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哲學象徵 第一章 公案頌古與本原心性

  禪宗哲學象徵 第一章 公案頌古與本原心性

  在《禪宗思想淵源》中,我們追溯了禪宗思想的理論淵源,探討了佛教經典禪宗思想的影響。在《禪宗詩歌境界》中,我們探討了禪宗詩歌的思想內容與美感質性。在本書中,我們將主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禪宗公案和頌古的角度探討禪宗哲學象徵,一是從詩學話語的角度探討禪宗哲學象徵

  本書將集中地分析一種特殊類型的禪詩,這就是頌古。頌古是禪詩園苑的奇葩,它與公案緊緊聯系在一起。禪宗汲取大乘經典精華,使主張教外別傳禪宗思想閃爍著大乘佛學智慧之光。但禪之所以為禪,僅有理論的修養還遠遠不夠,還必須有現境的感興,才能觸發靈機,凝成禪韻詩情。從事藝術創作需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事禪的“創作”又何嘗不然?如果把禪僧接受佛典的熏陶浸染看作讀萬卷書,那麼禪僧的遊學參訪、行住坐卧、出陂勞作、牧牛除草,則是行萬里路。兩者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而這後一方面的重要表現形式,便是禪門公案公案是禪的靈魂,沒有公案,整部禪宗便會轟然倒塌。

  “公案”原指官府判決是非案例,禪宗借用它指祖師名宿的言行範例,以供參學者從中領會禪的意旨。廣義地說,禪宗祖師的“上堂”所發表的看法話頭”是公案,師徒間、弟子間的“機鋒機鋒語句、現存的全部禪師語錄,也都是公案禪師們在勘驗學人對禪的宗旨是否已經領會時,往往取公案加以參照。因而,公案既是探討祖師思想的資料,又是判斷當前禪僧是非的准則。 參拙著《禪門公案》,台灣圓神出版社1994年版。 禪宗將前代或當代禪師指導弟子開示公案古則,用偈頌來加以表達,稱為頌古。頌古的本意在使讀者於諷詠吟頌之間體會古則的旨意,是禪文學的一種形式。《汾陽錄》中收錄了這類作品一百則,是有意識的大規模創作的開始,使頌古風氣大開。經由楚圓、慧覺、全舉以及文悅、可真、悟真等人的努力,將善昭鋪敘公案式的文字,向不著死語的方向發展,使頌古創作蔚成大觀,盛行於宋代以後的叢林。其中雪竇重顯、宏智正覺無門慧開等禪師均以頌古集而名重天下汾陽頌古保持了簡勁質朴的風貌,到了雪竇,開始追求意境的渾融、表達的含蘊、風格的高華、語言的洗鍊,使頌古成為禪文學的巨擘,雪竇頌古遂成禪文學的珠峰。但此風的末流,一味注重求新求奇、浮華冗漫,又使頌古走向了否定自身生機的一途。 頌古集傳留至今較著稱者有:《禪宗頌古聯珠通集》40卷,宋代法應集,元代續補,收於卍續藏第115冊;《禪門祖師偈頌》4卷,宋代子璿、如佑集錄,收於卍續藏第116冊;《空谷集》6卷,系宋代投子義青的頌古,收於橑續藏第117冊;《虛堂集》6卷,系宋代子淳的頌古,收於卍續藏第124冊等。

  雲門宗雪竇重顯的《頌古百則》,是禪宗頌古的傑作。雪竇重顯980~1052是宋代雲門宗僧,幼受家學,而志存出世,於妙齡離俗入道,投益州普安院仁詵出家,得法於復州北塔智門祚禪師,依止五年,盡得其道。後隱於錢塘靈隱寺三年,乃出住蘇州之翠峰寺。次年轉徙明州雪竇山資聖寺,海眾雲集,大振宗風,有雲門宗中興之祖之稱。因他久住雪竇山,後世多以“雪竇禪師”稱之。著有《祖英集》二卷,《瀑泉集》、《拈古集》、《頌古集》各一卷。其中《頌古集》對一百則公案進行吟詠,禪林習稱為《頌古百則》。《頌古百則》之所以流布禪林,與圓悟克勤《碧岩錄》的評唱大有關系。頌古雖然是以詩歌形式公案的吟唱,但它仍然是繞路說禪,對於悟性不高人來說,如蚊叮鐵牛,難為下口。因此,有必要對頌古進行再解釋,以適應教禪和學禪的要求。緣此,《碧岩錄》應運而生。它的作者便是圓悟克勤。

  圓悟克勤1063~1135是四川崇寧人,出生在一個世代崇儒的書香門第。十八歲出家,苦讀佛經,日記千言,萬卷佛經爛熟於心,後來轉而投向禪宗。為了參究大善知識,他離川東下,十餘年間,參見過無數法門龍象,最後見到了名重當世的臨濟宗楊岐派五祖山法演禪師。法演對他頗為賞識,讓他分座說法,他成了法演門下最傑出的弟子。宋徽宗崇寧初年,克勤因母老歸省,住持成都昭覺寺。不久又到湖南住持山寺,後遷住湘西道林寺,朝廷賜號“佛果禪師”。政和末年,奉旨移住金陵蔣山。這時的克勤,已是名冠叢林的一代宗師了。宣和中,他奉詔住持京城天寧寺。後遷鎮江金山寺,建炎中於揚州面見高宗,受 “圓悟大師”的封號,住持江西雲居寺。不久因戰亂而返蜀,仍然住持昭覺寺,直至紹興五年圓寂。

  圓悟克勤在住持碧岩等地時,應無盡居士張商英和門人的請求,根據禪林的需要,宣講唱說了雪竇重顯的《頌古百則》,門人記下了它,匯集成書。因為叢林稱夾山為碧岩,所以這本書就叫做《碧岩錄》。在圓悟克勤看來,禪是另一種佛經,是活潑潑的佛經。因此,《碧岩錄》把公案、頌文和佛教經論結合起來,從禪宗基本理論出發,對疑義叢生的公案一一解釋,並加以引申發揮。《碧岩錄》是圓悟與古代禪師心靈感應、溝通,於詩一般的語言、石火電光的機鋒中,顯示佛禪的生命,是圓悟克勤從生命本源處流出的悟性靈性。在生動精警的語言中,禪機活潑地躍動。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對公案的解釋為禪宗所普遍接受,禪僧們都把它視為最主要的經典,人手一冊,朝暮誦習,以至出現了《碧岩錄》熱,《碧岩錄》成為古今公認的“禪門第一書”。《碧岩錄》表明,禪僧不僅重視直覺體驗,也重視知性思維的解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禪教融合的大趨勢,也反映了中國文化最高的美學特徵——詩禪合一。其機鋒峻峭的公案,精金美玉的言辭,充滿靈性禪悟體驗,都令人驚嘆不已。參拙著《圓悟克勤大師傳》,台灣佛光出版社1998年版。 《碧岩錄》是詮釋雪竇頌古的權威性著作,也是禪宗內部最有影響的禪詩研究專著。它立足於禪悟立場,用象徵性的語言,詮釋象徵性的公案,闡釋象徵性的禪詩,一般讀者閱讀起來難度極大。要讀懂《碧岩錄》,必須譯解三重象徵意義:每則公案象徵意義、每首禪詩的象徵意義、每則評唱的象徵意義。而禪語的特徵之一便是意在言外、意義多元,每一則公案、禪詩、評唱都可以有多解,於體悟涵詠之際,必須立足於禪悟思維,置身於禪宗哲學體系,才可以趨近它們。否則,就如雲中霧裡,難睹其面了。

