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的探索
(一)導 言
禪的格言是: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無疑不悟。
人類是最具感性的動物,往往由於感性的作祟,而生起染心,發動執著,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自我意識之中;常住迷惑而沾沾自喜的多數是沉淪於:
財色名食睡的貪欲之中。
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的八風之中。
因此,佛典中每以「貪、瞋、痴」而概括了五欲八風的種種造作行為;因而提示「戒、定、慧」三種綱要,告誡可以對治或者說是修養自我意識思想的造作行為。
禪那之學,無論言說與行修,其實悉皆不離三藏佛典;因為,禪法乃是佛法中的一部份,同樣是在戒定慧前提之下,以超越和突破的方式,幫助修學行者,免得疲於奔命,不知所措的徒嘆奈何,促使其從現實見聞中去了解:
生,是為了什麼?
老,莫感慨逝水年華!
死,不是新陳代謝。
導引思維於生起作用之時,不致於猛鑽牛角;觸發認識審察的心念,突破時空的限制;擺脫迷惘,出離沉淪。然後在陶冶後的智慧中,超越財色名食睡,以及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順逆境遇的侵襲;而住於娑婆卻不受染著,成為一個灑脫自在的禪行者。
基於五欲八風,像一張嚴密的網,一個個被網在裡面;像漁網圍捕魚蝦,即使有漏網的機率,但,逃避了眼前,卻躲不過未來,終究是網中之物。
禪,於世法中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絕,而是兩個極端的突破;亦即是說,超越一切相對的界限,甚至時空的拘泥。
禪,是一種思考,一種表現,集合智慧的結晶,舉凡起心動念,不捨生死的干係,不離道的把握。
禪之所以要突破,便是為了常住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的事實,素性全身投入,去認識,去了解,去體驗;於其中務期發現秘密之所在,如何住於有限的「生之旅」而不為五欲八風所迷惑,使自我意識轉變成由看破而放下,而獲得究竟圓融的大自在!
(二)禪的緣起
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基於禪法不依經論,是緣起於佛性的發現,自然法理的機觸;就像是佛陀釋迦世尊的成就,從出離、苦行、參訪,到靜慮、觀照,而頓然徹悟;一連串楷模修證之行,終於突破了凡俗之困,圓成了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亦即所謂的大覺者也!
惟此大覺 因心則靈
垢盡智照 數極慧明
三達非我 一援群生
理阻心行 道絕形聲
事實上,佛陀於菩提樹下所證,以「法爾如是」完成了禪的啟蒙;然後在靈山會上,展現「拈花微笑」纔透露出禪的機觸;於是,纔有了禪法的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並以阿難副貳的定論。
時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以示眾,而皆罔措,惟迦葉頭陀破顏微笑;當時,世尊開言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阿難副貳。」
於是,佛陀一代聖雄,標出如是成就;遺教吾輩後學,依其修行之證,流傳可以突破凡俗之困的理法。在中國,從上以來,自達摩東渡,於華夏首傳四行二入,次授安心法門;迨自今朝,禪那大法,代代薪傳,展現了佛以心為宗,無門為法門的楞伽之理,以及一切諸相非相,皆是虛妄的般若實相之法,完成了中國祖師禪法的自然機觸,頓悟即現的活潑禪系。
(三)禪的發現
「無念為宗
無相為體
無住為本」
明月之夜,偶爾佇立水池邊,信手投下一枚石子;目視處,那濺起的水花,那掀動的漣漪;往往,驀地誘發遐思--
感悟,曼妙的情景。
機觸,似有還無。
於是,沉入迷惘,疑惑,思慮,一連串紊亂與虛妄的情緒中;像海岩腳下的怒潮,承受著無窮盡的震憾;久而久之,意念開始疲憊,精神淪於寂靜,逐漸底步入惺忪之前的昏沉。
意念起於行相,法義本來無住;境緣於塵,色蘊生感,感而有受,因之發想,想因思起,隨緣發動,動是行態,而生了別,識蘊定矣。般若心經的五蘊皆空,便是這種變異強烈的心態;心態於人類而言,即是理性與感性局限的界處;而禪的發起,則必然依此而為其基礎;也就是說:禪的突破因素,不離於現實人生的生命與生活的行相;唯一的差別,是深入的察覺,冷靜的體會,勇敢的承受,務期真實的認識和了解,而步入究竟事理的相對,發現本來不二的絕對,獲取法中之道的勝義諦,圓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最勝境。
如何是無念?
譬如人們飢而求食,得飯菜而達不餓的地步,或者吃而得飽;但是,所謂「飽」必然是「飢」的需求。人的整體如果喻若機械,那末,飲食便是能源;也就是說,人的眼耳鼻舌身意諸根在工作(運用)時,必須營養;飢時,乃是能源的缺乏,須要營養的補給,補給充足,即得飽和。但是,人,由於飢須得食,食而飽卻營養不一定足夠,就像是機械需要能源,有的用電,有的用油,而電又有直流和交流的不同,至於油,則差別更大;舍此發動的能源,尚須潤滑、保養等物質。
上述情形,乃事實關繫上不可或缺的思想變化,在種種的行相而入法相諸般的意念時,這些,通稱之為有念。
禪,於此有念色塵等境中,必須進而去認識,了解,務必不為有念所惑,而能發現其中的勝義諦,也就是說,不執著於飢與飽的行相,應確知飢與飽的法義,進而發現飢與飽的勝義諦。概而言也,有念是見聞覺知的色塵等境中的事實,於此事實中依生滅寂靜等相的過程,發現遍計所執諸相,悉皆依他而起,而生法義性的圓成實相;但禪的里程不會如此漫長,而是當事理問題的發生,頓然覺知法相與法義的面貌,以至可信的勝義諦,完成於剎那間的突破;這種突破,必須於禪行者的本身,早已建立了佛陀的理論思想之條件,確定了萬法自性之有無法則的基礎;否則,一味的自我意識,永遠浮沉於有念之中,無法突破念念的流轉,而發現念而無念的禪意識--實相無相。
如何是無相?
