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點頭頑石話生公〉
釋悟殷 (佛教弘誓學院教師)
一、前言
二、闡提有佛性
三、佛性當有論
四、善不受報
五、頓悟成佛
七、後記
一、前言
在中國佛教界,道生法師是一位悲壯性的人物,他從六卷《泥洹經》的如來常住不變論,孤明先發,唱「一闡提人皆得作佛」,被守舊者認定是邪說而擯出僧團。當道生要離開(建業)之時,在大眾中毫無畏懼的宣誓:「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癘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舍壽之時,據師子座。」後來,北涼曇無讖翻譯的四十卷《大般涅槃經》傳來南土,經中果言闡提有佛性;道生最終也在法座上舍壽,應驗了他臨走的誓願。 [1] 傳言道生在江蘇虎丘山,曾為石頭宣說眾生皆有佛性,連石頭都點頭了,於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成為千古傳唱的佳話。
道生不只唱言「一闡提人皆得作佛」而獨步當時;另外他發表的「善不受報、頓悟成佛、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凈土論、應有緣論」等「七珍論」, [2] 亦是窮理盡妙的學說,為中國佛教思想之發展奠下里程碑。遺憾的是,道生的作品大多佚失了,少數存在於其他學者的引述。印順導師在〈點頭頑石話生公〉一文中,搜羅了珍貴的文獻資料,發掘道生的主要學思意趣,肯定道生是位具有卓越見地、真誠、勇敢的學者;其精思獨到的學說,在南朝佛教思想流變過程中,佔有關鍵性的地位。 [3] 然而,導師所有的著作中,有關道生的學說,著墨最多的是頓悟成佛、闡提有佛性,其餘的善不受報、法身無色…等,論及的篇幅很小。職此之故,筆者特依循著導師之研究成果,以闡提有佛性、佛性當有、善不受報、頓悟成佛、法身無色、佛無凈土、應有緣論等為探究對象 [4] ,藉以解析道生法師卓越深見背後的理論依據及其思想與風格的關係。
本文,分五節來說明:
第一節,闡提有佛性。這是道生被擯出僧團的導火線。《大般泥洹經》雲:「一切眾生皆有自性清凈的如來性,煩惱垢障故隱覆不現;去除了煩惱垢障,如來之性自然顯現。」既然如是,闡提是一類眾生,自然有如來性,當來必能成佛,為何道生唱闡提皆得作佛卻被擯出僧團?經中開示啟發自身如來性的方法,就是聽聞《摩訶衍般泥洹經》:此經無量無邊功德積聚,聽聞此經者,能消滅四波羅夷、五無間罪業等重罪,為何獨有一闡提之罪不滅?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第二節,佛性當有論。道生唱闡提皆得作佛,是得自於一切眾生皆有清凈如來性的見地,這是「本有」佛性,為什麼又說「當有佛性」呢?原來,還與道生主張「法為佛性」,「唯佛是佛性」——佛性的定義有關。最重要的是,道生法師掘發《大般泥洹經》之深意:一切有情身中,皆有自性清凈的如來性,雖然煩惱垢障而迷惑生死,莫能覺之,然有一發厭苦求樂、向上向光明的力量。如遇善知識引發聞思熏修,必然得除無量煩惱結患,顯出本凈的如來性。宣唱「一闡提皆得作佛」,不但把一闡提輩從佛法所不救的泥沼中解放出來,也為大眾帶來信心與希望,每個人都可在佛法中得到新生。
第三節,善不受報。經中說:「身口意行善業,死後得生天上。」又說:一切眾生作善惡業,「假使經於百劫之中,而因果法決定無失」 [5] 。道生宣唱「善不受報」,豈不是違背經教?道生以為:「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而「無為是表理之法,故無實功德利」。因此,去除希冀功德利益之知見,即使「一毫之善,並皆成佛,不受生死之報」。值得注意的是,道生主張「三寶皆無為」。那麼,供養三寶就無功德利益了!這樣,「善不受報論」,還與「法身無色論」有關。
第四節,頓悟成佛。道生著《頓悟成佛論》,闡揚(漸學)頓悟成佛義,於是教界出現漸悟與頓悟之諍;主頓悟義者,有大頓悟和小頓悟之分。考大頓悟和小頓悟之間的分歧點,在於:悟真理證入無生法性的階次,究竟是在七住(或說七地),還是金剛道?又,導師探究道生頓悟成佛之學理依據,發現道生以體見的真知、鑒寂微妙,唱「頓悟成佛」,是融貫儒、釋,糅合真常的見地。這是導師別具隻眼的慧見。
第五節,法身無色、佛無凈土,及應有緣論。道生認為:法身佛,無形無相,常住無為;色身佛,為接引眾生而示現人間,形有巨細,壽有長短。然色身佛從法身出,非真實身;身非真實,故無定相、無壽命可言。要說壽命,則以「百姓為壽」。法身無色,無形無相,故法身無凈土(佛無凈土論)。然所謂「無土」者,是指垢穢盡除之凈土;佛陀已斷盡一切煩惱系縛,則何處不是國土、不是凈土。色身佛為應眾生機感而示現,因此道生唱說「應有緣」論。佛陀是體悟真理者,有情若能常與佛理相應,佛必隨緣赴感靡不周。果真如此,自然就沒有生不逢佛及生在邊地之遺憾了!
二、闡提有佛性
道生被擯出僧團的關鍵,是唱說「一闡提人皆得作佛」論。由此,顯示了當時教界是主張一闡提不得成佛的。 [6] 那麼,道生「闡提人皆得作佛」的理論何在?依據《名僧傳抄》記載,道生說:
稟氣二儀者,皆是涅槃正因。闡提是含生,何無佛性?…一闡提者,不具信根,雖斷善猶有佛性事。(《名僧傳抄》,卍續134,29上~下) [7]
道生的說法,符合於北本《大般涅槃經》義,如經說:「眾生佛性亦二種因:一者、正因;二者、緣因。正因者,謂諸眾生。緣因者,謂六波羅蜜。」又說:「我說二因:正因、緣因。正因者,名為佛性。緣因者,發菩提心。以二因緣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石出金。」 [8] 不過,據傳說道生之唱「一闡提人皆得作佛」,是從讀誦六卷本的《大般泥洹經》得來的見地;當時北本《大般涅槃經》尚未南來,為何道生敢唱言「闡提皆得作佛」?又闡提是否皆得作佛呢?且先從《大般泥洹經》經義說起。
《大般泥洹經》說:「真實我者,是如來性,當知一切眾生悉有,但彼眾生無量煩惱覆蔽不現」;「如來之性,如彼醍醐,自性清凈,煩惱過故,現有異相。…凡諸眾生欲求佛者,當除無量煩惱結患」。 [9] 這是說,一切眾生皆有自性清凈的如來性(佛性),只因煩惱過患故隱覆不現;倘能去除煩惱過患,「自身如來之性」自然得以顯現。經中開示啟發自身如來性的方法,就是聽聞《摩訶衍般泥洹經》;如說:「此《摩訶衍般泥洹經》出興於世,其有聞者,無間罪業、無量積聚,皆悉消滅」;「聞此經已,若善男子、善女人,所懷煩惱疑結永離」。此「摩訶衍大方便力,開發一切如來性故」;而且,此《摩訶衍般泥洹經》,一聞經耳,即使是「犯四重禁及無間業、不樂菩提、未發意者,皆悉安立於菩提道」。即便如此,經中但書說:「唯除一闡提輩。」 [10] 因為一闡提者無善根故。如同種子已壞,即無法再發芽生根,一闡提者亦然,「壞善種子,欲令改悔生其善心,無有是處」。如良醫「能療一切悉令離病,唯除重病不可治者。諸佛世尊亦復如是,除一闡提,諸餘一切重病悉治」 [11] 。因此,《摩訶衍般泥洹經》:「著諸眾生五無間罪、犯四墮法濁水中,猶可澄清,發菩提心;投一闡提淤泥中,百千萬歲不能令清,起菩提因」。一闡提之輩「於如來性所以永絕,斯由誹謗作大惡業」故。 [12] 由此可見:六卷本《大般泥洹經》,雖然已經高唱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性,聽聞《摩訶衍般泥洹經》能除去四墮(波羅夷)、五無間等罪業,但是卻不能除去一闡提之罪業,故而「如一闡提,懈怠慢惰,屍卧終日,言當成佛,若成佛者,無有是處」 [13] ——闡提不能成佛。
