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思想淵源 第十章《涅槃經》與禪宗思想

  禪宗思想淵源 第十章《涅槃經》與禪宗思想

  中國禪宗思想的兩大重要源頭般若思想涅槃思想般若之學自東漢傳入東土以來,譯經事業蓬勃發展,隨著般若經典的舊譯臻於完善,經義研究的熱潮也隨之掀起,晉宋之際講解般若蔚然成風。最能體現般若特色的佛經是《心經》、《金剛經》,它破除外相、破除非相,乃至於破除“佛法”,以臻於無住生心的境界禪門在傳燈接棒之時,以之作為無上法寶慧能因聽誦《金剛經》而出家求法,後來得五祖親授《金剛經》要旨而豁然見性,成為禪宗六祖,可見般若思想禪宗影響之巨。但是,般若經典講空固然能使人生起對俗界的厭棄,卻難免使人生的追求與期望無所棲泊,而生起茫然失落之感。因此在“色即是空”的後面,還必須下一轉語,這就是“空即是色”。

  涅槃之學正是側重於妙有的理論。從大乘思想的發展看,《涅槃經》出現在般若法華華嚴等大品類經之後,也就是說,大乘“空”的思想出現在前,大乘“有”的思想出現在後,從真空到妙有是大乘佛教發展的兩個階段。《涅槃經》是闡釋妙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經典,由於此“有”不是對立現象之有,故稱“妙有”。雖然般若無我,涅槃真我,般若凡夫四大假和合,涅槃說一切眾生佛性,二說似多相矛盾,然誠如湯用彤先生所言:“《般若》、《涅槃》,經雖非一,理無二致。《般若》破斥執相,《涅槃》掃除八倒。《般若》之遮詮,即以表《涅槃》之真際。明乎《般若》實相義者,始可與言《涅槃佛性義。” 正是般若真空”與涅槃“妙有”的完美融合,才使佛法成為圓滿的體系。

  《涅槃經》全稱《大般涅槃經》,是大乘佛法的根本經典之一。《大般涅槃經》,40卷,北涼曇無讖譯,大正藏第12冊。本書所論即主要依據此本。“大般涅槃”是本經特別彰顯的名相,它含具法身般若解脫的佛之三德,代表大乘佛教真實理想。從經文中看,大般涅槃是淵深如海的大寂禪定,如同夏日般光明璀璨,絕對永恆無有變易,憐愛眾生猶如父母,濟度痴迷出離生死,不生不滅無窮無盡,是超出世俗寧靜光明、永恆、慈慧、超越的解脫境界。《涅槃經》經於北涼玄始十年421由曇無讖譯出,現編為40卷。由於它的來源內容都比較復雜,有的學者考證它曾經有過大約七次或八次的增編,以致於在內容上甚至是在涅槃的定義上都產生了矛盾;有的學者甚至推測它並非出於一時一地一個教派之手,而可能是曾經分別流傳於我國廣大西北地區的多種小本經的合本。

  《涅槃經》中如來學說中蘊含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闡提皆得成佛涅槃具常樂我凈四德等旗幟鮮明震聾發聵的主張,以及對本心迷失的哲學思索、中道思想涅槃境界,成為禪宗思想靈性源頭禪宗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深受涅槃妙有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生命體悟。作為禪宗思想禪悟思維載體的禪宗詩歌,通過生動形象的吟詠,創造出流漾著涅槃慧光的文學意象,構成了一幅幅彰顯著涅槃詩思的意境。《涅槃經》通過對禪宗思想的影響,為中國禪林詩苑增添了高華深邃、靈動空明的篇章。

  一、《涅槃經》與禪宗本心

  所有的佛教經典都探討心性的問題。《涅槃經》以佛性作為宗旨,已成佛教學者的共識,如延壽即明確宣稱:“《維摩經》以‘不思議’為宗,《金剛經》以‘無住’為宗,《華嚴經》以‘法界’為宗,《涅槃經》以‘佛性’為宗。” 《宗鏡錄》卷2《涅槃經》里有一則非常著名的盲人摸象喻。經文說,國王大臣牽來一象讓眾盲人捫摸,眾盲人摸象後都自以為知道大象的形狀,“其觸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觸耳者言象如箕,其觸頭者言象如石,其觸鼻者言象如杵,其觸腳者言象如木臼,其觸脊者言象如床,其觸腹者言象如瓮,其觸尾者言象如繩”。在這則譬喻中,“王喻如來正遍知也,臣喻方等《大涅槃經》,象喻佛性,盲喻一切無明眾生”卷32。本章隨文注括弧內只標卷數不另注出處者,均出於北本《涅槃經》。 經文以眾盲各執一詞,比喻將色、受、想、行、識、有我當作是佛性觀點。可見《涅槃經》的佛性說並不容易為淺根鈍機者所理解,但這並不妨礙其佛性思想中國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涅槃經》的佛性思想兩個最為鮮明的旗幟,這就是“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和“一闡提人亦能成佛”。

  1.一切眾生悉有佛性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是《涅槃經》最為響亮的口號。從思想史的傳承來看,它與小乘佛教的“心性”說有一定的聯系。小乘佛教說一切有部有一則著名的命題“心性本凈,客塵所染”,指出解脫之道就在於去除客塵煩惱的污染,以彰顯出本來清凈心性。這種主張為中國早期禪法所接受,在相應的禪法著作中有所反映,如曇無讖譯《大方等大集經》,即把“客塵所染”改成了“客塵所障”, 《大方等大集經》卷13:“一切眾生本性,清凈無穢如虛空……以客煩惱障覆故,是故不得於解脫。”大正藏第13冊。 按照這種說法,眾生成佛的最終依據,就在人人都有一本性無瑕的凈心,即清凈心性。《涅槃經》把 “心性”改成了佛性”,在成佛之路上,完全繼承了《大集經》的同類觀點

  雖然許多大乘經典都奢談“見性”,而明確地宣稱“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卻只有《涅槃經》。經中有六十餘處反復宣講此義,從而使它成為貫穿終始、激盪迴旋的主旋律:

  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卷7

  我性及佛性,無二無差別。卷8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以佛性故,眾生身中即有十力三十二相十種好。卷9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佛法眾僧無有差別。卷21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如來常住無有變易。卷27

  眾生悉有佛性思想的理論淵源,來源眾生本有佛性如來思想。“如來藏”是《楞伽經最重要思想之一,意謂如來處在胎藏之中,是“佛性”的別名。“如來藏”思想突出一切眾生生來具有清凈如來法身,因受“無始”以來 “虛偽惡習”的熏染,被“客塵”煩惱所障蔽,從而使“如來藏”變成了“識藏”,變成了能夠直接派生出世上一切的總基因阿賴耶識,而佛法修證,就是要將“識藏”再度轉變為清凈的“如來藏”。《如來藏》等經設立九種譬喻來象徵如來藏: 1如青蓮花在泥水中未出泥,人無貴者。2如貧女而懷聖胎。3如大價寶,垢衣所纏。4如摩尼珠落在深廁。5如真金像弊衣所覆。6 如庵羅樹華實未開。7如稻米在殼中。8如金在礦。9如像在模。九種譬喻生動地說明了“塵中有佛身”之義《宗鏡錄》卷14。“如來藏” 思想的邏輯發展即是“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為了闡明這種觀點,《涅槃經》設立了貧女寶藏力士額珠等生動的譬喻:

  善男子,如貧女人舍內多有真金之藏,家人大小無有知者。時有異人,善知方便,語貧女人:“我今雇汝,汝可為我芸除草穢。”女即答言:“我不能也,汝若能示我子金藏,然後乃當速為汝作。”……是人即於其家掘出真金之藏,女人見已,心生歡喜,生奇特想,宗仰是人。卷7

