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運法師:有道者得 無心者通──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一)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2013年1月5日下午3時半至晚上10時,寬運法師應智度會副會長林富華先生之邀,出席「智度會弘法慈善基金會」佛法研討活動;當天出席的法師,除寬運法師外,還有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總監衍空法師澳門佛教總會副會長願炯法師,以及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院長李焯芬教授及會友等數十人。大眾圍繞六祖惠能《真假動靜偈》,作深入交流並分享心得;藉此對惠能大師禪學思想有進一步之了解及認識。與會者皆感到法喜充滿,受益良多。現將寬運法師當天發表的談話內容全文刊出,以饗讀者。

前言

  提起唐朝的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相信很多人都讀過他的「得法偈」;他寫這首偈的緣由,是因為當時五祖弘忍大師,欲求法嗣,令門人作偈呈心,若有悟得佛法大意者,便可付之衣法。當時大弟子神秀作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弘忍大師看後,認為神秀偈「見即未到,雖到門前,尚未得入」。惠能知道後,針對神秀偈和了一首,即得到五祖認可,從而繼承衣缽,成為禪宗六祖。因此這首「得法偈」,可以說是惠能大師禪學思想的高度濃縮,歷來備受重視。

  關於這首「得法偈」,1922年日本佛教學者矢吹慶輝發現敦煌本《六祖壇經》(以下簡稱「《壇經》」),其中記為兩首,其一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清凈,何處有塵埃。」其二為:「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清凈,何處染塵埃。」而在後出的其他版本《壇經》中,則為一偈,即:「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

  自此之後,關於各種版本《壇經》的真偽問題,在學術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可謂見仁見智,至今尚無定論。受此影響,六祖惠能大師得法偈」,歷來也有頗多爭議。但這並不是本文要探討的部份。

  《壇經》記載了惠能大師一生得法、傳法的事跡,以及啟導門人弟子的言教,內容豐富,文字通俗,是研究禪宗思想淵源的重要依據;而從經中全部義理內容來看,亦是研究惠能大師禪學思想的重要資料。

惠能大師的生平與禪學思想

  六祖惠能大師(638~713),出生於唐太宗貞觀年間;三歲時,父親不幸去世,由虔誠信佛的寡母李氏夫人含辛茹苦扶養長大。據說在惠能大師誕生時,家中來了二位奇異的出家人主動為他取名作「惠能」,意即「惠施眾生,能作佛事」;預言他將來能把佛法惠施給世間一切需要的人

  惠能大師的籍貫,本為河北省范陽縣人,由於父親被降職流放到嶺南,因而在新州落戶。用現在的話說,惠能大師應該屬於客家人

  據《壇經》所說惠能大師從小家庭貧窮生活十分艱難困苦,他沒錢讀書,只靠賣柴維生。後來因送柴至客店,在門外聽到有一客人讀誦《金剛經》,心中所感悟,想學習佛法。後來經一位客人的鼓勵贊助,來到黃梅五祖弘忍大師處學習佛法

  不過,據贊寧《宋高僧傳》的記載:「其先為范陽人,唐武德三年(620),六祖父盧行貶新州司馬。」說明惠能父親被貶以前是在北方當官,而且這個官階比司馬還要大。因此,按古代北方士族婚姻門當戶對的風俗習慣來說,惠能母親應當是知書識禮的大家閏秀。所以,雖然惠能大師三歲喪父,但他仍然生活在具有一傳統家庭教育環境里。

  因此,過去大家總以為惠能大師是一個砍柴的樵夫是一個不識的人;這樣的觀點不正確的。實際上,惠能大師不是不識字,因為據《壇經》記載,他曾經和同村的劉志略結拜為兄弟。劉志略有個姑母出家法名無盡藏,每當無盡藏比丘尼在誦讀《涅槃經》的時候,常由惠能大師為她解說經中大義。因此,雖然在《六祖壇經》中,惠能大師確曾自稱是一個不識的人,但這隻是他自謙的言辭。類似現代人交談,也有人常說:「我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也是一種自謙之辭,並非真的不學無術。因此,我們可以肯定的說惠能大師並非真的不識字,而且是一個有相當文化素養的人。他之所以自稱不識字,其中更深的含義,就是警示後學不要拘泥和執著文字,真正的佛法是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表達的。

  而當五祖弘忍欲求法嗣,令各門人以偈述心的時候,惠能所寫的偈語,蘊含高超的意境和禪韻,如果說他是個不識的人,如何能寫出這么好的詩句呢?古往今來又有多少能做得到呢?

