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法師:禪與企業管理

禪與企業管理

(2003年11月22日)
 
今天很高興能有機會跟各位交流一下我對禪的粗淺理解與認識。跟企業界的朋友系統交流學禪的體會,對我來說,這是第一次。希望這次交流能給各位日後企業管理工作帶來一些啟發

禪坐的禪與禪宗的禪

禪宗的「禪」和「禪坐」的「禪」,雖然有聯系,但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下面我要跟各位交流的,是禪宗的禪。

「禪」,全稱「禪那」,為梵語 dhyana的音譯,漢語的意思是靜慮、思維修。這兩個詞揭示了禪的內涵。生活在兩千六百多年前的釋迦牟尼佛,在完成覺悟以前,曾經歷過相當長時間的禪修探索。早在釋迦牟尼佛之前,古代印度人在禪定方面就有非常悠久的歷史,積累了豐富的禪修經驗方法。據記載,釋迦牟尼佛在覺悟以前,曾經向兩位佛教以外的老師學習過禪定,而且達到了非常高深的境界,後來覺得不究竟,不能從根本上擺脫生死輪迴,就放棄了,重新嘗試用自己的方法深入禪觀,最後終於獲得了對宇宙人生的領悟。釋迦牟尼佛所創的禪觀,包括古代印度人一些傳統的禪修方法,今天仍然被人們廣泛運用著。當然,在佛教傳入以前,中國人其實也有自己的禪坐傳統

釋迦牟尼佛禪觀的思想,從「禪那」[靜慮]這個詞來說,由「靜」和「慮」兩個層面構成。第一層面的是心靈專註能力梵語音譯叫「三摩地」,漢語里「三昧」這個詞,就是對「三摩地」的略稱。第二個層面的是心靈對於事物的清晰透徹的認識能力梵語叫「毗婆舍那」,就是「觀」的意思。「禪那」這兩個層面含義,在中國傳統佛教文獻里簡稱「止」和「觀」。專註就是「止」,清晰、明了、透徹就是「觀」。這兩種素質統一起來,就叫「禪」。

止與觀的關系,好比被點燃的蠟燭與燭光一樣。蠟燭如果老是晃動,燭光就閃爍不定,照東西就不清楚,所以,它一定要保持穩定性。這個穩定性,就相當於心靈的「止」,即專註能力。另外,燭光還要有一定的亮度,如果不夠明亮或太昏暗,也照不清東西。燭光的亮度就相當於心靈的「觀」,即清晰地觀察事物能力心靈的這兩種能力——止和觀,在每一個有情生命身上都存在著。禪坐的目的,就是要用特定的方法把這兩種能力加以系統地訓練,使之提高。

佛教有不少經論,詳細具體地描述了不同層次生命形態在心靈專註能力和觀照能力方面的高低、粗細層次之不同。生命層次越高,專註力和觀照力相應地也越強大、越微細。同一個層次生命形態,每一個個體在專註力和覺照力方面的差異是非常巨大的。

人類來說,每個人心靈專註能力也不完全一致。有的人專註能力非常強,而有的人專註能力卻非常差。一個人如果他的注意力沒辦法集中,連短時間的集中也做不到,那就說明他的心靈有問題。一個人如果心靈非常專註,那麼他在事業上的成就以及生活質量就會超過一般人。另外,從人們所從事的工作性質來看,有一工作要有很高的專註能力,比如說,做腦外科手術醫生,當他把一個人的腦袋打開,在里邊做手術那就需要專註能力非常強,不可以有其他雜念。次之,如鄉下的婦女繡花,心裡也要非常專一,要不然就會錯了或把針扎在自己的手上。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專註。沒有專註什麼事情也做不成。總而言之,專註的深淺會影響我們的生活質量工作效率。

人們不僅在「止」的方面存在著差異性,就觀的能力[透徹地認識事物能力]而言,也同樣存在著差異性。不同的工作、不同的生活境界、不同的教育修養、不同的生活閱歷,導致人們在認識事物、領悟事物方面的透徹能力也不一樣。

止和觀是佛教禪修最核心內容也可說是佛教認識宇宙人生的根本方法。經常有人問我佛教自然科學有什麼區別,與其他的社會科學哲學心理學有什麼區別。區別當然有很多,但最根本的卻是方法上的差異佛法也要認識宇宙人生,但是,它的認識方法科學是不一樣的。科學是建立在感官基礎上,通過對感官所收集的外部信息資料進行歸納、分析,從而得出結論。而佛教認識宇宙人生方法卻是止觀也就是禪坐,通過止觀來認識世界,認識宇宙人生止觀的運作,重在對自我內心世界的認識。所以佛教認識宇宙人生,首先是認識「能認識的主體」。能夠產生思想感情並作出概念判斷的心,就是所謂的「能」。先認識「能」,然後再由此延伸擴展開來。這就是佛教認識事物的根本出發點。

以上我們從語義學角度解釋了「禪」的內涵。簡而言之,禪就是指心靈的止和觀兩種能力佛教有一套非常完備、非常精密的禪修理論,在佛教「三學」[戒定慧]中稱為「定學」,旨在幫助人們系統訓練和提高這兩種能力

禪宗的禪,與我們上面講的修習止觀的禪坐以及英語里講的meditation[漢譯為「冥想」],在理念方法上並不完全一樣。它和坐禪、止觀有聯系,但是也有區別。談到禪宗的特點,人們都用「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句話來描述。禪宗中國化的佛教,是我們東方文化貢獻給人類的最寶貴的文化遺產,是人類文化史上最璀璨的瑰寶。

禪是中國化的佛教

禪作為佛之心法,它的真正興起是在中國。在具體講述禪的內涵之前,我們先追溯一下中國禪宗的演化歷史。

佛教印度傳到中國,現在學者通常認為是在公元前 2年,也就是西漢哀帝元壽元年,到現在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從西漢到隋唐,佛教中國已經發展了將近一千年。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中國古代的祖師們翻譯經典,研究教義,闡述佛經思想,對印度傳過來的佛教經典宗派思想修行方法,進行了取捨選擇、創造發揮,最後在隋唐時期成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佛教宗派

佛教印度傳到東南亞、傳到中國漢地、傳到西藏,它所面臨的文化環境並不一樣。在東南亞地區,像現在的泰國、寮國、柬埔寨、緬甸這些地方佛教傳入以前,基本上處於未開化時期社會文明很不完備,缺乏成熟信仰,有的地方甚至連文字都沒有。所以佛教傳入東南亞以後,很快就成為他文化的主流,一直到現在,現在東南亞有很多國家仍是佛教國家佛教傳入漢地則不一樣。那個時候中國的文明已經非常成熟了,有非常完備的社會典章制度,出現過很多偉大的思想家,如老莊孔孟等,哲學思維非常發達,至於語言文字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佛教到漢地來,它所面臨的環境,跟西藏、東南亞是不一樣的。

中國人對佛教文化的認識和接受,一開始就是以中國本有的文化傳統基礎的,是一個不斷吸收、取捨、創造的過程而不是完全照搬。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後,經過一代又一代祖師們的不斷消化、吸收、創造,到隋唐的時候終於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如天台宗、華嚴宗、律宗密宗禪宗凈土宗。在這宗派里,最能代表佛教中國文化完美結合、也就是說最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就是禪宗