  1.公案主旨的意義多元

  禪宗公案,給人以無限想像的再創造餘地。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體驗,來表達對公案的獨特“理解”,因此公案主旨在解讀過程中形成了意義多元的特質,這與它的“詩喻性”密切相關。陳榮波《中國禪宗的特質》指出,公案特性一是“詩喻性”,“例如圓悟克勤說:‘在孤峰即聖境者救令入荒草即凡境,落荒草者救令處孤峰。’其內容是說,滯凡情的,用‘聖’葯給他吃,把他的凡情瀉掉;至於墜聖解的,用‘凡’葯給他吃,把他的聖解瀉去。去除凡情是一層,除聖解又是一層,層層遣相,步步提升,以便發揮悲智雙運的淑世精神” 《華岡佛學學報》第5期。對同一則公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體會。比如對百丈“獨坐大雄峰”這句話的解釋,便見仁見智,各執一詞。其一是以“大雄峰”喻聖境或本體界,以“獨坐大雄峰”喻自居聖位,如投子之頌和杜松柏的論析:

  此百丈問凡答聖,奇特事乃禪人證悟之事,大雄峰乃百丈山之別名。蓋以大雄峰喻聖位,獨坐大雄峰,謂證悟至與此“大全”合一,了悟自性,自居聖位。投子所頌,投子頌:“巍巍峭迥出雲霄,頂鎖水寒勢外遙。坐觀四望煙籠處,一帶青山萬水潮。”《空谷集》卷5。 深符百丈之意:大雄峰喻聖境或本體界,巍巍高聳,孤迥獨峙,出於雲霄之外,蓋以雲霄現象界或色界;在此大雄峰頂之上,水寒鎖封,情識不到,與現象界似相距勢遠;於此坐觀四望,雖煙籠霧罩之處,乃是現象界,而一帶青山,由此大雄峰展延而出,萬水潮湧,亦由此峰而生,以喻現象界一切,皆由本體界或此自性而生。杜松柏《禪學與唐宋詩學》第263頁,台灣黎明文化公司1976年版。

  其二是以“獨坐大雄峰”喻心境一如的體驗,如日人秋月龍眠的觀點:

  對一禪者而言,“奇特的事”不外是“悟道”,此即《楞嚴經》所言的“自覺聖智境涯”,聖者般若智慧,呈現於主觀、客觀合一的身心一如境界上。所以,如果現在有人問“何謂悟?”時,我只能告訴他:“我在此坐著。” 日 秋月龍眠《一日一禪》第235頁,台灣國家”出版社1993年版。

  其三是以“獨坐大雄峰”顯示第一義的不可近傍。乃光《百丈禪要》謂:

  這個公案,顯示著第一義不可近傍,悟雖不無,已落第二。不悟,又成鈍置。百丈冷地里露些子氣概,有縱有奪,辨別特煞分明。這裡大雄峰,正是百丈山主峰,百丈拈來就用,緊峭合拍。用“獨坐大雄峰”來答他“如何是奇特事”,也通義路,也可話會,不管怎樣,我等幾曾到過這“獨坐”二字的境界來?真的到過,說什麼奇特,也落它第二!《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104頁,《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2冊。

  其四是以“獨坐”系人佛共坐。《禪語百篇》謂:

  坐的字形兩個人並排坐在地上,而此兩人即指佛與凡夫。在人的內心裡,經常是佛及凡夫同在,也就是“佛凡同居”。所以,此兩個人的溝通愈多,則表示人的內心越豐富。……佛和凡夫二者,不但不相排斥,反互相融合,而成為絕對的一個人,這才叫獨。所以獨並不是孤獨,雖然只有一個個體,但在心中,卻同時有兩個人存在。英凱編譯《禪語百篇》第116~117頁,花城出版社1989年版。

  其五是認為“獨坐大雄峰”是自己與“大雄峰”變成一體的世界;其六是認為“獨坐大雄峰”是泯滅省悟之心境界。有論者指出:

  一人獨自坐在大雄山上,即是天地與自己變成一體的世界,這個世界即是省悟的世界,如此,天地宇宙自然與自己形成一體的世界,這也就是“獨坐大雄峰”的第一種解釋。……別一個有趣的解釋是,問:“所謂坐禪獲得的省悟世界,是哪一種世界呢?”答:“就自己一人坐在大雄山而已。”只有一獨立安靜的坐在大雄山上,是沒有省悟的世界,這種金玉自天降般的神秘世界,也能解釋為已打消了對省悟的執著了。如果整天想追求省悟,羨慕省悟,即會執著省悟而不能得省悟。林天舒、穆仲霞編著《妙語玄機》第46~47頁,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版。

  以上所列的僅是對“獨坐大雄峰”的幾種解釋。其中第五解與第二解差近而側重點略有不同。相對於大多數迷離惝恍、不可湊泊的公案而言,“獨坐大雄峰” 還算是較具理路的一種。對一句看似簡單禪語解釋起來尚有如此之多的歧異,對截斷意路、鐵壁銀山般的公案之解釋更是見仁見智、眾說紛紜了,這在禪語闡釋中是司空見慣的事。又如對趙州“鎮州出大蘿蔔頭”的解釋:

  江西澄散聖判,謂之東問西答,喚作“不答話,不上他圈?”,若恁么會爭得?遠錄公雲“此是傍瞥語”,收在九帶中,若恁么會,夢也未夢見在,更帶累趙州去!有者道“鎮州從來出大蘿蔔頭,天下皆知,趙州從來參見南泉,天下皆知,這僧卻更問道,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所以州向他道鎮州出大蘿蔔頭”,且得沒交涉。《碧岩錄》第30則

  圓悟在《碧岩錄》中對鋸解秤錘提出的批評比比皆是,幾乎在每一則公案評唱中,對臆解公案現象都有批評,這為我們參究公案奠定了很好心理基礎。因為公案手段乃是不二法門,公案目的乃是滌塵除妄,公案境界乃是圓融互攝,與邏輯思維知性解會格格不入。因此圓悟在“解說”公案時,先將籠罩在公案之上的霧障除去,其功匪淺。

  但是,正如圓悟在結束《碧岩錄》的題詩中所說:“拈提百轉舊公案,撒卻時人幾眼沙。”即使是像《碧岩錄》這樣以禪說禪式的悟性解釋,也是除去塵埃撒新沙。因此,對《碧岩錄》的解釋,也同樣不能執著,否則又會形成新的淆亂。

  2.禪詩意象的意義多元

  詩歌最重要藝術特徵是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的主要形式是意象,意象的特徵是意義多元性。同一個意象,可以用象徵多種意義,甚或是截然相反的意義。加上頌古吟詠對象的特殊性,以及禪宗不著死語的要求,使得禪詩在構境取象上玲瓏透澈,羚羊掛角,這就植入了以創造性禪悟思維解讀禪詩的契機法眼透徹者,一窺便知底蘊。半青半黃者,不免捫空摸響。如《碧岩錄》第7則引諸家對 “江國春風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里”兩句的臆解說:

  江西江南多作兩般解會道:“江國春風吹不起”用頌“汝是慧超”,只這個消息,直饒江國春風也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里”用頌諸方商量這話,浩浩地似鷓鴣啼在深花里相似。有什麼交涉?殊不知,雪竇這兩句只是一句。……向這裡薦得去,可以丹霄獨步;爾若作情解,三生六十劫。

  由此可見雪竇頌古在禪林影響極大,禪僧對頌古的意旨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並且即便是在禪宗內部,對雪竇頌古的誤解也由來已久。圓悟主張對雪竇頌古作整體意境上的把握,這是高於諸人的。

  圓悟還批評諸方禪客對各則公案的臆解說:

  古人句雖如此,意不如此,終不作道理系縛人。“曹溪鏡里絕塵埃。”多少人道靜心便是鏡,且喜沒交涉。只管作計較道理,有什麼了期?第5則

  “去卻一拈得七”,人多作算數會道,“去卻一”是“十五日已前”事,雪竇驀頭下兩句言語破了,卻露出教人見。“去卻一拈得七”,切忌向言句中作活計,何故?胡餅有什麼汁?第6則

  雪竇破人情見,故意引用一串頌出。後人卻轉生情見,道麻是孝服,竹是孝杖,所以道,“南地竹兮北地木”;“花簇簇,錦簇簇”,是棺材頭邊畫的花草,還識羞么?殊不知,“南地竹兮北地木”與“麻三斤”,只是阿爺與阿爹相似。 第12則