   再者惠能大師悟道後,南下避難,潛藏獵人隊伍中十五年。後往廣州受戒聽聞法性、印宗等法師講《涅槃經》。惠能大師住世說法三十七年,接引學人方法除隨機點化外,還經常引經據典,如在大梵寺講「摩訶般若波羅蜜多法」;為達法說《法華經》,闡述「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之深意;為智通釋《楞伽經》;解答永嘉玄覺禪師學習《維摩經》時的疑惑;為內侍薛簡闡述《凈名經》(《維摩經》)真諦等等。因此,在《壇經》各品內文中,可以看見,引用佛經開示弟子是他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如果說慧能是個不識的人,又如何能夠處處引經據典呢?由此可知他對各種大乘經典都有很精到的研究,而且對佛學義理有很深的體悟。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二)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六祖壇經》的主要內容及理論

  整本《壇經》可分為三部份,第一部份是應邀在大梵寺開示摩訶般若波羅蜜法」。第二部份,回曹溪山後,傳授「無相戒」(故法海於書名補上「兼授無相戒」)。這時《壇經》開始外傳,俗稱《六祖法寶記》。第三部份,是惠能大師弟子之間的問答。《壇經》是中國佛教著作中,唯一被尊稱為「經」者。其中共分十品,即行由品第一、般若品第二、疑問品第三、定慧品第四、坐禪品第五、懺悔品第六、機緣品第七、頓漸品第八、護法品第九、付囑品第十。

  其中心主張是:佛性本有、見性成佛,「以定慧為本」,「佛法世間不離世間覺」。指出「法即一種,見有遲疾」,「法無頓漸,人有利鈍」。佛性本有的思想可說是與《涅槃經》「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之說一脈相承。《壇經》認為「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凈土,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又說:「心地但無不善,西方去此不遙;若懷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難到。」「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東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惡。」經中同時還論述了什麼是功德:「見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無滯,常見本性真實妙用,名為功德。」、「內心謙下是功,外行於禮是德。」、「不離自性是功,應用無染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又說:「功德自性內求,不是布施供養所求也。」

〈付囑品第十〉三十六對法

  〈付囑品〉是惠能大師臨終前對弟子門人的囑咐;他七十六歲時,預知時至,把座下弟子,如法海、志誠、法達、神會、智常、智通、志徹、志道、法珍、法如等,同時叫到座前,對大家說:「你們幾位和別人不一樣,我圓寂以後,你們一定都能弘化一方,都可以做人天師範。現在我教你們如何說法,才能不致離卻頓門禪宗宗旨。最主要的,你們要明白三十六對法……。」

  惠能大師所提的「三十六對法」,分別是:

   一、關於外境無情的,有五對:天與地,日與月,明與暗,陰與陽,水與火。

   二、關於法相語言的,有十二對:語與法,有與無,有色與無色,有相與無相,有漏與無漏,色與空,動與靜,清與濁,凡與聖,僧與俗,老與少,大與小。

   三、關於自性起用的,有十九對:長與短,邪與正,痴與慧,愚與智,亂與定,慈與毒,戒與非,直與曲,實與虛,險與平,煩惱菩提,常與無常,悲與害,喜與瞋,舍與慳,進與退,生與滅,法身與色身,化身與報身。

  佛法中道為根本,凡是離於中道的對待法,無論說空說有,講色講心,都是不究竟的。因為在真理實相中,本來一切皆空,沒有相對的是非好壞、生滅有無。以下的公案,就是一個很好的、具體說明的例子