禪宗作為一個有中國文化特色的宗派,並不是中國祖師創造和發明的。在佛法的傳承上,它有印度佛教的淵源。禪宗印度的起源有一個非常優美故事宋朝的時候,大政治家王安石在皇宮裡讀到一本佛經,裡面記載了這個故事。因為在其他佛經里人們沒有看到這個故事,所以有的人就懷疑這是杜撰。但是,王安石是在宋朝皇宮收藏的佛經裡面讀到的,說明這個故事佛經是有根據的。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釋迦牟尼佛在印度的靈鷲山准備講法,當時有人供養了他一枝蓮花大眾集合了以後,釋迦牟尼佛並不像以前那樣開始就講,或者是有人提問然後開講。他拿著那朵蓮花說話佛陀這個與平時不一樣的表現,使當時所有在會的人感到非常疑惑這是什麼意思?只有一個叫迦葉出家人——他在佛的弟子中資格最老,歲數也比較大,修行很刻苦——在大眾中破顏微笑,也就是說,只有他明白佛所說的法,於是佛陀說:「我有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在禪宗史上,這句話非常有名。後來有很多禪宗行人經常問:佛當時傳給迦葉的是什麼法?這就是禪宗源頭。此後迦葉尊者成為禪法在佛之後的第一位印度祖師,從他開始,一直傳到菩提達摩菩提達摩印度的第二十八位祖師,在中國則被尊為禪宗初祖。

達摩祖師是在南北朝時來中國的。那時正是南朝的梁武帝當政。梁武帝中國佛教史上的一個菩薩皇帝,他曾經幾次捨身出家,還經常在皇宮裡講經說法是一個虔誠佛教徒。梁武帝聽說達摩中國來,從廣州登陸,於是派廣州刺史蕭昂[相當於廣州市的市長]把他請到南京。見面時,梁武帝達摩祖師問了一個問題他說,我修了很多寺院,印了很多經,也經常講經,也曾經出家我這修行有沒有功德呢?達摩祖師說,沒有功德。梁武帝提問的時候,他是有一種期待,希望能從達摩祖師那裡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得到一個獎勵性的回答,但是對方卻回答說沒有功德。因為話不投機,達摩祖師後來便離開了南京,「一葦渡江」——踩在一枝蘆葦上渡過長江,來到北朝的河南嵩山少林寺在那裡面壁靜坐河南洛陽一帶的人都稱他「壁觀婆羅門」。

少林寺面壁靜坐了九年之後,達摩祖師終於等到一個法的傳人,叫慧可。慧可是中國禪宗的二祖。慧可在出家以前有非常良好的文化素養,對老莊和儒家都有很深的研究,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里的精英。後來他出家學佛,學習坐禪,但是覺得自己還沒有通達禪的奧秘。他的剃度師於是介紹他到少林寺去見達摩祖師。慧可開始見達摩祖師的時候,祖師只顧自己打坐,根本不理睬他。為了表達自己求法至誠心,一天晚上下雪的時候,他一直站在達摩祖師打坐的洞外,雪一直積到他的腰間,他也不肯走。於是達摩祖師就問他,你站在那裡想幹什麼?

可說我想求法達摩祖師就說,妙法不是以輕心慢心可以求得的,過去的佛菩薩歷代祖師都是生命求法。慧可聽他這樣講,就拔出刀把左臂砍斷,以示求法之誠。現在少林寺有一個「瀝血亭」,就是二祖慧可當年斷臂求法瀝血的地方祖師被他感動了,就說,你有什麼事情啊?慧可說,我求師父給我安心祖師說,你找一找你的心,找出來我給你安。慧可沉默了良久,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說,我已給你安心竟。找不到心這就行了,也就不存在安與不安的問題了。在這一出其不意的回答之下,慧可開悟了。後來禪宗從慧可傳到三祖、四祖,一直傳到六祖。

達摩祖師雖然被尊為中國禪宗的初祖,但是在開創有中國特色的禪宗、使之成為中國佛教文化的主流、並對傳統主流文化形成沖擊的過程中,六祖慧能大師出了重要的貢獻慧能大師禪宗史上佔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可以說,禪宗真正的創始人是他。

慧能大師祖籍河北涿州,出生於廣東。他父親因做官犯錯誤被貶到了廣東嶺南,六祖就出生在那裡。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世,他只好以砍柴為生,供養他的母親有一天,他將柴送到街上的一家店鋪里,恰巧聽到有人誦《金剛經》,經中有一句話,叫「應無所而生其心」,六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恍然大悟,就問誦經的人你是從哪裡得到這本經的?誦經的人說,在湖北黃梅,有位弘忍大師住在東山給我們講法,叫我們誦《金剛經》,說是可以明心見性。六祖聽了很高興,回家把他母親安置好以後,就離開廣東,到湖北去拜見弘忍大師。弘忍大師住持道場後來就叫五祖寺。五祖寺就是慧能大師第一次見到弘忍大師地方

五祖見到慧能,就問他說,你來做什麼慧能說,為了成佛慧能大師是一個砍柴的,文化不高也沒系統地研究過教理,當五祖問他來幹什麼的時候,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說我來這里是為了成佛,這個回答是非常敢於承擔的,非常有氣魄。五祖聽了,就說,你一個嶺南人[嶺南位於廣東,唐朝時還沒有開化,屬於邊地,當時犯錯誤人就被貶到那裡,是蠻荒之地],一個「獦獠」[「獦獠」相當於「野蠻人」],連開化都沒有,還想成佛!六祖說: 「人有南北,佛性沒有南北。」五祖當時聽了,覺得這個回答很不錯,但是表面上卻不吭聲,叫他到寺院後面的碓屋裡給大眾舂米。

過了一段時間,五祖覺得自己歲數大了,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傳法,於是他放話說,現在我歲數大了,你們跟我學法的時間也不短了,大家都自己的會用一首詩寫出來,讓我看看,合格的把衣缽給你們。這個話傳出去以後,在寺院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當時寺院首座叫神秀,文化修養很高,修行很好德行很好平時寺院僧眾老師。大家就議論說,五祖的衣缽非神秀大師莫屬。神秀大師也知道大家有這種期許,於是就寫了一首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是他修行的理解。大家可以看出,神秀大師修行的理解里,有生和死的對立,有身和心的對立,有染和凈的對立大家都覺得這個偈子寫得很好,於是不斷地傳誦。六祖聽到這個偈子以後,認為這個偈子寫得不好,沒有達到開悟境界,於是就說,我也有一首偈子。他不會寫字,就找人來寫:「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偈子是針對神秀大師的偈子寫的,它把禪的精神表達出來了。禪是超越對立的,超越身和心、染和凈、拂拭和不拂拭的對立,本來就沒有染和凈,什麼地方還會染上塵埃呢?五祖看到這首偈子以後,就把衣缽傳給了他。

