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殷法師:研究部派思想之傑出比丘尼──悟殷法師訪談錄(邱敏捷)

研究部派思想之傑出比丘尼──悟殷法師訪談錄
 
邱敏捷(台南大學國語文學系教授)

一、前言
        筆者為探討「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國科會專題研究計劃,nsc98–2410–h–024–015),乃於2010年9月25日(周六),在電話中與悟殷法師(1955–)訪談。這是本研究案的第二十二次訪談活動。

        悟殷法師是我非常敬佩的法師。她對於佛教的研究非常用心,除單篇論文外,主要著作有:《印順導師印度佛教》勘訂與資料匯編》(上)(下)(台北法界出版社,2009年5月初版)、《部派佛教上編——實相篇、業果篇》(台北法界出版社,2001年3月初版)、《部派佛教中編——修證篇》(台北法界出版社,2003年3月初版)、《部派佛教下編——諸部論師的思想與風格(一)》(台北法界出版社,2006年5月初版)、《循流探源——印順導師印、中佛教史研究論集》(台北法界出版社,2008年5月初版)、《中國佛教史略──原典資料匯編》(台北法界出版社,1997年9月初版)等。在閱讀部派佛教資料時,總想到悟殷法師,也曾請教過一些相關問題。法師總是不吝惜提供她研讀的心得,使筆者獲益良多。

二、筆者問:請法師談談學佛出家因緣
        法師答:
        每個人都有他的得度因緣,而我出家學佛因緣,單純又簡單。在出家前完全沒有佛教概念也沒有看過出家師父,卻因身體自然反應──不能吃葷,而開始長期蔬食。之後,在北埔往竹東的客運車上,看到一位穿著黑色長衫比丘尼法師。蒙同事告知,法師住在北埔金剛寺(即斌宗法師之師父妙禪長老闢建的道場),還熱心的帶我去;由此機緣,認識了寺里的二位法師。一年後,成為他們的師弟
        1981年7月30日,在竹北犁頭山蓮華出家,三月後受具足戒。之後,師父送到福嚴佛學院求學。記得入學考試,連西方教主五蘊五濁惡世都寫不出,近乎交了白卷。在此之前,我沒有真正讀過佛書,也未曾聽聞任何法師講經說法。我接觸的第一本佛書是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成佛之道》。那是在家時,在報上看到慧日講堂免費贈送《成佛之道》(偈頌本),去信索取回來的,可說完全看不懂出了家,忙著背誦早晚課,學著佛門規矩,只看過師父的書──明代見月老人的《一夢漫言》。   

三、筆者問:法師在何機緣底下與導師思想結緣?
        法師答:
        1981年出家受戒,插班入了福嚴佛學院就讀。是時,剛出家,什麼都不懂又是插班生,還來不及適應,三周後期末考,一年級上學期就結束了。要說「在何機緣底下與導師思想結緣」,該說我是自閉、怯弱又帶有叛逆個性。在學院,晚上熄燈後,都要坐在床上,至少打坐半小時,才能躺下睡覺。當時,我根本沒有學過打坐,看到同學閉著眼睛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也依樣畫葫蘆坐著。為了避免睡著,只好想想今天上課的內容,或者拿日文文法在那裡研究一番。不久,對佛法慢慢有了疑問──佛法中有似乎矛盾的說法,難道都是佛陀親口宣說的嗎?尤其,上《唯識二十論》時,唯識學者破有部、破經部以成立「外境非實有」的唯識義,我心裡總興起──評破別人,也不見得你的理論就是最圓滿念頭。自閉、退縮的個性,既不敢請教老師也沒有和同學商討,就悶在那裡

        旅居新加坡的演培長老(1917–1996)回到福嚴,為我們開講導師寫的〈印度佛教流變概觀〉。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節課,但「印度佛教有數次流變」的概念,解決了許多困擾,進而興起想要讀印度佛教史的意念。不過,當時學院沒有開「印度佛教史」。課程的安排,雖然是導師擬定的,但實際的開課,則要看是否聘請得到適合的教師;上課的教科書,也是由每位老師自行決定。因此,在福嚴讀了二年半又二十八天的佛學,說真的,當時的我,實在不了解導師思想

        1985年,我到陽明山的妙德蘭若,蒙老師能凈法師(1937–)收容。在老師精心策劃下的「慧觀學處」──「私塾」性質的學團,過著學院化的生活老師非常慈悲,總為幾位學子聘請最專業的老師授課。1986年,特別聘請當時在福嚴佛學教授國文、對印公導師《妙雲集》深有研究的昭慧法師(1957–),來帶領學子仔細的研讀《妙雲集》。這時候,才開始有系統的研讀導師著作《妙雲集》,才漸漸地發現導師著作的精彩。