  唐朝杜鴻漸宰相有一次與無住禪師寺院後院論道,其時剛好庭前樹上有烏鴉在高聲啼叫,於是無住禪師便問杜相國:「是否聽到烏鴉的啼聲呢?」杜相國回答道:「聽到了。」
   不一會,烏鴉走了;無住禪師又問相國:「是否還聽到烏鴉的啼聲呢?杜相國照實回答道:「聽不到了。」
   可是無住禪師卻非常認真的說道:「我現在還聽到烏鴉的啼聲啊。」
   杜相國聽後,感到十分驚訝,問道:「烏鴉已經飛走,早就沒有聲音了,為甚麼你說還聽烏鴉的啼聲呢?」
   無住禪師解釋道:「有聞無聞,非關聞性,本來不生,何曾有滅?有聲之時,是聲塵自生,無聲之時,是聲塵自滅,而此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悟此聞性,則免聲塵之所轉,當知聲是無常,聲無生滅,故烏鴉有去來,而吾人聞性則無去來。」

  世間一切諸法,皆為對待之法,如上下、去來、有無生滅、大小、內外、你我是非善惡、好壞等,都不是究竟的。因此惠能大師舉出三十六對法,就是要弟子們明白對待法,希望他們能夠離開兩邊的偏執,從對待法中超越,並取一個中道義中道佛法不共世間法的特色之一,能夠把握中道就能得到佛法真實義。唯有中道才能真正的超越。

  惠能大師說,於三十六對法,如果能夠解用,就能貫通一切經義。舉例說,如果有人問法於你,問在「有」,則以「無」來破其常見;問在「無」,則以「有」來破其斷見;問在「凡」,則以「聖」來破其凡見;問在「聖」,則以「凡」來破其聖見。主要的,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就是以空遣空,以法對法。如此兩邊相因而隨即離卻兩邊,就能開顯無所著的中道義而不會失卻中道的理體。

  其實,在這世間上,宇宙萬法,森羅萬象,無一不是對待法。三十六對法也只是約略舉例,例如,有人問:「何名為暗?」惠能大師就回答說:「明是因,暗是緣,明沒則暗,以明顯暗,以暗顯明,來去相因,就成中道義。」余皆如是。

   所以,法相宗以唯識為中道義,三論宗以八不為道義天台宗以實相為中道義華嚴宗以法界為中道義。無非教我們遠離苦、樂二邊;唯有離於二邊,才能契入中道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三)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真假動靜偈》的真實意義

  《真假動靜偈》是惠能大師在〈付囑品第十〉所說的一首非常重要的偈。惠能大師在圓寂前,特別再次集眾開示。當時很多弟子難免憂傷悲泣,六祖大師說:「法性本來無生無滅,無去無來,你們何必為生死動念?修行的人應該要毀譽不動生死不動,因為我們的本性本來就是無來無去、無生無死,何必憂喜分別呢?」

  於是,為大家說了一首《真假動靜偈》,偈雲:
   一切無有真,不以見於真;若見於真者,是見盡非真。
   若能自有真,離假即心真;自心不離假,無真何處真?
   有情即解動,無情不動;若修不動行,同無情不動
   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不動不動無情無佛種。
   能善分別相,第一義不動;但作如是見,即是真如用。
   報諸學道人,努力須用意;莫於大乘門,卻執生死智。
   若言下相應,即共論佛義;若實不相應,合掌令歡喜
   此宗本無諍,諍即失道意;執逆諍法門自性生死

  這一首偈語,主要就是說明動與靜:動即生死,靜即涅槃;動即去來,不動就是如來

(一)「一切無有真,不以見於真;若見於真者,是見盡非真。」

  「一切無有真」,如《覺林菩薩偈》雲:「大種中無色,色中無大種。」我們肉眼所見的「一切」事物亦即「現象」,到底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其中並無「真實」的存在。我們眼、耳、鼻、舌、身五根,緣色、聲、香、味、觸五境,因而產生五識;這五種心識分別為:

1. 一眼識,只緣色塵境,不緣其餘五塵。

2. 二耳識,只緣聲塵境,不緣其餘五塵。

3. 三鼻識,只緣香塵境,不緣其餘五塵。

4. 四舌識,只緣味塵境,不緣其餘五塵。

5. 五身識。只緣觸塵境,不緣其餘五塵。

  但是這五種識,並不能離開感覺感性而起作用;五境必須從屬

於五識而生起,所以,五境的獲得,並不是獨立的、自主的,因此並無絕對的客觀性;所以,又怎可以說,這就事物的「真相」?若依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洛克(j.loke)的「次性」(secondy qualities)說,以此事物之表象,而說之為真,這個觀點顯然是錯誤的。至於所謂「理性的思考」,難道合符「理性法則」的,那就是「真」的嗎?這也是不正確的,因為理性則是人類思想形式法則,它本身並無內容,所以亦無「真」、「假」可言。由此可知這種法則,只是人類的「思維眼鏡」(參考羅素《西方哲學史》b.ressell對康德先驗範疇的評論);如果戴上這副眼鏡去看這個世界的話,那麼一切的事物,都首先被這副眼鏡「過濾」,如此,所看見的,就不可能是事物真相了。