  雪竇去他緊要處頌出,直道“兔馬有角,牛羊無角”。且道兔馬為什麼有角?牛羊為什麼卻無角?若透得前話,始知雪竇有為人處。有者錯會道:“不道”便是“道”,無句是有句,兔馬無角,卻雲有角,牛羊有角,卻雲無角。且得沒交涉。第55則

  禪宗內部對雪竇頌古尚存在著如此之多的誤解,對於一般的讀者,要想“理解”雪竇頌古,更是難於上青天。因為他起碼得穿越兩層關隘,一是公案本身的關隘,一是頌古的關隘。要穿越這壁立萬仞的銀山鐵壁,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3.《碧岩錄》文本意義多元

  《碧岩錄》的評唱為“穿越”公案、禪詩兩道關隘提供了一條“通道”,這為難以逾越公案、頌古的讀者帶來了一線曙光。然而,閱讀這些文本,這種驚喜會立即冰消瓦解。因為《碧岩錄》雖然是對每一則公案的詳細“解說”,但它的文本本身也是如此的無跡可求,嵯峨萬仞,鳥飛不度。它的本身又矗起了一道險關!想穿越它的人,往往被撞得鼻青臉腫。如《白話碧岩錄》《白話碧岩錄》,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對《碧岩錄》文本誤解即不勝枚舉,匪夷所思:

  1《碧岩錄》第1則:“諸方尋常皆道,雪竇重拈一遍。”譯文:“其實平平常都是‘道’,雪竇重提一遍。”第21頁

  2《碧岩錄》第6則:“師開堂說法,有鞠常侍致問:‘靈樹果子熟也末?’門雲:‘什麼年中得信道生?’復引為賣香客因緣。”譯文:“有一雲門開堂說法的時候,有一位鞠常侍前來問說:‘靈樹的果子熟了嗎?’雲門說: ‘什麼時候,你才能相信?’道生引述靈樹的話:‘劉王過去生曾是一位賣香客。’” 第42頁

  3同上:“雪竇又道:‘我欲逃之逃不得,大方之外皆充塞。忙忙擾擾知何窮,八面清風惹衣裓。’”譯文:“雪竇又說:‘我恐逃避又逃避不及,大地都布滿著。’一個人縱使在忙亂之中,還能讓清風吹拂著衣裾,……”第45~46頁

  4第34則:“僧問臨濟:‘石室行者忘移步意旨如何?’濟雲:‘沒溺深坑。’法眼《圓成實性頌》雲……。”譯文:“……臨濟說:‘沉溺在深坑中,這就叫法眼圓成實性。’”第166頁

  5第64則:“長安甚鬧,我國晏然。”譯文:“長安地方會大大地影響了國家安定和樂。”第269頁

  第一條將“尋常皆道”平常都這樣說譯為“平平常都是‘道’”,望文生義;第二條將“什麼年中得信道生”什麼年頭得到消息說它——道果,喻自己的修行——是生的譯為“什麼時候,你才能相信?”雲雲,斷句錯誤,將 “得信道生”生拆為“得信”、“道生”,將“道生”附會為人名,畫蛇添足;第三條將雪竇的詩鋸裂開來,不倫不類;第四條將《碧岩錄》徵引的臨濟話與法眼詩混為一談,牽強附會。至於第五條,更是缺乏起碼的禪學常識。在禪錄中, “長安”指喧鬧的外境,而“我國”則指人的內心。句意謂雖然面對著喧囂的外境,但內心平靜如水,不起妄念。譯文的意思與原文恰好相反。對《碧岩錄》一般語言尚有如此之多的誤解,連標點斷句都屢屢失誤,對《碧岩錄》中羚羊掛角、不可湊泊的文本誤解,更是可想而知了。

  這便是“理解”公案、頌古、評唱時所遭遇的三道險關。按照禪宗觀點,用理性來參透公案,如同蚊子鐵牛,了無下嘴處,所謂“神光不昧,萬古徽猷。入此門來,莫存知解”《傳燈》卷9《普岸》。但在理解禪宗哲學體系的背景下,以理性的眼光、禪悟的體驗對公案、頌古、評唱進行透視,又未嘗不可,否則公案般若智光、頌古的通靈感悟、評唱的圓活禪機便無從發露,人們對公案、頌古、評唱便永遠望洋興嘆,裹足而返。雖然明知錯下一轉語,有墮五百世野狐身的危險,但為了探索這片迷離惝恍的領域,揭開其朦朧的面紗,筆者還是不惜入泥入水,加以闡說。

  緣此,本書在充分汲取《碧岩錄》精華的基礎上,依據禪宗哲學體系作為參照系,對雪竇《頌古百則》的禪悟內涵、運思特點、取象方式、美感質性,從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四個層面加以探討。

  根據筆者的研究,《碧岩錄》中表徵本心自性超越性的公案有:

  1超越相對:廓然無聖第1則、丹霞問僧第76則、《金剛經》罪性第97則、風穴一塵第61則、廚庫三門第86則、趙州三轉語第96則、無縫塔第18則、妙觸宣明第78則、吾不見時第94則、雲岩摸枕第89則

  2身心脫落:體露金風第27則

  3涵蓋乾坤:雲門六不收第47則、葯病相治第87則

  4當機大用:拄杖化龍第60則、金牛作舞第74則、南山鱉鼻第22則、乾坤一寶第62則、透網金鱗第49則

  5真佛恆常:趙州三轉語第96則

  一、本心的超越

  禪宗本心論,揭示本心自性的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內涵與質性。禪宗公案與頌古對此有形象生動、精警超妙的象徵吟詠。

  1.超越相對

  本心的根本特徵是超越性。舉凡一切善惡、迷悟、染凈、長短、有無、色空等相對的二元觀念,在澄明的本心中都得到了超越。換言之,本心清明無染,恆常絕對,纖塵不立,本無二元對立禪宗大師為了使人證得本心,往往用峻烈的機法截斷妄念之流。從總體上表達超越相對之禪悟體驗的有“廓然無聖”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則:

  梁武帝達摩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摩雲:“廓然無聖!”帝曰: “對朕者誰?”摩雲:“不識。”帝不契,達摩遂渡江至魏。帝後舉問志公,志公雲:“陛下還識此人否?”帝雲:“不識。”志公雲:“此是觀音大士,傳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請,志公雲:“莫道陛下發使去取,闔國人去,他亦不回。”

  傳說達摩在南印度遙觀中國有很多大乘根器,適合傳授大乘佛教,遂泛海來到中土。當時正值梁武帝執政。武帝曾披袈裟講授《放光般若經》,傳說有天女散花、地變黃金的瑞應。他至誠弘揚佛法,頒布詔書,起建佛寺,度人為僧,依教修行,時人尊稱為“佛心天子”。當他聽到達摩來華,特地派人將達摩接到宮中,問:“朕即位以來,起建佛寺,度人為僧,有何功德?”達摩卻毫不客氣予以否決:“無功德!”如同兜頭澆下一涼水達摩澆滅武帝起寺度僧的功德念,用金剛般若的利劍,斬落他的情塵意想。

  武帝曾與傅翕大士等人討論真俗二諦。所謂“聖諦第一義”,又稱第一義、真諦、勝義諦、涅槃真如、實相、中道法界,是最為殊勝、深妙無上的真理。教家持論教義,先講真諦、俗諦,以明空、有之義,最後才講第一義諦——空亦不可得,有亦不可得,非空非有,即空即有的上乘義理,參母音老人《碧岩錄講座》,《禪》1992年第2期。 這是研究經教的極其深微之處武帝用 “第一義”考問達摩,峭拔險峻,縱是有很深悟境的參禪者也很難回答,達摩卻不假思索地應聲而答:“廓然無聖!”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就將武帝的問題粉碎無餘。