舉凡一切質礙之物統謂之相,凡所有相悉具其色,凡色所顯,通稱之塵;依塵成色,依色相顯,塵為礙,色為質,合而謂之物相,於佛法中叫做法相。
姑不言物相或法相,但說相與人類的關係;相,梵語laksana譯者為拉乞灑拿,翻譯為相,並具法義:謂事物之相狀,表於外而想像於心者。依佛典中經句所言,即根塵相觸而生之色法境;也就是人類的眼等諸根,依表彰的色塵而生起的境界;或者說,乃物我關係的建立,而發生諸法的境相。
由此可見,物我的關係之建立,纔能顯現諸法的差別相,這種差別是來自生滅的現象,而生或滅的現象之前之後,相是常住寂靜(於人類而言)之境的;因此,生時或滅時,乃是緣於「我」的關係,當我於其中有所造作時,即生起物相和法相。
這,便是依相為體的相境界。
禪,在這種依相為體的現實法界中,欲不為相境所迷惑,必須於迷惑中扮演突破現實的角色,立圖發現無相的究竟性,以便達到大覺聖智圓頓的旨趣;所以,禪的法義,是一種思想,一種表現,是集合智慧的結晶;因此,六祖以無相為體,便是屬於這種表現的法義。如果,以無住禪師跟杜相國的一段公案,來說明這種所謂表現的法義,應該比較容易接受。
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無住禪師與杜相國在庭院中聊天,忽然樹上有隻烏鴉在高聲啼叫,杜相國問無住禪師說:
「你聽到烏鴉在叫嗎?」
「聽到了!」
「聽得見!」
「佛世難值,正法難聞,各個諦聽:所謂聞有聞無,無關聞性,本來不生,何曾有滅?有聲之時是聲塵自生,無聲之時是聲塵自滅;而此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悟此聞性,則免聲塵之所轉,當知聞無生滅,聞無去來。」
從這一段談話的內含,於相而言,可以發現聲、色、生、滅等相;依體而言,實無體性常住,也可以說,本來寂靜;因此,無相為體的法義,是可信的,是絕對的。
如何是無住?
「即一切處無處,即作處無作處,無作法即見佛(道也)。」
可雲:「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祖雲:「將心來與汝安!」
可雲:「覓心了不可得?」
祖雲:「我與汝安心竟!」
無住,於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中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名言;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入佛啟蒙,便是於中開竅的,甚至於忍和尚處有所感悟,仍不離此名句。不過,中國禪法,自菩提達摩以下,總歸以「發現了什麼」而展露「突破」的成果,掃盪拘泥執著的阻障,無不是相應於「無所住」以為宗旨的肯定。
茲以安心法門的公案來探討「無住為本」的關係,其間的存在旨趣所蘊之密,如何認同其所以然--
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我,心,如何確定?
未寧,如何的相狀?
與安,如何的安法?
與之安,如何著手?
其次是,將心來與汝安。
心能掬嗎?如何呈遞?
再說,覓心了不可得。
至於我與汝安心竟。
自己覓之不得,誰能與之安住?
這一連串的問題,有否定,有肯定,有接受,卻不見拒絕;依無住為本而言,確然具備了這一連串的干係,同樣也找不出拒絕的痕跡;因此,可以發現禪的蹤跡,猶若爪痕,雖不見鳥,卻有鳥跡,雖不知是何鳥,卻可以認定是鳥。
岩頭禪師說:
「道我坐禪,守取與么時,猶有欲有!」
(四)禪的風范
禪,是一種必須深解的存在之法,其風范是超越的、突破的;乍看之下,有若風雲般的幻譎與神秘;諦審之餘,猶若詩畫般的令人神往向之;傾聽之時,更似天籟仙樂般相應生起共鳴。但,無論如何,禪的存在是「蘊覆」著的,不像美女的華艷,免不了刻意的裝飾;因此,欲睹禪的風范,必須具有發掘的精神。
第一、要識中道:不偏易,守本分,不涉是非;於信不信中處之保守;觀因緣法則,不否定本有,亦不排斥寂滅。看生命的過程,於生老病死諸苦的承受,既不能拒接事實,卻也不甘於存在的擺布;對人生的態度,有自然主義的趨勢,卻又堅持矛盾的心理;往往,耽於刻意的享樂,卻也畏於生活的苦厄;偶爾,發覺纏縛的七情六痴須要解脫,卻又為五欲八風的修持深感艱辛;總之,夾縫中的追逐,失去了破而立的真精神,說什麼也尋不出禪的庄嚴風范。
第二、自我偏見:思潮洶湧在觀行的地位,於是非、善惡、美醜、長短、大小、青黃、赤白等等相對的情識中;依自以為的知識與經驗,而生起遍計染著的意識,偏於主觀的取捨,長久地固執不化,耽在獨立的邊見里;緊握住或善、或美、或長、或大、或青、或赤的自我而不放,強烈的分別意識,抹煞了活潑自在的面目;此之謂:自以為分明清朗,迷惘於水中月色,偶而掀起一陣微風,就會失去水明月朗的意境;到那時,反責怪風多事,月水起了變化,殊不知是被自己的一雙眼,加上主觀的意念,淪落自以為是的錯覺之中!
第三、誤解斷滅:小乘行人,耽於空境,或我空法有,或人法皆空,悉以斷滅為依歸;五蘊的思,快意截斷,行識毫無內容,淪入空亡之中而反以為樂;不知這隻是閉目藏睛,貪戀貧乏極至的斷層里,還以為已經擁有了這個世界;即所謂「芥子納須彌」的自我提升,否定了永遠也不能擺脫現實!
