孩童仰仗大人嚼爛飯粒餵食那樣,被嚼的飯營養盡失,喻經過師家咀嚼的經文,只是一堆糟粕。參禪者日後頓悟,知道好惡深淺之後,就會明白師父這樣做不過是灰土頭面化導學人的方便而已。《臨濟錄》說:“有一不識好惡,向教中取意度商量,成於句義,如把屎塊子向口裡含了,吐過與別人。” 守芝直步臨濟,充分表露了對學人自證自悟的殷切期待

  “無事貴人”,旨在息卻馳求之心,卻並不意味著沉溺於一潭死水的斷滅空。六祖慧能告誡學人:“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壇經·般若品》 石室和尚因為唐武宗會昌佛事件而被迫還俗,過著半僧半俗的流浪生活有一次,他腳踏石臼的杠桿舂穀,聚精會神地工作,雖然腳在不停地動,但不知不覺中忘卻了一切,腦中一片空白。對此,臨濟謂之“沒溺深泉”《臨濟錄》。無心之境固然好,但如果是一種枯木死水的狀態,就墮入了頑空,因此臨濟提醒學人:“大德,山僧說向外無法,學人不會,便即向里作解,便即倚壁坐,舌拄上齶,湛然不動。取此為是祖門佛法,也大錯。是爾若取不動清凈境為是,爾即認他無明為郎主。古人雲:‘湛湛黑暗深坑,實可怖畏。’此之是也。”僧問首山什麼是“寂寂惺惺的人,首山說:“莫向白雲深處坐,切忌寒灰煨煞人。” 《古尊宿》卷8《省念》白雲深處,枯木寒灰,也照樣能夠“煨”殺慧命。臨濟宗禪人注意對斷滅空的遣除,使大休大歇的無事之人,呈顯出隨處作主、觸事而真的悟者生涯。文悅《原居》雲:

  掛錫西原上,玄徒苦問津。千峰消積雪,萬木自回春。谷暖泉聲遠,林幽鳥語新。翻思遺只履,深笑洛陽人。《古尊宿》卷41《文悅》

  詩寫初春原居景緻。首聯謂自己掛錫西原,本圖無事,參禪之人,卻不停地前來探問禪旨。作為師家,應該怎樣回答他們?頷頸兩聯出以境象,堪稱不答之答,無言之言:積雪澌融,千峰瀉翠。萬木回春,欣欣向榮深谷氣暖,流水增多,泉聲傳得分外地遠;幽林晝靜,百鳥歡鳴,清音顯得特別的脆。處處現成圖畫,頭頭自爾生機。與宇宙氤氳同化的人,感悟到生命的澄明寧靜。面對眼前這天然清景,你還能不走融入暖雪、春水、萬木、百鳥、花谷、叢林中,化成一晶雪、一脈泉、一隻鳥、一葉花、一株樹?“鍾聲雀噪,可契真源。別處馳求,妄生節目。”《汾陽錄》卷上只有將禪的意念剔除凈盡,才是真正的禪。達摩大師當年遺下只履,把禪留在中華大地,但小根小智之人,卻如痴犬逐塊,死咬住禪的名相觀念不放,這又是一大窠臼。在這個意義上看,一度在洛陽嵩山付授禪法的達摩祖師,實在是無事生非!此詩貌似純粹的寫景詩,實則遠遠超出純粹的寫景詩。純粹的寫景詩是屬於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前感悟層面,而此詩所寫之景,則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禪悟化境。在此感悟階段,詩人將禪的名相徹底剔除,即物而全真,無事貴人。詩中既有《楞伽經》“揚眉”“動睛” 皆佛法思想,又有金剛經》“無法可說思想,也有魏晉玄學“言意之辯” 的思想。善昭《示眾》雲:

  春雨與春雲,資生萬物新。青蒼山點點,碧綠草勻勻。雨霽長空靜,雲收一色真。報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陳。《汾陽錄》卷下

  雲行雨施,品物流衍。人的精神也應時時有春雨春雲,方不枯寂。在雲雨潤澤中,遠望,黛樹似染,在山壁上襯成斑斑點點;近觀,碧草如梳,在平野上顯得柔柔勻勻。春雨乍收,天宇澄靜;霧雲散去,景色純真。人心中固然需要有春雲春雨的祥和之氣,但其心性本體,卻如春雨迷閈中的長空,雲綃霧噻里的景色,並不改變其淵靜、澄鮮的特質。善昭《坐禪》亦雲“月印秋江靜,燈明草含鮮”,寫禪悟直覺,純明澄澈,外物歷歷在目。但對此物境,僅僅是觀照而已,並無雜念,這才是微妙禪心。與文悅的《原居》一樣,善昭《示眾》在對清新景色的現量呈現中,濃縮著詩人的禪學感悟,而不著痕跡,如波中月影,似鏡里花光,玲瓏澄澈,即目即真。只有無事之人,方可寫得出這純乎天籟的詩;只有無事之心,方可感悟到這觸目菩提的美。讀者既可以將它作為純粹的寫景詩欣賞,也可以從中品味出深邃的禪意。再如文悅的《山居》詩,與其《原居》堪稱聯璧:

  片片殘紅隨遠水,依依煙樹帶斜陽。橫筇石上誰相問,猿嘯一聲天外長。

  靜聽涼飈繞洞溪,漸看秋色入沖微。漁人撥破湘江月,樵父踏開松子歸。

  壟麥重重覆紫煙,太平時節見豐年。野雲忽散孤峰出,列派橫飛落澗泉。 《古尊宿》卷41《文悅》

  第一首是禪者春憩圖。暮春之際,落英繽紛,殘紅隨水,宛若桃源。煙籠青翠,映帶斜陽,依依多情。這寧靜溫馨、清純潔雅的桃源,也是禪者人性源頭精神家園、心靈故鄉;凝重靜遠、祥和明澈的斜陽,是走過初陽如血、驕陽似火的詩人,澄心內視、靜觀自心的返照回光。禪悟境界是法喜的境界,法喜的境界渴望有人分享。詩人橫筇石上,凝情遠望,便有一聲猿啼,自空際飛來,恍如故友相存問。抒情主體的孤芳自賞、高情遠韻,悉皆傳出,卻筆致天然,毫無刻鑿之痕。

  第二首是漁樵晚歸圖。初秋之時,涼飈乍起,木落千山,秋色迤邐,漸入沖微。漁人歸棹,撥弄清波,逗一輪璧月。樵父束斧,松下經行,踏萬顆松子。漁人樵父,在禪詩中往往作為垂絲弄斧的意象出現,如“只知洪浪岩巒闊,不肯拋絲弄斧斤”《頌古》卷5投子青頌,喻世人向外尋求追逐,不肯當下無事,歸家穩坐;“浪靜風恬正好看,秋江澄澈碧天寬。漁人競把絲綸擲,不見冰輪蘸水寒”同上卷7常庵崇頌,“高坡平頂上,儘是采樵翁,人人盡懷刀斧意,不見山花映水紅”《五燈》卷6《陳道婆》,均是感嘆漁人逞弄機巧,不能迴光返照。而此詩中所寫,則是收卻魚網、束起斧頭的漁樵晚歸。景是寧謐的景,有的是澄明夜月和月光下的松間路,沒有洪波巨浪岩巒險闊;人是恬靜的人,有的是自得歸漁和機心全泯的樵父,不復垂絲弄斧向外尋求。

  第三首是農家豐年圖。壟麥重重,紫煙蓋覆,地氣溫潤,是豐年景象,也是心國太平的景象。天地闃寂無聲,一切都似乎融化在恬靜之中。但就在此時,野雲迸散,孤峰遠出,蒼翠撲面。一瀑飛泉,跳珠濺玉,喧鬧歡騰!平疇麥壠煙冪冪的恬靜,忽為孤峰聳翠落瀑飛泉所取代。然而,詩人的心靈並沒有被喧鬧所擾亂,因為它從來就沒有被恬靜所影響。被恬靜所影響,即溺於斷滅空;被喧鬧所擾亂,即粘於躁動境。靜景動態,都影響不了詩人的澄明心境。對此寂此動,詩人了了感知,而毫不粘著。詩歌在描寫寂境時,沒有一潭死水的枯寂,流漾著波光瀲灧的活潑生機;描寫動景時,沒有喧囂浮躁的騷動,沉澱著萬動歸寂的亘古寧靜

  這組詩的共同特點有三。其一是在靜謐之境中,忽然闌入動景,跳宕流轉,生機遠出。其二是詩中的象徵意義若顯若隱。如磐石堅貞象徵詩人堅固禪心,漁樵晚歸象徵著歇卻妄念歸家穩坐,太平時節象徵心理世界寧靜,野雲崩散象徵妄念的消除,但這些象徵都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即若離。其三是所寫景緻疏野、恬淡,使人感受到繁華刊落見本真的意趣。縱使是孤猿長嘯,漁樵晚歸,雲散峰出,澗泉飛瀉,也同樣將人的心理感受引向恬淡祥和之境,而沒有聲色浮華的躁動。在臨濟宗禪詩里,這是藝術性臻於化境的作品,天機一片,不受纖塵,鮮明地反映了“無事貴人”的禪者,如何在自然清景中獲得即色即真的禪意感悟。