        我發現導師著作非常精彩的關鍵文章是──〈中國宗教的興衰與儒家〉。昭慧法師上課的第一單元是「宗教觀」。我是第一組組長,第一個上台報告導師我之宗教觀〉那篇文章,很不理想。已經過了二十四五年,至今猶記憶深刻,在「序文」部分,就被法師連續問了三個問題:什麼是反宗教,什麼是非宗教?二者有何不同?一個報告下來,就是一個「慘」字可得,真是震撼教育!第二次輪到要上台報告中國宗教的興衰與儒家〉,因為有了慘痛經驗,認真的研讀,卻因學識不足,在準備的過程中,困窘萬分,但也因此機緣,突破了一些關卡,真正發現導師著作的深刻,往往一、二句話,就是一個典故,或是一段的思想史,真是越讀越有興趣。透過昭慧法師的指導,認識導師思想的博大精深,體會佛陀教法智慧慈悲

        我常說,在修學佛法的路上,若沒有遇到昭慧法師、沒有讀到導師的書也不知道流浪到哪去了。當然,飲水思源,我也非常感恩設立慧觀學處的能凈老師

四、筆者問:法師接觸導師思想後,在佛教思想觀念上最大的轉折是什麼?在修行又有哪些特別的感受?
        法師答:
        從1986年開始有系統的研讀《妙雲集》,每一階段,皆有不同的體會與改變。在此之前,我很認真學日文,看日本學者的作品;此後,發現導師著作思想的深刻,漢文藏經的豐富,便漸漸以導師著作及漢譯藏經為主,日文變為輔助。

        心性怯弱又自卑,讓我願意長期研讀佛法把我從自怨自艾情緒中拯救出來是因閱讀導師著作導師成佛之道》雲:「通論解脫道,經於種熟脫,修證有遲速,非由利鈍別。」那個觸動,令我感動得熱淚盈眶。過去蒙昧,沒有種下善根種子今世如果再一味蹉跎,沈浸在負面情緒,永遠也改變不了。現在知道了,就要趕快熏習,種下種子才有成熟解脫的希望。因此,我不再旁徨,也不會光只羨慕別人的境遇,而是耐煩地默默研讀,思惟佛法,安住於佛法

        我出家的那個年代,最盛行的修行法門,似乎是打佛七、念佛出家後,常聽老一輩的人說:「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還。」聽起來,感覺恐怖的,心裡毛毛地。

        不過,這種意識在我看到導師〈談入世與佛學〉的一席話後,有了轉變。導師該文說:

        「急證精神復活了的最上乘,當然是根源於印度的。但專心一意於自求解脫,甚至將在佛法中所有種種福德、慧解,看成與本分無關,可說是中國佛教的特色。晚唐以來,佛教漸向衰落階段,這種情形就越來越顯著。學佛的人,如這一生而沒有了脫生死,似乎死了就前功盡棄,死了非墮落不可!例如說:『若還不了道,披毛戴角還。』這不但將業果看作還債,而對於出家持戒、聞法、弘化、庄嚴道場等一切功德,看成毫無用處,這是中國佛教的特色。如泰、緬等國,也有「若還不了道,披毛戴角還」的信仰會有人人出家一番的習俗嗎?又如說:『無禪無凈土,銅床並鐵柱。』這等於說:沒有究竟悟證,往生極樂,那死了非墮地獄不可,這是中國佛教的特色。」

        「在中國佛教中,很少能聽到:此生幸得聞法,幸得出家,死而無憾。更沒有聽說:臨命終時,念施、念戒、念天而心無恐怖。一般信佛的,布施、誦經、念佛、禮懺,求現生福樂的多,而為消罪業,死了減少(鬼)地獄痛苦著想,是大多數(這是經懺特別發達的原因)。少有人說:以此禮佛因緣,聞法因緣,聽法供僧因緣布施因緣持戒因緣將來一定解脫,一定成佛;充滿信心理想,而生活三寶光明的攝護之中。不知(歸依三寶)發菩提心的,所有一功德,與一般不同,都傾向於出世,為成佛因緣。反而將歸依、布施持戒,一切為法為人善行,看作與本分事一無用處,死了就前功盡棄。中國佛教向高處發展,但從淺處看,在業果相續中,傾向三寶,而福慧展轉增長,直到成佛的理論──從世間而漸向出世的因果信仰,太差勁了!死了變鬼,一死而前功盡棄的習俗信仰,深深的影響中國佛教。」(《無諍之辯》,頁194–196)