離開五祖之後,六祖經過了 13年的隱居生活,後來在廣東光孝寺出家受戒,又在南華講法,當時的人把他講的法記錄整理成文,就是現在的《六祖壇經》。我們都知道,佛經一般是釋迦牟尼佛講的,而在中國佛教史上,六祖慧能大師語錄六祖壇經》是唯一一本不是釋迦牟尼佛講的但仍然被稱作「經」的著作它是中國祖師印度祖師學習、領悟了禪的精髓以後,用本土化、生活化的語言[在唐朝來說它是白話]來表達禪的精神、禪的境界、禪的修學的特殊著作。我們說六祖大師中國禪宗的實際創始人,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出身樵夫是個文盲,因為他生活最貼近普通的勞苦大眾,所以他的教法大眾化的,他提倡的修行也是大眾化的。《壇經》里講,「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修行不一定非要出家,「若論修行,在家亦得」。我們的自性每天都在作用,穿衣、吃飯、睡覺,言行舉止,起心動念,都是在用這個心。如果能覺悟這個心,直下就可以成佛。《六祖壇經》把禪的生活化風格以及直指人心直截了當的做派表露無遺。

六祖以後,中國禪宗蔚然成風,不僅成為佛教的主流,而且也沖擊著主流文化,影響到中國古代哲學、文學和藝術的發展。宋明理學的復興,完全是受了佛教的影響,特別是受禪的影響。不少宋明理學家都跟禪師有過交往,從禪師那兒學到很多東西,或者有所開悟,最後表述為儒學的語言,即宋明理學。中國的書法、繪畫,在唐宋以後也受禪的影響。可以說整個中國人的思維中國人的生活,無不受到禪的影響。中國文化像一條龍一樣,點了「睛」即可以飛升,而正是禪為中國文化點了「睛」。

禪宗的特色

那麼,究竟什麼是禪呢?用佛教語言講,禪是般若智慧——「般若」就是智慧的意思。禪就是大智慧,大智慧的境界和達到此境界方法。這樣講,有人會提出疑問:難道佛教的其他宗派修的就不智慧嗎?難道其他宗派修行就不以開發智慧目的嗎?實際上,其他宗派修行也離不開智慧,也是以開發智慧目的禪宗與其他宗派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禪強調在當下開發般若智慧,禪的般若智慧是活潑潑的。

佛教有一個詞,叫「宗教」,它與我們現在所說的「宗教含義不一樣。在佛教的傳承里,「宗」和「教」是分開來講的,是兩個概念代表兩種不同的修行方向、不同的修行風格。釋迦牟尼佛是一個偉大的老師,他一生教了很多修行方法,這些修行方法都是針對學生的不同根器而設的,循循善誘,有次第,我們稱之為「教」。在這諸多的方法之外,還有一方法,是專門針對少數上根利器的人而設的,叫做「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我們稱之為「宗」。

教就是理論,通過理論的學習,逐步升進,逐步訓練,逐步提高。教有點像我們現在的科班性質,按照教科書一步一步地訓練,一步一步地達到,這叫教。像天台華嚴唯識等其他宗派,都可以稱作教。教的修行,先要有理論的准備、理論的學習和思考,然後再按照理論一步一步地去做,慢慢地超越理論,到最後,不需要理論。

我們可以對宗和教作個比較。教,是通過理論逐步升進,它是一個次第法,它是未來時。而宗則是心法,超越理論和次第,直指人心,直指當下,它是現在進行時。大家都知道,我們的生命有一刻停止過,就在我說話的當下,生命正在進行著。每個人都有佛性每個人都有與佛一樣的智慧,這個佛性智慧有一刻停止過作用凡夫聖賢的區別,只在於有沒有發掘這種智慧,有沒有認識到這個佛性、開發和利用這個佛性。我們說「宗是現在進行時」,意思是說,在當下的每一個時刻,我們都有機會認識佛性都有機會開發我們本有的智慧這是禪宗的特點。

「直指人心 」的「直指 」,就是我剛才講的 「現在進行時」。我在講話的時候,你們聽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每一個當下、每一秒鍾中,你們的生命都沒有停止過,實際上,就在這每一個現在進行時中,你們已經當下在用自己的佛性,你們完全可以當下認識自己的心性,而且這個當下的體認,甚至不依賴於理論,不依賴於科班式的教學,它是直接的。

「宗」這個方法,是不立文字的,換句話來說,它是在語言文字之外,通過心與心之間的直接契合來完成的。禪宗之法又叫心法」,這個心法不在文字當中,只能在當下的心地上去實證它。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代替實證,也無法傳達這個心法

由於禪宗心法比較難理解,所以在禪宗語錄里,古代祖師用了很多善巧方便來描述禪的特色。宋朝時,有一位五祖法演禪師,他講了一個故事,記錄在一本叫《宗門武庫的書里。這個故事我覺得是他杜撰的,但是它確實把禪的特色講出來了。五祖法演禪師給我們講,禪的教法有什麼特色呢?他打了一個比喻,說有一家人以做賊為生,賊父親經常帶著兒子到外邊偷東西。我們知道,三十六行,行行有門道,偷東西也有東西的門道。兒子很快從父親那裡學到了很多做盜賊應該掌握的技巧。有一父親兒子說,「我老了,干不動了,以後的事你得接班。」兒子說,「我跟你這么多年,基本的東西我已經學到手了,現在要交接班了,你得把你最核心、最尖端的那一招教給我。」父親說,「行,今天晚上給你。」於是,那天晚上父親帶著兒子,來到一戶人家的院牆外,先把牆掏了一個洞,進到院子里,接著又潛入一個房間,撬了鎖,這些都是常規的,賊兒子覺得沒有什麼稀奇,因為他經常這樣做。接著,他們來到主人的內室,櫃子內滿是金銀細軟。等把櫃子撬開後,賊父親就示意賊兒子跳進去。兒子進去以後,這個賊父親突然「啪嚓」一下把櫃子門鎖上了,然後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有賊啊,有賊啊!」宅子的人都被驚動了,然後賊父親一個人跑掉了這家人起來到處找,也沒發現丟了什麼東西,鬧嚷了一頓,都接著睡覺去了。賊兒子在櫃子里這個著急啊,因為他以前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也沒有學到解決的辦法就在他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辦法。他用手不斷地摳這個衣櫃,聽起來就像是有一隻老鼠在裡面啃東西一樣。主人躺下以後,聽到櫃子里有老鼠,就讓僕人點枝蠟燭把櫃門打開看看。櫃門一打開,賊兒子突然「噗」地一口把蠟燭吹滅,跳出來,一下子躥到了外邊。跑到院牆邊,他就心裡開始叫苦。原來掏開的那個洞口,已經被他父親蒺藜[像鐵絲網一樣的東西]給堵死了。後面的人來了,賊兒子急中生智,把旁邊的一個尿筒套在自己頭上,從滿是蒺藜的洞里爬了出來。跑出來以後,賊兒子氣喘吁吁地回到家中,開始埋怨父親。他父親卻回答說,「你不要我給你最尖端的東西嗎?我今天傳給你了。」這就是心法

大家想一想,這個心法什麼呢當我們的心在沒有任何依靠、沒有任何理論可憑借的情況下,陷入一種類似於絕境的狀態,而後天所學得的種種知識觀念習慣性的思維,乃至情緒反應等等,全然無效,不得不放下這個時候,我們心裡本有的智慧就會自然而然生起。這個就是心法在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執著和依靠的狀態下,我們的心往往能解決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當我們的心徹底擺脫了一切理論知見思維習慣、一切套路的束縛之後,它是空靈的,具有無限創造的可能性。不像教下那樣先做什麼、後做什麼,完成這個步驟之後會有一個什麼樣的效果下一又是什麼效果這是教的做法,而宗門中全然沒有這些東西

