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是—本使人感到無從入門的書。單從文字上看來,惠能將不可分的詞勉強分開說明,比如無念,禪定等,而且有時他的比喻也不太貼切。
但是真正使人感到高深莫測,無所適從的地方並不在此,而在於《壇經》的思想體系。若將大乘佛教理論大略分為兩宗,則為空宗與有宗。再將有宗細分之,則為唯識宗與性宗。總之,大乘佛教理論體系有空宗、有宗(唯識宗、性宗)。可一讀《壇經》,人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疑問“這部佛經到底屬於何宗?有宗?還是空宗?”看似空有並存,甚至空有兼而為一,但空宗與有宗的理論體系截然不同,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惠能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我認為這是歷來讀《壇經》者的一個疑點。不但歷來學者如此,在惠能門下的南宗禪僧里也有不同的解釋。例如,人所共知的惠能的四句偈因不同理解而其偈頌文字有所出入,此中最關鍵的差別在於“明鏡本清凈”和“本來無一物”之不同。如果按照“本清凈”之句來講,惠能不失為有宗;順著“無一物”之句來說,惠能屬於空宗。這個現象足以說明,當時惠能門下的禪僧對此也有分歧。其實,空有難分之由來,以我看來,是從他所依之經而來的。具體而言,他所依之經主要是《金剛經》與《涅槃經》。然而《金剛經》是大乘空宗的經典,《涅架經》則為有宗的經典。因此,惠能語錄多處似有矛盾,最明顯的使人存疑的地方莫過於此處。
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
如何能聞說《金剛經》,以悟解本性自有般若之智呢?《金剛經》大略是闡明“無自性”的道理,不承認“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不僅如此。再進一步宣稱“若當有法勝涅架”者,我說亦復如幻如夢!”連佛教最終目標的涅槃都不承認,何況“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乎!
我認為,如果能把這個問題解決的話,我們便能把《壇經》的理論體系講清楚。簡言之,《壇經》的理論體系是“真空”也,抑或是“妙有”乎?把它弄清便是這篇小文章的目的。
二、心性說(妙有)看來,惠能的心性說決非來自《金剛經》的空宗思想,而是出於大乘有宗,尤其是基於性宗而形成的。
1.自心顯萬法
《壇經》也是同意“一切唯心造”的道理,而且更巧妙地生動地說明這個道理。
於自性中,萬法皆見。
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
萬法指宇宙萬物而言,即,宇宙萬物全都是自心自性上顯現出來的。不但宇宙萬物是從自心上顯現的,而且宇宙萬物之間的運動變化也只不過是自心的運動變化。
諸人夜論幡義,初論幡者,“幡是無情,因風而動”,第二人難言,“風幡俱是無情,如何得動”,第三人“因緣和合故,合動”,第四人言“幡不動,風自動耳”。眾人爭論,喧喧不止。能大師高聲止諸人曰“幡無如余種動。所言動者,人者心自動也”。
何名十八界?六塵,六門,六識。何名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是。何名六門?眼耳鼻舌身意是。法性起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門、六塵。自性含萬法,名為藏識,思量即轉識。生六識,出六門,六塵,是三六十八。
在上引文中,惠能按照唯識佛教的基本原理而說明“心生萬法”的道理。惠能深刻地受到了大乘有宗的影響。
在上引文中,惠能說“法性起六識,自性含萬法,名為藏識”。那麼,所謂的“法性”、“自性”、“藏識”到底是何物?是否唯識宗所說的阿賴耶識?看似不局限於阿賴耶識。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考察一番惠能的語錄吧!惠能說“一切唯心造”時,已經說到其主體了。
惠能自己認為,所謂的藏識便是清凈法身,然則所謂的清凈法身又是什麼?再看惠能如何說。
故知不悟,即是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
於此引文中,可以知道惠能所謂的“藏識”、“清凈法身”,乃是真如本性。又能據此而知惠能的主張不過是真如緣起說。
何以故?為世有八萬四千塵勞,若無塵勞,般若常在,不離自性。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誑妄,即是真如性,用智惠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見性成佛道。
通過這段引文,可以明確知道《壇經》裡面,自性、真如、清凈法身、佛性、本心等都是一物而異稱的。
那麼,《壇經》里的心與性是一個東西,還是兩個東西?在我看來,有時沒有區別,有時有所不同。在《壇經》里常見的“自性自心”當中,自性與自心是一個概念,沒有區別。但是在別的場合,惠能將其分別而言,比如,上面所引的“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便有所不同。不僅如此,在其某些地方,惠能有意把它分別說明。