這裡,有一值得留意的問題:聽聞《摩訶衍般泥洹經》,能除去四墮(波羅夷)、五無間等罪業,為何不能除去一闡提者之罪業?這問題,或許可以從一闡提的定義得到解答。經說:
永離善心,名一闡提。諸增上慢一闡提輩以何為本?誹謗經法不善之業以是為本。誹謗經法,凶逆暴害,當知是等,智者所畏。(《大般泥洹經》卷6,大正12,892中)
言方等經皆是魔說,言摩訶衍是諸黠慧正法劍刺,諸佛世尊皆當無常而說常住:當知是為毀滅正法、破僧之相。作是說者,名一闡提。(《大般泥洹經》卷6,大正12,892下)
一闡提之基本定義,就是斷了善根、永離善心者。《大般泥洹經》說:增上慢一闡提「誹謗經法,凶逆暴害」,故以「誹謗經法不善之業」為本。誠然,聽聞《摩訶衍般泥洹經》有非常殊勝的功德利益,但是誹謗經法之增上慢一闡提,其罪惡比犯了四波羅夷、五無間罪者要重得多。彼「一闡提於如來性所以永絕,斯由誹謗作大惡業」,故不能開發如來性起菩提因;這說法,正表顯了《摩訶衍般泥洹經》的弘傳者,藉著因果、業報的觀念,誘導善男子、善女人誠信修學的意趣。雖然說犯了錯,罪業深重可以悔改,但是業力過重,也會令人因失望而失去向上修道的勇氣。《摩訶衍般泥洹經》適時的彰顯聽聞經典的殊勝利益,激發學習者的信心,這是弘傳此經的一種權巧方便。另外,《摩訶衍般泥洹經》興起的時代,「諸惡比丘寬縱懈怠,眾魔伴黨壞亂正法」,此「《摩訶衍般泥洹經》,當於爾時為斯等輩之所毀辱」,故經中勸人「立丈夫志」,修習《摩訶衍般泥洹經》;並且強調發速願「護持正法」者,佛授與疾成如來性速成佛道之記別。 [14] 這樣看來,《大般泥洹經》強調此經為無量無邊功德積聚,廣說眾生有如來性,其有聞者,無間罪業無量積聚皆悉消滅;而對經法懷疑的、誹謗的增上慢「一闡提」,是佛法所不救脫的一類有情,其罪惡比「四墮及無間罪」要重得多,實與經典流傳的時地因緣有莫大關係。 [15]
然而,斷善根的一闡提者,是否絕無解脫之日?在部派佛教時代,即是諍論性的問題。例如:提婆達多惡心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殺阿羅漢尼,造了三無間業,佛記別他死後墮無間地獄受苦一劫,這是教界大事,亦是經、律、論都有的記載。《增一阿含》說:「提婆達兜最後命終之時,起和悅心,稱南無故,後作辟支佛,號名曰南無。」《根有律》說:「提婆達多善根已續,於一大劫生於無隙大地獄中;其罪畢已,後得人身,展轉修習,終得證悟缽剌底迦佛陀(即辟支佛),名為具骨。」 [16] 《大毗婆沙論》說:提婆達多(天授)起邪見,作無間業,「斷善根」。然則,寧作提婆達多墮無間地獄,也不作嗢達洛迦曷羅摩子生非想非非想天。因為提婆達多「已種順解脫分善根」,將來必得解脫故。 [17] 而且,斷了善根者,若遇多聞善友,具戒辯才,為他說法,引發其淳凈心,即是善根已續。故而論師主張:斷了善根者,若於現法(當生)中能續善根,不但當生能起順決擇分善根,有可能入正性離生,甚至證得阿羅漢果。 [18] 有部譬喻師亦說:「以一切業皆可轉故,乃至五無間業亦可令轉。」 [19] 這樣,犯了無間重罪,將來定得解脫;斷了善根,現身能續善根,超凡入聖,乃至證得究極果位的思想,在西元二世紀中,已出現於西北印度的論書。
不過,犯無間罪及斷善根之無種性者,是否當得解脫?還是諍論性的問題。大乘佛教時代,有說:「寧可成就五無間業,不作我等諸阿羅漢究竟解脫。所以者何?成就五種無間業者,猶能有力盡無間業,發於無上正等覺心,漸能成辦一切佛法;我等漏盡阿羅漢永無此能。」 [20] 亦有經論詳加分別「闡提」之種類,論定其根性與解脫的關係。此類經典,有一共同點:屬如來藏系統的經典,定說闡提將得解脫,即使斷了善根,倘遇善知識說法,發菩提心,得生諸善根,以至究竟解脫; [21] 屬虛妄唯識系之論典,則必說斷善闡提可得解脫,而另有一類闡提不得解脫(無性闡提)。 [22]
中國佛教界,自道生高唱「闡提皆得作佛」,遭到守舊學者的責難,直到曇無讖翻譯之《大般涅槃經》,果說「眾生皆有佛性,以佛性故,一闡提等舍離本心,悉當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23] ,闡提成佛(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說,漸為教界所認可。天台、華嚴等學者,就主張眾生皆可成佛;有些學者甚至還唱說無情有性、無情成佛呢? [24] 唯識學者則不然,他立五種性說,主張有一類眾生是不能成佛,於是分別一闡提為斷善、大悲、無性闡提等,論定無性闡提(及定性聲聞)是決不能成佛的。 [25] 這樣,闡提是否成佛,從印度佛教到中國佛教,一直都是諍論性的問題。不過,闡提能否成佛,還與「佛性」有關。
三、佛性當有論
道生著有《佛性當有論》。道生以一切眾生皆有清凈如來性之信念,唱說闡提皆得作佛,這是「本有」佛性,何以卻說「佛性當有」呢?這是值得留意的問題。 [26] 依據《注維摩詰經》的記載,經文「何等為如來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道生的解說是:
夫大乘之悟,本不近捨生死,遠更求之也。斯為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實為悟矣。苟在其事,而變其實為悟始者,豈非佛之萌芽起於生死事哉。其悟既長,其事必巧,不亦是種之義乎。所以始於有身、終至一切煩惱者,以明理轉枝疏,至結大悟實也。(大正38,392上)
「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實為悟」,「佛之萌芽起於生死事」,說明了在生死、煩惱之外,無涅槃可言、無菩提可證;亦即「佛為至極之慧,而以眾惡為種」,在生死煩惱的當下,即可證悟無生,如「無價寶珠是海之所成,一切智寶亦是煩惱所作也,要入煩惱海中求之然後得矣」 [27] 。在《大般涅槃經集解》,道生解釋「般泥洹」,雲:
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則無差,悟豈容易?不易之體,為湛然常照,但從迷乖之,事未在我耳。苟能涉求,便反迷歸極。歸極得本,而似始起,始則必終,常以之昧,若尋其趣,乃是我始會之。非照今有,有不在今,則是莫先為大。既雲大矣,所以為常,常必滅累,復曰般泥洹也。(《大般涅槃經集解》卷1,大正37,377中)
由此看來,道生應是主張佛性「本有」義。道生解釋《法華經》「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說:「良由眾生本有佛知見分,但為垢障不現耳,佛為開除,則得成之」 [28] 。此則,含有真常佛性的意味存在,更足以證明道生是持佛性本有義。這裡,有一個問題:既然佛性本有,何以道生作《佛性當有論》呢?
