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寒潭清水,映月無痕——印順導師圓寂「焦點訪談」錄

寒潭清水,映月無痕——印順導師圓寂「焦點訪談」錄

主 持 人:楊憲宏

受 訪 者:釋昭慧

節目策畫:溫金柯居士

時間民國94年8月2日

地點:中央廣播電台

節目:「為民服務——楊憲宏時間」焦點訪談

整理:德發、德風

近日檢閱電腦,尚有十餘篇演講或訪談紀錄,早經學生或義工逐字整理,卻因筆者無暇潤稿而暫予擱置。其中一篇訪談紀錄,是94年8月2日,筆者應溫金柯居士之邀而至中央電台,於楊憲宏先生所主持的「為民服務——楊憲宏時間」節目里接受訪談,向觀眾介紹印順導師其人、其事、其思想的訪談紀錄。錄音時間約一小時,全文長約一萬字。溫居士嗣後寄贈錄音資料,德發與德風兩位居士發心逐字聆聽,整理為文字稿。

筆者於十餘年前,與楊憲宏先生及其愛妻蔣家語女士,因動物保護的理念相近而成為至交。楊先生是虔誠基督徒,思想非常敏銳,言談的內容,時常閃耀著慈悲智慧的光芒,除了擔任媒體工作之外,亦兼任大愛電視台顧問,於大愛電視製作「印順導師傳」時,即曾與新聞部何建明主任蒞院錄影,與筆者展開深度訪談。他所提出的問題,極其精采而深刻,他的觀察也極其細膩,令筆者在回答時,有著遇到「善問者」,而能「扣之以大則大鳴」的喜悅

本次節目中亦復如是,因此筆者思之再三,認為本文可以讓讀者了解到:一位智慧敏銳的基督徒,從佛門之外,對印順導師中觀智慧,竟能作出如此細膩的陳述與高度的推崇。因此雖極忙碌,依然在許多篇有待整理的演講文字紀錄之中,優先將本篇講記作了一番潤稿,於印順導師一○一歲誕辰前夕,交由《弘誓雙月刊》刊載。

(昭慧記)

楊憲宏

今天我們來談印順導師——佛教近代以來,最具批判性的思想家,他的一生以及他的影響。我們非常歡迎昭慧法師來到我們的節目。

法師好!

釋昭慧

楊先生您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楊憲宏

我們今天要談的是,今年六月四日,以一百歲高齡圓寂的,台灣佛教界最具有批判力的佛教思想家印順導師,他的一生和他的影響。

昭慧法師可以說是印順導師生前親近學生之一,他現在是玄奘大學宗教學系所的教授,是佛教弘誓學院的指導法師,同時也是社會團體關懷生命協會創會理事長,跨足學術界、宗教界和社運界,是台灣青壯年一代出家人中的重要人物。

我先簡單介紹一下印順導師的生平。

印順導師中國浙江海寧人。一九六年出生,一九三○年出家導師出家以後,很早就展露他在佛學研究方面的長才。當時佛教革新的倡導者太虛大師非常賞識他,也讓他協助講學。一九五二年受邀來台灣以後,數十年來著述不斷,至一九九三年八十八歲才停筆。導師提倡重新認識佛教的真面目,主張開展出具有現代性、理性與人精神的人佛教,並對漢傳佛教思想信仰形態,提出溫和但是犀利的批判。印順導師思想台灣影響非常深遠,許多佛教學術界的領袖,以及宗教界大德,像是慈濟功德會的證嚴法師、活躍在學術界、宗教界、社運界的昭慧法師都是印順導師最著名的學生

昭慧法師!容我先回憶一段往事。在他九十九歲的時候,我曾經在花蓮慈濟靜思精舍里,見過印順導師我見過他兩次。這中間有一次,是證嚴法師帶領一起去看他的。非常有趣,當場有這樣的一個局面:第一、導師非常和善,他開口說話,可是他的浙江口音非常重,所以我很尷尬,因為他的話我大概只能聽懂三、四成。因此一下子沒能聽懂他說什麼。他其實是在告訴我,他小時候,在海寧,有著錢塘潮。他講那錢塘潮如何如何!他是思鄉的,是想家的,所以他才會講這些話。

我是沒聽懂太多,但「錢塘潮」三個字,我總算是聽懂了。證嚴法師問我:「你聽懂多少?」當著印順導師的面問我聽懂多少,我說:「我真的聽不懂。」(這時候不能假裝說我聽懂)證嚴法師忽然告訴我句話她說:她也沒全聽懂。那時我產生了兩個疑問——後來我也以此請教過證嚴法師

我說:「印順導師是你的老師,他的話你沒聽懂,這師生關係是怎麼建立的?」她聞言笑而未答!我想佛教可能不只是運用言傳,身教可能更為重要吧!