        看完這段話,我豁然開朗,不僅大為安心,也生起無限信心,深信導師:「(歸依三寶)發菩提心的,所有一功德,與一般不同,都傾向於出世,為成佛因緣。」(《無諍之辯》,頁196)更相信,「以此禮佛因緣,聞法因緣,聽法供僧因緣布施因緣持戒因緣將來一定解脫,一定成佛。」(《無諍之辯》,頁195)因此,我慶幸出家,得以生活三寶光明的攝護中,充滿著光明與希望。

五、筆者問:法師閱讀導師著作有無親自請教過導師相關的問題?
        法師答:
    我請教過的問題不少。有些是書上的相關問題,有些是導師前後期的異說,有些是出處,有些是與藏經記載不同,可能是筆誤的地方。第一次在慧觀學處請教導師「如何研讀佛法,讀不懂怎麼辦?」導師慈悲的說

        「因為不熟悉,所以不懂就如不認識我,第一次很陌生,多幾次就認識熟悉了。讀書也一樣,多讀幾次就會熟悉。讀書,要多思惟。而且,要多看,不要只讀一本書。讀到不懂,經過思惟還是不懂,就暫時擱置那個問題,繼續讀下去,越讀越多,融會貫通了,自然會懂。或看多了,甲書的問題,從乙書得到解答,自然迎刃而解。」

        其餘比較重要的問題如下:

        (一)1999年3月26日,前往華雨精舍請教導師有關「說轉部」是現在實有,或是三世實有學派的問題。導師說:「說轉部非說經部,他應屬三世實有學派。至於『異生位中有聖法』,不一定要解說為現在實有,如三世實有的有部,未來無漏法已經具足,只是未顯現而已,只要靠著有漏聞修,把他引現出來即可。」
 
        (二)1999年夏季,導師在南投鹿谷山區度夏兼養病。8月28日,我前往請教導師印度佛教》第十五章「真常唯心論」之第二節「真常唯心論述要」:「別有一要義也,佛說六塵、六根、六識為十八界。有力能生者為根,即有引發六識之功能體。……後世唯識論者,尚不何故以種為根,自更難知凈心在纏之發為六根。有欲於唯識外立唯根,則亦未知其所以異也。」(頁278–279)導師看了原文,微笑地說:「這是一個重要思想。」導師大致解說了文意,並要我看《楞嚴經》,就可知「唯根論」的依據。導師示寂後,依著導師提供的線索,我寫了〈真常唯心論之「別有一要義」〉,發表於《印順導師永懷集》,也收錄於拙著《循流探源——印順導師印、中佛教史研究論集》一書。
 
        (三)在福嚴佛學院,請教《中國佛教史略》:「西晉竺法護歷游西域,乃深慨於『真丹比丘習俗之行』,責其『高望游步,世人無異,求好衣服,學世辯辭』。」(《佛教史地考論》,頁14–15)的意涵。

        導師當下就說:「出自竺法護所翻譯的經典中,至於那一部經,一時想不起。」再者,請教該書:「然傳譯時即有諍論,即阿梨耶為在纏真凈而不自性者,抑真性在纏不守自性而妄現者。勒那摩提以梨耶為凈識,即法性真如;故『計法性生一切法』,『計於真如以為依持』,主『現常』;以授慧光,其道行於相州南道。菩提流支以梨耶為真識不守自性虛妄現者,故『計阿梨耶以為依持』,『計梨耶生一切法』,不許法性真如能生,主『當常』;以授道寵,行於相州北道。」(《佛教史地考論》,頁14–15)

        導師說:「出自天台宗的章疏。」導師馬上拿起大藏經》翻找出處。我眼見導師手拿藏經有一些發抖(太重了),於是向導師說:「導師,沒關係學生知道出處來源那就沒有問題,一定可以找到。」侍者拿著導師的午餐進來,我們也趁機告退,用午餐去。午後一點四十分,起床鈴一響完,室內電話就響,明聖法師(1941–)打來說,導師要我過去。原來,答案來了藏經冊數、頁碼都有了。
 