  2.無位真人

  “無位真人”是臨濟禪的又一思想精髓。鈴木大拙在《臨濟的基本思想—— 〈臨濟錄〉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書的關鍵,也是真正禪宗精神核心。”轉引自阿部正雄《禪與西方思想》第82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臨濟錄》載:

  上堂雲:“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諸人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師下禪床把住雲:“道,道!”其僧擬議,師托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麼乾屎橛!”便歸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迴向、十地、等覺、妙覺等階位。“無位真人”即指不住於任何階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無始以來的真我臨濟為了避免觸犯,不說它就佛性。學僧探問“無位真人”之所在,臨濟遂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迴光返照,自己體會。僧人正待開口,臨濟又擔心他落在識心中,觸了不可說忌諱,遂立即將他推開,阻止他開口,同時為了避免他執著名相,便隨說隨掃,將“無位真人”等同於“乾屎橛”,顯出凡聖一如之境。“無位真人公案說明,每個人都有圓滿自足的佛性,不必向外馳求,只是由於這佛性受到污染,以致於經常隱藏而不能顯露。臨濟宗禪人守端、仁勇的吟詠,生動地反映出對“無位真人”的感悟:

  春風浩浩烘天地,是處山藏煙靄里。無位真人不可尋,落花又見隨流水。 《頌古》卷21白雲端頌

  播土揚塵沒處藏,面門出入太郎當。撒尿撒屎渾閑事,浩浩誰分臭與香。 同上保寧勇頌

  臨濟喜歡用“活潑潑地”來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生命活動。“你還識渠么?活潑潑地,只是勿根株。擁不聚,撥不散,求著轉遠,不求還在目前,靈音屬耳。”《臨濟錄》“無位真人”洋溢著詩情畫意,流宕著活潑圓轉的機用。春風送暖,烘拂天地,而“無位真人”卻如同煙靄閈閈中的春山,如同白雲繚繞里的桃源,迷離惝恍,不可尋覓。從隨著流水飄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氣息,但如果尋源問津,卻杳無跡象。一個“又”字,點明詩人追尋“無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參禪者只有發現自己心中的那座桃源,才會不再外求,而向內“看,看”,與本真的我合而為一。

  與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禪詩,則直截指出,禪者的生命中存在著 “無位真人”。鈴木大拙說:“臨濟的‘無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說法幾乎完全圍繞著這個人,這人有時亦稱作‘道人’。他可說是中國禪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禪師,強調在人生活動每一方面都存在著這個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弟子們去體認這個人或真正的自性。”鈴木大拙《禪學講座》,見《禪宗精神分析》第43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汾陽“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 指出,了悟佛法並不是進入一個特別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礫中,都存在著佛法;浮山九帶的“平懷常實帶”則指出,佛法無特別處,日常著衣吃飯都是真實佛法,“信手拈來草,無可無不可。設使風來樹動,浪起船高,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有何差別”,“無聖可求,無凡可舍。內外平懷,泯然自合”《人天眼目》卷2,“吃飯吃茶無別事,見山見水總皆然” 《五家宗旨纂要》。“無位真人”存在於日常生活之中,自然會展開現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卑下平凡的行動中,顯露著妙用。超越生活,又回歸於生活,正是臨濟禪的特徵。

  注重“無位真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機用,與臨濟宗禪人悲智雙運的思想密切相關:“觀色即空,成大智而不生死。觀空即色,成大悲而不涅槃。” 《古尊宿》卷40《文悅》大智,是上求菩提佛教智慧;大悲,是下化眾生的淑世悲懷。兩者如車之雙輪,鳥之二翼。善昭說,“文殊普賢觀音、勢至、滿心、十地、彌勒、慈尊”,本來可以成佛,卻以大悲之心,“擔柴著火,荷眾苦辛,憨痴不辨,掃地放牛”《汾陽錄》卷中。浮山九帶有“屈曲垂帶”,謂悲智雙運的禪者,雖然證悟成佛,卻甘為菩薩而不安住佛位,“脫珍御服,著弊垢衣”《人天眼目》卷2。浮山十六題有“透脫不透脫”,謂超然於束縛,固然是高深的“透脫”之境,但如果僅止於此種“透脫”之境,則終為其所束縛。因此,臨濟宗禪人主張不安住悟境,而要從悟境轉身而出,悲智雙運:“一種輪回又一回,入廛垂手化群迷。智大豈留生死界,悲深不住涅槃階。毗盧經卷塵中現,優缽羅花火里開。非我如今難比況,千佛稽首嘆奇哉。” 《古尊宿》卷24《神鼎》