我今天要請教你的是另一個疑問。當時我聽他講這些話,忽然發現:這個大和尚,其實是很想家的。可是他不回去,他以台灣為家。那麼,佛教是否必須離鄉背井,進入一種修為

可是人還是人,那一本《平凡的一生》,文字非常簡練,我看了很感動!印順導師到最後,……我沒有機會講他這件事情是因為有所不盡。不過現在他已圓寂,我可以說說自己的感覺他在六十歲寫了本書,當時他就說:有一天,有人會這樣記載,某年某月某日,這人就這樣死了。就這樣結束,像落葉在流水中一樣。落葉落在流水中,不知飄到何處。

這段話,看起來好像蠻虛無的,可是他又是這么重要的佛學導師。這樣的一個意境,所代表的是什麼?我很想知道!昭慧法師,我們過去在談到印順導師的時候,因為他的人還在世,有些話我彷彿不方便多問。可是這個時候我覺得可以總結他的一生,你怎麼看呢?你怎麼蓋棺論定他這樣的一生呢?

釋昭慧

如果光從呈現他的人生意象的那一段話,拿來「蓋棺論定」,可能是不足的。對他蓋棺論定,牽涉到的層面很廣。

至於他以「落葉」自況的心境,個人以為,一方面他本身一向謙遜為懷,他以因緣觀照此生,感覺到諸多不可思議因緣,推動他走著這段人生旅程。所以他不會以個人的成就而自豪,反倒謙遜地以「落葉」自況。

另一方面,在他這一生當中,身體不好,再加上戰亂頻仍,所以他認為,個人健康因素與時勢因緣都推移著他,連生死也由不得他做主。抗日戰爭時,他沒有想要逃難,可是因緣推移著,他也就很自然的到達大後方。國共戰爭時,他也沒有想要走避,卻被因緣推移著,離開大陸而到達香港。他沒有想要居住在台灣,卻又被因緣推移著,竟也就定根台灣。所以他會覺得,一生宛若被流水推移著漂泊的一片落葉。

再一方面,他的佛學成就非常偉大,但是整個大環境佛教傳統,還是非常保守,他走到那麼前面,一般佛弟子,乃至追隨他的學生都很少能理解他的思想。尤其是在那個時代(在他六十歲寫《平凡的一生》的時代),還是很少人聽懂他真正在講什麼,更遑論身體力行。他在書中很感慨地說,他離中國佛教愈來愈遠了。他又曾說,新義如故,講與沒講還是一樣,無足重輕。可以說是先知寂寞!也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有這樣蒼涼的感懷吧!

楊憲宏

我們把話題回歸到他的出家——他很努力出家,差一點出家不成,到最後終於出家成功的那段往事。那時候出家真難啊!當時的中國社會,是戰亂社會佛教一般幫人念經送亡的經懺僧,相當程度可以說是一種墮落。那是做一種身份,過一種生活,然後賺一點錢來糊口。我想,他是在那個時代里,憬悟到這樣的佛教,已經離釋迦牟尼佛的本懷太遠。所以他要回到那佛之本懷。

這個過程,他憑藉著一己之力,熟讀整部藏經,有所領悟,然後將他的領悟寫了出來。那樣的意志力,影響了整個佛教社會。他曾經有過很重要思想辯證,包括回應當時儒家人士[1]對佛教的批判。他將這份憬悟最後定調為「人間佛教」。我知道,昭慧法師你也曾經有一時間,非常親近印順導師,有這樣的因緣你怎麼這一段——他思想的轉折,以及非常批判性、革命性的想法

釋昭慧

親近他的時間,算是相當長。一直到他圓寂之前,我都時常親炙座下。從民國七十一年認識他,一直到他圓寂的民國九十四年算起來足足有二十四年之久。我看他情形是這樣的:他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中心思想那就是:對於佛教印度趨向神化,在中國趨向鬼化,在兩個國度里,被兩種文化拉扯著而幾近面目全非,他不但極表關切,而且深不以為然。