道生認為:「法者,理實之名也。見十二緣,始見常、無常,為見法也」;「體法為佛,法即佛矣」;「體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為佛性也」 [29] ;「要當先見不空,然後見空,乃第一義,第一義空,已有不空矣,佛始見之,故唯佛是佛性也」 [30] 。而「十二因緣為中道,明眾生是本有也。若常則不應有苦,若斷則無成佛之理,如是中道觀者,則見佛性」,故而「智解十二因緣是因佛性也」 [31] 。因此,筆者以為:「法為佛性」,「唯佛是佛性」,應該是道生主張「佛性當有」的理論依據。眾生本有清凈之如來性(佛性),但為垢障不現;倘修行六度萬行,即「涅槃惑滅,得本稱性」 [32] 。在眾生位,本有佛性被隱覆不現,從隱而未顯來說,即是眾生現在「無有佛性」;當去除垢障,體法為佛,佛性自然顯現,由無(隱)而將來一定可以得本稱性(顯)而言,即說眾生「當有佛性」。如均正,《四論玄義》雲:道生法師執雲:當有佛性體。法師意一切眾生,即雲無有佛性,而當必凈悟。悟時離四句百非,非三世攝。而曰未悟眾生望四句百非,為當果也。(卍續74,91下)「一切眾生,即雲無有佛性」,「未悟眾生望四句百非,為當果也」,即說明了當有佛性論的旨趣;「悟時離四句百非,非三世攝」,則符合於道生主張法身妙絕、常住無為、遍一切處的佛身觀。 [33] 道生以未悟的眾生來說,佛性是當來可以得到的,於是說:佛性以「種生為義」;「是種生義,故是因非果」;「本有種生,非起滅之謂,是以常樂無為」;「作有故起滅,得本自然,無起滅矣」。而諸法無我,只是「本無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 [34] 總之,道生唱「闡提皆得作佛」,又說「佛性當有」,似乎含有矛盾性,在進一步探尋安立此二學說的理論依據後,發現了彼此內在的關連。既然一切眾生都本具足清凈的如來性,闡提是一類眾生,何故獨被簡除在不得成佛之列?又世尊「視一切眾生為羅zw羅」,並且教誡大菩薩們「於佛法中,或有犯戒,作五逆罪,誹謗正法,於是輩眾生,皆當修習一子想」。誠然,如來「欲明正法犯罪應棄,以肅將來令懷盜心者及一闡提輩惡心潛伏」,對於「有壞法犯戒之人,等視如子,慈愍教誡,欲令成就,壞法犯戒應當苦治」,「令犯罪者,自見罪報」;而諸佛如來常以「種種變化療治眾生,現五逆罪,誹謗經法,乃至一闡提輩皆悉化現,為當來故,般泥洹後,令諸比丘隨順經律,如如來說,知罪輕重,以自戒慎。」 [35] 然而,世尊為良醫,能治一切重病;《摩訶衍泥洹經》無量無邊功德積聚,其有聞者,四波羅夷、五無間罪無量積聚皆悉消滅。 [36] 為何獨有「一闡提」之病不能治,其罪不能消?當道生法師發揮緣起之眾生平等觀,佛陀等視一切眾生猶如一子,不舍一切眾生的慈悲觀,宣唱「一闡提皆得作佛」,使一闡提輩從佛法所不救的泥沼中解放出來。這一宣唱,無疑是為犯錯作惡者帶來信心與希望,每個人都可在佛法中得到新生。 最重要的是,道生法師掘發《大般泥洹經》之深意:一切有情身中,皆有自性清凈之如來性(佛性),雖然煩惱垢障而迷惑生死,莫之能覺,卻自然有一發厭苦求樂、向上向光明的力量。如遇善知識引發聞思熏修,必然能夠除去無量煩惱結患,顯出本凈之如來性。 [37] 以未悟的眾生來說,本具之如來性,自性清凈,不生不滅,始終常有,非作所作(不從外來);一旦去除煩惱垢障,如來性顯現,即是「當有佛性」了。
四、善不受報
(一)善非有因
部派佛教時代,有部主張「有善是有因」(大正49,16下);化地部則主張「善非有因」(大正49,17上)。「有」,指欲界有、色界有、無色界有而言。有部認為:在善、惡、有覆無記、無覆無記等四性中,唯有「不善、善有漏法,有異熟果;無記、無漏法,無異熟果。」 [38] 善的福業,能為三有的引業而招感果報,於是論師說「善是有因」。要注意的是,「善」,是指有漏善,非無漏善。有部主張無漏善絕不再招感異熟果報;否則,有情就永無解脫之日。 [39] 化地部的「善非有因」,唐代窺基法師的解釋是:「善非有因,不為生死正因感故。若助不善業令感人天,亦有此理。今非正因能感三有,若爾,色、無色業性是何?是微不善業感,由善資助,故得如是。即不善業通色、無色。」 [40] 演培法師說道:「有漏的善行,那怕是一毫之微,都是解脫的因性,決不感受三界生死果報的。如《本業瓔珞經》〈佛母品〉中說:『一切善受佛果』,就是此意。善行雖不直接為三有因,但能間接的助不善的引業,感總報中的別果,如說他為感三有的正因,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說善非有因。」 [41] 綜合窺基、演培法師之意,所謂「善非有因」,是說有漏善行不是招感三有的業因,反而是佐助不善業感人天果報的助緣。
有部和化地部的諍議點在於:有部主張「一切不善、善有漏法,皆有異熟」,故「善是有因」(有漏善);「無記法」及聖者之「無漏善」,則非三有因。化地部卻認為即使只是毫微的有漏善行,都是解脫的正因,故言「善非有因」。大乘佛教中,《法華經》說:「或以歡喜心,歌唄誦佛德,乃至一小音,皆已成佛道」;「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稱南無佛,皆已成佛道」 [42] ,或許是順著「善非有因」之思想發展而形成的學說!