  在禪宗看來,本心自性如同虛空,廣袤無垠,清虛靈明,不動不搖,無聖無凡。眾生逐物迷己,迷己逐物。只要放下一切,不被聲色物相所迷惑,領悟到奇妙澄明的本心就像虛空一樣,無凡無聖,此時內而身心,外而世界,都一起消殞無痕,哪裡還有什麼聖凡之別?但雖然一切都消殞了,此心又絕非木石,而是了了分明,清清楚楚。因為這個知道沒有的,正是“廓然無聖”的妙明真心!假如心中存有聖凡見解,就不能見道,只有離相離見才能入道。達摩說“廓然無聖”,就是要梁武帝跳出有、無、凡、聖的窠臼而當下明心見性。領悟了“廓然無聖” 的真義,即可飢餐困眠,自在受用,不用分是辨非,較短論長,“不作聖心,名善境界。若作聖解,即受群邪”《楞嚴經》卷9。

  達摩將無法形容比擬的妙明真心和盤托出,武帝只知論說教義、說凡道聖,而不見性,不知道這說“無”的是誰,以致於當面錯過。由於武帝人我的見解仍然沒有泯除,因而再問:“對朕者誰?”——別人都說你聖人,你現在說 “無聖”,那麼站在我對面的“你”又是誰?《頌古》卷6泉大道頌:“凡聖縈纏情未忘,廓然無聖便驚狂。梁王殿下無謀略,剛被胡人亂一場。”橫川珙頌: “廓然無聖真實語,對朕者誰心未息。”

  對這句話可以作兩重意義的理解,第一重是從世俗意義上來理解,指站在對面的人;第二重是從禪悟意義上來理解,指本心本性。這第二重意義,如同宗門參禪時問念佛的是誰?拖死屍的是誰?講話的是誰?聽話的又是誰?“誰”字極有分量,直接指示人明心見性達摩明知武帝的本意只是第一重,卻以第二重問義來回答說:“不識!”如果你認為達摩悟道的宗師,不能說“不識”,就陷入了識或不識世俗之知,而摸不著達摩的意旨——當禪人獲得開悟之際,身心世界皆空,只是一片虛明,沒有相對,沒有能所。在空寂體性中,一切有對待的自他、能所都不復存在,渾然一體,如何能夠分別誰是誰?所以達摩回答說 “不識”。聖凡皆世相,在自性平等一如,並沒有什麼不同。心佛及眾生,三者無差別自性超越凡聖,不能安立任何名相。

  達摩直指禪門第一義的否定,竟使武帝如泥雕木塑般愣在那裡達摩本以為武帝有相當高深的禪學修養,至此發現他只不過是在名相上著眼,不識禪法真正寶藏,《頌古》卷6成枯木頌:“閑將一段秦川錦,裁作人間巧婦衣。幾度著來呈伎倆,暗中曲調少人知。”佛心才頌:“可憐寸徑無人鑒,卻與相如依舊藏。” 非上根之人,難以領悟真正的禪法,遂不辭而別,渡江到北魏嵩山,面壁九年。雪竇頌雲:

  聖諦廓然,何當辨的。“對朕者誰?”還雲“不識”。因茲暗渡江,豈免生荊棘。闔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億。休相億,清風匝地有何極。師顧視左右雲:“這裡還有祖師么?”自雲:“有,喚來與老僧洗腳。”

  圓悟說:“大凡頌古只是繞路說禪,拈古大綱,據款結案而已。”雪竇吟頌這則公案,劈頭便道“聖諦廓然,何當辨的?”用“聖諦廓然”四字,重現達摩用不可湊泊的“廓然無聖”粉碎武帝妄念的情景,指出寥廓如萬里晴空般的“聖諦”,是一絲不掛、一法不立的絕對真心,不容計較思量、分是分非、辨得辨失,不可以情識卜度。稍一擬議尋思,即蹉過萬里,任是有高深悟境的禪僧也難以把握其要義。

  “‘對朕者誰?’還雲‘不識’。”雪竇老婆心切,苦心為人,謂聖諦一法不立,是超越相對的絕對本心,當然不可用情意來識度。雪竇特意用“還雲”二字表示強調,以提醒眾人:“廓然”中連“聖”也沒有,更無“識”與“不識”。至此整個公案已吟頌完畢,簡明扼要的十六個字,並不是對公案的機械重複,而是於重現公案情景之際,表達了作者透徹的禪學見解

  “因茲暗渡江,豈免生荊棘。”達摩西來,本是為了與人解粘去縛,抽釘拔楔,鏟除意路上的荊棘,因與武帝機緣不契,遂悄然渡江北上。頌古說這一舉動的本身同樣免不了“生荊棘”,語奇而意深。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自從這則公案產生的那天開始,就引發了無數人的討論、猜測,結果反而被言語荊棘纏住了。

  “闔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憶。”達摩中土,為度有緣人。既然機緣不契,縱使武帝發動全國的人去請,他也不會回頭。霅溪頌:“不惜過秋霜,圖教滋味長。縱然生摘得,終是不馨香。”《從容錄》第2則引 武帝後來悔恨與達摩失之交臂,在達摩圓寂後親撰碑文說:“嗟夫,見之不見,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怨之恨之!”《全梁文》卷67

  “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詩的最後兩句,雪竇驀地插入景語,意境陡然翻轉,將一切向外尋求之心功德、求聖諦、求達摩拽轉回來,直截了當地剖露自己的見解說:只要識得自己腳跟下的安身立命處,就能時時與達摩把袂而行,而不對他尋思憶念。這是因為,澄明的本心不在別處,它存在於我們每個人身上,親切之至,尋常之至。它猶如普天普地的清風,人人都受其熏育,它是取之不盡挹之無竭的大自然的無盡藏。《從容錄》第2則天童頌:“廓然無聖,來機逕庭。得非犯鼻而運斤,失不回頭而墮甑。寥寥冷坐少林,默默全提正令。秋清月轉霜輪,河淡斗垂夜柄。繩繩衣缽兒孫,從此人天成葯病。”亦傳達出達摩壁立萬仞、千喚不回、兀然冷坐的品格和一切現成、剿絕思量的機趣。

  雪竇頌畢此詩,仍然擔心人們迷戀祖師,依賴祖師,不敢自行肯定自行擔當,又再度運用禪宗機法,顧視左右而問:“這裡還有祖師么?”自己答應說:“有。” 又再一次自己答應說:“有的話,喊過來給老僧洗腳!”看起來是過於貶損了祖師威光,實際上卻別有深意。因為澄明的本心,不依傍任何一物。徹悟之時,無一物是祖師,無一物非祖師

  從對公案意趣及雪竇頌古的分析可以看出,“廓然無聖”的重點是本心的超越性,這是禪宗最根本精神。《佛光大辭典》本書簡稱《佛光》第5675頁:“‘廓然無聖’四字為此則公案之重點,廓然,表示斷絕一切對立狀態;無聖,表示超越凡聖之絕對空之立場。故可謂此則公案乃以泯絕一切之相對,為達摩禪法之最佳詮釋。”日種讓山《禪學講話》第108頁:“因為禪的根本法,正是截斷了教中所說的妙理,自有其自由無礙之境,超越了一切,是無佛無眾生古今的境地。”河北《禪》雜誌社1992年流通本。 本則公案既有超越凡聖的維摩不二,又有“見非是見”的楞嚴三昧,還有隨說隨掃的金剛般若,凝聚教乘菁英,顯發禪門妙用。只要參透了“廓然無聖”這一句話,參透了這一公案,就會同時領會千句萬句話、千則萬則公案

  雪竇的頌古,從文學性看,也堪稱上乘之作:先是用“聖諦廓然”等十六字重現一則公案,在不作任何評判中流露出自己深邃的禪學見解;之後余興猶酣,又以“因茲暗渡江,豈免生荊棘”巧翻新錦,提出疑問,引而不發;以“闔國人追不再來”渲染出達摩羅籠不肯住,呼喚不回頭,辛勤來東土,只度有緣人的一代宗師的精神氣質;以“千古萬古空相憶”襯出武帝對錯過明師的悔恨惋惜。兩句用了誇張的手法,迴環唱嘆,低徊悵惘;末二句“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 又陡翻新意,以清麗的詩句,象徵澄明本心,人人具足,遍布寰宇,使人有清風拂面脫落身心喜悅之感。雪竇頌古,與公案珠聯璧合,不但精妙地傳達了公案的神髓,而且以透徹的悟性、嫻熟的技法,大開大闔、收放自如地吟詠了本心的超越性。

  表達本心超越性的,還有“丹霞問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6則:

  丹霞問僧:“甚處來?”僧雲:“山下來。”霞雲:“吃飯了也未?”僧雲: “吃飯了。”霞雲:“將飯來與汝吃底人還具眼么?”僧無語。長慶問保福: “將飯與人吃,報恩有份,為什麼不具眼?”福雲:“施者受者,二俱瞎漢。” 長慶雲:“盡其機來,還成瞎否?”福雲:“道我瞎得么?”