  善男子,譬如王家有大力士,其人眉間有金剛珠。與餘力士較力相撲,而彼力士以頭抵觸其額上,珠尋沒膚中,都不自知是珠所在。其處有瘡,即命良醫欲自療治。時有明醫善知方葯,即知是瘡因珠入體,是珠入皮即便停住。是時良醫尋問力士:“卿額上珠為何所在?”力士驚答大師醫王:“我額上珠乃無去耶?是珠今者為何所在?將非幻化?”憂愁啼哭。是時良醫慰喻力士:“汝今不應生大愁苦。汝因斗時,寶珠入體,今在皮里,影現於外。汝曹斗時,嗔恚毒盛,珠陷入體,故不自知。”卷7

  “貧女寶藏”喻旨在說明“一切眾生所有佛性,為諸煩惱之所覆蔽,如彼貧人有真金藏不能得見。如來今日普示眾生諸覺寶藏,所謂佛性,而諸眾生見是事已,心生歡喜,歸仰如來。善方便者即是如來,貧女人即是一切無量眾生,真金藏者即佛性也”卷7。“力士額珠”喻旨在說明“一切眾生亦復如是,不能親近知識故,雖有佛性皆不能見,而為貪淫嗔恚愚痴之所覆蔽。……貪淫嗔恚,愚痴覆心,不知佛性。如彼力士,寶珠在體,謂呼失去。……如來是說眾生皆有佛性。喻如良醫示彼力士金剛寶珠,是諸眾生為諸無量億煩惱等之所覆蔽,不識佛性。若盡煩惱,爾時乃得證知了了,如彼力士明鏡中見其寶珠。” 卷7經文以貧女、力士異人、醫王的幫助下發現舍中寶藏、額上寶珠的生動故事,形象地說明了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觀點眾生本有佛性,由於被垢塵煩惱所覆蓋,一時之間不能自行發現,好似貧女舍內本來藏有黃金,由於尚未發掘故暫為貧女,發掘出來即成巨富,比喻世人一旦見性即可頓悟成佛;佛性又好似力士額上的寶珠,由於貪淫嗔恚而隱沒不見,修行者在大善知識的接引下,將煩惱除盡,即可重見寶珠。這兩則譬喻形象生動,立意奇警,深為禪林所喜愛。黃檗在《傳心法要》中,舉力士額珠之喻告誡學人:“故學道人迷自本心,不認為佛,遂向外求覓,起功用行,依次第證,歷劫勤求,永不成道。不如當下無心,決定知一切法本無所有,亦無所得。無依無住,無能無所,不動妄念,便證菩提。及證道時,只證本心佛。歷劫功用,並是虛修。如力士得珠時,只得本額珠,不關向外求覓之力。”黃檗用“本額珠”象徵本心佛”,並提出了本有佛性、頓悟佛性、返求自心等一系列禪修原則禪宗詩歌對貧女寶藏力士額珠形諸生動的吟詠:

  窮子舍父遠逃逝,卻於本舍絕知音。貧女宅中無價寶,卻將小秤買他金。 《宗鏡錄》卷9引古德歌

  力士曾遺額上珠,搜尋無處幾嗟吁。傍人為指珠元在,始覺平生用意粗。 《頌古》卷15大洪邃頌

  窮子離開父親流浪遠方,後來到了家中卻不敢與父親相認,這是法華七喻之一,與《涅槃經》貧女寶藏寓意相同。本有無珍寶而不自知,卻用小秤較短論長地購買別人的金子,是貧女沒有見性的生動寫照;溈山侍奉百丈時,百丈讓他撥看爐中是否有火。溈山撥了後說沒有,百丈起身深撥,夾出一粒火星,對溈山說:“你說沒有,這個呢!”溈山豁然開悟。頌古即詠此公案公案主旨謂佛性隱於無明煩惱的灰燼之中,參禪悟道,就是撥卻無明灰燼,使自性之火熠熠生輝。頌古以力士良醫診治得見額珠,喻溈山百丈撥灰得見自性,與公案珠聯璧合,相映成趣。

  《涅槃經》論佛性,有“正因”、“緣因”二說。《涅槃經》卷28: “乳中有酪,眾生佛性亦復如是。欲見佛性,應當觀察時節形色。”又同卷: “汝言眾生悉有佛性何故不見者,是義不然。何以故?以諸因緣未和合故。善男子,以是義故,我說二因正因緣因。正因者名為佛性,緣因者發菩提心。以二因緣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石出金。” 乳中有酪性,但乳還不是酪,必須經過由乳而生酥、由生酥而熟酥的提煉過程,才能成為醍醐酪;眾生悉有佛性,並不意味著眾生都可以見到佛性,就像礦石雖然含有金子,但礦石的本身還不是金子,必須經過冶煉才能產生金子;井中有泉水,但如果沒有繩子瓶罐,仍然不能夠汲上來飲用。乳中含藏著的酪、礦中含藏著的金、井中含藏著的水,猶如胎胞中含藏著的佛性,是正因佛性;而煉乳、冶礦、汲水,則是使正因佛性得以顯發的方便法門,是緣因佛性。“正因”強調佛性的本有,成為鼓勵人們去發掘自身固有佛性的理論根據;“緣因”強調佛性的顯發須藉助一定的因緣,提醒人們注意修行機緣,注意修行的“方便”法門。二因結合,使《涅槃經》佛性論在思想體繫上更加縝密完整。

  2.一闡提人亦能成佛

  《涅槃經》的另一鮮明旗幟,是“一闡提人亦能成佛”。一闡提人善根斷盡,因不具佛性故難以成佛。自從佛教東漸,由漢至晉,中國佛教徒都遵從這種說法。法顯6卷本《泥洹經》譯出後,仍然斷言一闡提不能成佛,闡提無佛性之說遂成為佛教界的流行觀點。從北本《涅槃經》的前十卷看,同樣有一闡提不得成佛思想。如《涅槃經》卷4:“一闡提者,雲何能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卷5:“無信之人,名一闡提。一闡提者,名不可治。”卷7:“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 卷9:“譬如焦種,雖遇甘雨,百千萬劫,終不生芽。芽若生者,亦無是處。一闡提輩,亦復如是。” 根據經文,一闡提斷絕善根,不能成佛似已成定讞。但是,在經文的後部分,這種看法卻有了根本性的轉變。如《涅槃經》卷20: “一闡提輩分別有二,一者得現在善根,二者得後世善根。”卷27:“我常宣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乃至一闡提等亦有佛性。一闡提等無有善法,佛性亦善,以未來有故,一闡提等悉有佛性。” 一闡提能夠成佛思想在北本《涅槃經》後分中俯拾皆是,言之鑿鑿,說明曇無讖後來到西域訪求而新增加的後三十卷,在對闡提成佛看法上與前十卷有著重要區別。經文倡言一闡提雖然斷絕善根,卻沒有斷絕佛性,因為善根有內外之分,而佛性則非內非外,非常非無常,所以不斷。這是北本《涅槃經》區別於六卷《泥洹》的最重要標誌之一,也是北本的根本思想所在。雖然北本《涅槃經》在闡提成佛說上存在著矛盾,倡言“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人亦能成佛則是其主導思想。這種思想在提出之時,曾引起不少人的懷疑:“復有人疑:一闡提人犯四重禁作五逆罪謗方等經,如是等輩有佛性耶無佛性耶?聽是經者如是等疑悉得永斷。”卷21在《涅槃經》的本文中尚有如此記載,道生在未見北本時力倡闡提亦能成佛之說,就不可避免地一石擊起千重浪了。