  洪州禪沿著慧能提示方向,建立起“平常心是道”的禪學理念,主張 “立處即真”,即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部都呈現為真理、具有真實價值臨濟禪大力弘揚了洪州禪中的這種思想,《臨濟錄》全書都“貫徹著全盤肯定現實人生觀點”。柳田聖山《禪與中國》第161頁,三聯書店1988年版。 臨濟禪肯定生活,在臨濟禪看來,“此去襄縣五里”的現實路就是“菩提路” 《五燈》卷11《省念》,“車碾馬踏”的人間道就是“菩提道”同上《蘊聰》,“舉步涉埃塵”的生活人就是“菩提人”《汾陽錄》卷上,“青松綠竹下”就是“諸佛行履處”《五燈》卷11《延沼》。這種肯定現實生活態度,得力於《維摩經》不二法門禪意感悟。“為認識臨濟的 ‘人’,我們必須超出分別識。”阿部正雄《禪與西方思想》第86頁。 超出分別識之時,“金沙灘頭馬郎婦”《五燈》卷11《延沼》、“廁坑頭籌子”同上《歸省》、“灰頭土面”同上《神鼎》都是清凈法身。 “驢鳴狗吠”同於“梵音相”同上《省念》,生死涅槃,煩惱菩提: “煩惱由心故有,無心煩惱何拘。不勞分別取相,自然得道須臾。”《臨濟錄》 煩惱根源於分別,只要了知“無明之性,即汝本覺妙明之性”《古尊宿》卷11《慈明》,即可消除分別,滅除煩惱:“貪嗔痴,實無知,十二時中任從伊。行即往,坐即隨,分付心王何為?無量劫來元解脫,何須更問知不知?” 《五燈》卷11《神鼎》

  臨濟禪講求轉身一路,從聖境轉身下來,展開日常生活,但在日常生活中,要存在而超越,這就是“離家舍不在途中”,“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臨濟錄》。“家舍”是平等世界,“途中”是不平等世界。捨棄了悟的境界,對相對的境界卻絲毫不加關注,才是真正了悟的境涯。雖然物質現象遷謝不停,有成有壞,真性卻“廓然無障礙,清虛獨湛然” 《古尊宿》卷23《歸省》,不會隨緣聚散。浮山九帶有“事貫帶”,謂山河國土大地無非佛法,“隨緣不變,處鬧常寧”《人天眼目》卷2、 “塵塵剎剎,明月清風”《五家宗旨纂要》。悟了還同未悟,原來如此;悟了不是不悟,這才是真。生死長河即涅槃,這是不一不異、相互依存的諸法實相幽旨,一念頓悟,徹見諸法空性。到此境界,一切境緣應時而照,泛應無虧,方可得自在。此時的禪者,“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縛此無依道人。雖是五蘊漏質,便是地行神通” 《臨濟錄》。

  臨濟說:“一人在孤峰頂上,無出身之路;一人在十字街頭,亦無向背。” 站在峰頂上上求菩提之道卻未能超越世俗,站在十字街頭下化眾生之道 卻是自由之身。在“孤峰頂上”之所以“無出身之路”,是因為種人僅僅滯留在孤峰頂上,沾沾自喜於了悟。臨濟宗禪人認為,即使有所證悟,也是不可言說的內證境界,一旦有纖毫的了悟觀念,就不再是真正的悟,對這種沾沾自喜的了悟之心,必須堅決予以奪除,“素麵相呈”時要“拈卻蓋面帛”《五燈》卷11《延沼》,“一物不將來”時還要“放下”《古尊宿》卷23《歸省》,“無垢人”仍需要精神洗浴,要將“清凈”的意念也滌除同上卷24《神鼎》。只有處在“十字街頭”,在不平等世界裡不拘束於不平等,體證平等的境涯,才能體悟存在而超越的境界。此時的禪者,消除了一切分別,千差萬別融歸不二,“單著布衫穿市過”、“騎驢踏破洞庭波”《五燈》卷12《姜山方》即是不動尊”,動靜一如;“去住本尋常,春風掃殘雪”同上卷11《王隨》、“死脫夏天衫,生披冬月襖”同上卷12《楚圓》、“漚生與漚滅,二法本來齊”同上《楊億》即是生死諦”,去住不二。這時的“無位真人”,才既是超個體的,又是個體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臨濟宗禪人甚至將夫婦之情禪意融通,以“渾家送上渡頭船”來表達對“祖師西來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