        (四)在福嚴佛學院,請問《北印度之教難》之「迦旃延與僧伽羅剎的忠告」。導師提到經中指責比丘們的種種惡行(《佛教史地考論》,頁300–301)。當時,導師特別指出「寺院家庭化」是最大弊病,是造成法滅的主因。我一時無法理解「寺院家庭化」的情形。請問:是像日本佛教嗎?導師搖搖頭,還是強調「寺院家庭化」。幾年以後,我才理會到,那就是,出家不守清規,以出家身分,在寺院里娶妻生子,如文中所雲:「展轉相侵欺,以自養妻息。」
 

六、筆者問:法師著作中,如《中國佛教史略──原典資料匯編》與《印順導師印度佛教》勘訂與資料匯編》(上)(下)等,對導師著作之資料匯編與勘訂,其出發點為何?
        法師答:
        導師著作很難讀懂讀通,怎麼說呢?我在慧觀學處時,在昭慧法師的指導下,研讀《妙雲集》,就發現導師著作的深刻,往往一、二句話,就是一個典故,或是一段思想史。稍一不慎,就忽略了書中要義,及導師卓越的特見。而且,在昭慧法師的訓練下,養成查藏經原文的習慣,並存有「問題意識」,看書時,很自然地會追根究柢。《中國佛教史略》前後聽講二次。第一次,在福嚴第四屆的高級部旁聽;第二次,在福嚴第五屆的高級部旁聽。陸陸續續收集不少資料。
 
        此《資料匯編》之所以能夠成冊,重要的推手是昭慧法師。1991年,妙峰長老回國參加福嚴精舍重建落成,向昭慧法師讚歎《中國佛教史略》思想的博大精深,而閱讀上有很大困難──因為不詳史料出處對於該書所述及的史實與思想,往往知其然而不其所以然。所以,妙峰長老期望昭慧法師能為該書作完整的注釋,以方便有心向學者。當昭慧法師談起這件事,我自然地毛遂自薦,願意承攬找資料的工作在這裡,我要還原一個歷史真相,《資料匯編》雖掛名「悟殷」,實則付出極大心血的,是業師昭慧法師。我學養不足,只作收集整理匯編的工作。四十幾萬字的內容,昭慧法師投注了整個暑假的時間與心血,仔細的標點、增刪與潤文等。《中國佛教史略》原文,由導師與妙欽長老──師生合作完成,此《資料匯編》亦如此,是師生共同完成。對導師印度佛教》作資料匯編與勘訂,在〈匯編者序〉中,其實已作了說明。

        《印度佛教》,1985年在台灣再版。我一獲得出版訊息,馬上請了一本看了非常喜悅,卻是越讀越不懂,不管是出處也好,典故也好,都有進一步查索的必要;另外,各部派的思想大乘三系的義理及彼此的異同,不但空有之諍,內部亦各自分流。該書既深廣又精緻,要讀懂讀通,實非易事。《印度佛教》有許多篇章都述及到「部派思想」,若不懂部派思想,只能是字字都認識,卻不知其所以雲。導師在第十二章之第二節「性空論之前瞻」,點明了聲聞部派思想之困境,性空大乘應運而興之真義;第十四章之第三節「唯心論成立之經過」,第十五章之第一節「思想之淵源及成立」,則串連了聲聞部派與大乘兩大唯心論的思想關係

        《印度佛教》寫於1942年,它是導師治史的最初成果,也是代表導師思想的第一部著作。由於「本書是敘述而少引證,引證也沒有說明出處」,導師在往後的著作中,或更深入經論要義,或因考古資料出現,內容已經作了部分的修正與補充。如導師〈重版後記〉雲:「本書是四十多年前的作品,現在看來,有些是應該修正的,如十二分教;《阿含經》的集出;有部內在的三系等。註明參閱某書,凡所說而與本書不同的,就應該依據這些後出的作品來改正。」(頁5)因此,本書再版時,導師在某些章節中,加上附註,以方便讀者檢索。

        在此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書之勘訂,是依據導師後期的著作資料來勘訂《印度佛教》,千萬別誤會了。《印度佛教最重要的勘訂,在「鳩摩羅陀、馬鳴、師子比丘年代的勘訂。可詳見拙著〈印順導師印度佛教》勘訂與資料匯編簡介〉一文(《第八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人間佛教與專業倫理學術會議論文》,頁1–28)。

        「鳩摩羅陀、馬鳴、師子比丘」這三位的年代,條理如下:

        一、有關「鳩摩羅陀出世的年代」,《印度佛教》作「佛元二、三世紀間」。《唯識學探源》、〈略說罽賓區的瑜伽師〉、《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印度佛教思想史》等,都說是西元二、三世紀間」。依據新疆庫車考古資料及《大庄嚴經論》本身記載推論之,應以後者為准。因此,「鳩摩羅陀出世的年代及其思想」,導師皆作了修正與補充,論定鳩摩羅陀是西元二、三世紀人,是內重禪觀,外精於通俗教化的譬喻師。此一年代的變動,使得本書的相關內容必須修改。

        二、馬鳴的年代,新疆庫車考古資料的出現,經學者考證:中國古傳馬鳴造的《大庄嚴(經)論》,其實是鳩摩羅陀所造。所以,本書有關馬鳴的記載,亦有修正的必要。
 
        三、師子比丘,是禪宗祖師之一,傳說師子比丘被彌羅掘所殺害。師子比丘何時被殺匈奴彌羅掘何時滅法?1957年,導師作〈北印度之教難〉,推定師子比丘的法難事件,發生在200至250年之間;推定匈奴王密希拉古拉的法難事件,發生在470左右(《佛教史地考論》,頁303–321)。亦即有關師子比丘與彌羅掘的年代導師在〈北印度之教難〉已作了補充與修正。

        本《資料匯編》出版的推手,也是昭慧法師。可以說,為了想要瞭解《印度佛教》,我邊讀邊查藏經,並記上冊數與頁碼;若發現書上記載之內容,與導師的《妙雲集》、《華雨集》及其專書論著有關,即找出相關部分,加以對照,並於眉批處志以標記。久而久之,即留下為數甚多的資料。

七、筆者問:法師在部派佛教著力甚多,著有《部派佛教上編——實相篇、業果篇》、《部派佛教中編——修證篇》、《部派佛教下編──諸部論師的思想與風格》等。在這之中,最大的樂趣與收獲有哪些?
        法師答:
        很慶幸研讀「部派佛教」。部派佛教是原始佛教大乘佛教之橋梁,從原始佛教發展到大乘佛教,部派佛教是處於中介站,具有承先啟後的關鍵性地位。懂了各部派佛教義理,似打通了任督二脈。以自己的經驗來說,因為讀部派佛教,深刻體會到導師「依蘊立我」和「依心立我」之兩大思想動脈;由此,幫助我理解大乘三系的理論架構,乃至中國三論、天台華嚴禪宗等之根本大義。

八、筆者問:法師認為導師在部派佛教上最出色的觀念是什麼?
        法師答:
        導師從傳說紛紜的學派分化次第中,論定部派分化的次第及系譜;在錯綜復雜的部派論義中,歸納了學派發展的兩條思想路線——「依蘊立我」和「依心立我」。導師抓出部派佛教思想的兩大動脈——「依蘊立我」與「依心立我」,這是最卓越的特見。此與導師之依著緣起教法安立生死涅槃的一貫性,以抉擇大乘三系,立名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以及一針見血點出中國佛教在南北朝時代,已奠定南方的佛教思想特色「真空妙有」與北方的佛教思想特色「真常唯心」,都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九、筆者問:法師對於導師的其他著作是否還有哪些領悟?
        法師答:
        導師的所有著作,在不同的時節、因緣研讀,就有不同的領悟,不同的受益。《印度佛教思想史》第七章之第三節「瑜伽行派學要」,導師以「緣起」與「緣所生法相」解說唯識學的兩大系統:重種子識變的唯識(一能變),重分別識變的唯識(三能變)。這樣鞭辟入裡的說明,是導師的精華所在。而且,可以與《印度佛教》第十四章之第四節「虛妄唯識論述要」,及第十六章之「虛妄唯識者之分流」,對照閱讀,解決許多復雜的問題。

    第八章之第二節「融唯識而成的『真常唯心論』」,導師抉發如來藏與阿賴耶識結合而成如來藏藏識」——「真常(為依止的)唯心論」,《阿毗達磨大乘經》佔有重要的關鍵地位。此可與《印度佛教》第十五章之「真常唯心論述要」對照研讀。第三章之第三節「方便易行大乘」,導師談到「造像與寫經」。佛像的塑造,當然是使信者禮拜,得種種功德,而重要的是,激發念佛三昧修行。《般舟三昧經》說:「作佛形像,用成是(般舟)三昧故。」修念佛三昧,依《坐禪三昧經》、《思惟要略法》、《觀佛三昧海經》等說,都是先取像相,憶念不忘,然後正修念佛三昧。修般舟三昧成就,佛現在其前,能為行者說法,答行者的疑問。修行瑜伽者因此理解到:佛是自心所作三界也是自心所作的。自心是佛,唯心所現,在「後期大乘」、「秘密大乘」中發揚起來(頁114)。
 