  宗師接人,句句不離指向佛性的根本意旨。丹霞詢問僧人從什麼地方來,實際上問的是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的來處。僧人沒有說出來的具體地名,而說“山下來”,好像也是個見解的人,反過來要勘驗主家是不是有高深悟境。丹霞見他沒有回答來處,就決定再辨一辨其僧的真假,便問他吃飯了沒有,僧人回答已經吃過飯了,開始露出破綻。但有的禪僧在接機時故意露出破綻,敢於向虎口裡橫身讓對方咬。對方如果咬不住,就不是明眼人。因此丹霞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繼續探問:“那個施飯給你吃的人還具不具備開悟之眼?”僧人無言以對,敗象全露。

  布施六度之首,將飯給人吃是布施,但仍然有“具眼”和“不具眼”的分別。保福、長慶,都是雪峰的得意弟子,經常在一起討論古人公案,用來端正見地,開啟般若法眼。長慶問保福:“將飯給人的人,我們應當報答他的布施,為什麼師父還說他不具眼?”這是借用公案來檢驗保福的見地,看看保福是不是時時都不離本心。長慶知道,如果落在供養、報恩等概念里,對布施與受布施不能三輪體空,充其量也不過是人天福報善行,並不意味著法眼通明。保福回答: “布施的人和受布施的人都是瞎子!”保福並沒有被供養、報恩之類的概念套住,而是用峻烈的機法將它們粉碎,回答得乾脆利落。長慶對此並沒有領會,繼續追問說:“盡其機來,還成瞎否?”——如果這僧不是默默無語,而是發揮了佛性的大機大用,還會是瞎漢嗎?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心性赤裸裸凈灑灑,一法不立。長慶在問答之際不知不覺落到“盡機”里去了。對教下的“供養”、 “報恩”等概念他能看得清、空得掉,對宗門的“盡機”、“具眼”等葛藤他卻看不清、空不掉了,因此見地不夠透徹,仍然落在有無是非、對錯、盡機不盡機、具眼不具眼等相對概念里,不能超越自在,違背了不二之旨,生起了粘滯。因此保福反問:“我如此具眼,知道這些概念當體即空,已經盡機了,你還說我瞎嗎?”這則回答竟也是軟弱無力。可見稍一起心動念,就與超越的本心相違。長慶落入了“盡機”,保福落入了“不成瞎”,都是龍頭蛇尾,陷入了名相的沼澤。雪竇頌雲:

  “盡機”“不成瞎”,按牛頭吃草。四七二三諸祖師,寶器持來成過咎。過咎深,無處尋,天上人間同陸沉。

  “盡機”、“不成瞎”,學僧眼眨眨地無言以對,不能顯發本心妙用,所以是“瞎漢”,而長慶、保福二人又何嘗“盡機”,何嘗不是“瞎漢”?學僧不能盡顯機用,別人也不能代他來盡顯機用。這就好像牛不吃草時,強按住牛頭,照樣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一樣。

  “四七二三諸祖師,寶器持來成過咎。”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這些法明通眼的禪宗大師,將“寶器”直指人心法寶遞相傳授,反而成了過咎。這是因為保福的答語落入“不成瞎”,不僅僅帶累長慶一人落入“盡機”,就連歷代祖師也統統被埋沒掉了。之所以說祖祖相傳的無上大法而成了過咎,是因為後代子孫不肖,以致埋沒了祖師的禪道。

  “過咎深,無處尋,天上人間同陸沉。”兩句進一步加強語氣,說不能顯發機用、不具法眼的過咎之深,將祖師禪道一起在陸地上沉沒了

  此詩與“廓然無聖”公案及頌古一樣,顯示了禪宗超越一切的根本精神:超越具眼與不具眼、盡機與不盡機、成瞎與不成瞎等一切相對觀念,表達了作者的透徹之悟。作者發石破天驚之語,將“過咎”歸於禪宗歷代祖師,並以天上人間一起下沉的誇張手法,形象精警地描摹出“過咎深”的嚴重性,從而深切地傳達出主旨:石火電光,不容擬議。稍一佇思,即落泥潭。在徹悟之境里,是容不得任何意識雲翳的。參母音老人《碧岩錄講座》,見《禪》1998年第5期、第6期。

  表達本心超越性的還有“《金剛經》罪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7則:

  《金剛經》雲:“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則為消滅。”

  《金剛經》中的這段話,是佛經中常見的觀點,固然有其道理,但淺根鈍機者,卻容易對它執著成迷。雪竇拈來作頌,是為了打破經教家對人們的束縛。昭明太子判《金剛經這一段為“能凈業障”。經教家都認為受持金剛經》非常靈驗。經文中說如果一個人前生造了下地獄的業因,由於這一生能承受得了別人的打罵、歧視、污衊,善力強大,前生所造的罪業就會因此而消失,不會受到下地獄果報。經教家由此認定《金剛經》確實可以消除一個人無量劫來所造的所有罪業,至少也可以將這種罪業轉重為輕,轉輕為無,善根的人更可以證得菩提佛果。根據經教家的說法,一個人只要將這本短短的經文廣為流傳,便是受持金剛經》。

  對此,禪宗卻另有看法法眼師說,只有證得佛果的人,才可以算是真正受持金剛經》。《金剛經》說:“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可見《金剛經》決不僅僅是黃卷赤軸的本身。“金剛”比喻法身堅固,萬物不能摧毀它,它卻可以摧毀萬物,指山山崩裂,指海海涸竭。《金剛經》用它來表示般若妙用。般若有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等。實相般若開悟證得佛教智慧,它輝騰古今,迥絕知見,凈裸裸赤灑灑;觀照般若開悟時像明鏡一樣的心靈,是在一天十二個時辰中放光動地、聞聲見色而不住聲色的佛教智慧;文字般若是既能詮解經文,又能善於運用經文佛教智慧。龐居士聽講《金剛經》,問座主《經》中說無我相無人相,既然沒有我相人相,又是誰在誰在聽?座主無言以對,只好說:“我只是依文解義,不知其深意。” 居士於是作頌一首:

  無我亦無人,作么有疏親?勸君休歷座,爭似直求真。金剛般若性,外絕一纖塵。我聞並信受,總是假稱名!《碧岩錄》本則引

  雪竇指出,如果有人能真正受持這部金剛經》,必然是徹見了本地風光。但如果以祖師禪來講,連“本地風光”、“本來面目都得斬為三段,三世諸佛十二分教也不值得一提。到了這個地步,縱是說它具有萬種神通功能也不屑一顧。而一般人只知道流傳這部經文,卻不明經文的要義,動不動就說我一念誦了多少遍經文、將它宣傳給了多少人,這隻不過是巡行數墨。他們根本不知道只有從自己本心上起用,才是真正地在流傳、運用這部經典。如果不能將《金剛經》化為性情,提升自己生命境界,只是在空屋裡供養著它,它是不會放光的。雪竇指出這精微之處,就是要使人了解受持金剛經靈驗的真正所在。頌古說:

  明珠在掌,有功者賞。胡漢不來,全無伎倆。伎倆既無,波旬失途。瞿曇瞿曇,識我也無?