但是,要跟文化對抗,簡直像是跟空氣對抗一樣!文化無所不在的。為什麼中國佛教會導致(你剛才所說的那種)經懺佛事盛行的局面?其實也跟中國「厚葬久喪」的儒家文化有關。也就是說文化的頑強力量,拉著一群出家人,不知不覺或是自甘墮落地,不斷往這條應赴僧之路沉淪。

他像他的老師太虛大師一樣,都想在強大的文化慣性中力挽狂瀾。兩人最大的不同是生命特質:太虛大師是革命型的人物,氣象恢宏,有過「大鬧金山寺」的革命紀錄,想要讓整個佛教改革體質,因此喊出教製革命、教理革命、教產革命的口號。這位革命和尚不但意志堅強,而且情感澎湃洶湧。

印順導師呢,我曾形容他「寒潭清水,映月無痕」。他是一個感情非常平靜生活非常淡泊的人思想深邃而行動務實。他看到了太虛大師改革失敗的殷鑒,深深知道:改革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下手就抵觸那麼多人的既得利益,人家當然會為了維護利益而來個大反撲。這樣還不是等於在原地打轉!因此他從更根源處著手。

思想問題正是根源問題,必須讓人心靈深層來作改造,也就是從思想觀念來下手改革。所以終其一生,他並沒有實際在制度層面,展開革命的霹靂手段,但是他幾乎革了所有人的命——就佛教界而言。他可以說是佛教大地全面鏟了一層表土,把漢傳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所有他看得到的錯誤,通通給它捅了出來。這可說是搗了好幾個大蜂窩,難怪會讓許多宗派徒裔與利益人士錯愕、驚駭、反彈、攻擊!

楊憲宏

他不停做著精密的經典訓詁工作。回到經典,其實正是「正覺」。我看他的文稿,時常出現「正見」這樣的字眼。無論是佛教界學術界,常常不求甚解。一個不求甚解,兩個不求甚解,一百個不求甚解,這樣下來,就容易以訛傳訛。其他宗教也有這樣的問題。

基督教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歲月,也很重視所謂「叛教」的問題。所謂「叛教」,並不是背叛原始的基督教,而是背叛那個教會。因為那個教會裡頭,所傳所言已經不是真實基督福音了。馬丁路德就是這種「叛教」精神代表。他其實是要回歸到基督的本懷。在這過程中面對著很多的爭戰,也產生很多思想的暴沖,到最後大家才有機會回到「基督的本懷」。

我常常在閱讀印順導師著作時,用不同的方式,看到了另外一個馬丁路德的形象。同樣的,佛教系出多門,有著很多不同的教義解讀與修行方法。當「無量法門悉現在前」的時候,一般人是無法選擇的——並不見得通達諸法,得大智慧我在讀他的書籍時,認為這對很多人而言,是「當頭棒喝」。例如針對天國化的「西方凈土」,他提出了諸佛世尊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這樣的主張,其實是很重要的,因為這正是「人間佛教」的基礎精神

昭慧法師,你可不可以跟大家談一下你學佛過程?有這么一段經文的解釋,回歸到人間佛教這對你個人的意義是什麼?

釋昭慧

我常常在想,現在許多學生著我學法,他們起步踏入佛門,就跟著我聽課,那些思想,宛若空氣與水那般自然。當然這樣也好,一開始就培養出了「回歸佛陀本懷」的正見但也因為如此,他們會將一切答案,視作理所當然,所以「思想會遇」的珍惜感沒那麼強烈。

回顧我自己出家年代,那還是佛教剛剛由弱轉強的時期佛教僧尼長期以來被社會藐視,僧團內部也充滿著僵化、保守而令人窒息的空氣。無論是在思想面還是制度面,很多的「佛言佛語」,讓我感受到的不是智慧慈悲,而是「不很人性」,可是以我那時的佛學素養,也沒辦法找到思想的出路。也就是說,雖然感覺它不正確,但到底什麼才是正確答案?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只是在尋尋覓覓。

當時印順導師著作,在傳統佛教圈,是被很有默契地封殺的,我不太有機會讀到它。等到我終於有緣接觸導師著作,真覺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生命境界的豁然開朗,是傳道法所說忽然間打通了任督二脈」的那種感覺