第四、打破沙鍋:窮詰追逐,一味剖解,就像是極其耐心地剝香蕉樹,去頭斬尾,層層剖剝,至最後,自以為「什麼都沒有」的發現就是禪;摒棄了地上堆集著的根葉莖,原本具有的體、用、相、境等的生意!或者,將心意識付諸事理的分析,例如:
「為什麼肚子餓?」
「因為沒有吃飯!」
「為什麼會餓?」
「因為不停地運動!」
「不運動就不餓嗎?」
「整天睡覺的時候呢?」
「氣行血流仍是運動!」
「不餓了!」
「為什麼還要用飯菜去拜?」
「滿足其習氣!」
「什麼習氣?」
「飢欲食的習氣!」
「哦!我懂了!」
「懂了什麼?」
「……?」
這就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千萬別以為就是禪;同樣的一個「哦」字,必須要確定與生死有關係,與道有交涉;即所謂打破疑情,由迷轉覺,而獲取菩提的功德效益。
第五、一切皆空:人體的組織,地水火風四大皆空。六根八識,悉是造作,有無同異,相對作用。甚至參禪打坐,念佛持戒,禮佛誦經,儘是多餘;即使苦行頭陀,參學知識,全系自找麻煩,但真有提出質詢時,則灰頭土臉: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有好或壞的事與理時?」
「何必分別執著!」
「有人毀謗時會難過嗎?」
「既是毀謗,無須難過!」
「有難過的時候嗎?」
「沒有!」
值此當時,質詢者突然伸手給予一個耳光,居然會撫住臉頰,疑惑地追問:
「你為什麼打我?」
上座大德!您說他空了什麼?這就說明,凡人或事,唯空其相;涉及自我,則作不了主張,所謂事不幹己,漠不關心!如果,一切皆空,不以實相無相為基礎,肯定的說:
「什麼也空不了!」
第六、名句掩飾:佛門中常有的口頭禪,曰:不可說!不可思議!其實,那將更容易暴露其不學無術的缺失,以之為應對他人的擋箭牌,譬如:
「請教什麼是禪的面目?」
「不可以方便說明嗎?」
「方便說明,無異胡扯葛藤!」
「若無指導,如何接近?」
「只要能明心見性!」
「如何能得明心見性?」
「其理不可說,其境不可思議;於不可說的理路去體取,於不可思議的境界中去行為;久而久之,瓜熟蒂落,便得明心見性!」
哈!禪就是如此了事,請問:從上以來,達摩的安心法要,以至惠能的何期自性;那一椿,那一件不是可以說,可以思議的事實!
(五)禪的涵蘊
禪,講求分別相應,依於人的心意識作用,發起各種不同的心念,產生諸般彰隱的變化,造作出多類型的感性的自我意識;因此,強調「境、行、理、果、機」五種必具的相應條件,以免淪於狂妄、顛倒、雜亂等心意識作用的遺憾。
所謂境:有色境與法境,凡心識游離諸般緣境,於根塵的作用,以及意念的觸感;也就是由外入或內出的修證功夫,因之發起涵蘊效益;此種效益,不是行相,乃是依行相而生觸感,展現出法義的相應機宜,非局外人所能了知的;亦即古德們所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除非具有修證經驗的行者。
所謂行:身口意的造作行為,依內之趣向而形於表;從有為法之因緣集起,發動造作與遷流的行為,甚至約遷流之作用,由色緣及受,受緣及想,想緣及行,行而生起了別;繁多的連串造作,悉屬於行。朔自菩提達摩之伊始,便有四行之說:
報怨行
隨緣行
無所求行
稱法行
不過,達摩四行,無非是性凈的行人,依於他的禪思想,總不外:「如是安心,如是發行,如是順物,如是方便」一些基本行相而道出行的軌跡。
所謂理:於相狀難以認識本體中所具肯定不易的理存,也就是本具因緣所生法,可稱之為理性。譬如六祖壇經疑問品中說:
心平何勞持戒 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孝養父母 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 忍則眾惡無喧
改過必生智慧 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繞益 成道非由施錢
菩提只向心覓 何勞向外求玄
此頌完全的說理,於本具世法的觀點,道出執著思想的流弊;不過,這些道理並非明見心性,直了成佛之道;旨在告訴那些遍計者,與其執著不化,枉費了來此人間,不如依此修行,還可保有天堂的份,不致淪於三塗苦界。
因此,在禪的思想體系中,往往強調一句話來警策一味鑽研的理論者,結果深陷泥沼而不能自拔;其「當然」之說,認定獲得了生命的秘密,即可以了生脫死,大事已辦,無需「事」的現實,坦然承受,體取理事融會貫通,究竟生命在生的過程中,是如何的真實面貌。
古德說:
「說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
這便是理的持見。
所謂果:一切有為法,前後相續,由前因而後所生的法謂果;無為法中的擇滅無為,基於道力的修持而得證悟,故仍稱之謂果;禪法中的說法,便是屬於後者。蓋禪行者的本具思想,乃是來自因地的發心,得修證的覺悟為因緣法則;唯獨具足一切佛法,常住無餘涅槃的勝境者,其果地圓極,是為無上妙覺,謂之佛陀果位,或者是如來。
由此可見,果之於禪,乃系修持證悟,其圓滿的結果來自選擇,屬於無為法的一種;而無為法的展現,卻是經過造作而得到的結果,是項結果謂之有為法;因此,很容易發現,有所造作之時,若能於法義上認識,了解,而發現真象,與以超越突破,則所展現出來的成果,便是可信的無為法。也就是說,於法義的認識,了解,而發現真象,正是修持工夫;經歷修持的過程,得能超越突破,其所展現的便是證入;這種證入所得的成果,便是禪法中覺悟群里的一個因子;禪悟的極至,即是無量因子的飽和。
所謂機:個己的心性,為外緣激發而活動的一種心態;其間有微、有關、有宜等三個層系。大體說來,機的發動,來自文或語義的了解,然後忘情獨契,會取證悟;即所謂「機應道交」者是。
機微--機是動之微,吉兆顯現;如阿含中說,眾生有善法機,聖人來應也;眾生有將生之善,此善微將動而得為機;也好像如弩有可發之機,故射者發之,發之箭動,不發則不前;眾生有可生之善,故聖應則善生,不應則不生,所以說,機即是微的意思。
機關--依根機與因緣,而分別生起善惡;如古注楞伽中說,何者眾生有善有惡?關聖之慈悲,故機是關義也;因此,禪宗善德,以公案或棒喝而接引學人,無異是立理而致機關,於機緣契合中教化來茲,助其於中突破,獲取頓然覺悟!