  所以惠能大師說:「一切無有真。」我們所思考、所感覺、所看見的,其實都不是「真」的,都是「假」的。正如《金剛經》中,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既然一切相都是虛妄的、都不真實的,若能見相而不執著於相,亦即見相而離於相,也就是「見見之時,見非是見」;如此的話,就能體悟緣起之性,就能如來相應了。「起法性如是,此是菩薩諸法因緣聚集所現之相。如是自性,如如幻、如化、如夢、如影、如像,悉不成就。」(《大方廣佛華嚴經‧入法界品》)所以惠能大師說,「不以見於真。若見於真者,是見盡非真。」

(二)「若能自有真,離假即心真;自心不離假,無真何處真。」

  「若能自有真,離假即心真。」「假」者,身心幻垢也。如《圓覺經》雲:「善男子,圓覺凈性,現於身心,隨類各應,彼愚痴者,說凈圓覺,實有如是身心自相,亦復如是,由此不能遠於幻化,是故我說身心幻垢,對離幻垢,說名菩薩,垢盡對除,即無對垢及說名者。」

  如果能離開我們心中成見、主觀的感覺及思考,以智慧觀照──最高的智慧即是般若,若能以般若智觀照萬物,我們的心性就能復歸於至真的「本來面目」;見本來面目者,即能「離」假,那能「離假」的「自性」,也就是「佛性」。這即惠能大師所說:「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不會動搖的自性,因此稱之為「不動」。什麼是「不動」?《圓覺經》說:「諸幻盡滅,覺心不動,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如是,是故幻滅,名為不動。」

  「自心不離假,無真何處真。」在生活中自性起用,知幻即離,不假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是故重點是自性「起用」,也就是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起用即能離假,若不能知幻離假,亦即自性未「不取相起用」,故被一切相所取、所染而不能離假。當行者落於一切相時,就無處是真實。但若自心能離假,則處處皆是真。所謂「不在求真,只在息妄」;息妄就是離假,離假自然就能歸真歸真就是回複本來面目所見的一切無非真實的法性,自然「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一切無非是自性的呈現與流露。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四)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三)有情即解動,無情不動;若修不動行,同無情不動

  「有情即解動,無情不動」。「有情即是眾生。而眾生之所以成為眾生,就是因為他有情、識、感覺,懂得思考、活動,否則就同於草、木、瓦石,不識得反省、不識努力修行,乃至於覺悟

  因此,有情眾生,若依真如自性起念,六根即有見聞覺知的感觸。所以說是:「有情即解動」。無情眾生木頭、石塊,它沒有自性起念,也沒見聞覺知,四肢更不可能移動,所以說是無情不動

  「若修不動行,同無情不動」。若行者不知「不動」之真義,而專守於不動的姿態,如一般人對「入定」的誤解;或死守心念上的不動,如卧輪禪師「能斷百思想」。在見性者看來皆如同木石,外相上的定,並不是真正的定、真正的不動,比如說,一張桌子,它被節節支解時,是沒有任何知覺或感覺的,但這並不是真正的不動;《金剛經》中佛陀須菩提言:「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這是佛陀舉他過去生中行菩薩道時,修忍辱波羅蜜這件事情來教誨我們,讓我們明白,什麼是真正的不動。所以說,外修不動行,是未明心地內心不為外界的利、衰、苦、樂、稱、譏、毀、譽八風所動,才是真正的不動不退菩薩行。

(四)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不動不動無情無佛種。

  「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什麼是真正的不動呢?真正的不動其實就在動中,動中即有不動,亦即動中有靜,靜中有靜;動、靜二者是相成的,而不是相對的,所謂「法無去來,無動轉者,尋夫不動之作。豈求動以釋靜?必求靜於諸動;必求靜於諸,故雖動而常靜;不釋動以求靜,故雖靜而不離動」(僧肇《物不遷論》)若一味只求不動,永遠不動就會變成草木瓦石,形同無情之物,如何能夠發起自性之用,證悟成佛