(二)善不受報
印度部派佛教傳出有漏善是否為三有因的諍論,中國佛教亦出現報應有無征驗之異見。東晉慧遠針對「善惡無現驗」論者之質難,著有《三報論》、《明報論》,闡明業果報應道理,如《三報論》說:
夫善惡之興,由其有漸。漸以之極,則有九品之論。凡在九品,非其現報之所攝,然則現報絕。夫常類可知,類非九品,則非三報之所攝。何者?若利害交於目前,而頓相傾奪,神機自運,不待慮而發,發不待慮,則報不旋踵而應。此現報之一隅,絕夫九品者也。又三業殊體,自同有定,報定則時來必受,非祈禱之所移,智力之所免也。…方外之賓,服膺妙法,洗心玄門,一詣之感,超登上位,如斯倫匹,宿殃雖積,功不在治,理自安消,非三報之所及。(《弘明集》卷5,大正52,34 中~下) [43]
「三業殊體,自同有定,報定則時來必受,非祈禱之所移,智力之所免」,說明了佛教「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的業報觀;「方外之賓,服膺妙法,洗心玄門,…超登上位,如斯倫匹,宿殃雖積,功不在治,理自安消,非三報之所及」,說明超登上位的修道者(證果者),則不在三報之限。 [44] 此說法,大同於有部論師「不善、善有漏法,有異熟果;無記、無漏法,無異熟果」說。以聲聞果位來說,行者斷三結(我見、戒禁取、疑)得證初果,晉升為聖者之林。由於初果聖者已斷了生死根源之我見,剩下的煩惱(修所斷惑),無論作惡、行善、修定,只會滋潤故業,使有情往來人間天上,頂多維持七番生死。故慧遠說「超登上位者」,「宿殃雖積,功不在治,理自安消,非三報之所及」。
另外,道生著《善不受報論》,闡述「善不受報」義。雖然受到僧鏡的質疑,但僧璩馬上寫了《述道生善不受報義》回應;時至齊代,隱士劉虯尚提倡善不受報義。 [45] 顯然地,道生之善不受報論,曾引起正反意見的論辯,非只是陽春清唱而已。道生善不受報之原義如何?由於道生原作已佚失,只能從道生的其他著作,或其他學者的引述,得到一鱗片爪的消息。如三論宗嘉祥吉藏,在《法華義疏》說:
問:低頭舉手善,雲何成佛?答:昔竺道生著《善不受報論》,明一毫之善,並皆成佛,不受生死之報。今見《瓔珞經》亦有此義。成論師雲:「一念善有習、報兩因。報因則感於人天;習因牽性相生作佛。」[吉藏:]今明此義並成難解,經雲:「有所得善,不動不出。」凡夫習因之善既有所得,雲何得成佛耶!則以此言還責生法師也。今明善有受報、不受報義:有所得善,受有所得報;無所得善,受無所得報,謂受報義也。有所得善,不受無所得報;無所得善,不受有所得報,謂不受報義也。故《大品》雲:「有所得善,不動不出;無所得善,能動能出」。即是證也。(吉藏《法華義疏》卷4,大正34,505上) [46]
依據嘉祥吉藏的引述,道生認為:即使「一毫之善,並皆成佛,不受生死之報」,是「善不受報」義。吉藏並說:道生的主張,「今見《瓔珞經》亦有此義」。《瓔珞經》〈佛母品〉說:「一切善[受]佛果,無明受有為生滅之果,是故善果從善因生,是故惡果從惡因生,故名善不受生滅之果,唯受常佛之果。」 [47] 因此,吉藏評論道生之善不受報,符合於《瓔珞經》義;但吉藏不完全認可道生的說法,他質疑道生:「凡夫習因之善既有所得,雲何得成佛耶!」接著舉《般若經》「有所得善,不動不出;無所得善,能動能出」作為教證,證成自己「善有受報、不受報義:有所得善,受有所得報;無所得善,受無所得報,謂受報義」的觀點。吉藏不同意道生學說的主要因素,在於:吉藏是三論宗之集大成者,受般若及三論影響特深。《般若經》說:布施必須三輪體空,著三輪而布施者,是世間布施波羅蜜,「以與世間共行故,不動不出世間法故」。反之,則「不與世間同共行故,能動能出世間法故」,是出世間布施波羅蜜。 [48] 吉藏意說:善是否受報,受那一類果報,報果大小等,端看行者是否以「無所執」而作諸善事,亦即取決於是否與空性慧相應(無所得為方便)而定。這是吉藏的見解,道生的原義如何呢?
道生以為:「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而「無為是表理之法,故無實功德利。」 [49] 這是說,有為法,才有所謂之利益罪福;無為法,是詮表無生滅變化之絕對理體,超越名相分別,則無功德罪福可言。倘以「貪報行禪,則有味於行矣,既於行有味,報必惑焉。夫惑報者,縛在生矣」;若能「以無相為受持之福,福無盡者也。」 [50] 故而「因善伏惡,得名人天業,其實非善,是受報也,事。」又說:「畜生等有富樂,人中果報有貧苦事。」 [51] 行者唯有放舍行善可得善報之貪念,不執相分別而行,才是真實行善、真實修行。於是道生說「衣食供養,本以施功緻福,非求理之法,據此正可生人天之中,終不得成佛也。」 [52]
探討道生唱「善不受報」的學論依據,正如慧琳《竺道生法師誄》文說:「象者理之所假,執象則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則愚矣。」 [53] 而且,道生說「無為是表理之法,故無實功德利」,就透露出道生也受到《般若》掃蕩一切的影響。不過,還要留意的是,《大般泥洹經》說:佛、法、僧三寶,皆是常住、無為。 [54] 道生亦主張:「乖理為造,故三寶皆無為。」 [55] 佛是超越現象無為無造之理體,故無五蘊和合的佛(無人佛),生身只是化現而已;既然三寶皆是無為法,那麼供養三寶亦是無實功德利益了。顯然,道生的《善不受報論》,還與他的「佛陀觀」有關(受《泥洹經》影響)。這部分,留待「法身無色」再作說明。
道生的《善不受報論》,導師在著作中,曾加以論列,如《勝鬘經講記》解釋「攝受正法」時說:「《菩薩本業瓔珞經》說:『一切善受佛果,無明受有為生滅之果。是故善果從善因生,惡果從惡因生。故名善不受生滅之果,唯受常佛之果』。所以道生法師說:『善不受報』。雖因善業而感人天樂果,究其實,人天善法是成佛因,一切善法從攝受正法而來。」 [56] 在《成佛之道》詮釋「一切諸善法,同歸於佛道;所有眾生類,究竟得成佛」頌文,則說:從一佛乘的立場來說,「一切諸善法」,都是「同歸於佛道」的。不但是出世的三乘善法,歸於佛道,就是人乘、天乘善法,世間的一切,如一念善心,一毫善行,都是會歸於佛道的。古代有「善不受報」的名論;眾生的流轉生死,是由於煩惱及業。生人及天,並不由於善法,而是與善法相雜的煩惱(有漏善)。所以,一切眾生,「初一念識異木石,生得善,生得惡」,生來都是有善的,所以都有向上、向樂、向光明的趣向。沒有以佛道為宗時,就演成種種歧途,種種外道,生人,生天。如一旦發見究竟目標,歸心於佛乘時,這一切都是成佛的方便。所以修學佛法的,應不廢一切善法,攝一切善法,同歸於佛道,才是佛法的真實意趣! [57]
(四)小 結
上來從印度部派佛教的「善非有因」,談到中國道生的「善不受報論」。筆者認為:道生主張善不受報,與其重慧的風格有關。何以故?部派佛教中,有部重定,認為異生用世俗道、用修道能斷諸煩惱, [58] 故主張「異生能斷欲界,乃至無所有處見、修所斷煩惱,唯除有頂」(大正27,465上)。譬喻者重慧,依據「若以聖慧見法斷者,是名真斷」之聖教,認為唯有聖無漏慧斷煩惱,才是真正的斷煩惱,異生無有聖無漏慧,絕不能斷諸煩惱,故說「異生不能斷諸煩惱」;譬喻師法救亦說「異生無有斷隨眠義,但能伏纏」(大正27,264 中)。化地部也是重慧的學派, [59] 他同樣主張「異生不斷欲貪、嗔恚」,又說「善非有因」(大正49,17上)。依據《高僧傳》記載,道生常以「入道之要,慧解為本」,故「鑽仰群經,斟酌雜論,萬里隨法,不憚疲苦」(大正50,366下)。以慧解為本,自然是重慧的。印度重慧的化地部,言「善非有因」;中國重慧的道生,也唱「善不善報」。印、中學者同奏「毫微之善皆是成佛正因」之曲調,這是頗耐人尋味的事。