        這是非常卓越的特見,導師從「造像」激發念佛三昧修行,以初期大乘《般舟三昧經》的修行理論,理解到後期大乘虛妄唯識學之唯心(識)所現的思想(頁270–272),如來藏心的觀佛,念如來藏,觀自身本有的佛(頁403–407),乃至密教修天色身的,皆本於此一理論為解行基礎(頁427–429)。
 
        再者,《中國禪宗史》中,導師說

        「修證,有小乘大乘,或三乘與一乘的區別,區別在哪裡?就大乘法說,如宗密所舉的『息妄修心』,『泯絕無寄』,『直顯心性』,區別都在見地上。依印度大乘法說,有『唯識見』(依他起「非實有全無,許滅解脫故」,近於「息妄修心」);『中觀見』(主要為「極無所住」,近於「泯絕無寄」。也有說「理成如幻」的);還有『藏性見』,即『究竟顯實』或『直顯心性』宗。以『楞伽印心』,達摩所傳的禪法,本質是『如來藏』法門;『如來禪』就是『如來藏禪』。」(頁20)。

        唐代圭峰宗密(784–841)依據禪師見地,分判當時的禪法為:息妄修心、泯絕無寄、直顯心性等三宗。導師印度大乘法的三系,分配圭峰宗密的三宗:唯識見──息妄修心;中觀見──泯絕無寄;藏性見──直顯心性

        導師從禪三宗之思想,配屬印度大乘三系,這是非常深刻的識見。

十、筆者問:法師佛教思想史的理解,有哪些體會?
        法師答:
        佛教思想史,是一門非常重要的課程。它使我知道佛教在流傳過程中思想的流變,而透過學習,更體會了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道理

十一、筆者問:您認為印順學派可以成立嗎?其未來發展之可能方向為何?
        法師答:
        以印順導師思想著作為標竿的末學,當然希望它成為事實。不過,我很相信因緣法。不管目前是否已經形成「印順學」、「印順學派」,只要後繼者能認真研究,隨分隨力弘揚,自然水到渠成。

    「未來發展之可能方向」,導師佛學思想著作,非常博大精深,想要研究者,不管是「照著講」或「接著講」,都有寬廣的空間。最重要的是導師並不是發揮自己的思想,而是把佛陀教法,本著佛教最根本思想——緣起教法佛教的實踐性,把它抉發出來,讓後學者能認識佛陀精神,以及流傳過程中「世諦流布」的流變。因此,導師佛學著作,不但可以作為佛教信仰者的依憑,也可以成為教界、學界研究佛法者的指南,而不是印順學之信仰者的專利而已。

十二、結語
        悟殷法師出家學佛因緣,單純又簡單。她相信每個人都有得度因緣。未出家前接觸第一本佛書就是導師的《成佛之道》。1981年出家、受具足戒,插班入了福嚴佛學院就讀,歷逾二年半。1985年,到陽明山的妙德蘭若能凈法師「慧觀學處」,過著學院化的生活。1986年,能凈法師特別聘請當時在福嚴佛學教授國文、對導師《妙雲集》深有研究的昭慧法師,來帶領學子仔細的研讀《妙雲集》,才開始有系統的研讀導師著作,漸漸地發現導師著作的精彩。
 
        在佛教思想觀念上的體會,尤其是導師成佛之道所說:「通論解脫道,經於種熟脫,修證有遲速,非由利鈍別。」令法師感動尤深。對於過去中國佛教中「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還」、「無禪無凈土,銅床並鐵柱」的論調,不再產生畏怖,反而豁然開朗,大為安心,也生起無限信心
 
        法師好學多聞對於導師著作不懂之處,多次請教導師導師後學的指導,更令法師感動不已。有關部派的著作:《部派佛教上編——實相篇、業果篇》、《部派佛教中編——修證篇》、《部派佛教下編——諸部論師的思想與風格(一)》等,是法師對部派佛教研究的成績;《中國佛教史略──原典資料匯編》與《印順導師印度佛教》勘訂與資料匯編》(上)(下),是法師研讀過程中所累積的資料,方便後人的研讀;而《循流探源——印順導師印、中佛教史研究論集》,是法師研讀導師印、中佛教著作的論著。此外,對於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國佛教史略》與《中國禪宗史》等導師思想的精闢處,法師一一與我們分享,內容豐碩,頗具啟發性。

(本文原刊登於《妙心》雜志121期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