佛教的其他宗派相比較,禪宗的特點就在於它不是理論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這一特點決定了禪的傳播特別注重師承,重視以心傳心。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法的傳承就是在無言之中完成的。從靈山會上釋迦牟尼佛給迦葉尊者傳法開始,一直到今天,禪的傳承沒有中斷過。以我所屬的臨濟宗來說,現在傳到了 45代,如果從釋迦牟尼佛算起,已經是 85代了。在世界文化傳播史上,像禪宗這樣,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一代人跟下一代人,代代沒有中斷過,這是很少見的。這種傳承方式,是人類文化傳承史上的一個奇蹟。在中國佛教史上,國家雖然經歷過許多苦難,包括文化大革命,但是這個傳承的源流沒有中斷過。六祖以後,中國禪宗呈遍地開花之勢,形成五個宗派——溈仰宗、曹洞宗、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一花開五葉。這五個宗派都產生於中國的唐五代之間。傳到今天,最有影響力的有兩個宗派,即臨濟宗、曹洞宗,其他的宗派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在臨濟宗、曹洞宗這兩個宗派里,更有影響的是臨濟宗,所謂「臨濟子孫天下」。當年臨濟義玄禪師江西得法以後,來到河北正定傳法。所以,臨濟宗的發祥地就在正定臨濟寺,它是臨濟宗的祖庭。

前邊我講了,禪是一種心地法門在這里,語言文字沒有用,它的修證境界亦非語言所能描述,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既然是這樣,那麼如何才能確定所達到的境界是不是對的呢?師承的重要性就在這里體現出來了。一個人在承傳法脈之前,必須經過某位大成就者的印證,證明確實開悟才行。從釋迦牟尼佛印證迦葉尊者開始,一代一代地印證,一代一代地承傳,禪宗的法脈就是這樣被繼承下來的。歷史上,凡是經過印可的禪師,從修行上說,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一個開悟者,在修行過程中,要尋師訪道、廣參博學,要經過很多有修行的人的印證才行。雖然在修證方面,我們可以通過經教來印證自己,看自己的所修所證是不是與經書上講的相吻合,但是最穩妥的還是通過開悟老師來印證。

禪宗的最後一個特徵就是「見性成佛」。「見性成佛」的「性」是什麼呢?就是佛性就是我們本有的、無住的、平等的、清凈的、無礙的覺性。我們日常的舉手投足、起心動念、待人接物都是佛性作用佛性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只是我們很少迴光返照它,這就叫百姓日用而不知」。我們所說成佛,就是要成就自性佛」,即體證這個無住平等清凈無礙的覺性。另外,性也可說是宇宙萬物的統一性。如果我們能夠透過宇宙人生差別性,認識到它的統一性,我們就算抓住了打開宇宙人生奧秘之門鑰匙,有了這把鑰匙,我們就可以成佛

禪者開發心靈的方法

禪的精髓在於心靈的開發,即開發我們心靈中本具的佛性和本有的智慧

也許有人會問:開悟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呢?以我來說,我沒有開悟;即使是真的開了悟,恐怕這種境界也無法說出來與人分享。在這里,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藉助古代祖師的修道悟道經驗,來描述一下禪的悟境。我們可以根據過去祖師和現在的修行人心靈狀態生活態度修行歷程,從這些角度來了解一下開悟境界

根據古人悟道的經歷,關於開發心智慧、開啟佛性的心路歷程,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三個階次,也可說是三種方法

禪者開發心靈的第一個方法,叫「大死一番」。

我們這里所說的禪者,不僅指出家的禪者,同時也包括在家修禪的人。從古到今,有很多在家的修禪人。在唐代,有不少村夫愚婦沒有什麼文化也能擁有禪的悟境。禪宗典籍上記載了不少老太婆把那些禪師問得啞口無言,答不上來。在宋朝,也有很多讀書人修禪,如蘇東坡黃庭堅、王安石等等,他們都是在家人。近現代在家修禪的人也很多。所以我說禪者包括在家和出家

前面講到佛教所說般若智慧不在語言文字上,它是每個人內心本具的一種品質。我們的心每時每刻都在活動,會產生各種不同的反應,這個主宰生命活動的、活潑潑的能動的心,它所本具的根本品質,就是般若智慧。一個人的學歷高低、貧富差異、階級地位、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這種種的一切,不是心地品質,而是後天的現象這一切不僅與心地品質沒有直接聯系,而且對大多數人來說,後天的差別現象,包括我們所學到的知識觀點、結論,有時反而會障礙本具的品質。當然,與生俱來的劣根性,如貪心、嗔恨心、自我心意識、偏執等等,更是我們本具品質開顯的巨大障礙

所以想要認識本具的佛性,開發這個品質,就必須「返本還源」。返本還源是在外面去追求一種神秘的東西,而是在內心裡面去發現。我們越是向外尋求,離內心本具的品質距離就越遠,所以古人講「轉求轉遠」。要想內心本具的佛性品質開發出來,必須把後天的分別心、妄念情緒觀點全部放下也就是說,要從那些先入為主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以及貪嗔痴等種種束縛中跳出來。放下它們不是說把我們變成白痴,不是說要我們把所寫的論文燒掉,而是要把我們的心從對這些東西執著,包括對財富、地位、生死色相等等的貪著中解放出來。這個問題才是我們真正應該解決的核心問題。

每個人生命意識之流,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我們只有透過這個意識之流、妄想之流,才可以見到內心本具的佛性。那麼,怎樣才能透過這個意識之流呢?這就是我所講的要「大死一番」,也就是古代禪師講的「截斷眾流」。在浩浩蕩蕩的長江上修一座堤壩截住江流,是非常驚險的,也是非困難的。我們的思想情緒念頭從來就是滾滾向前,沒有停過,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它們的空性,妄以為它們是實有的,於是錯誤地想:啊!這是我,我的思想,我的感覺,我的觀點,我的看法,總而言之是我。其實它只是一個意識之流,生命之流。這好比電影,我們覺得整個故事很完整,其實那隻不過是一大堆靜止的圖像組合出來的,只是通過電影膠片連續投射,在視覺上給我們一種連續的動感而已。我們的心也是一樣。生命之流力量非常強大,但是一旦我們截斷了它,生命將是另外一番風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描寫的正是這種全新的生命境界這一點可能是今天的人難以理解的。

生命之流被截斷,古人稱之為「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語言思維的心走到了絕境,心念的運行停息了下來。生命之流被截斷後,並不是生命滅了什麼也沒有,後面還有一東西在起作用。在言語道斷、心念滅的地方心靈本具的般若品質,從來沒有中斷過,還在那裡起作用。我講話時,你們不需要任何作意就能聽見;開水濺到你的手上,你不需要任何作意,馬上就能感覺到痛。這當中,是什麼東西在聽?是什麼東西在痛?同樣的,當我們思考、產生愛和恨的情緒的時候,是什麼東西在思考?是什麼東西在愛?什麼東西在恨?是什麼東西在指使我們做出種種動作、產生種種意識這個問題,我們每個人都面對過,而且正面對著,我們可以從這里入手來認識禪。禪的任務就是關注我們生命本來面目,關注我們生命每一天的活動究竟是什麼東西在起支配作用