  “明珠在掌,有功者賞。”雪竇說,對受持此經而有靈驗的人,就用“明珠” 喻金剛般若獎賞他。一個人既然得到這顆“明珠”,當然就懂得靈活運用,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萬象森羅,縱橫顯現,這才是有功德

  “胡漢不來,全無伎倆。”雪竇前兩句話已經把公案頌完,在這裡翻出新意,說雖然“明珠”映胡映漢,歷歷分明,但如今胡漢不來,又如何映現?胡迷 漢悟都不現,“明珠”無映現之用,縱是佛的慧眼也看不出來。此時功德罪業、尊貴輕賤,一一消泯,杳然無跡,如同羚羊掛角,不但沒有聲響,連氣息也沒有,你還能到哪裡去尋覓此人本心自性?縱是諸天前來捧花讚歎也找不到門路,天魔外道潛心觀察也找不到痕跡這是一心不生、凡聖全泯的境涯。洞山禪師一生住院,土地神覓蹤跡不見。一日廚房前的地上撒了片米面,洞山起心說: “怎麼可以這樣輕易糟蹋糧食?”土地神就在這剎那間覷見了洞山,向洞山禮拜。洞山起心動念,即是有了“伎倆”。如果“伎倆既無”,到了萬緣俱泯滅、全然無朕跡之時,縱是波旬也奈何不得。佛教經典中說,世尊以一切眾生為赤子,若有一發心修行,魔宮振動,波旬便前來惱亂修行者。雪竇認為,對於凡聖齊泯的修行者來說,縱使波旬前來也會迷卻道路,沒有近傍之處這就是“發心而無心可發”的金剛般若

  “瞿曇瞿曇,識我也無?”雪竇頌到最後,意興飛動,自己指著胸口說: “不要說是波旬,縱然是佛陀親來,也識不出‘我’!”這是何其高深的悟境!因為此“我”非凡我,而是泯滅了罪福、尊卑等一切二元觀念,能真正受持金剛經》的“無位真人”。在消泯了一切凡聖迷悟痕跡真空無相境涯里,釋尊金口所說因果報應之論,也沒有了應驗之處。《頌古》卷5佛鑒勤頌:“半夜窗明,鄰家有火。鮑老敲門,李老打鎖。王婆叫船,趙婆過渡。油盡燈滅,一場忄么忄羅。”《從容錄》第58則天童覺頌:“綴綴功過,膠膠因果。鏡外狂奔演若多,杖頭擊著破灶墮。灶墮破,來相賀,卻道從前孤負我。”

  此詩以明珠作為中心喻象,以明珠現胡現漢喻善賞惡罰的經典教義。以迷悟雙泯、“明珠”失去照映的對象,喻脫落一切相對觀念禪心超越了經典的說教,而達到了澄明之境後四句進一步申發此義,以“波旬失途”甚至於佛祖不“識”,形容澄澈空明的禪心之不可湊泊。此詩對傳統善惡報應說進行了冷峻而深刻的反思,充分表達了徹悟之禪者對《金剛經》的卓異見解,表達了超越迷悟、罪福、賞罰的禪髓。

  表達本心超越性的還有“風穴一塵”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61則:

  風穴垂語雲:“若立一塵,家國興盛。不立一塵,家國喪亡。”雪竇拈拄杖雲:“還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

  這則公案的要旨是:“蓋平等一相之本體,空空寂寂,不見一物。然於其上,若立一塵,即動毫釐,有山有河,有迷悟,有凈染,有佛凡,有苦樂,歷然羅列千差萬別之相;反之,不動一塵之微,就無迷悟、染凈、苦樂之別,是存大用現前之境。則此二即非二,立與不立,興盛與喪亡,正是同生同死之機。雪竇拈拄杖全提活用,即見其所以。”《佛光》第3993頁亦如龍眠所說:“無論立一法則,家國興盛的建立門肯定;或不立法則,家國喪亡的‘掃蕩門’ 否定,它都能夠運用自如,就是具有這種力量的‘真人’。這種建立和掃蕩 亦稱‘放行’與‘把住’二門,雪竇以一根杖子將其合而為一……至此,真正自我全在雪竇手中一根拄杖中,此即雪竇的禪機。”《一日一禪》第226頁

  “若立一塵,家國興盛”,意為立國安邦,建立起迷悟凈染的世界,須憑藉謀臣猛將,然後麒麟出,鳳凰翔,是心國太平的祥瑞,但三家村裡的田父野老卻並不知道有這種事,所以並無歡愉可言;“不立一塵,家國喪亡”,不立一塵時,野老卻出來謳歌,這是因為此時無佛無眾生,無是非好惡。“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塵。己靈猶不重,佛祖是何人。”《古尊宿》卷18《緣密》金屑雖貴,落眼為翳。衣珠雖貴,執著成塵。禪宗主張“衲被蒙頭萬事休,此時山僧都不會”《五燈》卷14《慧暉》,在超越的境界里,說心說性說玄說妙都用不上。南泉示眾說:“黃梅七百高僧,儘是會佛法的人,不得他衣缽,唯有盧行者不會佛法,所以得他衣缽。”《古尊宿》卷12《普願》又說“祖佛不知有佛法,狸奴白牯卻知有佛法”,因為它們“無許多般情量” 《祖堂集》卷16《普願》由此可見,野老有時憂戚皺眉,有時快樂謳歌,自有其道理。《五燈》卷6《元安》:“野老門前,不話朝堂之事。”卷6《桐泉》:“靈鶴不於林下憩,野老不重太平年。”卷11《紙衣》:“師曰: ‘如何是人境俱不奪?’濟曰:‘王登寶殿,野老謳歌。’”卷14《資聖南》: “野老不知黃屋貴,六街慵聽靜鞭聲。”同卷《慧暉》:“野老不知堯舜力,咚咚打鼓祭江神。” 雪竇頌雲:

  野老從教不展眉,且圖家國立雄基。謀臣猛將今何在,萬里清風只自知。

  “野老從教不展眉,且圖家國立雄基。”在公案中雪竇提到“立與不立”、 “同生同死”,在頌古的前二句,雪竇拈一邊放一邊,截長補短,避重從輕,專就“立一塵”的方面來吟詠,三四兩句過渡到吟詠泯除立與不立、絕情離知的禪悟境界:“謀臣猛將今何在,萬里清風只自知。”家國喪亡,凡聖齊泯。謀臣猛將,杳無蹤跡。清風萬里,匝天匝地。雪竇復拈拄杖雲:“還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同生同死”是泯除把定與放行、建立與掃蕩、出世與入世、勛業與高名的區別,超越了一切對立,無分別地看待一切,是真正體道者的心胸。雪竇拈起拄杖,意思是連這同生同死的念頭也須泯除,才是“萬里清風只自知”的境地。 《從容錄》第34則天童覺頌:“皤然渭水起垂綸,何似首陽清餓人。只在一塵分變態,高名勛業兩難泯。”《頌古》卷35收天童另一頌:“幾許歡心幾許愁,好看野老兩眉頭。家邦平貼清如鏡,水瘦山空一樣秋。”

  此詩從歌詠“立一塵”到立與不立打成一片,展現了從心國太平向超越一切是非好惡、迷悟、染凈、苦樂的絕對之境的飛躍。這是清風匝地無窮極的自悟自知的內證境界

  “廚庫三門”公案及頌古也表現了本心的超越特徵。《碧岩錄》第86則:

  雲門垂語雲:“人人盡有光明在,看時不見暗昏昏。作么生是諸人光明?” 自代雲:“廚庫三門。”又雲:“好事不如無。”

  雲門眾說,人人都有一光明妙明真心,輝騰今古,迥絕見知。但你要是想看它的話,卻又像漆桶一樣昏暗暗地看不到,到底什麼是你們的一片光明?雲門二十年來一直這樣開示,卻沒有人領會他的意旨。香林後來請雲門代為作答,雲門說:“廚庫三門。”又說:“好事不如無。”雲門一字關著稱禪林,通常只講一個字一句話,這裡卻講了兩句這是因為前一句替人指出一條線索,教人有個悟入之處。若是知音,言下便會;如非知音,反而會拘泥於言句。雲門擔心學人粘著,因此隨說隨掃說“好事不如無”。《頌古》卷32蔚嘯岩頌: “踢倒三門與廚庫,此時明暗自然分。” 見性不在眼上,也不在境上,必須窮心路、絕知見、忘懷得失,才能“見”到凈裸裸、赤灑灑的本心。雪竇頌雲:

  自照列孤明,為君通一線。花謝樹無影,看時誰不見。見不見,倒騎牛兮入佛殿

  “自照列孤明”,人人本具一段光明,只是平常難以使它煥發顯露,所以雲門才替眾人特地羅列出一團光明面前,指示給人看,用“廚庫三門”顯示孤明的作用,意為不論何處,本心之光都會呈現,這便是雲門“為君通一線”之處。廚庫、三門,日日所見而不足為奇,如人人皆有光明本心卻不能自知。雲門不得已用這兩種尋常的事物作為譬喻,提醒學人返照本心。但雲門又擔心聽者執著,因而隨說隨掃說“好事不如無”。

  “花謝樹無影,看時誰不見?”當聖解之花與凡情之葉悉皆凋落得了無痕影,日暗月落,一切相對的觀念悉皆泯滅,整個乾坤黑漫漫一片的時候,還能看見么?須知在這個時候,見性並沒有失去。“看時誰不見”,當“看”之時,是“誰” 不可見?對這個“看”可以作兩個層面的理解,一是普通意義上的觀看,此時作為觀看主體的人“不可見”花謝樹無影的景象;一是能所俱泯意義上的直覺觀照,此時物我一如,觀照“主體”對觀照“客體”有著孤明歷歷的反映,卻沒有反映的意念。頌古中的這個“誰”不是別的,正是“見”的自性。《楞嚴經》卷2: “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處,自然非物,雲何非汝?”——“吾”不起看的作用,你就見不到這個看不見的自性;如可以見到這個看不見的能見自性,那麼你所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看不見的能見自性了;如果能見的自性根本看不見,自然不是物質現象,而是自性了。

  “見不見,倒騎牛兮入佛殿。”雪竇借用《楞嚴經》“見不見”語意,說姑且將“見”與“不見”的相對意念拋到一邊,要想明心見性,只有倒著騎牛進入佛殿般灑灑落落,才能體證出個中三昧

  此詩以“花謝樹無影”的新奇喻象,喻不著纖塵的本心;以“看時誰不見” 啟迪楞嚴三昧睿思。作者固守著不說破的原則,在詩的最後暗示禪悟體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必須擺脫相對觀念的羈縛,倒著騎牛進入佛殿,游戲自在,才能得其三昧。此時便會發現,不論在生死,在迷悟,在凈染,在法堂佛殿或廚庫三門,本心都煥發著活潑妙用

  象徵本心超越特性的還有“趙州三轉語”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6則:

  趙州示眾三轉語。

  趙州三轉語是:“金佛不渡爐,木佛不渡火,泥佛不渡水。”《傳燈》卷28《從諗》旨在啟發學人明心見性。金佛渡爐則熔,木佛渡火則焚,泥佛渡水則化。趙州示此三轉語後說:“真佛內里坐。”同上這一句拖泥帶水。但如果宗師家一向採取孤峭萬仞的機法,法堂就會草深一丈,因此不妨入泥入水,曲通一線,接引初機。雪竇認為趙州末句過於直露,遂將之省略,對趙州末句,禪僧亦多有批評其過於直露者,如《頌古》卷18無著總頌:“真佛內里坐,趙州休話墮。覿面便承當,抬眸即蹉過。”月林觀頌:“真佛內里坐,開口成話墮。幸自可憐生,教我說甚麼!” 而只吟頌它的前三句: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偽?

  金佛不渡爐,人來訪紫胡。牌中數個字,清風何處無。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灶墮。杖子忽擊著,方知辜負我。

  “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傳說禪宗二祖初生之時,神光照室,直貫霄漢。又有神人指示他往參達摩,遂取名神光。神光赴少室山立雪齊腰,斷臂求法達摩為他安心,並給他取名慧可。“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偽。”詩意說如果立雪不休,諂詐之人紛紛仿效,一時間只能形成雕偽之風。

  “金佛不渡爐,人來訪紫胡。”子湖紫胡利蹤和尚,在山門前立一木牌,牌上寫道:“子湖有一隻狗,上取人頭,中取人心,下取人足,擬議則喪身失命。” 《傳燈》卷10《利蹤》他凡是見新來參謁的學人,總是喝一聲:“看狗!” 學人剛一回頭,子湖就起身回方丈去了。此詩以“金佛不渡爐”比喻學人承受不起師家峻烈的手段,暗示如果受得起子湖狗的撕咬,就會將相對的觀念滅絕,根塵粉碎,大死大活,本心便會活潑地顯發妙用,便會感到有無盡的清風拂面而來

  “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灶墮。”破灶墮和尚,言行叵測。隱居嵩山時,一日領徒入山塢,聽當地人說有一座廟非常靈驗,廟中唯安一灶,遠近祭祀不輟,烹殺牛羊很多。禪師進入廟里,用拄杖敲灶三下說:“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聖從何來,靈從何起,恁么烹宰物命!”又用杖敲擊三下,泥灶被擊破,應聲墮落。不久就見一人,青衣峨冠,站在禪師面前禮拜說:“我是灶神,久受業報,今日承蒙師父宣說無生法門,已脫離此處,上生天界,特地前來致謝。”又拜了拜,就隱身而去侍者見了,也請求師父開示禪法。禪師說:“我只不過向他說是泥瓦合成,聖從何來,靈從何起。”侍者佇思,禪師說:“領悟了么?”侍者說: “還沒有領悟。”禪師說:“每個人都有在泥瓦合成之外的本性,你為什麼還不領悟?”便喚:“破了破了,墮了墮了!”侍者頓時開悟《傳燈》卷4《破灶墮》。本則公案意在說明四大五蘊,與磚瓦泥土並無不同。

  雪竇此三頌,構想突兀,意象騰挪,運思奇變,已臻大冶無方的化境,故圓悟再三讚歎:“這一句泥佛不渡水頌分明了,且道為什麼卻引神光?”“此一句金佛不渡爐亦頌了也,為什麼卻引人來訪紫胡?須是作家爐韝始得。” “且道雪竇頌‘木佛不渡火’,為什麼卻引破灶墮公案?老僧直截與爾說,他意只是絕得失情塵意想。凈裸裸地,自然見他親切處也。”《碧岩錄》本則

  雪竇三詩所引的對象,與所吟詠的主題看似沒有關聯,實則草蛇灰線。雪竇認為,只有自性之光方可照徹天地,用物質做成的佛像是沒什麼作用的。“神光” 不是指神秘的光,而是出生之前即已存在的純真人性。這純真的人性,是水火不能侵犯、盜賊無法掠奪的。慧可立雪求法,得以安心,也無非是使深潛於生命中的神光得以煥發。如果後人只是流於形式上的摹仿,就會墮於雕偽的惡趣。因此雪竇引神光頌“泥佛不渡水”,恰當穩妥;至於雪竇以子湖狗、破灶墮入詩,同樣有其內在的邏輯性。圓悟指出只要透過這三頌,便可大徹大悟。此三頌的主旨,在於盪除一切分別的心念,指示學人煥顯“神光”,泯滅情念,摒棄假我,明心見性,即見到每個人的“真佛”,豁開慧眼,看穿世相的虛幻,超越相對的二元觀念

  當然,“真佛”並不能離棄泥、金、木佛,而存在於某個諸如心內的特定的地方,“真佛內里坐”,這句話雖然被雪竇略去,卻正是雪竇此三詩的終極意旨:自性的“真佛”就“端坐”在木佛、金佛、泥佛的“內里”,不為水火所壞。有形相的三佛和有為法同歸成壞,自身難保。世人如果向外求佛,就永難得到。唯有情不附物,迴光返照,使痴迷的心靈得到安歇,才能見到原本的真佛。《頌古》卷18冶父川頌:“三佛形容總不真,眼中瞳子面前人。若能信得家中寶,啼鳥山花一樣春。”無著總頌:“金佛不渡爐,圓光太虛直下便薦得,不用更躊躇;木佛不渡火,院主眉毛墮。烈焰亘天紅,舍利一顆;泥佛不渡水,衲僧難下嘴。擬議隔千山,迢迢十萬里。”