  《涅槃經》將“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作為迴旋激盪的主旋律,作為貫穿終始的綱領,作為迎風招展的大纛。由於它不遺餘力的提倡,使得“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人亦能成佛”成為本經在佛性論上最顯明的特色。對這一主張,中國佛教天台、三論、賢首、禪宗都予以贊同。但唯識宗除外。唯識宗認為,並不是所有的眾生都能成佛,因為一切眾生的第八識中所含藏的種子不同,有的是人天種子,有的是地獄畜生種子,有的是緣覺種子,有的是菩薩種子,沒有菩薩種子的人就不成佛玄奘大師印度學到了這種理論後,曾對其師戒賢說這種主張中國人不易接受,中國喜歡的是涅槃經》所主張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戒賢堅持說唯識宗的理論乃是根本大法,不許有絲毫的更改。玄奘回國後嚴守師法,其宗遂僅四傳而絕。 由此可見《涅槃經》對中華民族巨大的感召力。它揭舉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人亦能成佛”,猶如迅雷驚霆,在思想史上起著震聾發聵驚伏起蟄的功效。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思想,為禪宗所大力弘揚,成為禪宗思想的重要理論淵源。禪宗自創立肇始,就旗幟鮮明地提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響亮口號,並進而確立起“一切眾生皆可成佛”的主張:“《涅槃經》雲: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明覆故,不得解脫佛性者即覺性也,但自覺覺他,覺智明了,則名解脫。” 《第二門破相論》慧能初次參見弘忍時,就以“佛性思想反駁弘忍譏他不堪作佛:“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壇經·行由品》在《壇經》中,慧能充分繼承並發揚了《涅槃經》的佛性思想:“自性清凈,日月常明,只為雲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忽遇惠風吹散,卷盡雲霧,萬像森羅,一時皆現。世人性凈,猶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法海本《壇經》禪宗不但認為眾生皆具菩提覺性,而且還肯定眾生菩提覺性是原本清凈的,只要除去後世累積的污染,便可以頓見清凈本性而成正覺。《壇經 ·般若品》:“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壇經·疑問品》:“自性即是眾生,自性即是佛。” 傳為神會所作的《五更調·南宗贊》雲:

  一更長,如來智慧心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無明障蔽自荒忙。了五蘊,體皆亡。滅六識,不相當。行住坐卧常作意,則知四大是佛堂

  詩意謂如來智慧含藏於心識之中,表現的正是如來思想:自身本來是佛,只是由無明的障蔽才使佛性隱晦不顯。只要了五蘊皆空,不使六識攀緣外境,於日常生活中注意修行,就會發現,原來組成人身的地水火風等四大,就是供奉著佛陀殿堂!北山信禪師贊嘆釋迦成道雲:

  六年凍得眼無光,一見明星雪後霜。擔水出山頻喚賣,不知江海白茫茫! 《續指月錄》卷3

  釋迦出家,六年苦行,後來在菩提樹下坐禪。半夜時分,忽見天空明星閃爍,大徹大悟,解脫成佛成佛後,隨機說法四十九年。此詩前兩句描寫釋迦苦行成佛過程。第三句說釋迦成佛後,開始講經說法,普度眾生。深山之泉,清涼甘美,飲之則身心受用。釋迦好心好意,從深山擔著佛法甘泉到山下叫賣。第四句陡地翻轉說,釋迦正在熱心叫賣之時,忽然發現原來山腳下,竟也有著純凈的江海,白茫茫的一片。釋迦固然是佛,芸芸眾生又何嘗不是天真本然佛!

  二、《涅槃經》與禪宗的迷失論

  《涅槃經》認為本心之所以由悟而迷,是由於客塵煩惱無明妄念的蓋覆。延壽分析《涅槃經》的迷失論說:“只為佛之知見蘊在眾生心,雖然顯現而迷者不知。以客塵所覆,妄見所障,雖有如無。似世間寶藏,為物所覆,莫有知者。是以須的示其寶處,令親得見。遂獲其寶,利濟無窮。”《宗鏡錄》卷37 《涅槃經》以奇警的譬喻,睿智的反思,揭示了本心沉迷的緣由,並深刻地影響了禪宗思想

  1.對客塵煩惱的譬喻

  《涅槃經》巧譬並引,妙喻紛呈,生動地描繪了客塵煩惱遮覆本心而導致本心的迷失,並揭示了掃除客塵以重現本心方法:

  佛性亦爾,煩惱覆故,眾生不見。譬如大海,雖同一咸,其中亦有上妙之水,味同於乳。喻如雪山,雖復成就種種功德,多生諸葯,亦有毒草。諸眾生身,亦復如是。雖有四大毒蛇之種,其中亦有妙藥大王。所謂佛性,非是作法,但為煩惱客塵所覆。……譬如虛空震雷起雲,一切象牙上皆生花。若無雷震,花則不生,亦無名字眾生佛性,亦復如是。卷8

  本則譬喻由大海水味、葯草毒草、毒蛇妙藥、象牙生花等多種意象組成,宮商迭奏,為禪林激賞,並形諸公案:“問:‘芭蕉無心聞雷發,象牙生花事若何?’ 師雲:‘碧落無遮障,通身不昧機。’‘恁么則涅槃真性因師擊,萬丈龍門不假功?’師雲:‘燒尾事作么生?’”《汾陽錄》卷上在本則公案中,僧人問如何才能滌塵去妄明心見性,汾陽指出青天廣闊,本來現成,人人皆有佛性僧人執著於此語,認為既然如此,則頓悟成佛如同鯉魚龍門般不須別假功力。為破除學人的迷執,汾陽隨說隨掃,說縱是佛性本來現成,仍然需要努力修行。沒有合適的如雷燒鯉尾般的機緣,仍然難以躍上龍門獲得開悟正覺眾說: “里許含明,半夜月通犀角;其間轉動,忽地雷華象牙。”《宏智廣錄》卷4 以詩意的語言,指出只要不昧清明靈覺之心,即可藉助勝緣究明大事,頓悟成佛

  《涅槃經》形容自性的迷失,還有作繭自縛喻:“煩惱所纏裹,猶如蠶處繭。何有智慧者,而當樂是處?”卷2“如蠶作繭,自生自死,一切眾生,亦復如是,不見佛性故,自造結業,流轉生死。”卷27蠶死繭中,喻世人沉迷於慾望,而導致生命本真的淪喪。春蠶結繭自囚,世人以痴迷的慾望營造物質之繭,結果使自己纏縛其中,“聽不出聲,見不超色,如蠶作繭,自縈自縛。十二時中,無片時快樂,至竟終成廢人”《密庵語錄》,“向不遷境上,虛受輪回。於無脫法中,自生纏縛。如春蠶作繭,似秋蛾赴燈”《宗鏡錄序》。各種佛教經典,都不約而同地指出這一痼症。《宗鏡錄》卷42:“《大涅槃經》雲: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法華經》雲:諸苦所因,貪慾為本。《凈名經》雲:從痴有愛,則我病生。” 《涅槃經》還以痴人醉酒象徵世人貪戀情慾:“譬如醉人不自覺知,……迷荒淫亂言語放逸,卧糞穢中。時有良師與葯令服,服已吐酒,還自憶識,心懷慚愧,深自克責。酒為不善諸惡根本,若能除斷,則遠眾罪。”卷2經文以此象徵迷者輪轉在生死大海,“情色所醉貪嗜五欲”,像醉人躺卧在糞穢之中而不自覺知。聽聞佛法,如同服飲解酲之葯,使醉人吐卻煩惱惡酒而神智清醒,獲得生命清明與透脫。

  強調“客塵煩惱”是《涅槃經》的一大重點。經文設立浮雲遮月喻象徵客塵煩惱自性的障蔽:“又解脫者名曰除卻,譬如滿月,無諸雲翳解脫亦爾,無諸雲翳。無諸雲翳,即真解脫。”卷5受此影響,《壇經》中形成了著名的浮雲遮月喻。浮雲遮月喻,以其形象可感,成為禪林經常揭舉的話頭。石門徹禪師示眾:“一切眾生本源佛性,譬如朗月當空,只為雲翳障,不得顯現。” 善昭問:“朗月海雲遮不住,舒光直透水精宮時如何?”石門徹說:“石壁山河障礙,閻浮界外任升騰!”《汾陽錄》卷上石門之語,顯然是上承《涅槃經》、《壇經》的典型譬喻而來汾陽的提問,意為煩惱如海上的雲霧,遮掩不住自性的晶瑩朗月。它舒光耀彩,照得碧海澄明,玲瓏剔透。石門的答語更進一層,謂縱有石壁山河,也遮蔽不了通透自在自性,它超出閻浮世界,清輝遍灑晴空。