對這樣一個問題,我們不能僅只停留在知識層面上的探討。活著的時候要明白,死的時候也要明白;有錢的時候明白,窮的時候也明白;順利的時候明白,不順利的時候也明白;年輕的時候明白,老的時候也明白。這個明白,超越了我們的生老病死,超越了我們的窮通壽夭。這個明白,別人不能代替——像上廁所一樣,誰也不能代替。古人講,「各人吃飯各人飽」,《壇經》里講「自性自度」、「自性自悟」,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去解決。只有自己去領悟,自己才會明白。

「大死一番」的意思是,要透過意識之流,截斷它,像三峽大壩截流一樣。唐朝有一位香嚴智閑禪師,本是百丈禪師弟子年輕的時候在百丈座下修行,但是沒有開悟百丈禪師座下有很多弟子開悟了,為什麼他沒有開悟呢?因為他聰明百丈禪師有一弟子,叫溈山靈祐。百丈禪師去世後,智閑只好到師兄溈山靈祐那兒去參學。靈祐禪師本來是他師兄,後來變成了師父。靈祐知道他的毛病有一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聽說你師父那裡問一答十,現在你也不用跟在我身邊了。我問你一個問題:在你父母生你以前,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這一問,他答不上來,只好退下去查經論,翻來翻去,查不到答案他就去找溈山禪師,要溈山他說破。溈山說:「我不給你講,你應該自己去悟。」過了好長時間,智閑禪師還是不明白,非常失望,說:「我從今以後再也不學佛了,只做個粥飯僧,每天吃飯,什麼也不想,免役心神。」後來他來河南南陽,那兒有一個大禪師——慧忠國師的塔,智閑就在那裡守墓。他在那裡自己種點地糊口,每天打掃衛生有一天鋤草的時候,他把一個瓦片撿起來,無意中拋到竹子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他突然開悟了。開悟了以後,他回去沐浴更衣,朝著溈山方向燒香禮拜他說:「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哪有今天啊!」就是說,如果當時溈山靈祐禪師告訴他一個答案的話,他可能就滿足於那個答案,不再在自己的心地上深入了。心地的深入需要放下語言放下既有的結論,單刀直入,直接去體會。

大家想一想,香嚴禪師悟在哪裡呢?是悟在瓦片敲竹子聲音上嗎?如果悟在那上面,那我們每天敲瓦片,為什麼不開悟呢?他之所以能開悟關鍵是在當他回答不了溈山的問題的時候,他把原來所學知識、結論都放棄了,讓自己一直非常活躍的意識活動止息下來了他說「此生不學佛法,做一個粥飯僧」,所謂粥飯僧,就是什麼事也不管。在日常生活中,當我們意識活動止息下來的時候,在那個情況下,一個外在因緣的觸擊,就有可能使我們當下截斷意識之流,見到心性的另一種風光。這個過程,叫「大死一番」,即把以前的一切都拋開,全部放下

禪者開發心靈的第二個方法,叫做「直下承擔」。

前面講過,禪宗心法與次第禪的止觀方法雖然有聯系,但本質上不一樣。在印度,禪觀法門裡,像止息觀、因緣觀等等,都是對治法,因為我們有這樣的問題,心裡有這樣的缺陷,所以需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對治它。而中國禪宗的特色是要求禪者全力承擔。

全力承擔是什麼意思呢?即念念相信一切都是佛的化身一切都佛性妙用在此信心之下,回歸於無心而照、照而無心,回歸於統一性,包容一切,不取不舍。心裡面的善惡念頭,外界的環境大自然中鳥語花香,四季變換,太陽東升西落,月缺月圓這一切無不是法身。所以祖師講:法不是見聞覺知,但是法不離見聞覺知。見聞覺知所實踐的,就是生命的全部境界。因此談起全體的承擔,就是不外求,不靠外界的力量來拯救我們,當下證真,當下體悟萬物的統一性,當下讓生命本具的佛性放光

「正法眼藏」這種說法是一個比喻。在眼睛沒有打開之前,我們生活黑暗當中。因為沒有真正的智慧,我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對待的,如是非、美醜、來去生死等等。只要有是非、美醜、得失利害之分別對待,我們就生活矛盾當中,就生活愚昧昏濁狂亂之中。而禪的境界是一種統一的境界,就大的方面而言,過去現在未來的統一,空間的統一,自他的統一,人和自然的統一,個人和社會的統一;就個人而言,身和心的統一,言和行的統一。修禪的目的是為了回歸這種統一,它是我們心的本原狀態

臨濟祖師講:「道流!是你目前用底,與祖佛不別,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錯!向外無法,內亦不可得。」——這個「現在進行時」,與祖師、與佛沒有什麼區別。法不用向外覓。如果有內外的對待就不對了。「大丈夫漢,更疑個什麼?目前用處更是阿誰?

——這是禪師說話的語氣,他逼迫我們當下承認。

「把得使用,莫著名字。」——你認識了它,你就可以使用它。而它沒有名字,沒有形象,沒有方所。「號為玄旨,與么見得,勿嫌底法。」——如果你認識了目前的自己,就是現在正在進行時的這個東西你就徹底擺脫了生死的纏繞。嫌的意思是嫌棄、拋棄、不要,取捨——我要這個,不要那個,我喜歡這個,討厭那個。如果你認識了它,怎麼都好。在家好,出家也好;窮也好,富了也好;健康好,生病也無妨;活著好,死了還好。如果見到了我們生命中現在進行時的那個,我們就可以獲得生命主動權,由被動的生活變成主動生活;由有選擇的生活變成一種欣賞的生活;由發牢騷、抱怨的心變成贊美、贊嘆的心,感激的心。

長沙景岑禪師說:「盡十方世界沙門眼」——十方世界都是智慧都是出家人的眼;「盡十方世界沙門全身」——十方世界天地萬物山川河流就是我們自己;「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十方世界都在自己光明裡;「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十方世界有一人不你自己。所有的對立都統一了。什麼叫開悟呢?現在我們可以在語言上勉強下一個結論:開悟就是生命中所有的對立面全部統一起來了。領悟了這個統一性,找到了這個統一性,就獲得了生命最大的自在、最大的自由、最大的主動性。迷失的生命矛盾里,開悟生命在統一里。我再強調一點,這個統一是在自己心地上的統一。

全體承擔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需要訓練。怎麼訓練呢?就在當下所起的這一念上,承擔一切原本如是。說到承擔,實際上我們是一點也開口不得,完全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內證境界就像魚在水裡,它不去思考水。為什麼?因為它就水裡邊。我們本來就在佛性里,本來就在道里,我們的整個活動都在佛性里,內外、主客觀的一切都在這里。所以,對於佛性對於大道,我們是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很難說。

有一公案講全體承擔。宋朝有一位大詞人黃庭堅他是學佛的,據說他知道自己的前世有一次,他偶然走到一處自己上輩生活過的地方,看到有一老太婆在一個靈位前供飯。他走進屋裡,覺得非常熟悉,書、書架,都覺得很眼熟。原來老太婆女兒已經去世,她就黃庭堅前生,所以每當忌日供飯的時候,黃庭堅就不覺得餓。黃庭堅跟晦堂禪師學禪,因為他是個讀書人,所以晦堂禪師就用孔子的話來給他講。晦堂禪師說,《論語》里有一句話,你有沒有注意啊?孔子弟子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學生們啊,你們以為我在法方面對你有什麼隱藏嗎?沒有!我從來沒有對你們隱藏過任何東西一切都是現成的。晦堂禪師黃庭堅講,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黃庭堅說,我不明白。晦堂禪師說,那你就好好地參一參吧!於是黃庭堅每天都參這個問題,可是盡管費思索、動腦筋,還是找不到答案有一天,他陪晦堂禪師在山間散步,正好看到一樹桂花怒放。晦堂禪師就問:「你聞到桂花香了嗎?」他說:「聞到了。」[在這以前,他一直在想「吾無隱乎爾」是什麼意思,請各位注意這個背景。]晦堂禪師馬上說:「吾無隱乎爾。」一言之下,黃庭堅開悟了。這個故事講的就是全體承擔。