機宜--如來設機,隨教所宜;如欲拔無明之苦,宜與大悲,欲得法性之樂,宜與大慈,所以說,機是宜義。古德們於機宜的說法很多,尤其是禪門教化,如臨濟的喝,德山的棒,溈山的圓相等;承上,更與達祖的安心法門,以至惠能大師的自性之道,在在機宜充分,證悟有期。
總之,禪法之中,若涵蘊五種相應條件,任如何參修,只少不會淪入狂妄或魔境;時長月久,瓜熟蒂落,自然領略其中風味,體取宗下玄妙的所在,而贏得修必有證的本地顏色。
(六)禪的本質
佛以心為宗,無門為法門,故禪宗的本質,講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古德亦有「語默意如」不在言說的警策語,旨在告訴禪行者,欲有詞的灑脫,詩的氣質,書的深度,琴的不羈,以及高山流水般多層系的狂放;所以,達祖曾說「禪之一字,凡聖罔測」,道出接受或拒絕兩個極端,首在突破而有創意的新發現,不是揣摸測度的事業,擁有的盡系自以為是的產品。
那末,禪的本質是什麼?古德有一句話,似乎表現了最好的註腳,謂:
「無佛處莫住,有佛處急走過。」
這說明了感性的依附,和理性的作為,於禪行者而言,認為不離知緣於見,見緣於相,所謂緣起即住,緣散即亡的熱絡情識分別;很難在現實生活中,能夠時有新的發明,活的創意。就像是釋迦佛陀住世之時,參訪苦行,見照時空,雖然外道如粟,各說紛紜,幾乎使整個印度的梵行學者,處於無所適存的境地;但大雄世尊卻能於中清凈冷靜,以無上的智慧,覺悟究竟,展現出新的發明,活的創意;不僅饒益個己,更能廣布功德,圓成了完美的佛陀之教。
因此,於禪的本質而言,是屬於純一而絕對的心性之學,不為任何相對的事和理所局限;眾所周知,佛陀於菩提樹下完成的妙覺,不外來自靜慮的效益,展露了極至的智慧,而達徹底的覺悟之境;是故而有:
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摩訶迦葉的禪那之學。
其實,這正是喬達摩於人生(問題)的認知,歷經了無窮的現實(過程)生活,發明「法爾如是」一大事因緣的法則,而創立了佛陀之教(答案)。影響所及,於過去,現在,以至爾後億萬世紀的未來,肯定了必須遵循的真實諦理;無論是東方或西方,種族或膚色,悉將樂意認同的依皈範疇。
認知:
何期自性,本無動搖。
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惠能大師的心地發明,以自性而涵蓋一切諸法,畢竟與佛陀的思想融會貫通?他曾於壇經中加以闡釋,他說:
自性具三身 發明成四智
又說:
不見一法存無見 大似浮雲遮日面
不知一法守空知 還如太虛生閃電
此之知見瞥然興 錯認何曾解方便
汝當一念自知非 自己靈光常顯現
可見相互之間的思想內涵本無差異,認真的說,這種於禪的本質的發掘,不僅只限於佛陀或歷代祖德;肯定地說,幾乎宇寰間舉凡備具思想的人類,悉皆擁有如此能耐,唯一較有間距的,應該是能否於靜寂中觀察,於觀察中思考,於思考中審慮而已。
其次是禪的本質,遠離經教之法的體系與否?譬如:
法華經的唯獨一乘。
般若經的究竟空觀。
以及各家思想的立論,譬如:
俱舍宗的我空法有。
成實宗的人法二空。
三論宗的八不中道。
真言宗的密業相應。
無論如何,法系也好,學理也好,總不外「戒定慧」三大法要,而戒定慧本源於「經律論」一大藏教。承上以來,禪家的法典,是於現實生意內外的體驗中有所發明,講求必須自心中流露,卻又不離一大藏教的範疇;因此,古有禪通三藏的說法。
不過,禪宗於經律論的法要,從不「死於文句下」,也就是不拘泥執著;譬如惠能大師所說:
又說:
「迷悟在人,損益由己,口誦心行,即是轉經。」
因此,他對經學的態度,標出莫為經轉的諦義,告誡學人,必須開佛知見;由此可以確定,禪的本質是屬於劍及履及的「行」法,不尚空談,淪入灰身滅智的迷失境地。所以,在壇經中他道出了禪行者的座右銘,他說:
五八六七果因轉 但用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 繁興永處那伽定
(七)禪的體驗
黎明前的黑夜,充滿了迷茫和恐怖,使人不免窒息之感;此刻,喬達摩結跏趺坐於菩提樹下,身心紋風不動,意念沉浸空靈;遠離了任何的起心動念的情識作用。
大地盡在沉寂中--
驀然間東方透露出一點光亮,由微弱而明朗,由小而大;像人的心念電轉於迷茫,整個漆黑的夜空,為光亮所布;逐漸地,那顆神秘的啟明星,暴射出萬丈光芒:
藍天坦露,綴著白色的雲絲。
黑夜遁形,東山之上升起旭日的豪華。
喬達摩啟開慈目,心念頓然清凈,意識中湧現出道的覺悟,梵不住脫口而說:
哦!法爾如是!