  與浮雲遮月喻相類似的是樹皮枯朽喻。《涅槃經》以樹皮的枯朽象徵煩惱自性的遮蔽。《涅槃經》卷39:“有娑羅林,中有一樹,先林而生,足一百年。是時林主灌之以水,隨時修治,其樹陳朽,皮膚枝葉,悉皆脫落,唯貞實在。如來亦爾,所有陳故,悉已除盡,唯有一真實法在。” 枯朽的樹皮猶如煩惱污垢,如不及時剝除,會使整株樹乾枯死。修行者努力去除心靈的積垢,灌注靈性的甘泉,就會摧枯拉朽,彰顯生命的本真。此喻亦深為禪林所喜愛。葯山隨侍馬祖多年,一日馬祖他對禪境有何體會,葯山說:“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五燈》卷5《惟儼》兩句以其詩情禪趣,而成禪林名言,經常被後人所徵引。天童頌“國師塔樣”公案“雲收山瘦秋容多”,萬松著語雲: “體露金風。”在評唱中又徵引天童《針線貫通》“峨峨青山著秋瘦,毛髮凋殘風骨舊”雲:“此亦‘雲收山瘦秋容多’,可謂‘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 《從容錄》第85則可見“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已成為禪師用來作對參學者達到很高悟境的贊語。萬松著語中所引的“體露金風”,也是禪林著名公案,其主旨正是“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僧問雲門“樹凋葉落時如何?” 雲門雲:“體露金風。”《古尊宿》卷14《文偃》雪竇頌雲:

  問既有宗,答亦攸同。三句可辨,一鏃遼空。大野兮涼飆颯颯,長天兮疏雨蒙蒙。君不見少林久坐未歸客,靜依熊耳一叢叢。《碧岩錄》第27則

  在本則公案中,賓主雙方均是借樹木凋零、金風颯颯的晚秋清景,象徵消除煩惱、脫落悟心的清純心境樹木經秋風吹拂,落葉滿地,呈露出絕對的本體,喻相對事相歲歲枯榮,絕對本體亘古不變。禪宗詩歌中,亦多此類吟詠:“林葉紛紛落,乾坤早秋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馳求?”《五燈》卷18《希明》 林莽的枯葉凋落,顯出剛毅挺勁的枝幹,即是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是刊落繁華,返於澄明的“西祖意”。黃庭堅名詩《登快閣》“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所傳達的亦是個三昧:秋山樹木蕭瑟,葉凋枝落,益顯心天遼闊;澄江潔瑩如練,波平浪靜,倍覺性月清明。《宗鏡錄》卷13在引述《涅槃經》“皮膚枝葉,悉皆脫落,唯貞實在”後,還徵引一缽和尚歌來作印證,說明延壽已經注意到《一缽歌》與《涅槃經》的關聯。《一缽歌》中說:“不生不死丈夫,無形無相大毗盧。塵勞滅盡真如在,一顆圓明無價珠。”《傳燈》卷30《一缽歌》“塵勞滅盡”猶如“皮膚脫落盡”,而“真如在”即是 “唯有一真實”,它就真實寶貴的心體,是圓陀陀光燦燦的自性

  2.對自性沉迷的譬喻

  《涅槃經》形容本心自性的沉迷,還有著名的“執礫為金”、“春池拾礫”、 “認礫為珠”喻,原意是形容執小為大,就偽棄真:

  譬如商主遇真寶城,及諸瓦礫而便還家。汝亦如是,值遇寶城,取虛偽物。 卷2

  汝等當知先所修習無常苦想,非是真實。譬如春時有諸人等在大池浴,乘船遊戲,失琉璃寶,沒深水中。是時諸人悉共入水,求覓是寶,競捉瓦石、草木、沙礫,各各自謂得琉璃珠,歡喜持出,乃知非真。是時寶珠猶在水中,以珠力故,水皆澄清。於是大眾乃見寶珠,故在水下,猶如仰觀虛空月形。是時眾中有一智人,以方便力,安徐入水,即便得珠。汝等比丘,不應如是修習無常、苦、無我想、不凈想等,以為實義。如彼諸人各以瓦石草木沙礫而為寶珠。卷2

  由於此數喻精警凝練,同樣為禪林所樂道。行昌偈雲:“因守無常心,佛說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猶春池拾礫。”《壇經·頓漸品》這是對“春池拾礫”在原義上的運用。對此宗密、延壽等教禪兼通的大德均有精當的闡發。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3:“有我無我異者:空宗以有我為妄,無我為真;性宗以無我為妄,有我為真。故《涅槃經》雲:無我者,名為生死;有我者,名為如來。又雲:我計無我是顛倒法,乃至廣破二乘無常我之見,如春池執礫為寶,廣贊常樂我凈而為究竟,乃至雲無我中有真我。”《宗鏡錄》卷21:“二乘競執瓦礫,歡喜持出,生滅度想。生實未盡,寧得滅度?生安樂想。所作未辦,寧得安隱?” 禪宗運用此喻,形容向外尋求而不知重視內在生命的迷失和謬誤,所謂“獲真寶於春池之內,拾礫渾非;得本頭於古鏡之前,狂心頓歇” 《宗鏡錄序》。禪師往往以截流之語,譏諷學人不知自性真金,卻向外尋求瓦礫。《五燈》卷7《慧宗》:“問:‘如何是學人自己本分事?’師曰: ‘拋卻真金拾瓦礫作么?’” 而最富禪門特色的,乃是以瓦礫真珠不二表徵迷悟不二的禪悟體驗,《續古》卷3《佛性泰》:“會則途中受用,拈得瓦礫,儘是真金;不會則世諦流傳,縱有真金,翻成瓦礫。” 禪宗世俗價值觀進行顛倒,遇貴即賤,遇賤即貴,《汾陽錄》卷下:“麗水之真金不重,塵途之瓦礫非輕。”《宗鏡錄》卷2:“執礫而盡成真金,攬草而無非妙藥。” 對此禪宗詩歌有精彩的吟詠: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楞伽師資記·慧可》

  放下身心如敝帚,拈來瓦礫黃金。驀然一下打得著,大地山河一法沉。 《頌古》卷25九峰升頌

  暗撒驪珠成瓦礫,閑傾鴆毒是醍醐。冤將恩報滅胡種,舉眼無親真丈夫。 《續古》卷6《或庵體》

  昔未厭瓦礫,今豈重金璧?金璧有所重,瓦礫未可擲。瓦礫謂金璧,殺盜應非逆。金璧謂瓦礫,聖賢失蹤跡。金璧而金璧,瓦礫瓦礫苦樂平等,法法無假借。《古尊宿》卷30《清遠》

  慧可偈形象地說明迷時不識自性,不敢勇於承當,將摩尼寶珠看成瓦礫。一旦開悟,就會驀然發現被自己賤視的瓦礫原來就是無價真珠;九峰升頌繫吟詠香嚴擊竹悟道公案,側重瓦礫的機用。香岩拋瓦礫擊竹而開悟,普通的瓦礫便驀然具有了不尋常的意義。或庵體詩則謂宗師接人,遇賤即貴,遇貴即賤,將驪珠作瓦礫,粉碎學人的貴賤心;將鳩毒作醍醐,滅絕學人的分別念。《頌古》卷28枯木成頌鰲山成道公案:“忽然自肯成家業,瓦礫拈來也是珍。”謂得道之時,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用,與或庵體用意相同,都是贊賞珠礫不二的大機大用。卷7祖印明頌風幡公案:“若還踏著鄉關路,瓦礫無妨喚作金。”謂參學者獲得風幡妙悟之時,即是回到精神故里,消泯了一切對立觀念,珠礫不二,萬法圓融。清遠的頌,表達了透徹的禪學感悟:從平等性來說,既不厭瓦礫亦不重金璧,礫金不二,貴賤一如,所謂山即是水,水即是山;從區別性來看,則金璧是金璧,瓦礫瓦礫,如果視瓦為金,則有瓦礫之性的殺盜之徒就會猖狂橫行;如果等金作瓦,則稟持金璧之質的聖賢之輩就會吞聲失跡,因此,金璧瓦礫又緇白分明,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瓦礫與金璧,一方面圓融不二“各平等”,一方面又各住自位“無假借”。禪宗通過對《涅槃經》的創造性發揮,使得經文意象內涵在禪悟層面上有了較大的延伸與拓展。