禪者開發心靈的第三個方法是「轉身向上」。

轉身向上是個形象的說法。當我們取得一個進步、獲得一個成果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執著於那個進步和成果,全身心都系在上面。轉身向上的意思是說放下,往前走。有一首詩:「百尺竿頭不動人」——我們到了很高的境界,在百尺高的竿頭上站著;「雖然得入未為真」——到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到究竟。在這里,還需要再往前走一步——「百尺竿頭重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禪師們在修行開悟過程中,心路歷程是非常豐富的。因為每個人過去世所積累的經驗不一樣,所以在修行過程中,所遇到的景象也不一樣。但不管怎樣,這一切都放下有一些景象看起來像是開悟,但不是開悟有一些景象是初淺的悟入,不是徹底的悟。即使是徹底的悟入,一旦我們的心執著於它,那它又有對立面——悟和不悟的對立。所以,不管出現什麼境界都得無住。如果執著悟,也是錯誤的,也需要放下

「轉身向上」,用現在的話來說,是要不斷地超越、不斷地放下。用老子的話講,就是「損之又損,至於無為」。把所有達到的不斷地放下,不斷地放下,不斷地放下,將這個心空得沒有一點點滯礙。要知道,我們的心中,只要有一點點執著就會障礙我們的道眼。所以古人說,「金屑雖貴,落眼成翳。」金屑雖然很貴重,但是放到眼睛裡面,卻會帶來毛病。在修行過程里,在工作生活的進程里,我們所得到的成績、得到的境界,如果我們執著於它們,它們就會把我們束縛和障礙住,再也不能前進了。宋朝大慧宗杲禪師講,他在修行過程中大悟十八次,小悟無數次。絕大多數禪師發心靈的般若智慧都不是一步到位的。雖然他的方法是「頓」,但是,修行過程也是很漫長的,需要經過很多的境界、很多的磨鍊,要拐好幾個彎。在這過程中,需要經常轉身向上、經常超越自己。這種精神就是《金剛經》里講的「應無所而生其心」。

我們後天的理論、知識概念,這些先入為主的見解,以及我們先天所具的貪嗔痴慢疑等劣根性,自我中心主義,這一切,我們執著於它們,它們就會為我開悟障礙。連開悟境界開悟的感受,我們也不執著於它,執著也是障礙。可見,問題不在我執著在什麼上面,問題在我們是不是有執著。只要我們有執著那就障礙。從這里,我們就能理解臨濟禪師所講的「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一般學佛的人看了會很驚訝,怎麼能殺佛殺祖呢?這個殺,不是殺戮,而是放下當我們的心被佛的概念、祖的概念或者被自己所領悟的境界束縛住了,出不來,那個時候我們就要放下。所以這個「殺」字,不是拿刀砍,而是放下放下、不斷地放下

馬祖道一禪師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叫「即心即佛」。祖師講「心即是佛」,其實只是一隻船,目的是把我們帶到彼岸去,但是很多學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於是執著於「心即是佛」這個結論。有一位大梅禪師,在馬祖座下開悟以後,在山裡修行有一天,馬祖就派一個人去試探他的境界。被派去的那個人見到大梅禪師,就問他:「如何是佛?」大梅回答說:「即心即佛。」試探他的人說:「你搞錯了,現在馬祖說法已經變了,現在講非心非佛。」大梅回答道:「管他非心非佛,我這里依然是即心即佛。」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是「即心即佛」還是「非心非佛」,並不重要,關鍵你的心是不是住著在一東西上面,是不是已經得到了自在,有沒有從語言概念情緒我見解脫出來,若是解脫來了,怎麼說都對,「即心即佛」對,「非心非佛」也對,「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也對。試探他的人回去後,向馬祖報告了這個過程馬祖很高興,說「梅子熟矣」,認可大梅禪師修行已經到家了,已經不會再為各種名言思想知見所轉動了。

能有人會問,一切都不執著,究竟是什麼狀況呢?從自受用來說,很難語言表達;從外在表現來說,就是一個平常。所以真正徹悟的人他是平常的,不搞特殊,不標新立異,不突出自己,只是平常心。有位大珠慧海禪師,有人問他,你現在這么高的境界了,還修行嗎?他說,還修行。怎麼修啊?「飢來吃飯困來眠」,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那人又問,我每天也吃飯睡覺,怎麼不是修行啊?禪師說你吃飯的時候,「千般計較」,心裡有好多妄想有很多思想負擔,比如你吃飯的時候還在工作啊、生意啊,想職位啊、工資啊,想家庭啊,分別飯菜的好壞啊!你睡覺的時候呢,更是問題不斷,各種思索、計量、盤算,揮也揮不去,剪不斷,理還亂。這就是我普通人吃飯和睡覺時的狀態。吃飯、睡覺如此,做人做事、接人待物、言談舉止無不是如此,所以我們不自在,很煩惱很累。但是禪師與我凡夫不一樣,他是自在的,因為他在吃飯睡覺時受用他的般若智慧

智慧是普遍的,真理是普遍的,從來沒有停止過作用打坐時,它在起作用,睡覺時它仍然在起作用。如果睡覺時它不起作用,說明這個道是假的。《中庸》講,「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者,非道也。」所以說,悟道之後,只是平常平常心是道。

以上我們從三個方面考察了禪者開發內心本具的般若智慧所使用的三個方法,或者說所經歷的三個階段:第一,大死一番;第二,全體承擔;第三,轉身向上。我所講的,只是文字概念,並不是禪宗心法本身。如果有一位真正的禪師在這里,他會我一巴掌,因為我的這種講法把他們玷污了。但是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用語言,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分析,這樣聽眾能有所了解。

禪者的精神風貌

剛才我們從方法論的角度,考察了禪者開悟以前的修行歷程,下面我們擬從禪者開悟以後的精神境界人生態度價值取向等角度,也分三個方面來透視一下禪者的精神風貌。

第一,孤峰獨宿。這是開悟的人,他的心靈獨立了,已經擺脫了一般人普遍具有的對外在環境的依賴,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人就像是一位隱士,住在高高的山頂,住在凡人不到的地方。他的心在那裡,超越了一切法,這就是孤峰獨宿。

能有人會問:禪師他吃不吃飯、喝不喝水啊?他也吃飯,也要喝水,他也需要這些東西來維持體力。但是他心境獨立的,不像普通人心裡依賴很多東西。我們從小到大,接觸了很多意識形態、很多價值體系,我們的心依賴這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想,各位不會突然把頭剃光了去上班,那樣的話,上街坐地鐵,肯定會有很多人看我們,到了單位,整個公司的人都會感到很驚訝。其他跟社會輿論不相容的言行,我們就更不敢做了。由此可知,人是有依賴性的。人的依賴多種多樣,有情感的依賴、身體的依賴、飲食的依賴、睡眠的依賴、社會輿論的依賴、人際關系的依賴、財產的依賴……如果把這些拿掉了,我們就完蛋了,精神會徹底垮掉了。但是,禪師從所有這些依賴之中解脫來了

解脫人不一定就標新立異,相反,往往會表現得更平常。當然,有時候他也會標新立異,以此來表現他心境自由。悟者的心境不依賴於一切的概念名言思維習慣價值判斷,所以有的時候,禪師言行表現得十分奇特,普通人無法理解。比如問:「什麼是道啊?」禪者可能會回答說:「磚頭就是道。道在屎尿中。」這樣的回答,我們常人接受不了。因為他獲得了自在,超越了一切對立,所以一切都是道。我們問他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他可能說是圓的,也可說是方的。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他怎麼回答,而在於他心境自由

有位禪師為了表明自己的悟境,頭上戴著儒冠,腳上穿著道鞋,身上穿著僧袍,然後出來問大家:我是僧?是儒?是道?