  象徵本心超越性的還有《碧岩錄》第18則“國師無縫塔”公案及頌古:

  肅宗應為代宗皇帝問忠國師:“百年後所須何物?”國師雲:“與老僧作個無縫塔。”帝曰:“請師塔樣。”國師良久,雲:“會么?”帝雲:“不會。” 國師雲:“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卻諳此事,請詔問之。”國師遷化後,帝詔耽源,問:“此意如何?”源雲:“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黃金充一國。無影樹下合同船,琉璃殿上無知識。”

  本心圓滿,猶如沒有縫棱的石塔。一般的佛塔用木或石累砌而成,所以都有縫。用一塊卵形整石來造,塔身無縫棱,作為墓碑之用的就是無縫塔。對耽源的頌詞,存在著種種誤解,圓悟批評這些臆測說,有的人國師沉默不語,就是無縫塔的樣子。如果這樣理解,達摩開創的禪宗就掃地而盡了。如果認為沉默就是禪,那麼不說話的啞子就成了一等的禪師了。耽源的頌詩引起的另一種揣測,是說“湘相”是相見,“潭”談是談論,中間有個無縫塔,所以說“中有黃金充一國”。皇帝國師對答,就是“無影樹下合同船”;皇帝不能領會禪法,所以說“琉璃殿上無知識”。這些都是邪謬的見解。程兆熊《俱胝的一指》 《禪學論文集》第2冊第295頁:“第一,‘湘之南,潭之北’,那是秋鴻橫空。第二,‘中有黃金充一國’,那是夕陽著地。第三,‘無影樹下合同船’,那是平時節。第四,‘琉璃殿上無知識’,那是理性世界。在雁聲中,在夕陽里,在太平時,在理性內,那就是一個無縫塔樣,何須更勞建造?”可以參考。 雪竇頌國師無縫塔雲:

  無縫塔,見還難,澄潭不許蒼龍蟠。層落落,影團團,千古萬古與人看。

  詩用白描的手法,勾畫出無縫塔圖樣,體制雖短,卻極騰挪跌宕之致。作者先是用“見還難”點出無縫塔的超越形象、超越相對的質性,指出“無縫塔”雖然明明顯露,可是要看見它卻很不容易,因為用肉眼根本不能見到。國師在回答塔樣時沉默良久,很多人遂認為沉默良久就是無縫塔,雪竇指出,國師的沉默如同澄潭,裡面不會有蒼龍蟠踞,沉默中並沒有無縫塔的樣子。真正的參禪者,不但不會在靜水中蟠踞,而且不會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蟠踞。通過否定之後,雪竇又用“層落落,影團團”暈染出無縫塔的形相,神光離合,似有若無,使讀者既能感受到鮮明的形象,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這不即不離,不求在目前,求之反轉遠的無縫塔,正是本心的傳神寫照。只有用超越形相的慧眼,才能見到。後來禪僧吟此公案,也多是從超越性上著眼,沒有人能超出雪竇的範圍。如《頌古》卷8圓悟勤頌:“八面自玲瓏,盤空勢岌□。表面鎮巍然,若為分六鑿?” 佛鑒勤頌:“無縫塔兮不見影,廓然一片真如境。爍迦羅眼電光流,杳杳冥冥不見頂。”《從容錄》第85則天童覺頌:“孤迥迥,圓陀陀,眼力盡處高峨峨。月落潭空夜色重,雲收山瘦秋容多。”

  表達超越感官,而明心見性的,尚有《碧岩錄》第78則“妙觸宣明”、第94則“吾不見時”、第89則“雲岩摸枕”公案及頌古。

  楞嚴會上,跋陀婆羅菩薩述說所證圓通法門之因,“於浴僧時,隨例入室。忽悟水因,既不洗塵,亦不洗體,中間安然,得無所有,宿習無忘。……妙觸宣明,成佛子住”《楞嚴經》卷5。入浴時忽然悟到水的因緣,它既不能洗滌塵垢,也不能洗凈身體。無論潔凈與污垢,它都不沾滯,水性永遠清凈。輕微的使它漂流而去,粗重的使它沉埋下去,水性自身仍是不垢不凈本心自性猶如水性,微細的、美好幻想,猶如水上的浮塵,輕輕地隨流漂去;粗重的、濁惡的情慾,猶如水中的沉澱,深深地沉澱下來。但是能知能覺的本心,卻始終不變。由此體會水性,可以領悟到本心的實相:心上妄念,猶如水上的浮塵與波紋。漚生漚滅,以及浮塵與波紋的變化,始終改變不了水性。只要心如止水,靜觀心波、浮塵的變化,皆如夢幻,就能領悟到本心的實際。跋陀婆羅因為微妙的感觸,明白了本心如水的道理,而得到佛的法要。佛問眾菩薩修什麼方法才能圓滿通達佛的果地,跋陀婆羅遂認為從微妙感觸作用去體會,乃是最上乘的妙法。此段經文被列入《碧岩錄》第78則:

  古有十六開士,於浴僧時隨例入浴,忽悟水因。諸禪德作么生會?他道妙觸宣明,成佛子住,也須七穿八穴始得。

  為什麼菩薩在入浴時會感悟妙觸,住於佛地,而一般的人雖然也“入浴”,也一樣的“觸”,卻不能了悟?這是因為世人“皆被塵境惑障,粘皮著骨,所以不能便惺惺去。若向這裡,洗亦無所得,觸亦無所得,水因亦無所得。且道是妙觸宣明不是妙觸宣明?若向個里直下見得,便是‘妙觸宣明,成佛子住’。如今人亦觸,還見妙處么?玄沙過嶺,磕著腳指頭,以至德山棒,豈不是妙觸?” 圓悟語按:本書闡釋《碧岩錄》部分,凡括弧內僅標“圓悟語”者,均為圓悟在《碧岩錄》該則中的評論。 玄沙欲遍歷諸方,參尋知識,攜囊出嶺,築著腳指,流血痛楚,嘆道:“是身非有,痛從何來?”便折回。雪峰問他為什麼不遍參去,玄沙說:“達摩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為然《正法眼藏》卷2。玄沙能夠返回心靈故鄉,正是得益於一觸,故禪林詠為: “釣魚船上謝三郎,趯倒須彌返故鄉。應笑途中未歸客,伶俜旅泊向他邦。” 《頌古》卷31本覺一頌如果能對妙觸有靈活的體會,雖不必入浴,也可於一毫端上現寶王剎,向微塵里轉大*輪,一處透得,千處萬處一時透。一切處都是觀音入理之門。雪竇頌古,教人從“妙觸”裡頭會取其中的道理,免得被經教束縛得半醉半醒,而要當下灑灑落落:

  了事衲僧消一個,長連床上展腳卧。夢中曾說悟圓通,香水洗來驀面唾。

  “了事衲僧消一個”,眼光明澈、機鋒敏利的禪僧,只要一個就夠了。既然已經了事,就可以“長連床上展腳卧”,這是因為“明明無悟法,悟了卻迷人。長舒兩腳睡,無偽亦無真”《五燈》卷5《善會》。徹底了悟的人,連悟的境界都不存在,有一個悟的境界,就已經著相。所以胸中無一事,飢來吃飯困來眠。“夢中曾說悟圓通,香水洗來驀面唾。”雪竇認為,說入浴悟得妙觸宣明,對於“了事衲僧”來說,只似夢中說夢。當“了事衲僧”聽到說什麼香水洗浴圓通時,會猛地向他唾一口,唾棄他所沾沾自喜的“妙觸”之理。

  《碧岩錄》第94則:

  《楞嚴經》雲:“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雲何非汝?”

  公案所引的經文,出自《楞嚴經》卷2。意思是當“我”不起看的作用時,你就見不到這個看不見的自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