  3.“本有今無”偈要旨

  《涅槃經》中有一則著名的偈頌,在北本《涅槃經》卷10、卷17、卷27、卷28中四處都曾出現:

  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

  此偈的要旨是以世間事物無常來反襯佛性的恆常。“若世間法本無今有則名無常,譬如瓶等,本無今有,已有還無,故名無常。”卷21師子吼菩薩曾就此問質疑於佛:“若使眾生從本已來無菩提心,亦無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後方有者,眾生佛性亦應如是,本無後有。以是義故,一切眾生應無佛性!” 佛的回答則明確地區分了“心”與佛性的不同:“一切眾生實有佛性。汝言眾生若有佛性,不應而有初發心者。善男子,心非佛性。何以故?心是無常,佛性常故。”卷28由此可見,“本有今無,本無今有”所指稱的是世間法,亦即“有法”有為法。《涅槃經》卷17佛對它的多重界定也充分說明了這一意旨。如①本有——無量煩惱,今無——大般涅槃;本無——般若波羅蜜,今有 ——諸煩惱結。②本有——父母和合之身,今無——金剛微妙法身;本無——三十二相十種好,今有——四百四病。③本有——無常無我無樂無凈,今無—— 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本無——本不見佛性,今有——無常無我無樂無凈。④本有——一切法中取著之心,今無——畢竟空定;本無——中道實義,今有——於一切法有著心。既然“本無今有”指稱的是有為的世間法,則無為法不在此限: “佛性者非陰界入,非本無今有,非已有還無。”卷27“譬如盲人,不見日月,良醫療之,則便得見。而是日月,非是本無今有。涅槃亦爾,先自有之,非適今也。”卷21此偈的要旨,正如學者所說,“是在解決佛性究竟是常抑是無常的問題,也即是解決涅槃常樂我凈的問題,因為佛性是常,才能夠獲得涅槃的常樂我凈,若佛性無常,那還有什麼涅槃涅槃可言,所以這首偈的提出,無異說就是本經一個最重要的所在,換言之,也即是涅槃思想一個最重要的焦點”,“‘本有今無’一偈的主旨,在於否定佛性屬有為法所攝,蓋因為佛性不屬三世有法所攝,故其與‘本無今有,已有還無,如是等物,悉是無常’的意義不同,……此差別即是前者為無常世間物——有為法攝,後者是常佛性如來——非三世有法所攝”。張曼濤《大般涅槃經中的涅槃思想》,《華岡佛學學報》第3期。 由於此偈為佛陀多次宣說,極其重要,參禪者將它看作是非常嚴肅的問題,將能否究明它的意旨看作是參禪的先決條件:

  本無今有有何物?本有今無無何物?誦經不見有無義,真似騎驢更覓驢! 《傳燈》卷28《神會

  禪宗對四齣偈的體證,與經文合若符契。龐蘊臨終遺戒“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五燈》卷3《龐蘊》,意為將妄念除去,而不可在清凈本心之上填塞妄念。龐蘊所說的“所有”即是指“本有”的煩惱習氣,“所無” 是“本來無一物”的清凈本心這是站在經文原意立場上的體證。神會則認為: “本有者,本有佛性。今無者,今無佛性”,“今言無佛性者,為被煩惱蓋覆不見,所以言無。‘本無今有’者:‘本無’者,本無煩惱;‘今有’者,今日具有煩惱。”神會所理解的佛性“本有”,深契《涅槃經》佛性“始有”觀念;而神會的“今無”今無佛性則相當於《涅槃經》的“本有今無偈”中的“本有” 本有煩惱神會經文“本有”煩惱的原旨闡發為“本有”佛性,與經文 “今無”佛性相回應,使《涅槃經》偈語本有煩惱今無佛性、本無佛性今有煩惱這種在迷失論層面的同義迴環,拓展為本佛性煩惱蓋覆、去塵見性的重重遞進,從而使得這首著名的經偈涵蓋了本心論本有佛性、迷失論煩惱蓋覆,並潛蘊著開悟論、境界論去除煩惱明心見性方法明心見性境界的禪學感悟,是對經文意旨的創造性拓展。

  三、《涅槃經》與禪宗開悟

  《涅槃經》的開悟論也很有特色,經文以警拔的文句,描繪了人生無常,使人悚然生起求取解脫意念。《涅槃經》提出了“防六賊”、“龜藏六”、“牧牛”、“調象”等漸修之門。但《涅槃經》更注重一念成佛不落言筌的頓悟,提出了圓融通達語言觀,應病與葯的對治門,以及超越對立的不二門。凡此,都成為禪宗思想靈性源頭。特別是禪宗對《涅槃經》常與無常創造性體證,使得《涅槃經》與禪宗思想在更深的層面交匯摩盪。

  1.對生死無常的譬喻

  為了警醒世人生修行解脫之念,《涅槃經》以一幅幅慘戚的畫面,描摹了有為法無常遷變的慘烈圖景,從而使人生起對無為法的涅槃之常的追求與嚮往:

  是身不堅,猶如蘆葦、伊蘭、水泡、芭蕉之樹。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瀑水、幻炎,亦如畫水,隨畫隨合。是身易壞,猶如河岸臨峻大樹。是身不久,當為狐狼、鴟梟、雕鷲、烏鵲、餓狗之所食啖。誰有智者當樂此身?…… 是故當舍如棄涕唾。卷1

  當觀是身,猶如芭蕉、熱時之炎、水泡幻化、乾闥婆城、器電光,亦如畫水、臨死之囚、熟果、段肉。如織經盡,如碓上下。當觀諸行猶雜毒食,有為之法多諸過患。卷2

  在《涅槃經》看來,生死是眾苦的根本,人生百年如同一瞬,如江水東流不暫回,如殘照西山色漸暗,如擊石時閃現的火花,如過隙時奔逸的白馬,如風中搖曳的燈火,如草際閃爍的露珠,如生長在危崖的樹木,如飄逝過眼前的電光。站在無常的立場上來觀看這一切,會發現生命分分秒秒都在流逝凋枯:“猶如瀑水不得停住,亦如朝露勢不久停,如囚趣市步步近死,如牽牛羊詣於屠所!” 卷38世間有為法,皆從因緣生。既從因緣生,復從因緣滅。經文無常的描述,正是為了使人對精神現象物質現象生起厭離捨棄之感,從而趣向佛法,證得生命的永恆。

  《涅槃經》對生命無常的描述,有著名的“篋蛇”喻。經文以筐篋比喻人身,以四毒蛇比喻組成人身的地、水、火、風四大。四蛇窺伺到人懈怠之時,吐氣嚙咬,傷害人命。四蛇中只要有一蛇嗔恨都可致人於死地:“是四毒蛇雖同一處,四心各異。四大毒蛇,亦復如是,雖同一處,性各別異。”卷23禪林歌吟,常常化用其意,以自警自勵:“身如水上沫,命似當風燭。當須慎四蛇,持心舍三毒!”《龐居士語錄》卷中“慎四蛇”是使人當心無常的侵害。正覺之頌,則主張於肉質生命壞滅之時,體證空曠澄明的悟境:“四蛇篋壞,六賊家破,空空空處露裸裸。只將者個參一生,還以一生參者個。”《宏智廣錄》卷7無常世人猶如盲龜在生死之海沉浮,故《涅槃經》設立了盲龜值木孔喻,以提示在短暫的人生中值遇佛法的難得:“生世為人難,值佛世亦難。猶如大海中,盲龜遇浮孔。”卷2“清凈法寶。難得見聞,我今已聞,猶如盲龜值浮木孔。”卷23此喻以其形象精警,而為禪林所廣泛使用。如《五燈》卷18《坦然》:“生死海廣,劫殫罔通。得遇本分宗師,以三要印子,驗定其法,實謂盲龜值浮木孔耳。”《雪峰錄》卷下:“佛法難逢,猶盲龜值木,似纖芥授針。”《宗鏡錄》卷26:“圓宗罕遇,若芥子投於針鋒;正法難聞,猶盲龜值於木孔。” 禪詩化用此意,用鮮明的意象摹寫師家接引學人情境: “曾向滄溟下浮木,夜濤相共接盲龜。”《碧岩錄》第19則人生無常,正法難聞。在無常的人生中得到明眼宗師的接引,參透無常之理,即可獲得超越質礙的自由通脫。