趙州禪師也有類似的行為。有人來見他,他明知故問:你見到我了沒有?學人說我看到了。趙州師說我是一頭驢,你在哪裡看到我?我們不要在他說他是一頭驢,如果把心放在這個上面,就錯了。實際上,他這個回答,是想把他從一切依賴和纏縛中解脫出來的自由、超越和獨立境界展示給我們看。

天台德韶禪師有一首詩:「通玄峰頂,不是人間。」餓了還是要吃飯,困了還是要睡覺,怎麼不是人間呢?這里的「不是人間是說,他已經從人世間的依賴、糾纏、執著中跳出來了,拜拜了。「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滿目青山無一事。

寒山子是一位很喜歡寫詩的禪師,他經常借詩歌來描寫心靈獨立境界。「人問寒山道」,他住在寒山寒山道在哪裡?「寒山路不通」,到寒山的路很不好走。「夏天冰未釋」,夏天上面還結著冰。「日出霧朦朧」,太陽來了,仍然霧蒙蒙的。「似我何由屆?」既然寒山那麼難到,我又為什麼能到呢?「與君心不同」,原來道路、氣候不是關鍵關鍵在心。「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寒山的路永遠是通的,不在於夏天的冰,也不在於冬天的霧,你的心如果和我的心一樣,就能寒山

葯山惟儼禪師有一位在家弟子,名叫李翱,曾經做到戶部尚書,是宋明理學在唐朝的先鋒,寫了一些哲學方面的文章。古代跟現代不一樣,如果李翱是現代人他有什麼思想寫出來一發表,大家都能查出來他的思想是從寺院來的,是從師父那兒學的。但是古代沒有報紙,沒有電腦,他天天去親近禪師,然後寫出一本《復性書》。他沒講這是禪師學的,所以人們就認為,哎呀!李翱的哲學不得了!其實他是出家人學的,盜用我們的品牌。[眾笑]他經常去親近葯山惟儼禪師有一天,葯山惟儼禪師山上散步,忽然見到風吹雲開,月亮來了,大嘯一聲這一嘯不要緊,結果在澧陽那個地方,方圓九十里地的居民都聽到了。第二天大家「迭相推問」,追問到最後,才知道原來是老禪師在山頂大嘯。因此李翱就作了一首詩,描寫葯山惟儼的生活:「選得幽居愜野情」,他在一個人跡不到的地方住。「終年無送亦無迎」,一年到頭,不送不迎,這是講對待客人心不攀緣,不追求,也不等待,心是自在獨立的。「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各位看看,這種境界多麼美!

禪師的心路,只有和禪師有一樣修證境界的人才知道,只有開悟的人才知道,沒有開悟人不知道。按古代禪師所講,不僅人不知道,就是鬼神也不知道。古人講,我們起心動念,鬼神是知道的,「舉頭三尺神明」嘛。但是開悟禪師,他的心路鬼神是覺察不到的。

金碧峰禪師早期修行不太用功有一打坐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鬼,拿著一根鐵索要套他的脖子他說:哎!怎麼回事?我修行了一輩子,還得跟你走啊?鬼說:閻王讓我帶你走,已經下了請柬。金碧峰禪師知道自己修行還沒有到家,所以閻王找到他了。他就跟鬼商量說:這樣吧,你晚點再來,一個禮拜以後再來。鬼走了以後,金碧峰禪師便加緊用功修行,最後開悟了。開悟的人的心在哪裡,我們找不到鬼神找不到,所以七天以後,那個鬼再來找他,找不到了,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南泉普願禪師是一座寺院方丈有一天,他到田莊去視察工作,當他走到半路的時候,莊主已經出來迎接他了。他是突然去的,事先沒有通知也沒有警車開道,他說:哎!你怎麼知道我要來呢?莊主說: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土地神說,明天南泉普願禪師要來。南泉禪師說:哎呀,壞啦!我修行不好啊!我動了念頭第二天要去哪裡,土地神都知道了

這是心靈上的孤峰獨宿。下面我們要講一下孤峰獨宿的行藏、行止,也就是表現在外的行為。這種境界更不是普通人能把握、所能評斷的。悟者的所作所為,已經從輿論、意識形態、價值判斷里跳出來了,所以,他的發心和行事,有自己的判斷。他心裡存有宇宙的准則、法界的准則,他是按照心裡的准則去做,永遠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我們從社會輿論的角度來判斷他,絕對會出錯、出偏,所以古人講,證道者是「逆行順行人莫測」,逆行就是違背常理判斷的行為。

濟公本來是個出家人社會的人喝酒吃肉關系,但是從出家人戒律來說,他的表現就是逆行。他既喝酒,又吃肉,哪兒都去,什麼人都交往。如果我們從這些外在表現去評判他,就會為他是壞和尚佛教作為一個宗教組織,它既存在於社會中,必定會有一套外在的要求和規範。這些規範與要求,必須是與社會兼容的,比如佛教慈悲智慧,跟世間的文明就是完全兼容的。但是禪師心境,在他得到大自由以後,他所表現於外的言行,以外人眼光來看,往往不太容易把握。禪師心境獨立的,我們不應該用世俗標准簡單地評判他的是和非。

明朝有一位道衍法師,俗名姚廣孝,江蘇人。明朝開國皇帝是朱元璋,朱元璋下面是建文帝。建文帝是朱元璋的孫子,朱元璋沒有把帝位傳給兒子,而是傳給了孫子。朱元璋的兒子燕王朱棣就不太高興,想篡奪帝位。燕王與道衍法師關系很好,很談得來,這個法師很怪,平時不太說話,三角眼,瘦瘦的,曾經有一位相師說他是「餓虎」,意思是說他其貌不揚,但是很有內在的力量。他後來做了朱棣的幕僚。建文帝登基後,朱棣在燕京打出「靖王」的旗號,說建文帝身邊小人帶著軍隊從燕京打到南京目的就是要篡奪帝位。參與整個謀劃的核心人物就是道衍法師。朱棣得到天下之後,就做了明成祖。明成祖對道衍法師非常尊敬,封他非常尊貴的官,賜給他房宅、美女。但是他很奇怪,他上朝的時候穿官服,回家後穿僧袍,對於給他的一切,瞟也不瞟。他回家探親的時候,家裡人都罵他,嫂子見他的面,罵他大逆不道。明成祖剛剛奪得帝位的時候,老百姓都不能接受,因為是篡權的,所以家裡人都這樣對他。明成祖篡奪帝位,我們暫且不去評價,但是如果深入地了解道衍禪師這個人,包括了解有關他的文獻,再觀察他一生的行藏,我們是很難輕易給他下結論的。他的心在哪裡,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們也不知道。