五、頓悟成佛
修道斷煩惱證解脫,為學佛者修行的目標。從凡夫地到超凡入聖、到究竟解脫,其斷煩惱證解脫的過程,是頓悟還是漸悟?在印度、在中國,都是諍論的問題。以中國佛教來說,早期慧觀、曇無成持漸悟義,慧觀著有《漸悟論》,曇無成作《明漸論》,申明漸修漸悟義。道生著《頓悟成佛論》,闡揚漸修頓悟義;謝靈運作《辯宗論》,闡述道生之頓悟學 [60] ;禪宗(南禪),則特以頓修頓悟發明法門之殊勝,不但為中國佛教放一異彩,也創開了有自信、有理想,謹嚴樸實而勇於革新的南中國精神。這裡,只說明道生頓悟的階次及大小頓悟的諍論點。
中國佛教,主張頓悟的,有大頓悟和小頓悟之分,如齊代隱士劉虯說:
尋得旨之匠,起自支、安。支公之論無生,以七住為道慧陰足,十住則群方與能。在跡斯異,語照則一。安公之辯異觀,三乘者始簣之因稱,定慧者終成之實錄。此謂始求可隨根三,入解則其慧不二。生公雲:道品可以泥洹,非羅漢之名;六度可以至佛,非樹王之謂。斬木之喻,木成故尺寸可漸;無生之證,生盡故其照必頓。」(齊?劉虯《無量壽經》序,大正52,68中~下)
支道琳「七住為道慧陰足,十住則群方與能」,這是說,行者在七住時,已斷盡一切煩惱,獲得無生法忍。行者在頓斷諸結時,頓悟空性,即能圓照一切(道慧陰足),是為頓悟;在十住時,則能感通十方(群方與能)。七、八、九、十住,其階次(跡)雖有不同,般若之照,前後並無二致。道生則不然,他說「三十七道品、六度是修行的方便,還未至極果;一旦證入無生,即頓悟空性。」亦即道生認為:「由教而信則有日進之功,非漸所明則無入照之分,然向道善心起,損累出垢伏,伏似無同,善似惡乖,此所務不俱,非心本無累,至夫一悟萬類同盡耳。」 [61] 意思是說,行者精進地用功,日漸地伏諸煩惱(積學無限),似乎是漸入的。但若非「心本無累」,則無法證入(鑒寂微妙,不容階級),必須斷盡一切煩惱,再沒有絲毫戲論存在,才能證入,一旦大悟,則「萬類同盡」,一了百了,無欠無餘。因此,唯金剛道斷盡一切煩惱,成為佛陀(大覺者),才是真悟;在此之前,煩惱未斷,尚在生死大夢中(未覺)。
此中,支道林(道安類同)七住斷盡一切煩惱,悟無生法忍,史稱為「小頓悟」;道生之「七住菩薩伏三界結」 [62] ,唯成佛才是真悟,被稱為「大頓悟」。大頓悟和小頓悟的差異點,在於:斷盡一切煩惱、頓悟空性的階位,究竟是在七住(或說七地),還是金剛道。如嘉祥吉藏說:
大頓悟義,此是竺道生所辨。彼雲:果報是變謝之場,生死是大夢之境。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無復所見也。又有小頓悟義,明七地悟生死無所有。此出大論,大論雲:譬如人夢中度河,作諸竹筏,運手動足而去,此覺都無所有。七地菩薩亦爾,生死已來,至六地已還,如夢所見;七地菩薩豁然而悟也。(吉藏《二諦義》卷3,大正45,111中) [63]
道生「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由金剛道斷盡一切煩惱,頓悟成佛;此說法可以溯源到部派佛教時代,「頓斷沙門」就是這樣主張的,如《大毗婆沙論》卷90說:
有執:金剛喻定現在前時,頓斷一切三界見、修所斷煩惱,此前諸位唯能伏纏,於諸隨眠皆未能斷,如頓斷沙門。彼說:頓覺得無學果,如夢覺時頓舍惛睡。[論主:]為遮彼意,顯斷隨眠分位差別有八十九,此諸位中皆證滅故。(大正27,465下)
以有部漸次證果的階次來說,斷三結(我見、戒禁取、疑)得證初果;斷欲界前六品修惑,得證二果;斷盡欲界九品修所斷惑,得證三果;斷盡三界見、修所斷惑,得證阿羅漢果。何故頓斷沙門卻說:「金剛喻定現在前時,頓斷一切三界見、修所斷煩惱,此前諸位唯能伏纏」,「頓覺得無學果」呢?另一則說:
有執:一切煩惱皆悉頓斷,無漸斷義。彼作是說:金剛喻定現在前時,煩惱頓斷;即由彼定斷一切惑,是故說名金剛喻定。猶如金剛,能破鐵石牙骨貝玉末尼等故。彼雖許有四沙門果,然斷煩惱要金剛定。問:前之三果未能斷惑,何用立為?彼作是答:前之三果伏諸煩惱,引金剛定今現在前,方能永斷,故非無用。譬如農夫,左手握草,右執利鐮,一時刈斷。[論主:]為遮彼意,顯諸煩惱有二對治,謂見及修二道差別,一一現前皆能永斷。(《大毗婆沙論》卷51,大正27,264下;《阿毗曇毗婆沙論》卷28,大正28,205下) [64]
頓斷沙門認為:四沙門果中,前三果,不是斷煩惱獲得的果位,只是「伏諸煩惱」而已;唯有金剛喻定才能斷煩惱,當「金剛喻定現在前時,一切煩惱一時斷」,得證阿羅漢果。真正地斷煩惱,一定得靠「金剛喻定」來斷;否則,只能算是伏諸煩惱。 [65] 在《大毗婆沙論》中,頓斷沙門的學說,並不是有部正義,記載的資料也不夠齊全;不過,頓斷沙門「前之三果伏諸煩惱」,「頓覺得無學果,如夢覺時頓舍惛睡」,由此論點來看,道生的頓悟成佛說(漸學頓悟):「七住菩薩伏三界結」;用金剛道斷煩惱,「唯佛斷惑,爾前未斷,故佛名為覺,爾前未覺」,是近於頓斷沙門的主張了。
問:若地前伏、初地斷者,何得釋論雲:初地時未舍結、七地方斷耶?答:眾師不同,生公用大頓悟義,唯佛斷惑,爾前未斷,故佛名為覺,爾前未覺。瑤師用小頓悟義,七地方斷。引向文證之,今明皆無妨。大經雲:唯佛明眼見佛性。十地已還皆稱聞見,即唯佛斷惑,爾前不斷也。初地以來,但斷粗累、未除細惑,故雲不斷;七地除細,故言斷耳。故各有其義,不應偏執。(吉藏《大乘玄論》卷4,大正45,60中~下)
吉藏認為:菩薩在「初地以來,但斷粗累、未除細惑,故雲不斷;七地除細,故言斷」,故大、小頓悟說(生、瑤二師)都只各得一邊而已。
不過,進一步探尋造成大、小頓悟異說背後的原因,實肇因於菩薩修行的階位,聖教記載不盡相同,學者所依典籍不一,自然就出現異說紛紜的現象。如菩薩「無生法忍」的階位,經論中有不同說法:「一、有說:二乘若斷若智,都是菩薩無生法忍;二、有說:七住地得無生法忍;三、有說:八地得無生忍。」 [66] 以聖教之記載不一,反映於中國佛教,即出現了大、小頓悟說。持小頓悟者,如支道林、道安、法瑤、僧肇等,都主張「七地以上悟無生忍」(或說七住以上);持大頓悟的道生,則唯有佛斷惑,爾前未斷。 [67] 此中,值得留意的是,僧肇、道生同為羅什門下,何故一主小頓悟、一主大頓悟呢?且看羅什的意見:
羅什曰:二乘法以三十四心成道,大乘中唯以一念則豁然大悟,具一切智也。…生曰:一念無不知者,始乎大悟時也,以向諸行終得此事,故以名焉。以直心為行初,義極一念知一切法,不亦是得佛之處乎!(《注維摩詰經》卷4,大正38,365上)