大眾作意聽,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門,外有五門,內有意門,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
“心即是地,性即是王”的比喻,實是難以講清的地方。單從惠能的說明來看,心是性所活動的空間,性是心地活動的主體。再參考惠能的另一語錄,此義更為明顯。
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
此引文中,真如和自性是同一的,據此引文而言,則自性有起念之作用。換言之,自性能自覺活動,因此而言,萬法是由真如自性在心中自覺活動而顯現的。
3.佛性
作為萬有之本源的真如自性在何處?在自心中。在何人的自心中?按照惠能所言,所有人的心中均有此真如自性。
性是真如自性。菩提般若是能覺的智慧,換言之,即能夠證得佛果(果)的智慧(因)。人所共有的自性便是能夠得到佛位的原因,所以又稱之為佛性。此佛性乃是惠能一生拳拳服膺的畢生持論。
惠能認為,宇宙包羅萬象乃自性中顯現出來的,而且此自性人人皆有,這就是真如自性,同時也是能夠達到佛位的因,因此,稱之為佛性。如此看來,惠能既是比較典型的真如緣起論者,又是十分典型的佛性論者。
三、修行說(真空)惠能雖然是真如緣起論者及佛性論者,但《壇經》里注重的內容不是闡明真如緣起與佛性的道理,反而大部分的內容圍繞著修行方法展開。那麼,他的修行方法如何?
所有自覺的修行都有自己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有時影響自己的修行。然則惠能修行的目標是什麼?他的目標是十分明顯的。
弘忍和尚問惠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求何物?”惠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
惠能修行的目標無疑是作佛,即成佛。但是在惠能看來,成佛與求福截然不同。換言之,通過造寺、布施、供養等修福,不可能得到解脫成佛的結果。因為“功德在法身,非在於福田”,所以惠能決然反對修福不修道,而走上成佛之路。
那麼,成佛是誰成佛?是我成佛。“佛者何義?佛者覺也”。按照佛教及惠能的理論,佛是覺悟的人。覺悟什麼呢?覺悟自己的自性。換言之,覺悟自己本有的真如本性,即所謂的佛性。如果再將它進一步說明,可以如下說:覺悟成佛的主體是自我,即能覺者是我。覺悟的對象是我本有之自性,即所覺者是我的自性。換言之,我(能覺者)覺悟我的自性(所覺者)是惠能修行說的出發點。
2.能所為一(頓悟頓修)
讓我們再反復吟味我覺悟我的自性的理論吧!他所追求的目標原來在自己的內心,即回復自己的本來面目——真如,佛性。不僅如此,回復自己的本來面目之能源,也是自心中真如所固有的般若之智。總之,修行者、修行的目標、修行的能源是一而三,三而一的關係。惠能說明了這個道理。
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譬如其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王於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澗,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
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惠體,即惠即定用。
何則,如果我回復了真如自性,那麼真如自性就是我。不再需要什麼修鍊工夫。換言之,定中便有慧,慧中必有定。因此,惠能又用一個比喻說明這個道理。
善知識!定慧猶如何等?如燈光。有燈即有光,無燈即無光,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體無兩般。此定慧法,亦復如是。
按照惠能的說法,念之體便是真如,真如之用是念,是以所有的念為真如所發,此念回復得真如自性,這叫定,便有慧。惟是之故,見性修行,只須“恍然一悟”而不須積銖累寸,潛移默化之功。故其言“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悟此法者,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善知識!即煩惱是菩提,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不悟,即是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
在惠能看來,成佛不是在長久之劫中修行得到的,而是系乎一念之悟,一念悟即是佛,這就是歷來禪宗所大力宣揚的頓悟頓修,原其所自,以其能(覺)所(覺)為一故。
3.立無念為宗(終極之道)
如上所述,惠能的目標是成佛,而成佛在於一念之悟,然則如何得一念之悟呢?回答這個問題以前,需再次考察他所謂的作佛。
惠能認為,作佛不外是回復得心中本有的真如自性。如果一念得到此真如自性,便是佛。若一念得不到此真如自性,便是凡。那麼,自古以來,或者,惠能在世時,無數和尚,專心修道,而作佛者寥寥無幾,此為何故?在惠能看來,絕大多數的出家者,不務回復真如自性,而在法相上下工夫,所以不能作佛。