於是,他起身下座,走向原有的眾生世界,宣說覺悟後那些圓滿的智慧結晶。
有一天,他集合大眾在靈山會上升座說法,手裡拈著一支棻陀利花以示眾,嘴裡卻不發一言半語:與會的大眾,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唯獨摩訶迦葉發出會心的微笑……。
黎明前的黑夜。
拈花微笑。
一抹靈光透宇寰,體取了些什麼?有會勘驗內涵的么?
喬達摩脫胎換骨。
大迦葉受法薪傳。
如何?點著了的!百丈門風,頗有注釋,且聽古靈唱道,曰:
「靈光獨耀, 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體:梵語馱都,凡物性不變而為差別支分依之根本,皆謂之體性;如人的五根為差別支分,所依之根本則為阿賴耶識。
驗:就是證,契合於所緣之真諦;也就是緣起相應之謂,或曰己情契實,如法覺知;緣本攝受正法,證入悟理,並經勘驗無缺者。
禪的體驗:乃是一種行解相應,開啟自性而得證悟的功德;其進行方法,不外「疑、思、悟」三個層面,為簡述概念,茲分條例舉於後:
禪疑--於事理之見,生起猶疑情緒;但不同於疑惑,為其驅役而不能自己。於禪法過程中,不隨境所轉,不人雲亦雲,因而發生疑情,也就是置身心於參悟的真際,施行解意念相應的覺境,力圖突破世俗的樊籠,而創造逾越超脫的新境界。例如趙州狗子的公案:
「狗子還有佛性也無?雲:無。」
「將三十六關節,八萬四千毫竅,通身起個疑團,參個無字,晝夜提撕;莫作虛無會,莫作有無會,如吞了個熱鐵丸相似,吐又吐不出,盪盡從前惡知惡覺,久久純熟,自然內外打成一片。」
一個「無」字,思慮狗子佛性的究竟,標出莫在相對中找破綻;其主旨在如何發生疑情,抓住剎那間的絕對。尤其要注意的不是「枯木逢春」的妄想,而是秋去,冬過,春來的生意盎然;如何守望心念中的「嫩苗」突起,展現一個完全的有著破裂即注的消息。
禪思--令心造作為性,於善等役心為業;不是胡思亂想,不是痴心妄想,以「正受三昧」為基礎,以庄嚴清凈為前提,所以,古德有「思量即乖」的告誡,因為忖思計量,總在相對的世法中打轉;是故,諦審靜慮,舍卻自我意識,纔能贏得察覺之妙,便是為此宣告勝敗優劣的號令。例如:
世尊便下座。
雪竇曾頌道:
諦觀之道,不免直覺感受的偏差,欲識「法如是」,相應於靜慮中暴發出的一點火花;就像是火石電極的擊點,燃燒在契合的觸及;禪思,不是時距中的延長,而是觸點的剎那相應。因此,筆者有句雲:
操琴弄弦一曲多 識得音韻何須撥
別傷纖指懶傷神 透得天籟會始真
觸著了末?那驀顯即逝的焦點,纔是自性中的真情流露;因此,現代歌詞里有「東山飄雨西山晴」的句子,卻有誰知曉這詞句的思源,來自無門禪師的「南山起雲,北山下雨」?!這就是思路中焦點觸及的把握,但也要認清那不是禪思中的火花!就像是氣象學上的名詞,用來戲謔情緒不穩定的女性,都不是智慧的流露。
禪悟--智障因無明,如人之昏睡,靈明當前,佛慧即現;如大圓鏡懸起,頓地大悟,諸障悉皆消滅。禪行者的悟,自事理相識之疑,入諦審觀察之妙;於其間,忽視了,當面錯過,抓住了,佛即是汝。譬如洞山答僧之問:
「寒暑到來,如何迴避?」
「何不向無寒暑處去?」
「如何是無寒暑處?」
「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日中行,月中行,為的是欲探寒暑么?走赤道,入兩極,為的是欲探寒暑么?履薄冰,心寒身發汗;游劍刃,心熱身顫抖!」
察覺其中玄奧,得疑之思之,觸著而生火花,纔能頓地大悟;如是,方始抖露自性中的如如勝境!不過,所悟之境,切記果實的成熟性,不是意念中所生的情識作用,卻也未離佛法中所涵蓋的體用相境;因為,心法之妙,少不了五蘊的清凈作用!故說: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
悟、著及;思、著忌;疑、著已!
體驗了一些什麼?說不如做,修方能有證;證了,纔會展現體驗的內涵!
(八)禪的公案
公案,系禪宗依佛陀的教化為機緣,提起越格的言語或動作,而表現出因緣條件下的創意,發明生死事理所涵蘊的垂示,接引禪行者以判定迷悟或真偽;同時,亦可以憑恃其創意而導引心路,開發思緒,擊裂情識,於相義或法境中理出是非;就像是二祖的安心,三祖的懺罪,南嶽的磨磚,青原的垂足,以及棒喝叉腰、豎指等千七機緣薈萃,無不是八字蔽開,兩手分付的陳腐么羅!