  《涅槃經》的無常觀念,為禪宗思想所廣泛汲取。但是,這種汲取不是被動的接受,而是富有創造力的繼承。禪宗對《涅槃經》無常觀有著獨特的體驗:

  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佛性若常,更說什麼善惡諸法,乃至窮劫無有一人發菩提心者。故吾說無常,正是佛說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諸法無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處,故吾說常者,正是佛說無常義。佛比為凡夫外道,執於邪常,諸二乘人,於常計無常,共成八倒,故於涅槃了義教中,破彼偏見,而顯說真常、真樂、真我、真凈。《壇經·頓漸品》

  慧能認為,不變的常是死常,變化的常才是真常,所以佛性無常恰恰深刻地闡述了佛性真常的道理無常佛性的一種作用,常也是佛性的一種作用,因此不能執著於一邊。“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種種無常實際上就是常,一切法都是常。一切善惡諸法全是佛性,我們的語言、行為全是佛性。如果認為除此以外還另有一個常,另有一佛性要修,那就永遠解脫不了。無常中有常,一切都在變化,而這個一切都在變化的本身並沒有變。離開了無常就沒有常,不能只看到變而看不到不變;也不能只看到不變而看不到變。把常與無常對立起來是偏見。要深入體證佛性,就必須超越分別思維佛性超越了常與無常,超越了分別思量。

  慧能的另一弟子志道對《涅槃經》的疑惑也與常無常相關。志道說自己出家後,研讀《涅槃經》已十載有餘,仍然不明白“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的要義,因為根據自己的理解,一切眾生都有二種身,一是色身,一是法身。色身變化,有生有死;法身永恆,沒有意識也沒感覺。然而經文說 “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者,講的到底是哪個身寂滅,哪個身享樂?如果說是色身,色身在毀滅的時候,組成它的地水火風四大都分散了,只有痛苦,不能把這種苦說成是極樂;如果說是法身寂滅,那就草木瓦石一樣毫無知覺,誰又能享受極樂?另外,事物本性也就生滅變化的本體,生就是從本體中產生出現象作用,滅就是現象作用返回本體。如果有再生,就不斷在生死之中循環;如果沒有再生,就永遠歸於寂滅,豈不又與草木瓦石相同。人被無生無死的涅槃所束縛,連再生都不可能,還有何極樂可言?六祖聽了,斥之為外道斷常邪見,指出在肉體色身之外還另有一法身看法,是脫離了生死而追求涅槃,這種觀點推斷涅槃是永恆極樂的,主張有一個享受永恆極樂身體,這是執著生死,沉溺於世俗快樂的表現。慧能指出,愚昧之人認為五蘊聚合構成了人的自體實相,錯誤地分別外在現象,貪生惡死,不懂這一切都如同夢中幻影,反而把永恆極樂涅槃視為苦的表現,終生追求長生的樂趣。佛出於憐憫這些愚人緣故,才講涅槃是真正的快樂,於剎那之間無生無滅,也沒無生無滅的涅槃現象,這就是寂滅的顯現。而在寂滅顯現的時候,又覺察不到它的蹤影,這才是永恆的極樂。這種極樂既沒有可以享受者,也沒不可以享受者,哪裡又有一體五蘊的名稱?說涅槃禁止和降伏了一切事物,使這些事物不能再生,是詆毀佛法之言。為了進一步破除志道的邊見,六祖吟誦一偈:

  無上大涅槃,圓明常寂照。凡愚謂之死,外道執為斷。諸求二乘人,目以為無作。盡屬情所計,六十二見本。妄立虛假名,何為真實義?惟有過量人,通達無取捨。以知五蘊法,及以蘊中我,外現眾色象,一一音聲相。平等夢幻,不起凡聖見,不作涅槃解,二邊三際斷。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劫火燒海底,風鼓山相擊。真常寂滅樂,涅槃相如是。《壇經· 機緣品》

  志道聞偈,當即大悟。偈文說,至高無上的大涅槃,光明圓滿靈然不昧。愚人將它誤解為死亡,外道將它錯認為斷滅。那些只具聲聞、緣覺認識水平的人,又認為它不是能通過努力達到的。這都世俗的偏見,是產生六十二種錯誤觀點的根本原因,都是錯誤地設立了種種虛假的名稱,沒有真實含義。只有具有超常智慧的人,才能懂得涅槃真理,既不追求涅槃,也不捨棄涅槃。他們知道構成人身五種物質精神要素,以及其中作為主宰的“自我”,還有自身之外的一切事物現象聲音相貌,都毫無例外地是夢中幻影。不區別凡聖,不執著涅槃無生無死,就沒有生死和輪回。時時順應各種感官所起的作用,心中又不執著於這些作用。了了洞知一切事物現象,卻又不執著於辨明一切。即便劫火把大海燒干,災風把須彌山吹倒,這真實、永恆、極樂的寂滅,正是涅槃的表現:

  禾山普化忽顛狂,打鼓搖鈴戲一場。劫火洞然宜煮茗,嵐風大作好乘涼。四蛇同篋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滄海月明何處去,廣寒金殿白銀床。《五燈》卷16《可遵》

  禾山四打鼓,普化搖鈴鐸,都是遊戲人生的典型表徵。對於參透生死之人,劫火熊熊燃燒之時,正好從容煮茗;嵐風摧山毀岳之際,恰宜快意乘涼。雖然四大毒蛇為害著蘆葦般脆弱的人身,禪者卻超然於肉體之外,好像在觀看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一齣戲劇;縱使日月二鼠侵蝕著生命的枯藤,禪者已蟬蛻皮囊,宛然是在欣賞大化流衍的一軸畫卷。當肉體灰飛煙滅之時,晶瑩自性宇宙法性合而為一,即可飛升月殿,高卧銀床。

  《涅槃經》指出,認識色身的無常,要警惕六賊防護六塵。六塵指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等六境。由於它們“能劫一切諸善法故,如六大賊能劫一切人民財寶”卷23,因此又稱“六賊”。經文指出,修行者對之須加意防護,否則就會被六賊所驅遣,而喪失禪悟慧命:“卻被六賊驅,背卻真如智。終日受艱辛,妄想名利。”《龐居士語錄》卷中“不須痴,痴被無明六賊欺。惡業身心所造,愚迷披卻畜生皮。”《善慧錄》卷3痴迷是被六賊欺凌的根由,因此必須破除自心的痴迷,才不會為之所欺:“絕三毒永使銷亡,閉六賊不令侵擾,自然恆沙功德,種種庄嚴,無數法門,一一成就。” 《第二門破相論》“燒六賊,爍眾魔,能摧我山竭愛河。”《傳燈》卷30《丹霞》富有禪門本色的是,禪宗既將六塵視為怨賊,也將六塵視為覺悟原因:“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為,愚人自縛。” 《信心銘》這是因為,從空性的立場上看,“六塵本來空寂,凡夫妄生執著涅槃生死本平,四海阿誰厚薄?”《傳燈》卷29《志公》“六塵皆是真宗,萬法無非妙理”《宗鏡錄》卷1。如果以六塵為縛就會羈絆靈性的開展,束縛心靈自由。了悟六塵本空,則可獲得涅槃生死一如、六塵是涅槃之門的感悟,在行住坐卧、色聲香味、森羅萬象中體驗生命真諦,從而使此岸與彼岸理想現實菩提煩惱圓融不二,在色聲紛紜的現象界中,獲得精神生命的充實與自由