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
但所謂的法相是從何而來?按照惠能說明,一切法相是從真如自性顯現出來的,所以他說“自性含萬法,……生六識,出六門,六塵,是三六、十八。有自性邪,起十八邪。若自性正,起十八正。”又說“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將此二言合而觀之,可以說,法相即念,念即法相。惟是如此,在法相上下工夫就是在念上下工夫。在惠能看來,一般凡夫馳心於外,追求財物聲色,而出家沙門又以清凈佛性為法相而追求它,保持它,終為法相所縛,與凡夫同受輪回生死之苦。這就是惠能所以反對神秀的根本原因。神秀作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當時,弘忍和惠能都覺得他“未見性”,因為神秀把菩提心當作一個法相而追求它,保護它。如此修行方法只不過是起善念。雖然起善念,時時勤拂拭,畢竟是念,乃是法相。是故弘忍向神秀說“汝作此偈,見即未到,只到門前,尚未得人。凡夫依此偈修行,即不墮落。作此見解,若覓無上菩提,即未可得。”如果再用惠能的用語來說明神秀的修行方法,便是看心看凈。
那麼,應該如何修行呢?惠能想通過無念的修行方法,直接把真如自性顯現出來。若有人執著於相,泥滯於念,心光自然馳騁於外,不能返照自己。因此,惠能提出無念修行法,欲以發出真如自性的般若之光。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故此教門,立無念為宗。
何名無相?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相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相為體。於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予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學道者用心,莫不思法意,……是以立無念為宗。即緣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
據此清晰可見惠能的意思所在。即,無念不是意味著什麼念頭都沒有,而是不執著於念,以致“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的境界。
惠能用這個無念修行法,推翻既存的神法,創立了新的禪法。在惠能的理論里,發見念體之真如,就是禪,除此以外,於念上追求的一切修行法,不成其為禪。
今既如是,此法門中,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體無礙,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本性自凈自定,只緣染境解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
惠能對禪之語義的解釋,似乎缺乏根據,但是我們可以據此而知惠能所追求的坐禪及禪定。再循著這個思路,“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是應當如此的,“善知識!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也不足為怪。
在惠能看來,無念法者,即是舍此無他的禪法,又是作佛的終極之道,而且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無念修行法的具體內容。
四、真空妙有細讀《壇經》,則一字一句無非本於真如緣起說,換言之,惠能哲學根深蒂固是屬於有宗的性宗。那麼,惠能和空宗,尤其是和《金剛經》的關係如何呢?
在我看來,惠能在《金剛經》里悟會的並不是我空法空的空宗理論,而似是空宗在諸法無我的基礎上得到的無分別智。簡言之,惠能在《金剛經》里體會的是無執著、無相的道理,所以,惠能愛把無分別、無執著和《金剛經》聯系起來。
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能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
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於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在上引文中,可以知道惠能在《金剛經》里體會的是無執著,而更為引入注目的是惠能直接將《金剛經》和無念修行聯系起來。
如此看來,惠能是在性宗上接受空宗的五分別智的。換言之,在真如緣起說的基礎上吸收空宗的修行方法。從所依經典的角度來講,把《涅架經》的性宗形而上學與《金剛經》的五分別智通過能所為一的理論融和一體。
總之,惠能是在有上看空的。心性論是有宗,修行方法則與大乘空宗相似,惠能對諸佛經的看法雖然有失偏頗,但是他的精神是充滿著自由和創造的。他不以諸佛經轉他自己,而以自己轉諸佛經,終於達到如此境界,真可謂獨辟蹊徑的真空妙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