何以說是機緣薈萃,而又貶為陳腐么羅?只因禪的傳統,講求「不立文字」,不落局限,以活潑自在為前提;當然,其內在精神,是完全的庄嚴,絕對的真實。
茲為與其過多的闡述,不如簡要的例舉,以便一目瞭然,資助疑之情起,思之審益,悟之機宜,而達饒益功德,接引同嗜者。
1百丈野狐
百丈和尚每參次,有一老人常隨聽法,眾人退,老人亦退;忽一日,駐足不退。
師問:「面前立者何人?」
老人:「某甲非人,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某甲對曰:不落因果;於是,生墮五百年野狐身,今請和尚代下一轉語,以解脫野狐身。遂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
師雲:「不昧因果!」
師首肯,令維那白槌告眾,食後送亡僧;時大眾言議:住眾皆安,涅槃堂又無人病,何故如是?食後,師領眾至後山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荼毗。
「不落因果,為甚墮野狐?不昧因果,為甚脫野狐?若向者里著得一隻眼,便知曉百丈一句,贏得風流五百年!」
這段公案,原在「落、昧」之間,所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事實上,大修行底人,雖具斷見截流的抖擻精神,但不可以違逆佛陀之法的因果律。自古禪家,標榜禪通三藏之精神,維護破偏亂,立正道的佛學系,縱然灑脫自在的禪法,亦不可越三藏的要旨和諦義;因此,稍解教乘理諦的禪行者,根入塵觸,一撥便知;昧之得脫,落之遭殃,真修行底人,頂門具眼,鼻孔朝天,抓住也得,承當也得;衲衣下,袖裡有清風明月,卻也少不了妙謀乾坤!
故雲:天童張牙舞爪,萬松尾骨彌露,怎也不會迷卻落昧,在野狐群中討活計!
2俱胝豎指
俱胝和尚凡有人詰問時,總是豎起一指作答;一日,身邊侍童,因外人探詢:
「和尚說何法要?」
侍童效和尚模樣,亦豎一指;俱胝聞知,以刃斷其指,侍童負痛,號哭離去;俱胝召喚,侍童回首,俱胝豎指示意,侍童忽然領悟。
俱胝和尚後於舍報時,集眾曰:
「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受用不盡。」
言訖示滅。
(註:天龍系禪師名)
俱胝鈍置老天龍 利刃單提勘小童
巨靈抬手無多子 分破華山千萬重
這豎指之作,無異於古德指月,其標在指,其鵠在月,認指作月,其指也罪;因指得月,功不在指。因此,宗下認「指」,視為貽毒,俱胝耗去無數歲月,於指頭上封閉了身口意的行法;如今,侍童指上玩火,怎不痛心?自然不願侍童受害,故而以釜底抽薪之法,毅然永絕染著的後患;可謂有若庸碌者忙於工作,忽然有人提出「吃飯了嗎?」,被問的人,總免不了「哦!」的一聲,即是相應與否的道理。
筆者為此,作了如下的頌語:
高山原山高 深水非水低
會也未?公案私了!
2南泉斬貓
「大眾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斬卻也!」
眾無對,泉師遂斬之。
至晚,趙州諗禪師從外歸來,泉復舉其事;州聞言,脫履安頭而出,泉乃雲:
「子若在,救得貓兒!」
趙州若在 倒行此令
奪卻刀子 南泉活命
此則公案,不論佛門清凈,不說和尚慈悲,但見南泉口伐於前,殺之於後,息了爭鬥無聊,畢竟功德效益何在?首先要問:
「東西兩堂,何來如許閑暇?」
或者:
「堂中大眾,悉皆大事已辦?」
難怪趙州諗老草履著頂,南泉願老倒行殺令;這一招劍刃游步,鏟頭透光,應該褒貶雙掛,鍋底膩糊,拾起了「鋒、亮」底消息!尤其是輒當午夜夢回,心念猶悸之時,當可於雪封冰凍的處境,開辟出一條有天可頂,有地可立的路子來!
行者!會與不會,無關宏旨,要緊的是抬眼觀行色,閉目辨是非;而衷心中卻不染不著,依法義而為造作的准則,以生死為道業的依皈;方不辜負南泉的悲願,趙州的慈心,以及舍俗背親,承受四事供養的真正了了之身!
4不是風幡
「風動!」
「旛動!」
惠能進言,謂:
「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
眾聞言,悉皆駭然。
「不是風動,不是旛動,甚處見祖師?若向者里見得親切,方知二僧買鐵得金;祖師忍俊,不禁一場漏逗。」
並有頌句:曰:
風旛心動 一狀領過
只知開口 不覺話墮
然而,筆者難耐沉寂,欲問:知風知旛,不免心動;倘若無風無旛,心念不動,心念何處去了?就像是風起鈴鳴,情識瞭然,不免依憑因緣法義;而楞嚴境界,卻謂本非因緣,非自然性,透露真常,相應「開口不得」的禪范。因此,這個「動」的世界,如果沒有風,沒有旛,沒有心,宇寰一片空白;有誰刻意尋覓風蹤旛跡?即以「心動」而言,眾所周知,金剛經中有「三心不可得」的意旨,惠能大師更依一句「應無所住」而打破塵封,識得自性;瞭然如如佛陀,非心非物;是故當知,禪法之要,對的親切,先莫慶快,設或相左,但住一切處著眼;千萬莫在「一歸何處」的心識中繞圓圈!
5兜率三關
如今覷破一個念 覷破如今覷底人
一念恆沙,恆沙一念,猶若須彌芥子,相互之間,不以形相以定大小,容納與否,在所蘊的內涵;其間沒有層次,沒有量距,更沒有擬議的餘地。因此,宗下的旨趣,語言外,別有天地,見聞中,各具深淺;故說見自性,自性何來,脫生死,本來寂滅;所謂從來處之來,往去處之處,設關立卡,為是是啥
當然,兜率三關,非比尋常,若想隨處作主,必須透破牢籠;人生道上,原本已經太多阻障,須要竭力排除,修行路上,更多坎坷,如何能夠心無旁騖,不為陰謀所陷,不為花巧相狀迷失自己,跌進欲拔不能的地步;因此,貪那金碧輝煌,必定消磨心志,耽於逍遙自在,必定誑妄無羈;故而刀筆戮紙,黑白分明;見也得,脫也得,倘若舍了四大五蘊,不具六根八識,試問:「我居何處?」如果,半空中懸串明珠,不問如何掛住,卻一味底思慮擷取之道;您說,是處何在?!