羅什意說,聲聞佛法,最後身菩薩,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仍是凡夫眾生,直到依第四靜慮引起暖、頂、忍、世第一法,入正性離生,以三十四心頓證菩提,成為聖者佛陀。 [68] 大乘佛教,佛坐道場(尚未成佛),以最後一念的金剛之慧,一時斷盡煩惱習氣而成佛,即豁然大悟,具一切智。如大乘經說:「佛以一念慧,斷一切煩惱習,所有應知應見,無不通達。」 [69] 此中,「唯以一念則豁然大悟,具一切智」,即唯有成佛才是大頓悟。道生說:「一念無不知者,始乎大悟時也,以向諸行終得此事,…一念知一切法,不亦是得佛之處」,這還是道生一貫的主張:漸修頓悟,直至成佛才是大頓悟。然則,羅什傳龍樹中觀學,七住斷一切煩惱(或說七地),頓悟空性,得無生法忍;依此頓悟的空性(以無所得為方便),隨機應物,行成熟有情、嚴凈國土事,直至成佛。 [70] 因此,唯佛是大頓悟具一切智,可說羅什和道生相同。 [71] 七住得無生法忍,即頓悟空性,這一點上,則和道生七住伏三界煩惱,直到成佛才是頓悟不同,蓋羅什是七住斷一切煩惱、頓悟空性,自利已具(了脫生死),唯利他事(菩薩道)尚未圓滿,依此般若慧攝導萬行,因圓果滿,金剛慧斷余習而成佛,是為大頓悟。
總之,小頓悟者認為七地得無生忍,頓斷一切煩惱,即是頓悟;從此以後,與空相應,萬行都無相無緣,以方便善巧慧行嚴土熟生事。 [72] 大頓悟者則認為必須斷盡一切煩惱習氣,才是頓悟,從凡夫直修到成佛頓悟,才是一切智人。僧肇、道生的差異,還在於:僧肇本於羅什傳龍樹性空學,七住斷盡一切煩惱,達一切畢竟空,入無生法忍,而言頓悟;以廣大的利他行尚未圓滿及尚有習氣,也不妨說他是小頓悟。道生則承續羅什「唯以一念則豁然大悟,具一切智」,而主「金剛後心,豁然大悟」,唯成佛為大頓悟;然則,「七住菩薩伏三界結」,直到以金剛道斷盡煩惱習氣而成佛才是真悟,約究竟佛位圓滿而說頓悟,這是道生別具一格的解說。
關於道生的頓悟成佛,謝靈運《辯宗論》說:「有新論道士,以為鑒寂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今去釋氏之漸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極。一極異漸悟,能至非殆庶」。導師依據《辯宗論》的說辭,發現道生體見的「真知」、「鑒寂微妙」,是真常論者的悟境。以自得的鑒寂微妙、真知為理境,唱一悟則「萬類同盡」,這樣的漸學頓悟說,是融貫儒釋,糅合真常佛性的思想。 [73] 還要留意的,道生之漸學頓悟,一悟就究竟成佛,與禪宗學者專提向上一著的直下頓悟,思想上有很大的差異,不能把二者之頓悟畫為等號。 [74]
依據嘉祥吉藏的記載,道生著《法身無凈土論》,以法身無色義,闡明法身佛無凈土。 [77] 何以法身無色呢?道生說: 人佛者,五陰合成耳。若有,便應色即是佛。若色不即是佛,便應色外有佛也。色外有佛,又有三種:佛在色中;色在佛中;色屬佛也。若色即是佛,不應待四也。若色外有佛,不應待色也。若色中有佛,佛無常矣。若佛中有色,佛有分矣。若色屬佛,色不可變矣。色者色之事也,如者色不異也,性者無本為色也。既言其事,事或可改,故言如也。雖曰不改,本或不然,故言性也。然則要備三義,然後成色義也。(《注維摩詰經》卷9,大正38,410中) 佛是超越現象無為無造之理體,故無五蘊和合的佛(無「人佛」)。換言之,無父母所生佛,生身只是化現而已。道生主張「無人佛」的理由是:「若有人佛者,便應從四大起而有也。夫從四大起而有者,是生死人也。佛不然矣,於應為有,佛常無也」;「有人佛者,要從六入積惑而出也。既無有積,夫有人佛乎!」 [78] 道生意說,從四大而有之身,是生死人;佛則不然,佛是應眾生機感而化現的,故無五蘊和合的佛(人佛)。既然「無人佛」,則豈有「佛身」可言呢? 生曰:夫佛身者,丈六體也。丈六體者,從法身出也。以從出名之故,曰即法身也。法者,無非法義也。無非法義者,即無相實也。身者,此義之體也。法身真實,丈六應假,將何以明之哉?悟乎法者,封惑永盡,彷彿亦除,妙絕三界之表,理冥無形之境。形既已無,故能無不形;三界既絕,故能無不界。無不界、無不形者,唯感是應,佛無為也。至於形之巨細,壽之修短,皆是接眾生之影跡,非佛實也。眾生若無感,則不現矣。非佛不欲接,眾生不致,故自絕耳。若不致而為現者,未之有也。譬日之麗天,而影在眾器,萬影萬形,皆是器之所取,豈日為乎?器若無水,則不現矣。非日不欲現,器不致故自絕耳。然則丈六之與八尺,皆是眾生心水中佛也。佛常無形,豈有二哉!以前眾患皆由有身,故令樂佛身也。然佛身跡交在有,雖復精粗之殊,至於無常,不應有異,而令樂之,宜明其意。既雲即是法身,非徒使知無有身患,乃所以用斷一切眾生病矣。斯又引使樂法,樂法之行下法,是以行於法者,得佛身也。(《注維摩詰經》,大正38,343上~中) 道生認為:丈六佛身(色身),從法身佛出,依所出處得名,故稱之為法身。法身佛,「妙絕三界之表,理冥無形之境」,出過三界,超越三世,無來無去,常住無為(不生不滅),無形無相,無病不痛。 [79] 然佛「形之巨細,壽之修短,皆是接眾生之影跡,非佛實也,眾生若無感,則不現」,「丈六之與八尺,皆是眾生心水中佛」。這是說,佛之法身,無形無相,為了接引眾生而示現形相(色身佛);此色身佛,乃「唯感是應」:眾生有機感,佛必然垂應,感應道交,故得以見佛。 這裡,要注意的是:法身佛,無形無相,此即「法身無色」;常住無為,則是「壽量無邊」。 [80] 色身佛,是應眾生之機感,才垂現世間,此即「應有緣論」;從法身佛出,非真實身,身非真實,故無定相、無壽可言,要說壽命,則以「百姓為壽」。如道生《法華經疏》說: 夫色身佛者,皆應現而有,無定實形。形苟不實,豈壽哉!然則萬(同「萬」)形同致,古今為一,古亦今也,今亦古矣,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若有時不有,有處不在者,於物然耳,聖不爾也,是以極設長壽言伽耶是之。若伽耶是者,非復伽耶;伽耶既非,彼長壽豈獨是乎!長短斯非,則所以長短存焉!(道生《法華經疏》,卍續150,818下) [81] 道生意說:色身佛,似乎壽有長短,如釋迦佛八十歲入滅。然色身佛乃應眾生機感而化現的身相,非真實身;身非真實,故無固定形相、無壽命可言。而且,色身從法身出,法身出過三界、超越三世,不生不滅,因此佛應該是「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既然如是,為什麼現實世間卻是「有時不有,有處不在」呢?這完全取決於眾生是否需要而定(感應),並非佛有時出世、有時不出世,有地方出現、有地方不出現。要說佛的壽命,則佛「以百姓為壽」 [82] 。亦即在道生的意趣中,佛壽是非常、亦非無常的:色身佛是應眾生之機感而出現世間,壽命似有長短(無常);法身佛則超越三世,不生不滅,佛壽是無量無邊(常)。然則,色身從法身而出,非真實身;身非真實,即無固定身相、壽命可言。這樣,佛壽則是非常、亦非無常。 然「法者,無非法義也;無非法義者,即無相實」,又「悟乎法者,封惑永盡,彷彿亦除,妙絕三界之表,理冥無形之境」,故而「以體法為佛,不可離法有佛也。若不離法有佛,佛是法也,然則佛亦法矣」;「亦以體法為眾」。因此,道生說「乖理為造,故三寶皆無為也。」 [83] 這裡,有一問題:道生認為「三寶皆無為」,「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無為是表理之法,故無實功德利。」 [84] 那麼,供養三寶豈不是無實功德利益了嗎?道生答道:「貪樂,是無窮法,為有為也」;倘若去除希冀果報功德之執見,不奢求利益功德等,則「無利之利,真利也。」 [85] 如此一來,正可與(前面所說)道生之「善不受報」相互輝映了。 以上,說明道生「法身無色」之理論依據及其相關問題。由法身無色的探討中,發現他與「佛無凈土」、「應有緣」論等,有思想的關連。接著,說明何以佛無凈土?