  禪宗對《涅槃經》防護六塵的創造性體證,還體現在對待色塵的態度上。《涅槃經》對色慾大張撻伐,視之為洪水猛獸:“善男子,菩薩摩訶薩住是大乘大般涅槃,深觀此愛,凡有九種:一如債有餘,二如羅剎女婦,三如妙花莖中有毒蛇纏之,四如惡食性所不便而強食之,五如淫女,六如摩樓迦子,七如瘡中息肉,八如暴風,九如彗星”卷13,主張嚴加防護,以避免毀壞戒體: “復有菩薩自言戒凈,雖不與彼女人身合,嘲調戲笑,於壁障外遙聞女人瓔珞環釧種種諸聲,心生愛著,如是菩薩成就欲法,毀破凈戒,污辱梵行,令戒雜穢,不得名為凈戒具足。”卷31而禪宗態度卻通脫得多:“異日因四眾士女入院,凈慧問師曰:‘律中道,隔壁聞釵釧聲即名破戒。見睹金銀合雜朱紫駢闐,是破戒不是破戒?’師曰:‘好個入路!’”《傳燈》卷25《道潛》 與《涅槃經》的收視內斂截然相反。在禪宗看來,只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當處發生,隨處解脫,則美色不但污毀不了戒體,反而有助於參禪悟道:“但隨緣體妙,遇境知心,乃至見色聞聲俱能證果,花飛釧動盡可棲神。”《宗鏡錄》卷43

  與“防六賊”相類的《涅槃經》妙喻,還有“龜藏六”等卷1,指將六根收斂深藏,不起攀援逐境之心。此喻以其形象凝練,而為禪林所稱引。參禪悟道,即是要使六根內斂,不與六塵相接,這種情境,即是烏龜水底深藏六” 《古尊宿》卷9《慈照》、“返照自如龜六藏”《宏智廣錄》卷8。禪宗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創造性的轉換,主張“藏六”且泯除“藏六”的意念: “問:‘如龜藏六時如何?’師曰:‘文彩已彰。’曰:‘爭奈處處無蹤跡。’ 師曰:‘一任拖泥帶水。’”《五燈》卷19《元佑》“藏六”固然是高深的境界,但如果執著此種觀念而沾沾自喜,認為這樣就如羚羊掛角全無蹤跡可尋,仍是拖泥帶水缺乏乾淨利落,尚非徹悟禪宗還進一步指出,僅僅“藏六” 還不夠,因為被動地內斂,一旦遇到誘惑,極可能重新生起攀援之心,從而為野干所啖。只有修行到無纖毫罣礙的地步,才能一了百了,故正覺禪師諄諄告誡: “汝胸中不得著個元字腳。若有未盡,千生萬劫帶累汝在。藏六直如龜慎縮,骨頭奈有卦文何!有恁么病痛底禪和子,更須是透一遍去。”《宏智廣錄》卷4

  除“防六賊”、“龜藏六”之外,《涅槃經》還用“牧牛”、“調象”來比喻調養心性。佛經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心,以牛貪草料象徵見取。《涅槃經》說: “良田平正,無諸沙鹵惡草株杌,唯悕天雨。言調牛者,喻身口七。良田平正,喻於智慧。除去沙鹵惡草株杌,喻除煩惱。”卷2“凡夫人不攝五根,馳騁五塵,譬如牧牛,不善守護,犯人苗稼。……如善牧者,設牛東西啖他苗稼,則便遮止不令犯暴。菩薩摩訶薩亦復如是,念慧因緣故,守攝五根,不令馳散。” 卷22“牧牛”之喻,是禪林用來形容調心的典型意象。醉象狂暴,多有殺戾之心,《涅槃經》以之比喻冥頑不靈之心:“譬如醉象,狂?馬矣?暴惡,多欲殺害。有調象師,以大鐵鉤,鉤斫其頂,即時調順,噁心都盡。一切眾生,亦復如是。貪慾嗔恚愚痴醉故,欲多造惡。諸菩薩等,以聞法鉤斫之令住,更不得起造諸噁心。”卷25禪林沿用此喻,感嘆心性未調伏者的迷失:“經年度月,擔擎人我。狂象無鉤,不能制伏。壞凈蓮池,圖個什麼!”《汾陽錄》卷上禪宗甚至將之目為眾惡之首。“夫散心者,惡中之惡,如無鉤醉象蹋壞華池,穴鼻駱駝翻倒負馱。疾於制電,毒逾蛇舌!”《宗鏡錄》卷44

  2.圓融通達語言

  “防六賊”、“龜藏六”、“牧牛”、“調象”,都是漸修之門。《涅槃經》的開悟論,更注重頓悟成佛。在大乘經典中,《法華經·提婆達多品》龍女發心而成佛道,《楞伽經》卷4說:“無所有何次!”指出成佛並沒有什麼次第可說。《華嚴經》卷10雲:“初發心時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涅槃經》卷38說:“發心畢竟二不別”,可見中國佛教,到了隋唐之間,發心頓入佛道,已成多數學者的共識。《涅槃經》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為佛教史上宣揚頓悟的範例:“波羅奈國有屠兒,名曰廣額。於日日中,殺無量羊。見舍利弗即受八戒,經一日一夜。以是因緣,命終得為北方天王沙門子。”卷19此種直截明快的方式,深為注重頓悟的禪宗所激賞:“若頓見真性,即一念成佛故知利鈍不同,遲速在我。”《宗鏡錄》卷17“一念相應一念成佛,一日相應一日成佛,何須數劫漸漸而修?”同上卷14

  一念成佛的頓悟法門,在時間上將歷劫苦修化為一念迴向,在程式上將復雜繁瑣的步驟一掃而空。這在《涅槃經》語言觀方面表現得尤為突出。《涅槃經》中有一則著名的記載,說釋尊為太子時所生之子善星比丘,出家後“雖復讀誦十二部經獲得四禪,乃至不解一偈、一句一字之義”,終於退失所得解脫,以生身墮於無間地獄卷33。可見,即使誦讀了再多的佛經,如果不能了悟其精髓,也不免淪陷地獄禪宗清醒意識到,“善星比丘誦得十二部經,猶自不免輪回,為不見性。善星既如此,今時人講得三五本經論,以為佛法者,愚人也”《第六門血脈論》。認為與其像善星那樣,還不如過隨緣適性的生活。 《臨濟錄》:“如善星比丘,解十二分教,生身陷地獄,大地不容,不如無事休歇去。飢來吃飯,睡來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緣此,禪宗對玩弄文字概念之徒大張撻伐:“是不是,非不非,是即龍女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墜。” 《證道歌》有一外道,以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等四句,衍為百義,義寓雙關,是非兩可,以致於以不是為是,不非為非,這種概念遊戲,徒增無明,損害正見。從是的角度看,法華會上龍女獻珠,佛為說法,龍女頓悟無生法忍,疾得解脫;從非的角度看,善星比丘因不解佛經真實之義,妄加揣測,自以為是,反成謗法,而墮於惡道。禪林運用奇特的機法,說明語言文字的不可執著,表徵著對《涅槃經》不立文字精髓的深邃領悟。如孚上座即以坐化入滅的方式,表徵著《涅槃經》不立文字的精髓。《壇經·機緣品》:慧能聽尼誦讀《大涅槃經》,即知妙義,遂為其解說。“尼乃執卷問字,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會義?’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五燈》卷7《孚上座》:“一日謂尚書曰:‘來日講一遍大《涅槃經》,報答尚書。’書致齋茶畢,師遂升座。良久,揮尺一下曰:‘如是我聞。’乃召尚書,書應諾。師曰:‘一時佛在。’便乃脫去。”