6坐久成勞
有僧問香林和尚: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香林眼不睜,跏趺坐上應道:
「坐久成勞!」
雪竇垂示雲:
「坐久成勞,若恁么會得,左轉右轉隨後來也!」
不求甚解,猶如江水東流;大白天,樹底擁雲尋夢;駐足水畔,捏不碎片雲;沉醉夢鄉,只能捕風捉影!有所情寄么?付映象不顯波光,語情懷,西東方位有別!
一把枯樹,一堆木屑,人火,天火,均可燃燒起來;然而,若無火種,怎得炎焰衝天?是以,薪傳以「燈」為標的;來路分明,明朝有望。承上以來,莫問眼前熱鬧,可知安身立命地方?
眾所周知,海底火山冒煙,有能耐破水而噴,看萬里睛空時節,那天際的雲堆山河大地,能否尋根究底?清早旭日東升,可知昨日夕陽西墜?莫以為只是自然景象,當識取多變人生,任如何?總也少不了有其根源,具足史實;憑空的見聞知覺,悉皆是點滴成渠的污染物;因此,自我意識,往往是表現「否定」的力源,沒有接受,何來知識?當然,接受的本身,即已完成了可塑性。
道須流通,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自縛。
由此可見,坐是行功,非久長而有其利;即以達摩之少林面壁,只為待機而已;於西來本旨,可謂毫無交涉。同時,也說明,「禪」非面壁之法,久了,將徒耗歲月,於己於人,一無是處!
好啦!公案繁瑣,點到為止,就此打住。
(九)禪的參究
禪的領域,有歷史性,藝術性,哲學性,科學性,教育性;甚至經濟性,軍事性,涵蓋麵包括了人世間的所有知識。或許,有人認為太過誇張,其實,以筆者生活禪海六十年所識,禪的內容,不僅包括了人世間所有的知識,而且,從不會受其制,拘泥難拔;相對的,禪那之法,更具備了「突破」的精神。
禪,所擁有的理法極廣,於參究的行程中,沒有方程式的依憑,沒有肯定的規范;雖然,一千七百個公案可作參考,甚至古德們的多少語錄,其間在在處處都有消息可尋;但是,所獲結論或軌跡,仍舊是一片朦朧,難得歸屬性的遵循界處。
自中國有禪以來,祖德們有意無意的以「話頭、機鋒、轉語」三大法則,藉公案的方式而完成了禪參究豐富的遺產;使得無所是從的禪面目,有了可能發現或然率未定的資料。因此,公案與語錄,依舊是禪行者唯堪助益的信使;不過,必須確立的是「禪是活的」,縱然是「話頭」的發起,「機鋒」的透露,「轉語」的絕境,總是滴溜滑碌,有若行雲流水,灑脫自在,不可以拘泥頑固,食而不化。
公案的緣起是話頭,話頭的內涵是機鋒,機鋒的趣向是轉語;從來禪定探討問題時,依於引發的言句,造成不能理解的懸疑。然後幾經後人透得消息,體悟了其間的機宜,使得鋒芒畢露。復經知識的婆心,道破了鋒芒的銳利,於行者身口意的傷害;然後安排一處絕境,誘使其陷入薄冰與危岩,強迫小心謹慎自己的腳步。然後,利用人類中獨特的求生欲,仰賴自己的智慧,而尋找出路,突破阻障,獲得屬於自性中流出的功德效益。
這里,不說話頭的豐釆,不論機鋒的威力,不談轉語的效用;且以案例來闡明三者的關係,以及公案緣起,進行過程,圓成價值的實質內涵。
註:囂禪於禪七法會中,曾經發明的公案,作為闡述的依皈;以下之例皆同(作者)。
有客自稱禪者,馬馳相約彰化大城古嚴寺,時十月下旬,西海的東北季風強烈;夜已深,天際雲厚,夜色晦暗;來客叩門,寺主聞聲應門。
主:「找誰呀?」
客:「白雲在嗎?」
主:「天這么黑,風這么大,那裡來的白雲?」
客:「風催雲動,黑畢竟不是白?」
客默然,禮拜而入。
此案分別階段,當以「找誰呀?白雲在嗎?」為話題;「天這么黑,風這么大,那裡來的白雲?」以及「風催雲動,黑畢竟不是白!」為機鋒;「可惜你不是太陽!」為轉語。
現在,先從話頭說起。
話由緣有,起於見聞,因成話題,積之為案;是故,可以發現一連串的過程,不是提出問題,徵求答案;也就是說,這一連串的組合,不是剖析問題,獲得答案,以問題加答案,完成結構的因素;而是當任何的緣境,觸動靈明,擊發智慧,而應機成話「題」,構成案由,標出緣起。由於禪不是做為理解的知識,為徹底透悟知識的精神價值,表現人類生命活動中含蘊的意義;因此,纔有慎思內審的根本動因,流露於起心動念的剎那,完成禪法之緣起的話頭。
機鋒,其實就是生命值率的把握,也就是世俗的所謂「機靈」或「靈機」;唯把握之前先得發掘,基於話頭不是問題與答案,如果欲求得成就,那麼,處在超越知識範疇的生命值率中,將怎樣發起靈機,迅然把握?就像月中藏兔,雪底覆銀,澄清的寒潭裡,撒落了玻璃冰片一般,勢將如何?如何!
機鋒的發掘是以話頭為條件,例如「天這么黑,風這么大,那裡來的白雲?」內里所藏機宜,不是天黑與風大而沒有白雲;事實上「白雲」此刻不僅是物相而已,其代表的可知因素,有寺主,有禪師,有一體三寶相,有慈與法之值;以及表徵「度者」之尊的庄嚴,所謂天言時行,地言物生,其間誰予把握值率?亦如雲門所說:
「葯病相治,盡大地是葯,那個是自己?」
這自己就是誰!
同樣,那裡來的白雲,所標出的也就是「誰」!