(二)佛無凈土
道生認為:法身無色、無為,無形、無相,「非四大起,同於虛空」,故唱言法身佛「無凈土」。如道生說: 夫國土者,是眾生封疆之域。其中無穢,謂之為凈。無穢為無,封疆為有;有生於惑,無生於解。其解若成,其惑方盡。始解是菩薩本化,自應終就使成,既成就為統國,有屬佛之跡。就本隨於所化,義為取彼之國,既雲取彼,非自造之謂,若自造,則無所統,無有眾生,何所成就哉!(《注維摩詰經》卷1,大正38,334下) 道生以為:國土,是有情眾生的住處,有凈、有穢。若無污穢,即是凈土;反之,則是穢土。若心無執著(無穢),則無所謂國土;若執著有固定之疆域,則有國土。眾生之執有國土,起因於受到煩惱蠱惑妄執謂有;若能去除煩惱執著,則無凈穢、無國土可言。菩薩之度化眾生往生凈土,並不是離開穢土,去打造另一個凈土世界,而是轉化穢土使之成為凈土(無穢,謂之為凈),因此,菩薩不是「自造」凈土。 [86] 就因為菩薩無自造凈土,故能以大慈悲力饒益眾生。 [87] 既然可以轉穢土為凈土,何以卻說「佛無凈土」呢?道生《法華經疏》說: 事象方成,累之所得。聖既會理,則纖爾累亡;累亡故,豈容有國土者乎!雖曰無土,而無不土;無身、無名,而身名愈有。故知國土、名號、授記之義者,應物而然,引之不足耳。(《法華經疏》,卍續150,811上~下) 「事象方成,累之所得。聖既會理,則纖爾累亡」,這還是就眾生情執繫纍故有森羅萬象(國土)可言;聖者體會真理,已無絲毫情執繫纍,既無情執繫纍,則豈有國土哉!然而,要注意的是,聖者「纖爾累亡」,則「雖曰無土,而無不土;無身、無名,而身名愈有」。言下之意是說,聖人(佛陀)既然已斷盡一切煩惱系縛,則何處不是國土、不是凈土。經中之說「國土、名號、授記」等,「應物而然」,為作度生之權巧方便,不是真實義。如《法華經疏》說: 既見佛之不在,良以眾生穢惡。以穢不在,則無穢必在,無必在穢,故寄七珍明之。寄七珍明之者,明無石砂之穢耳。本自不言其體非穢,於無形而論,亦何異穢質。然則無穢之凈,乃是無土之義,寄土言無,故言凈土。無土之凈,豈非法身之所託哉!至於穢惡被燒,自是眾生罪報,亦何傷無不在、無不凈乎?是以眾生見燒,而凈土不毀,且今(令)人情欣美尚好。若聞凈土不毀,則生企慕意深。借事通玄,所益多矣!(道生《法華經疏》,卍續150,819下~820上) [88] 眾生穢惡,故不能見國土;倘垢穢盡除,則「無穢之凈,乃是無土之義,寄土言無,故言凈土」。道生的意趣中,法身無色,無形無相,非四大起,同於虛空,故法身無凈土。所謂「無土」,是指垢穢盡除之凈土。亦即眾生去除垢穢後轉穢土為凈土,此無垢穢之絕對凈土,是為「無土」義。佛無凈土,契經之所以言凈土者,乃是「借事通玄」,為令人「欣美尚好」、「企慕意深」,趣向於佛道故。此為道生主張「佛無凈土」的意趣所在。
(三)應有緣 [89]
前面說過,色身佛乃應眾生之機感而出現世間,壽命似有長短(無常);法身佛則超越三世,不生不滅,佛壽是無量無邊(常)。然則,色身從法身出,非真實身;身非真實,即無定相、壽命可言。這樣,要說佛壽則是非常、亦非無常。色身佛是應眾生機感而示現人間,於是道生說:「如來何壽?以百姓為壽耳」;「以百姓壽為壽,感必出矣!」 [90] 這是道生「應有緣」的真義。如道生說: 夫佛身者,…無不界無不形者,唯感是應,佛無為也。至於形之巨細,壽之修短,皆是接眾生之影跡,非佛實也。眾生若無感,則不現矣。非佛不欲接,眾生不致,故自絕耳。若不致而為現者,未之有也。(《注維摩詰經》卷2,大正38,343上) 佛身,「無不界無不形者,唯感是應」;「眾生若無感,則不現矣。非佛不欲接,眾生不致,故自絕耳」。意思是說,佛無時無刻都存在;之所以「有時不有,有處不在」者,那是眾生沒有機感,佛才沒有垂應。易言之,佛遍一切處,只要眾生需要,佛定現身接引。 然而,如何能確定佛必然會應赴眾生之機感呢?道生說:「佛理常在其心,念之便至矣」。 [91] 又說:「若化眾生,似復在此在彼也,在此在彼者,應化之跡耳」;「東感則東,西感則西,豈在方哉」;「應見者示,應聞者說,佛本無示無說」;「以六度為體,故能有如向之應耳」;「六度以誠實為道」;「既度既誠,便應有感為來,感盡則去也」。 [92] 由此可知:道生的「感應」說,主要是立足於:法身佛遍一切處,眾生若無機感,則佛無垂應;佛理常在其心,則念之便至。這一點,正如《華嚴經》說:「佛身充滿於法界,普現一切眾生前,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恆處此菩提座。」 [93] 然佛陀應眾生機感而垂應,是有心而應還是無心而應?教界仍有不同意見: 生法師雲:感應有緣,或同(「因」之誤寫)生苦處,共於悲愍,或因愛欲,共於結縛,或因善法,還於開道。故有心而應也。(陳?慧達《肇論疏》,卍續150,841上~下) 生法師雲:「照緣而應,應必在智。」此言「應必在智」,此即是作心而應也。…安、肇二師與瑤法師雲:聖人無心而應,應不在智。(唐?均正《大乘四論玄義》,卍續74,79上) 道生主張佛陀「有心而應」——應有緣;道安、僧肇、法瑤法師等卻認為「無心而應」——應無緣。探尋道生主張應有緣的學理依據,還在於道生以真理為佛之法身。佛陀是體悟真理的覺者,有情若能常與佛理相應,佛陀必然隨有情之意念,無遠弗屆的應其機。果然如此,則不必惆悵生不逢佛、生在邊地了!