正因為導師智慧,是我們在生命無數個跌跌撞撞,尋尋覓覓之後悄然會遇的,所以珍惜感總是油然而生。他們這一世代跟在我身邊的人,反倒不容易產生這樣強烈沖擊與突破困境的感受。可以說,導師思想之於我個人的生命,不是一聲遙遠的呼喚,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景,而是在佛門歲月的生命探索過程中,在「此路不通」的懸絕心境中,峰迴路轉的無限風光。

「此路不通」的情況兩種,一種是屬於個人任情發揮的思想觀念,完全不管原典在說什麼,一味裝神弄鬼,或是自由心證。另外一種人也很討厭,他自認為抱住了經典,可是卻完全沒有經典中再三申明的「緣起智慧,因此陷於「依文解義,三世佛冤」的險境

經典的流傳,與聖經一樣,是經過很多世代,不斷在結集過程中沉澱下來的文字紀錄。裡面難免會摻雜佛弟子的個人意見或學派觀點,並且映現部分社會文化價值觀。如何可以把這其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當作是佛陀的遺言呢?讀過佛教文獻史就知道,我們是無法這樣「掛保證」的。

可是這第二種人,往往一口咬定一切經語皆是佛說,聲稱教制不能有絲毫變動,這就形成基督宗教所說的「法利賽人」,死在教條底下,讓人感到沒有人性,冷酷無比。

自由心證與不知變通的兩種人,落於兩個極端,打造的都是「不通之路」。可是印順導師卻不落入兩極,直下把握「中道」。一方面他極其嚴謹地解讀原典,另一方面,他依據佛法精神,以更高廣的視野來看待原典內容。凡諸不符合根本佛法(緣起無常無我等)的言詞,即使信誓旦旦指是「佛說」,吾人都不可不善加揀擇。我認為他這樣的治學態度,在佛教界是一項很大的突破。當然,這樣也會觸惱一些認為「經典就等於聖旨」的人

楊憲宏

我們知道,印順導師整個佛教思想核心,可以說是相當程度地認同龍樹中觀中觀核心思想是「緣起性空」,我們在他的著作中,常常讀到這種精神,其實這正是最深刻的佛教哲學反省。就台灣來看,這些思想到目前為止,對新生一代的佛教信仰者,依然是深重的沖擊。另一方面,印順導師的圓寂,在文化界也引起了非常鉅大的震撼。我們談論他的思想都會觸及到龍樹、中觀,可是中觀似乎在佛教思想中,又是一個很艱深的概念,它的思想層面甚至超過了宗教層面我想請教昭慧法師的是你怎麼去理解印順導師跟龍樹中觀之間一脈相承的關係

釋昭慧

這是很有意思的問題!我想,一般宗教生命探索,會承認現象是有虛幻而不美好的成份,於是要去尋求真實美好境界在這樣的探索過程之中,總認為,應該有一個實在的、本質的x,無論要把它叫作上帝,還是叫作神我、大我真心本體。大都會認為,如果沒有那個更真實的本質作為依據,又怎麼會出現這些虛幻現象那就是「假必依實」的方法論——承認現象虛假不實,相信它來自更高的真實,於是從而探索真實

可是,龍樹哲學卻是逆向思考的。他認為虛幻現象,本就不必來自更為本質的實體。如果有一個所謂本質的x,那就表示這個x是不須依靠因緣條件而就存在的。如果這樣,那麼x在過去、現在與未來永不變易,一個人倘若是凡人,他將永遠是個凡人而不可能轉凡成聖。

他的辯證非常犀利,他也確實回歸佛陀的本懷——直指諸法是來自因緣和合,所以呈現或此或彼的現象,並且忠告吾人,不須依於現象來尋求永恆不變獨立自存、真實不虛的「自性」(svabhava)。性空,即是自性空,這不是空空蕩盪,也不是虛無主義。他反倒提醒我們:當你能夠打破尋求自性的迷思時,才能夠真正的掌握現狀,改變現況,並且對諸如實體、本質之類的事物,不再心存幻想

楊憲宏

我自己讀這部份的意外收獲,倒不是佛學上的問題,也不思想上的問題,而是非常基本的,人的大腦的問題。昭慧法師把這樣一段哲理,用這樣淺白的方式講出來,我相信很多聽眾聽了以後就會似有若無的感受到那樣的存在。雖然中觀境界不曾體悟,可是彷彿可以理解。