那麼,機鋒如果說就是生命值率的把握,一句「風催雲動,黑畢竟不是白」,所把握的值率是什麼?那就是法筵之中,識取第一義,或者說,即所謂的「風大」必然「雲動」,「天黑」仍舊「雲白」,並沒有抹煞了「白雲」!
風大,雲動。
天黑,雲白。
於話頭的懸疑中,確然透出了機鋒;但是,既然是天黑,於眼難見,理應不識「動和白」;若果,境界已經超越了知識,於第一義,從來「一切萬法,本無生滅」;如此分別意識,以「太陽」而喻,太陽是無有分別的,即使是天黑是天亮,亦非太陽的本意,仍然是人類的分別之見。
所以說:萬法諸緣,原是真如菩提的根源,也就是所謂的本地風光!
次舉一案:
咕咕鐘在牆壁叫了,好像在說:
「八點啦!還在睡?」
老僧側卧床頭,感慨地迴響:
「是我在睡嗎?」
念起的同時,不禁有了疑問:
「床上可有死人?」
驀地興起另一個自嘲的意念:
「是荼毗時刻?」
哦!瞄眼藍天上,發現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日與月,同掛中天,不知「明」了也未?想想:終於有了界定。
「擁錦被而長眠,干卿底事?!」
話頭:
「八點啦!還在睡?
是我在睡嗎?」
機鋒:
「床上可有死人?
是否荼毗時刻?」
轉語:
「擁錦被而長眠,干卿底事?!」
再舉一則,以結束本章參究之說,謂:
沙彌:「它們在幹什麼?」
師問:「你說呢?」
沙彌:「好好玩喲!」
師問:「誰告訴你的?」
沙彌驚悸,俯首默然。
師謂:「這纔是你的面目!」
話頭:
「它們在幹什麼?
你說呢?」
機鋒:
「好好玩喲!
誰告訴你的?」
轉語:
「這纔是你的面目!」
闡述至此,不作分析,基於參究之道,見仁見智,原無肯定;唯有各人的知識與修養的不同,所表現的境界必然是有高有下,分別深淺;所以,禪法中的境涯,不作絕對性的言說,只許表現超越的心念,能夠把握住自己生命值率的多少也就通行了!
禪的境涯為何不作絕對性的言說,除了知識與修養的水平不同;更因世俗諸法的相對性,同樣具有見仁見智的分野,確定眾伙獨寡的異同,也就是層次的因素,包容了非涵蓋的全面性。譬如:
變幻的氣象環境。
古德有句,喝道:
「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
您說:一切萬清,起於緣生,欲強論它的「歸處」,孰能共通一體?臨濟禪師曾說:
「心法無形,貫通十方。」
可見「自在」二字,先得步入了灑脫的境地;否則,入色受惑,入聲耳聾,入味腸壞,入香鼻塞,入觸界混,入法頑固;原本一物也無的五蘊,可就雜亂不能自己了!遑論真如實相的第一義諦,以禪那之法而予參究啊!
(十)結 論
禪的精神在突破性的表現,禪的特性在超越時空的限制;而這突破和超越,卻不是完成於肯定或否定之下;必須從自性中發掘絕對,以認識及了解的態度,於拒絕或接受的極端之外,決不排斥現實的存在;卻達到突破和超越的成就,這樣纔是真正的把握住了或多或少的值率,是屬於生命的果實之究竟。
人,不同於其他的生命,有著獨特的發掘能力,依個己謹慎審察的情識,把握住生命中的思想條件,溶會於心念起動之時,使智慧遠逾知識範疇以外的「無的自己」;也就是所謂的清凈不染,界處不著的「無念、無相、無住」的真如自性,或者說是第一義諦。
生命的成因,是一連串的無奈,堪忍的娑婆世界,不容許逃避,必須面對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際遇,譬如:
自我意識的強烈沖動,在接受或拒絕的兩個極端之下討生活,在生活中聽之於命運的擺布,很少能夠運用思想,於事理之前面對著去認識,去了解,而發揮潛在的與生俱來的智慧;甚至,多少一味的依賴者,長久地耽於舉凡資依賴的境域中,不自覺底在慢慢的消磨生命,任聽某一些不可知的勢力,所謂的「唯神者」的主宰,永遠否定自己,盲從附和,衷心中依賴熱忱的投入,認定已經獲得了歸屬之感。
禪的突破和超越性,不是叫人否定自己,而是叫人從每一個起心動念中去認識自己,發現自己;從有形的染著中,以超越知識範疇的修養,突破不可或免的局限,而步入明見自性一切本自無虧,悉已俱足了的世界。不過,必須把握突破不是摧毀,超越不是叛逆;就像是商場上的,科技上的,或者政治地位上種種事業的奮鬥者;當然奮鬥過程中,比上有不及之時,於願也不太理想,甚至遭到失敗的命運;此刻,如果有心急起直追,有心東山再起,那末,突破和超越的意念,便是唯一可以如願得償的機會。
至於如何突破而不走進摧毀的管線?又如何超越而不淪於叛逆的隧道?首先須要認識本有的自性,它不是強烈的自我意識;人之所以會生起摧毀和叛逆的心念,完全是自以為是在作祟,因而導至強烈的自我意識;其實這一類型的人,從來就沒有肯定過自己,更不願在事理之前去運用思想,發揮智慧。結果?於管線中動彈不得,於隧道里不見天日,原本擁有的光明世界,由於強烈的自我而摒棄於貪欲和怨尤的黑色心獄之中;大好的生命,就如此這般的浪費殆盡,所有的權利和義務,反而為自己的意識摧毀了,叛逆了。
因此,禪那之法,在科技發達,工業起飛的時刻里,以不可不接受的突破和超越的精神,作為更上層樓的中心思想;當然,欲求發達與起飛的增上,其基本不變的主宰者仍舊是人,唯有人纔能完成突破和超越,以達到發現生命值率的創造成果。所以,禪的意志說,是:
人乃物之主,莫作物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