有一個人物——雍正。現在經常放關於雍正電視劇。這個雍正皇帝,依我看,現在的人完全把他錯了雍正是一位佛教徒,做皇帝以前他在雍和宮住,雍和宮是他家宅,當時是叫做雍親王府。做皇帝以前,他就喜歡修行喜歡坐禪。他還經常請一些禪師在雍親王府里打禪七,後來他開悟了,自稱「圓明居士」。他曾經對古代禪師語錄作了一番挑選,編了一本《御選語錄》。清初的禪宗,存在著各種不同的見解,他曾經參與其中,評判是非。如果有哪兩派的見解不一樣,他就根據自己的判斷下詔書,說這一派對、那一派錯,很獨裁。但是他也說,見解不一樣也沒關系你不同意可以到北京跟我辯論,辯論贏了,我聽你的;辯論輸了,你得改宗。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所以他首先是一位佛門居士,然後才是一位皇帝有很多小道消息,說他篡奪帝位等等,你們肯定都知道,後來又說他是暴君,好色、貪財。其實他是明君,不過他的手段很強硬。每一個朝代在開國之初,打下江山之後,很多人往往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放鬆了自己的要求。雍正為了整頓清初的吏治,特別是對皇室的腐敗分子,懲治起來決不手軟,經常將這些人發配到新疆、東北等地充邊,得罪了很多人。這些人一路走一路造謠,很多傳聞就是這么出來的。現在清朝的文件檔案保存得比較完整,雍正時代經過他手批的文書現在都在。經歷史學家統計,雍正在位 13年,沒有一天休息過,每天必須工作幾個小時,只有這樣才可能批完這么多文件。他是個勤政的皇帝。如果我們對他佛教方面的修養不了解,就很容易看錯,因為你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宇宙萬法的原則已經在他的心裡了,他那麼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們凡夫評價很容易發生錯誤

孤峰獨宿,意味著禪師的心深不可測。深不可測不是說他很神秘,而是說無所住。他已經從普通的世間輿論、甚至從世間認為的善法里跳出來了。《華嚴經》里講到,善財童子拜訪過很多有修行的人,有出家人,有居士,有暴君。暴君說:我這個暴,有它佛法上的意義他還拜訪妓女,這位做妓女的大菩薩也講了很多她怎麼修行的事兒。所以說禪師境界,在心境獨立無住,在行止上超出凡情。

第二,立處皆真。這是禪師的心已經從好惡情緒解脫來了普通人生活愛憎取捨之中,心不能安住在當下。「立處皆真」這句話來自於《臨濟禪師語錄》。臨濟師說:「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到哪裡都是主動的。作主不是說主宰一切,而是說他在面對人生的一切逆順境界時,都是自在自由的。「立處皆真」,凡所立之處,都跟真理不相違背,言行舉止都符合真理。「途中即家舍」,途中就是家。家,作為要達到的目標,不是在遙遠的他方和未來,當處就是,當下就是。任何時候都能體現出生命的最終價值禪師有這樣的心態,所以他能夠安住當下,一切都好,一切都肯接受。

虛雲老和尚開悟的大禪師,對中國近代佛教影響巨大,我的師父曾經做過他的侍者。有人問我師父:你跟虛雲老和尚這么多年,他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師父的回答給我的感觸很深。我以為他會說某一天發生了某件事,他沒有。師父說,虛雲老和尚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抱怨,都很自在一切都是好。在雲門事變中,虛雲老和尚被別人圍攻毒打,他沒有任何怨言;在他一百多歲的時候,還去修廟,很投入,很自在,他永遠住在那種平和的心態裡面,沒有說這個好那個不好、 這個要那個不要,沒有說現在自己很糟糕,他沒有抱怨。

禪者的心具有三個特點,我曾經把它概括成「禪心三無」。哪三無呢?

一是無憂。禪者從來不會為未來擔憂,不會為自己的前途命運得失利害而擔憂,也不會為自己死後怎樣而焦慮他是徹底的無憂。不是生活里有吃、有穿、有住以後的無憂無慮,而是對於生死大事的無憂

第二是無悔。禪者從來不會為自己過去的言行後悔,不會因為自己過去的事做錯了,心裡就背包袱。已經過去的事,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積壓。這不是說他忘記了,而是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他的心就像竹籃打水,永遠是空的。我們普通人則不然。我們的心往往裝了很多東西,過去的東西全都裝在裡面,越裝越多活得很累。我們過去做了錯事,很後悔,可是又不能從頭開始,所以徒然後悔給自己成了很大壓力很多人說,如果再過一次就好了,一切從頭開始。可這是不可能的,過去只有一次,不能重新再來

三是無怨,沒有抱怨。禪者對於現在的處境,總是正面地接受,不逃避。他是以正面態度對待落到身上的一切,無怨,總是欣賞,總是感恩

可見,立處皆真就是安住當下,不糾纏過去,不希冀未來也不在現在的抱怨中。心在哪裡呢?心永遠是現在進行時。在生命的每一個當下正在發生的,我們要全力以赴、全體承擔,安住在當下。跟過去,斬斷;跟未來,斬斷;跟現在的牽連,斬斷。

從這里解脫就叫安住。

第三,做牛做馬。做牛做馬是指奉獻。禪者從自私解脫出來,他的一切作為都是奉獻。大慧宗杲禪師有一首詩:「桶底脫時大地闊,命根斷處碧潭清。好將一點紅爐雪,散作人間照夜燈。」前面兩句是講開悟過程,「桶底脫時大地闊」,比喻心窗打開,光明透亮。「命根斷處」是指意識之流斷了,過去一向以來對待事物方法態度全然被轉過來了開悟不是得到某一個觀點,而是對待世界人生、包括對待自己的整個態度,全都轉過來了來了一個大翻身。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呢?「好將一點紅爐雪」,我們的煩惱好比是雪,它在智慧的紅爐里馬上就會化掉,轉變成為奉獻,「散作人間照夜燈」,認識了煩惱菩提以後,再回到人間去照亮黑暗、照亮他人。

中峰明本禪師講,開悟以後的祖師,有各種各樣的行為舉止、各種各樣的生活道路,這一切的背後都有他的道理用心。有的到深山老林里隱居;有的到人間,像道衍禪師,參與世間的事;也有還俗的:元朝有位宰相叫劉秉忠,他年輕的時候就是一位禪師,後來他做了忽必烈的近侍,最後做了宰相。蒙古人剛剛到內地來的時候,對中原文化不了解,做了很多蠢事,比如說,把種糧食田地改成種草、作牧場等等。當時就有很多高人給元朝皇帝建議要他擇用漢地的讀書人為官,管理地方行政,種糧的地不能種草。這些意見就是由劉秉忠轉呈給皇帝的。劉秉忠對於保護中原文化、引導蒙古人適應內地文化,起的作用特別大。他以前就是個出家人

有一禪師開悟以後,到河邊擺渡,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要是現在,那就不得了,如果我說我是大禪師,馬上身價百倍。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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