從龍樹中觀思想的形成,一直到我讀到印順導師有關中觀的論證,我時常不免驚嘆:這么復雜的思維,人的大腦竟然可以想得出來!這是了不起的邏輯連繫,看起來好像一堆神經眼與神經線在連來連去,虛實之間有非常多可以論證的東西

達賴喇嘛一九八七年以後直到現在,每兩年一次,他就佛學理解,與許多意識研究、認知科學研究、精神醫學研究的科學家,針對意識心靈問題(包括西藏「靈童轉世」的觀念)來作對話。當然,論證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答案,可是他已經在那個方嚮往前邁進了。

我看龍樹的中觀概念,其實已觸及到人類意識流的深層。很多看起來有點表演性質的事情正在發生。有些高僧能夠完全用意識來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等等,然後慢慢把它放下。這證明人類思想,是可以直接指揮肉體的。但思想又是什麼呢思想是一個很具體、真實東西。要描述思想是怎麼回事,其實非常困難意識是怎麼回事有一塊叫做「意識」的粒子,在細胞內穿來穿去嗎?不是,但它又真的存在。我的學習背景是大腦研究,所以對它非常有興趣。我們今天談到龍樹與印順導師思想一脈相承的中觀,它開啟了一個在科學上非常值得探究的內容。兩千年前它竟已存在,這不是用科學方法獲得的答案,而是用另外的思維方式,貫串出了一套解釋現象的體系。在這里我請教昭慧法師中觀這樣的思想內涵,是怎麼吸引著佛教信仰者,包括昭慧法師你自己呢?

釋昭慧

在諸多的信仰形態里,照理說,追求真實,認為有一個本質的東西是至善的,是深深在內或高高在上的,這樣在我們心裡,會有一種比較踏實的感覺。例如說:人性本善,只要回歸到原點就好。這給人的激勵是很強大的。龍樹這把手術刀卻極其猛利,他讓這樣踏實的感覺瞬間粉碎!你確實問到了關鍵——中觀思想為什麼會吸引人?

就我個人的生命經驗而言,有兩個原因,一是在理性層面,一是在經驗層面。就理性層面而言,我體會到佛陀所說因緣生法——確實沒有「終極實在」可言。這是一個很高明的方法,而且是一個如實觀察世間忠誠態度。原來,只要你以任何一個x作為「終極實在」,那將不是一般常識所能經驗到的,往往須要透過想像信仰來接受它。這種東西你只能說:要信,不能不信!等到你信了以後,心裡接受這個答案暗示以後,它很有可能會忽然間呈現在你的心中,於是你就更是視為真實不虛的美妙見證,證明「那就是了」。

但是對那些沒有相同經驗的人而言,這些見證永遠是「雞跟鴨講」,無法對焦。佛說緣起」,龍樹接著講「緣起性空」,印順導師將它作為佛法綱領,這套思想體系有一好處:理解它不須透過想像信仰——這是在理性方面的思辯。

經驗層面,我深深感受到,世間有許多的苦難,來自意識形態的鬥爭。意識形態往往使人覺得:真理站在這一邊,真理就在他的身上。至於對方所說的,他會認為:那不是真理,有時甚至會很粗暴地意圖征服對方,強迫對方接受這個「真理」。意識形態往往產生人人間、國與國間、族群族群之間,非常殘酷的鬥爭。

回到原點來看,佛說緣起」,這提醒著我們:你、我,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的生命經驗都是有限的因緣生法。例如,我們跟中國大陸土生土長的人很難有完全相同的生命經驗、歷史情懷與思想訓練,許多因緣是不一樣的。我們被拋在各自接觸的眾多因緣里,就宛若水面落葉,各自不知飄向何方。在這諸多因緣之中,我們要怎樣自處?彼此之間要怎樣互動?這正須有觀照因緣智慧。否則動輒將自己視作真理,一定要把對方全盤否決。由於對方未必見得會從地球上自動消失,那麼,他的存在,豈不就永遠礙著你的眼目!若要處心積慮讓他消失,那你肯定會跟他產生激烈的鬥爭;縱使你把對方消滅掉了,到頭來也會遍體鱗傷、面目全非。