  「不動不動無情無佛種」。若以為「心不起念,長坐不卧」是不動,則此種不動」如同木石,故曰:無情無佛種。無情且沒有佛種,又怎可能修行成佛呢?此處即牽涉到「無情有性」的問題,也就草木能否成佛的問題;此問題最先由三論宗的吉藏提出,他認為可同取二邊;後來牛頭禪的法融,和天台華嚴宗人亦相繼加入辯論;而天台因此而分裂為山家與山外兩派。可見這是大乘各大宗派一大問題,而惠能大師的立場,較接近如來藏、華嚴系統

  因此,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是為「動」,不染萬境而真性自在,是為「不動」。故曰「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

(五)能善分別相,第一義不動;但作如是見,即是真如用。

  這里一層又一層地深入去說明「不動」的真正意義;首二句「

能善分別相,第一義不動」出自鳩摩羅什大師譯《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其中「於第一義而不動」,在玄奘法師翻譯的《說無垢稱經》中譯為:「觀第一義摧怨敵。」

  「善」是智慧也就是用智慧去觀察諸法相諸法之相,有世間雜染生死緣起相,也就是「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乃至生緣老死。」而此諸法之相,還有出世間清凈還滅的緣起相。若行者的心「於第一義而不動」,安住在第一義諦中,如是: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識滅則名色滅,名色滅則六處滅,六處滅則觸滅,觸滅則受滅,受滅則愛滅,愛滅則取滅,取滅則有滅,有滅則生滅生滅則老死滅。在第一義諦中,無生也無滅;沒有是非、沒有煩惱不為四魔怨敵所動,是大安樂、大自在境界。《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觀一切法都是如幻如化的,是畢竟空、無自性的,也就無生無滅。日子久了,功夫深了,智慧自然能增長,就能悟入第一義諦。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五)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但作如此見,即是真如用」。這個「見」,就是禪宗所謂「識自本心」、「見自本性」的「見」,也就是「體證」、「悟得」的意思;然而何謂「真如」?又什麼是「真如用」?

  一切眾生本來皆具有圓滿佛性,這個佛性有許多異名,如真如、法性、清凈本心本來面目、本際、實相、菩提。為了描述它自在無礙的本來面目又叫為本地風光。它又是萬法之本故稱法身」。又是萬法之性,故名「法性」。此心之體不變不易,故稱它為「真如」。此心覺性圓滿本具,故名「本覺」。法性非虛妄不實,故名「實相」。心本清涼寂靜,故謂之涅槃」。

  其法義的闡釋方式最常看到的是「體用」二說,也是現今常說的「本體論」與「現象論」。「真如」是心的本體論描述,「生滅現象」是心識所起的現象論。「本體論」與「現象論」是一體兩面;本體論在於闡述心的靜態本質、本有的特質。現象作用所產生的外相。不論由本體論出發或由現象的角度出發,都是心的一種描述。

  六祖惠能大師說:「一切法從本以來,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假名真如。」真如自體在凡不減,在聖不增,眾生帶著真如無量劫中在六道輪迴亦不會消失;而證悟成佛真如體性也不會有所增加,此即所謂「法性如如」。只因眾生妄想執著,所以不能證得;若離妄想心,就沒有凡聖、迷悟、空有生死涅槃煩惱菩提種種法相差別真如自然法爾顯露。

  惠能大師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就是對清凈真如的描述。又如《入佛境界經》雲:「諸佛如來不見諸法不聞諸法不念諸法,不知諸法,不覺諸法,不說一法,不示諸法。」清凈法性無我、人、眾生、壽者相;離名言相,離覺觀、離分別意識,離見聞覺知而清凈無染,不凈不垢。

 於理體,法性平等;於妙用,能顯無量義。似水生一切波,全波本是水。體用亦猶如燈與光,光在燈在,光還照燈體,心光復照心體,故說體用如如,即體之用是妙智,即用之體是真如。妙智與真如皆是對心的說明而有,皆在一心中

  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自在。故雲:「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能善分辨諸法相,又能平等觀之,是不取於相,如如不動。所以無論怎樣說,最重要的是能「自性起用」,而能無所而生其心這就是「真如用」。