(四)小 結
道生法師由「法身無色」之理論為基點,安立「佛無凈土」及「應有緣」論,由此建構的「佛陀觀」,大部分吻合於六卷本的《大般泥洹經》義。 [94] 如經說:「如來身者,是常住身,是不壞身,是金剛身,非穢食身:是則法身當作是觀」;「如來常住,非變易法,非磨滅法,當知此身非穢食身,於此世界應化之身」。「如來法身真實,無有變異,為眾生故,以方便身現種種相,如良藥樹,如來亦然,為眾生故,現百千變隨順世間,是故如來是常住法」。「如來常住,法僧、亦然;此三事者,非無常法,常住不變。」 [95] 以上經文,說明法身佛常住;為眾生故,示現種種色相;佛法僧三寶皆是無為。又,經說:佛壽實無有量,示現人間,「隨受化者現老、病、死」;隨順世間,而「現三種壽:為諸眾生、聲聞、緣覺現短壽相,斯等見已,心則悲嘆:一何怪哉如來短壽!為諸菩薩現其中壽,若至一劫,若過一劫。唯佛觀佛,其壽無量。」 [96] 此則是道生主張佛「以百姓壽為壽」之依據。經以上之比對,可以發現:道生之「佛身觀」,深受《大般泥洹經》(及《法華》)之影響。
七、後記
導師在〈點頭頑石話生公〉說:「道生法師的見地,得力在《般若》、《法華》、《涅槃》。」[97] 經由以上闡提有佛性、佛性當有、善不受報、頓悟成佛、法身無色、佛無凈土、應有緣論等的探討,可以肯定的是:《般若》、《法華》、《涅槃》,的確是啟發道生不斷提出卓越見地的思想源頭。例如:道生,拂拭儒、釋的名跡,擷取儒、釋的精英,超脫名相,從玄悟的理境中,提出(漸修的)「頓悟成佛」說。自《般若》掃蕩一切得來的見地,以「無為是表理之法,故無實功德利」,闡明一毫之善並皆成佛、不受生死之報的「善不受報」。由《泥洹經》眾生皆有如來性,洞入幽微,孤明先發,唱「闡提有佛性」、「佛性當有」論。依《法華》、《涅槃》等之三乘是方便,真佛常住不變,開展了「法身無色」、「佛無凈土」、「應有緣」的佛身觀。即便如此,不可忽視的是,道生重慧學,鑽仰群經,「潛思日久,徹悟言外」,在鑒寂微妙地理境中,發表的卓越特見,彼此都有內在的關連性。如闡提有佛性與佛性當有,善不受報與佛身觀,法身無色、佛無凈土及應有緣等;由此,也表顯了道生能綜貫所學,咀嚼菁英,不是依文作釋的守文者! 末了,還要一提的事是,導師贊揚道生:有淡泊的操持,卓越的深見,真誠的勇氣。最難能可貴的,道生覺得「征名貴實,惑於虛誕;求心應事,芒昧格言」;於是「收迷獨運,存履遺跡」,使「釋迦之旨,瞭然可尋;珍怪之辭,皆成通論」的精神。這精神之難能可貴在於:道生體悟到「經典東流,譯人重隔,多守滯文,鮮見圓意。若忘筌取魚,始可以言道。」[98] 因此,道生本於佛法的見地,去除虛妄怪誕的神話,超脫印度民間習俗,使佛教適合中國的民情,以助佛教真理的顯揚。導師曾慨嘆:道生凈化、抉擇佛法及不肯阿世取容的精神,「在兩千年的中國佛教中,能有幾人!」儘管如此,在現代佛教,筆者也看到了那一勇者的菩薩身影:「能立本於根本佛教的純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99] 導師可說是道生法師難得的知音,二位所處的時代背景、學思意趣容有不同,真誠為法獻身的精神,則是古今一同。
注釋:
[1] 道生法師(355?~434),以為「入道之要,慧解為本,故鑽仰群經,斟酌雜論,萬里隨法,不憚疲苦」。與慧睿、慧嚴同游長安,從羅什受業,關中僧眾,「咸謂神悟」。406頃,回南方。研讀六卷《泥洹》,「剖析經理,洞入幽微,乃說一闡提可以成佛」。於時大本《涅槃經》未傳南方,舊學以邪說而擯(429頃)。傳雲曾在吳之虎丘山對石頭說法,而傳出「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之美談。宋元嘉十一年(434)冬十一月,亡於廬山精舍法座上。(梁《高僧傳》卷7,大正50,366中~367上)
[3] (1)〈點頭頑石話生公〉,收錄於《佛教史地考論》,頁377~400。(2)印順導師在〈中國佛教史略〉中說:「南朝佛教承東晉般若玄學的法統,汲取鳩摩羅什翻譯之龍樹、提婆性空學而闡發之,一帆風順,至唐初始漸衰。然由於真常唯心、虛妄唯識之經論輸入日多,影響所及,南朝佛教彌漫著真常色彩,真空與妙有結合,奠定南朝佛教的特色。在此學風轉變之時,覺賢、道生之被擯,是其機扭。」(《佛教史地考論》,頁20~22)
[4] 道生「七珍論」包括《善不受報論》、《頓悟成佛論》、《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凈土論》、《應有緣論》等,筆者未把《二諦論》納入探討對象,實因此論資料太少,不成篇章。「闡提有佛性」,是道生被擯出僧團的關鍵;它和「佛性當有論」有密切關係,故而取入一並探討。
[5] 《別譯雜阿含經》卷4,大正2,398中;《佛說給孤獨長者女得度因緣經》卷3,大正2,854上。
[6] 一闡提成佛說,出自北本《大般涅槃經》卷22(大正12,493中~494上)。此經為曇無讖在北涼玄始十年(421)翻譯完成,到元嘉七年(430),才傳來建業。道生研讀(法顯和覺賢共譯之)六卷《泥洹經》,尚雲:「一闡提人無佛性」。所以當時道生提出「一闡提人皆得成佛」,並無經典可據。
[7] 「生曰:稟氣二儀者,皆是涅槃正因。三界受生,蓋唯惑果。闡提是含生之類,何得獨無佛性?蓋此[泥洹]《經》度未盡耳!」(日本?宗法師《一乘佛性慧日抄》卷4,大正70,173下)
[8] 《大般涅槃經》卷28,大正12,530下,533中。
[9] 《大般泥洹經》卷5,大正12,883中;883下~884上;886下。
[10] 《大般泥洹經》卷5,大正12,891中、889中;同經卷6,大正12,891下、893中。
[11] 《大般泥洹經》卷6,大正12,897下;同經卷3,大正12,872下。
[12] 《大般泥洹經》卷6,大正12,892上;893上。
[13] 《大般泥洹經》卷3,大正12,873下。
[14] 《大般泥洹經》卷6,大正12,894下~895下。
[15] 《大般泥洹經》卷6說:「我泥洹後正法未滅八十餘年,此《摩訶衍般泥洹經》於閻浮提流行於世。諸惡比丘寬縱懈怠,眾魔伴黨壞亂正法。…此《摩訶衍般泥洹經》,我般泥洹後正法衰滅,於時此經流布南方,為彼眾邪異說非法雲雨之所漂沒。時彼南方護法菩薩,當持此契經來詣罽賓,潛伏地中,及諸一切摩訶衍方等契經於此而沒。」(大正12,894下~895上)
[16] (1)《增一阿含》卷47,大正2,804下。(2)《根有律?破僧事》卷10,大正24,150上~中。
[17] (1)《大毗婆沙論》卷176,大正27,885下~886上。(2)所謂種順解脫分善根者,即佛弟子,或聽聞佛法,如理思惟,或布施,或持戒,若能發「增上意樂,欣求涅槃,厭背生死,隨起少分施戒聞善,即能決定種此善根」(卷7,大正27,35中)。反之,縱使嫻熟三藏,及通達世俗外道諸論,若不種順解脫分善根,亦將長夜生死輪回(卷176,大正27,885中)。
[18] (1)斷善根已,於現法中還能續不?見《大毗婆沙論》卷35,大正27,184上~中。(2)若現法中續善根者,現身能否入正性離生?[論主]評曰:「彼能引起順決擇分,亦復能入正性離生,乃至能得阿羅漢果。如嗢羯吒婆羅門等,斷善根已,尊者舍利子為其說法,令續善根,漸得見諦,乃至究竟。」(大正27,184下)
[19] 《大毗婆沙論》卷114,大正27,593中。
[20] 《佛說無垢稱經》卷4,大正14,575下~576上。另外,《阿闍世王經》卷上,大正15,395中;《首楞嚴三昧經》卷2,大正15,643上;《如幻三昧經》卷上,大正12,137上~中;《維摩詰所說經》卷中,大正14,549中等,亦有相同記載。
[21] (1)《大般涅槃經》卷20:「一闡提輩分別有二:一者、得現在善根;二者、得後世善根。如來善知一闡提輩能於現在得善根者,則為說法;後世得者亦為說法,今雖無益作後世因,是故如來為闡提演說法要。一闡提者復有二種:一者、利根;二者、中根。利根之人,於現在世能得善根;中根之人,後世則得,諸佛世尊不空說法。」(大正12,482中)(2)《入楞伽經》:佛言:「大慧!一闡提者,有二種。何等為二?一者、焚燒一切善根;二者、憐愍一切眾生,作盡一切眾生界願。…佛告大慧菩薩摩訶薩:一闡提常不入涅槃。何以故?以能善知一切諸法本來涅槃,是故不入涅槃,非舍一切善根闡提。何以故?大慧!彼舍一切善根闡提,若值諸佛善知識等,發菩提心,生諸善根,便證涅槃。何以故?大慧!諸佛如來不舍一切諸眾生故。是故,大慧!菩薩一闡提常不入涅槃。」(《入楞伽經》卷2,大正16,527上~中;《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1,大正16,487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