中觀智慧提醒了我:意識形態正是一種虛幻的「自性見」,因此佛法給我無比平安感覺,讓我有能力與統派和獨派這兩極意識形態的人真誠共處。讓我能跟基督宗教的教徒,或是主張「真常唯心」而不認同「緣起性空」思想佛教徒成為好友原因是,在因緣推移之中,你、我,我們都是緣起性空的相對穩定個體。所以我不要把自己或他人加以定格,而要時時易地而處,尊重對方的歷史情懷與生命經驗。這樣,我們之間自會開啟一道明朗的溝通渠道,它搭建在雙方善意的平台之上。以上這種思維的本身,同樣是很好因緣生法這是中觀智慧經驗層面給我啟發

楊憲宏

這可說是中觀思想的實踐。我自己是透過印順導師著作,方才認識到龍樹中觀,如果不是透過印順導師,我沒有辦法完整地透視整個中觀思想。剛剛我們的那一段對話,其實透露了我自己的思想訓練。即便到今天,我認為這套思想,還是二十一世紀最為先進的思想,而它竟然出現在幾千年前的佛教之中。然而就我的理解,龍樹的中觀思想,在兩千年來中國佛教的主流是並不重視它的,到了印順導師以後才又受到重視,是不是這樣呢?

釋昭慧

認為「個體生命內在有一真實本質」的如來思想,確實是中國佛教的主流。

楊憲宏

中國佛教而言,中觀想法,是到了印順導師以後才被重新認識的,現在的情況如何?

釋昭慧

印順導師思想逐漸普及,知識子思考力比較敏銳,相當能接受這套「立破無礙」的辯證方式。所以他們大都歡喜導師思想。再加上世界佛教交流的資訊豐富,西藏佛教有大量中觀論疏,南傳佛教一本緣起」以貫徹佛法要旨。他們會在文獻之中互相印證,發現印順導師思想確實比較接近佛陀本懷。但「回歸佛陀本懷」不等於「回歸佛陀時代」。印順導師拒絕復古,思古幽情往往無視於時空差異,障蔽了觀照因緣能力;把復古視作真理,已經又落入自性見了

楊憲宏

這個思想是很珍貴的!很多人是借古說今,不免訴諸古老的權威。我們不能將古早狀況完全置之不理,因為古人他們的智慧。可是幾千年前的現況要完全復原,這也未免是一種愚昧

想來最可貴的不是復古,而是善念吧!善念被集中,就產生了一種力道。這股力道最後還是要在俗世之中獲得伸展。印順導師因低俗化的中國佛教現況而受到沖擊,於是進行一種對社會貢獻鉅大的思想改造工程。當然那是俗世,是「即人間凈土」的俗世工程。所以,昭慧法師不可以跟大家介紹,如何從亘古以來的中觀思想,化作一種善念,發為實踐而兌現在當前?

釋昭慧

楊先生,你提問題高明而切中要害。對導師個人而言,本來是研修佛法喜悅使他選擇過出家生活,但佛教現狀又使他深覺困惑。他在學院的象牙塔里其實是很平安的,因為他淡泊自甘,悠遊於學術之海,大可自我滿足,法喜無量。

新儒學的開山祖師梁漱溟先生有一次在漢藏教理院演講,提及「此時、此地、此人」的觀念。他為自己的「棄佛入儒」而現身說法,他看到民生凋敝,國難方殷的現況,這使他不但選擇了重視現實事功的儒家,而且實地進入基層的農村,想要施行社會改造。這段與新儒大家的思想會遇,給印順導師帶來很大的思想反省。如果說,這么傑出的思想家竟然會棄佛入儒,那佛教必須痛下決心,反省到底問題出在哪裡。這對導師是一個很大的增上善緣,激發了他力挽狂瀾的善念,使他提供了「人間佛教」的理想藍圖,讓眾生得到更多佛法饒益,讓佛教能夠更為健康而寬廣地幫助廣大眾生

楊憲宏

昭慧法師談到「此時、此地、此人」,六個字看似簡單,可是卻像三根利劍,直穿佛法真義的三根利劍。想來釋迦牟尼佛,正是依「此時、此地、此人」,而建立了悲天愍人的教法,相傳數千年而延續至今。

今天非常高興,有這樣的機會訪問昭慧法師,來談論印順導師其人其學。我們正是在此時、此地,討論此人——虔敬地追思印順導師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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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編按:在此是指新儒學者梁漱溟先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