(六)報諸學道人,努力須用意;莫於大乘門,卻執生死智。

  「報諸學道人,努力須用意」。惠能大師要告訴各位學道之人,必須努力體會,多加思惟說話的真正涵意。

  「莫於大乘門,卻執生死智」。惠能大師告訴智常:汝觀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無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見聞轉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俱備,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名最上乘。乘是行義,不在口爭。若觀念中還以為生命有生有死,有涅槃寂靜,就執著生死智當中,落於二相也就是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在禪宗頓教門(此所謂「大乘門」,不是指大乘佛教,而特指禪宗)中再執取生死智,即執著生死而無法了悟參透。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六)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七)若言下相應,即共論佛義;若實不相應,合掌令歡喜

  若言下相應,即共論佛義。若於談論中能相契並產生共鳴,即知是人如《金剛經所說: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故可與之深談,共論了義。

  若實不相應,合掌令歡喜。若於談論中不能相契並產生共鳴,則知是人福德尚不具足。這時只能選擇對方所歡喜習慣語言來方便解說,以維系將來的緣份;所以說法者必須謙恭柔和,令對方即使無法真正相契,亦能心生歡喜

(八)此宗本無諍,諍即失道意;執逆諍法門自性生死

  此宗本無諍,諍即失道意。一位菩薩道行者的使命與任務,就是荷擔如來家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令一切眾生本具之「覺」產生共鳴。以是之故,覺者不諍;若諍則可能失去令眾生產生共鳴的機會。故曰「諍即失道意」。

  執逆諍法門自性生死。本宗法門直指人心此心本自真實,是故沒有可諍論之處;對學人而言,悟者自悟,一點即破;若不悟者,硬要執著非爭辯到底,分辨出一個絕對的是善惡這就是「執逆諍法門」,就會落入外在的生、死;善、惡;空、有;煩惱菩提等三十六對法中的相對的一邊。這樣自性光明就會被遮蔽,就無法顯現,自然就會落入生死輪迴中了

惠能大師最後的言教

  惠能大師弟子們說完這首偈之後:

  時,徒眾聞說偈已,普皆作禮。並體師意,各各攝心,依法修行,更不敢諍。乃知大師,不久住世,法海上座再拜問曰和尚入滅之後,衣法當付何人。

  師曰:吾於大梵寺說法,以至於今,抄錄流行,目曰法寶壇經。汝等守護,遞相傳授,度諸群生。但此說是正法。今為汝等說法,不付其衣。蓋為汝等信根淳熟,決定無疑,堪任大事。然據先祖達摩大師付授偈意,衣不合傳。偈曰: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各各攝心,依法修行,更不敢諍。

  傳法不傳衣:五祖弘忍大師衣缽傳給惠能大師後,曾對他說過傳衣的真義;那天晚上「三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及衣缽,雲:汝為第六代祖,善自護念,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這就是是直接了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教法。「衣缽」,「衣」指袈裟,「缽」是應供的器皿,二者代表心法的授受、傳承。「善自護念」好好護持自己的心念,是自利。「廣度有情」廣度有情識的眾生是利他。

  弘忍大師繼續說:「聽吾偈曰:『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五祖交代六祖去度眾生,在眾生的心田下佛種是因,等到因緣成熟就能成佛果。

 「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無情識的木石無佛性(但有法性),既不能下佛種於因地,就不可能成佛果。

有道者得‧無心者通(七)

  ──六祖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淺釋

  對於衣缽的傳承,當時五祖是這樣說的:「昔達磨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經過了六代,從達摩惠能,人已能信,所以衣不合傳。

  因此,惠能大師在圓寂前,承接五祖的囑咐,而又說出上述「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一偈。一花開五葉:五葉者,大眾皆以臨濟、溈仰、曹洞、雲門法眼禪門五宗。

〈付囑品〉中最後的部份,還有一段記述:

大師七月八日忽謂門人曰:吾欲歸新州,汝等速理舟楫。大眾哀留甚堅。

  師曰:諸佛出現,猶示涅槃。有來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歸必有所。

  眾曰:師從此去,早晚可回。

  師曰:葉落歸根,來時無口。

  又問曰:正法眼藏傳付何人。

  師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

  「諸佛出現,猶示涅槃。有來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歸必有所。」如佛陀滅度之夜,佛陀傳達了對色身離世應有的看法:「汝等比丘,勿懷悲惱,若我住世一劫,會亦當滅。會而不離,終不可得。」「世實危脆、無堅牢者,我今得滅,如除惡病。此是應舍之身,罪惡之物假名為身,沒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滅之,如殺怨賊,而不歡喜。汝等比丘!常當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間不動法,皆是敗壞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復語,時將欲過,我欲滅度,是我最後之所教誨。」惠能大師亦是如此,理解並自然接受色身無常法則

  問曰:「正法眼藏傳付何人。」師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有道」與「無心」是對法。如法門對示第九,惠能大師提示「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此三十六對法,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法,出入即離兩邊。自性動用,共人言語。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能真正理解三十六對法者,就是正法眼藏的傳人。

  偈雲:「覺覺不知覺不覺;悟悟空悟道中道。」能真實了解「空」義者,而且能將之落實在生活中者,稱為「有道」;有道者如實了知生命的真義,所以常能正念現前,表現在生活中為「無所而生其心」;也就是「無住生心」,亦即「無心」。所以能不住色、聲、香、味、觸而生心者,就是世間通達人。故曰:「有道者得,無心者通,是正法眼藏的傳人。」

結語

  在這世間上,作為佛弟子,我們應該追求一種怎麼樣的生活?依佛法來說,就是追求一種平常生活,所謂「平常心是道」,所以佛教教我們要學懂「平常」,也就是以「平常心」過活;平常心其實就是「中道」,也就是不偏於有無苦樂的二邊。人生有時候太苦了,苦得令人失意消沉,煩惱困頓;但如果太快樂了,也會令人沉溺五欲,甚至是樂極生悲,所以我們若能離於苦樂相對的二邊,自然會出現一個超越苦樂自在境界。我們在思想上,亦不可過於偏激;很多時候,我們可以看見很多人他們的思想都很極端,或憤世嫉俗、或怨天尤人生活中有太多執著、分別、比較,看不開放不下,以致身不安,心也不安,這樣就失去了生命真實意義。因此,如果我們能以惠能大師的「三十六對法」待人接物,來過中道生活,來做一番身心修養,真正做到「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行住坐卧,應機接物,盡皆是道」;那麼,生活中必然會有另一番的光風霽月。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往往都是不清人生的本質,一生中總是營營役役,忙忙碌碌,每天不停的追逐,所謂「熙熙為名來,攘攘為利去」,是故能動不能靜;多少人為了爭名逐利,耗盡了一生的精力;然而在覺悟者的眼中,名利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不過也有一些人,他們不為名、不為利,但求好好地過生活,所以即使再忙、再奔波,只要有些許的收獲,就會覺得滿意、幸福;這種人如果要他閑下來,靜下來;不要忙,不要動,他的日子就會很難過。相反地,有些人能靜不能動,他歡喜安逸安閑,不喜歡勞動,如果要他稍微勞苦一點,稍微辛勤一點,他就會受不了,就會吃不消,就會覺得無法活下去。

  動靜如此,貧富也是一樣。世間有很多的人,能富不能貧;富貴的時候,他盡情享受生活,可是一旦窮下來了日子就會很難過。可是,有些人能貧不能富,他安於貧窮,一旦有了錢,反而坐立不安,引生無窮的煩惱,無法自在的過日子

  所以,有無、動靜都是相對的,都不真實法;真實法是無去無來、不動不靜的。外境一切現象,其實都不真實的,所謂「一切唯心造」、「一切因心成體、因心而有」;由於我們凡夫不識本心,內中不定,就會心隨物轉,被境所遷;若能了知自心,動靜一如,則萬象萬物皆可隨心而轉,正如《壇經》中,惠能大師曾對法達開示道:「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勉示他誦經貴在明了經旨,心領神會,悟入自性,便能因誦經功德豁然開朗,明見心地,受用不盡;若口誦心不悟,縱使誦念千遍萬遍,反被經法境界所轉,越自迷蔽本心,不得見道。《楞嚴經》中亦說:「若能轉物,即同如來。」這亦是惠能大師《真假動靜偈》的真義所在。(全文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