  《涅槃經》中對“仙陀婆”的描述也反映了對不立文字的提倡。古代西印度有鹽、鐵、馬、水等四種名產。當時有一國王,國王有一個非常乖巧伶俐的大臣國王如果需要四種名產中任何一物,只須呼“仙陀婆,仙陀婆”,該大臣即知國王索求何物。經文以此說明“如來微密之教難可得知,唯有智者乃能解我甚深佛法,非是世間凡夫品類所能信也”卷9。禪林沿用此意,用“仙陀”、 “仙陀客”、“仙陀婆”形容能自在契入師家機法,通過語默動靜即能正確判斷對方所要表達意旨的禪客或弟子。“仙陀婆事行行辦,舜若多身處處宜”《宏智廣錄》卷8,系在本意上運用此典。禪林更慣用“仙陀”象徵領會語言未發之前的意旨:

  文殊白槌報眾知,法王法令合如斯。會中若有仙陀客,不待眉間毫相輝。 《古尊宿》卷39《光祚》

  世尊升座,大眾雲集,文殊白槌說“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所謂“如是”,即是如其本然。既然如其本然,任何言說都是對它的污染,因此世尊下座,不再說法。光祚頌古謂法會之上如果有根性穎悟的禪客,不必等到佛陀眉間放光滔滔說法,即能領悟佛陀的意旨,正所謂“誰是仙陀?未言先領!” 《圓悟錄》卷20雪竇頌古則在此基礎上翻轉一層:“列聖叢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會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碧岩錄》第92則。《古尊宿》卷28《清遠》:“遍界不藏全體露,絲毫有見事還差。會中誰是仙陀客?不動纖塵便到家。真實到家之者,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隨情起解。情解既起,名相是興。言意兩忘,十方咸暢。” 仙陀客得意忘言,根本用不著舉揚纖毫語言塵埃

  《涅槃經》摒棄語言文字,但經文自身卻洋洋灑灑,雄奇奔放,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並且妙喻層出,如黃鍾大呂,宮商迭奏,這與其摒棄語言文字的主張並不相悖。《涅槃經》雖多立巧比妙譬,卻十分清醒意識到譬喻的局限性,提出“以非喻為喻”、“遍喻非真實”的觀點,提示學人在領會譬喻之旨的同時,要見月忘指,不可粘著於語言文字:“如來有時以因緣故,引彼虛空以喻解脫,如是解脫即是如來。真解脫者一切人天無能為匹,而此虛空實非其喻。為化眾生故以虛空非喻為喻。……非喻者,如無比之物不可引喻,有因緣故可得引喻。如經中說面貌端正猶月盛滿,白象鮮潔猶如雪山,滿月不得即同於面,雪山不得即是白象。善男子,不可以喻喻真解脫,為化眾生故作喻耳,以諸譬喻,知諸法性皆亦如是。”卷5“雲何遍喻?……凡所引喻不必盡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或復全取。……譬如有人初不見乳轉,問他言乳為何類,彼人答言如水、蜜、貝。水則濕相,蜜則甜相,貝則色相。雖引三喻,未即乳實。”卷29這是相當通達圓融語言觀。作為對精彩譬喻的反撥,《涅槃經》以悟為準則,提出了著名的“粗言及軟語,皆歸第一義”:

  諸佛常軟語,為眾故說粗。粗語及軟語,皆歸第一義。《涅槃經》卷20。按禪宗典籍引此二句時,常作“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參《正法眼藏》卷3之下、《五燈》卷13《文邃》、卷19《法泰》、《古尊宿》卷25《守芝》、卷28《清遠》、《續古》卷2《真歇了》、卷3《佛性泰》等。

  之所以“粗言”、“軟語”皆歸第一義,是因為“種種聲教,若微若著,若權若實,皆為佛道而作筌蹄”《宗鏡錄》卷29。禪宗發揮此義,極富活力與生機。《五燈》卷13《文邃》:文邃禪師道士論義,道士立義曰: “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文邃說:“道士佛家奴。”道士曰:“太粗生!” 師曰:“第一義何在?”道士無語。 洞明個中三昧,即可獲得應機說法的透脫與自由,信手拈來觸處春:“開口有時非,開口有時是。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釋迦老子碗鳴聲,達摩西來屎臭氣。唯有山前水牯牛,身放毫光照天地。” 《五燈》卷19《法泰》“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三家村裡老婆,惡口廝罵,穢語廝爭,儘是面門放光,助佛揚化。”《續古》卷2《真歇了》 但如果將這種機法運用得過了頭,則又陷於新的執著,對此仍然要予以拂除。有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不?”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屎沸碗鳴聲。”投子便打。僧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子雲: “是。”僧雲:“喚和尚作頭驢,得么?”投子便打《五燈》卷5《大同》。投子的舉措,旨在打破文字執著等一切計較分別。僧人舉出“一切聲是佛聲” 及《大涅槃經》“粗言及軟語,皆歸第一義”二句,問其義對錯,投子均予肯定的答復,是拈提“即文字平等一味之禪”之旨。其僧執著文字,墮於惡平等見解,乃以屎沸、碗鳴聲亦是佛聲,呼和尚為一頭驢亦歸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遂予一打,以使他放下偏執

  3.應病與葯的對治門

  《涅槃經》尤其注重對治之門。所謂對治,意為否定、遮遣,指以道斷除煩惱等。佛教四悉檀之一即是對治悉檀,指佛隨應眾生之心病,而以法葯對治眾生各自的煩惱惡業,亦即應病與葯,如為破貪慾而說不凈觀,為破嗔恚而說慈悲觀,為破常見而說空教,為破斷見而說有門。經文說:“深樂觀察諸對治門。所謂苦樂、常無常、凈不凈、我無我、實不實、……為無為、斷不斷、涅槃涅槃、增上非增上。常樂觀察如是等法對治之門。”卷1“為計常者說無常想;計樂想者為說苦想;計我想者說無我想;計凈想者說不凈想。”卷4《涅槃經》的對治門和《維摩經》不二法門,深刻影響了禪悟思維,慧能在《壇經》中即提出了著名的“三十六對”理論。禪宗充分運用這一法門,用真實虛妄,用非心對即心,用彼岸對此岸,用靜寂對躁動,用清醒昏沉:“為有妄故,將真對妄。推窮妄性本空,真亦何曾有故。故知真妄總是假名,二事對治,都無實體” 《傳燈》卷5《本凈》,“即心即佛,是無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葯病對治句”同上卷7《自在》,“此岸與彼岸,是相待對治之說”同上卷13《宗密》,“對治者,以寂寂治緣慮,以惺惺治昏住。用此二葯,對彼二病,故名對治”《永嘉集》。但是,縱使對這個微妙法門本身,也不執著,一旦執著,又會成為心病。所謂本自無縛,不用求解,因此禪宗又說“不脫對治門是生死業”《傳燈》卷6《慧海》,“分別凡聖,煩惱轉盛。計較乖常,求真背正。雙泯對治,湛然明凈”同上卷30《法融》,“如來為有心者說有生死,菩提煩惱得名,涅槃者對生死得名,此皆對治之法。若無心可得,即煩惱菩提亦不可得,乃至生死涅槃亦不可得”《無心論》。

  對治法門注重接機方法,《涅槃經》提倡“應病與葯”的機法。經文醫師對症施藥,喻佛菩薩等順應所對之根機而說法禪宗師家接引學人時“皆應病與葯,隨根悟入者,不可勝紀”《五燈》卷10《文益》,“善知識者觀機設教,應病與葯成就眾生,種種方便亦復如是”《古尊宿》卷44《克文》,“佛子之心,無非利樂。眾生界中,應病與葯。或呈佛手,或出驢腳。我宗赫然,莫錯莫錯”。同上卷45《克文》一大藏教、五家七宗的門庭施設都可以看作是應病與葯,《碧岩錄》第87則:“世尊四十九年,三百餘會,應機設教,皆是應病與葯。”《慈明四家錄·慈明圓》:“諸佛出世,善巧多方。一大藏教,應病與葯。”

  這種應病與葯的機法,也好像“黃葉止啼”。《涅槃經》說,如來眾生欲造諸惡時,就為他們說三十三天之常樂我凈,使聞者心生喜樂而勤作善業,斷止其惡。然此實乃生死,屬無常、無樂、無我、無凈,言“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