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錄第七十一則
舉,百丈復問峰:“並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峰雲:“和尚也須並卻。”丈雲:“無人處斫額望汝。”
溈山把定封疆,五峰截斷眾流。這些子,要是個漢當面提掇,如馬前相撲,不容擬議,直下便用緊迅危峭,不似溈山盤礴滔滔地。如今禪和子,只向架下行,不能出他一頭地。所以道:“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五峰答處,當頭坐斷,不妨快俊。百丈雲:“無人處斫額望汝,且道是肯他?是不肯他?是殺是活?見他阿轆轆地,只與他一點,雪竇頌雲:
令人長憶李將軍,萬里天邊飛一鶚。
“和尚也並卻”,雪竇於一句中,拶一拶雲:“龍蛇陣上看謀略。”如排兩陣突出突入,七縱八橫,有斗將的手腳,有大謀略的人,匹馬單槍,向龍蛇陣上,出沒自在,爾作么生圍繞得他。若不是這個人,爭知有如此謀略。雪竇此三頌,皆就裡頭,狀出底語如此,大似李廣神箭。“萬里天邊飛一鶚。”一箭落一雕定也,更不放過。雪竇頌百丈問處如一鶚,五峰答處如一箭相似。山僧只管讚歎五峰,不覺渾身入泥水了也。
⊙碧岩錄第七十二則
舉,百丈又問雲岩:“並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岩雲:“和尚有也未?”丈雲:“喪我兒孫。”
雲岩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後同道吾至葯山,山問雲:“子在百丈會下,為個什麼事?”岩雲:“透脫生死。”山雲:“還透脫也未?”岩雲:“渠無生死。”山雲:“二十年在百丈,習氣也未除。”岩辭去見南泉,後復歸葯山,方契悟。
看他古人,二十年參究。猶自半青半黃,粘皮著骨,不能穎脫。是則也是,只是前不構村,後不迭店,不見道:“語不離窠臼,焉能出蓋纏。白雲橫谷口,迷卻幾人源。”洞下謂之觸破,故雲:“躍開仙仗風凰樓,時人嫌觸當今號。”所以道荊棘林須是透過始得,若不透過,終始涉廉纖,斬不斷。適來道前不構村,後不迭店。雲岩只管去點檢他人底。百丈見他如此,一時把來打殺了也,雪竇頌雲:
兩兩三三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
“和尚有也未?”雪竇據款結案,是則是,只是金毛獅子,爭奈不踞地。獅子捉物,藏牙伏爪,踞地返擲,物無大小,皆以全威,要全其功。雲岩雲:“和尚有也未”,只是向舊路上行,所以雪竇雲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彈指。
⊙碧岩錄第七十三則
垂示雲:夫說法者,無說無示。其聽法者,無聞無得。說既無說無示,爭如不說。聽既無聞無得,爭如不聽。而無說又無聽,卻較些子。僧肇:“雲無說者,豈曰不言?謂其能無所說;雲無聞者,豈曰不聽?謂其能無所聽。其無所說,故終日說而未曾說;其無所聞,故終日聞而未嘗聞也。”只如今諸人,聽山僧在這里說,作么生免得此過。具透關眼者,試舉看。
舉,僧問馬大師:“離四句絕百非,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馬師雲:“我今日勞倦,不能為汝說,問取智藏去。”僧問智藏,藏雲:“何不問和尚?”僧雲:“和尚教來問。”藏雲:“我今日頭痛,不能為汝說,問取海兄去。”僧問海兄,海雲:“我到這里卻不會。”僧舉似馬大師,馬師雲:“藏頭白海頭黑。”
這個公案,山僧舊日,在成都參真覺,覺雲:“只消看馬祖第一句,自然一時理會得。”且道這僧,是會來問,不會來問?此問不妨深遠。離四句者:有,無,非有,非無,非非有,非非無,離此四句,絕其百非,只管作道理,不識話頭,討頭腦不見。若是山僧,待馬祖道了,也便與展坐具,禮三拜,看他作么生道?當時馬祖,若見這僧來,問“離四句絕百非,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以拄杖劈脊便棒趕出,看他省不省。
馬大師只管與他打葛藤,以至這漢,當面磋過,更令去問智藏,殊不知馬大師來風深辨。這僧懵懂,走去問智藏,藏雲:“何不問和尚?”僧雲:“和尚教來問。”看他這些子,拶著便轉,更無閑暇處。智藏雲:“我今日頭痛,不能為汝說得,問取海兄去。”這僧又去問海兄,海兄雲:“我到這里卻不會。”且道為什麼?一人道頭痛,一人雲不會,畢竟作么生?這僧卻回來,舉似馬師,師雲:“藏頭白海頭黑。”若以解路卜度,卻謂之相瞞。
有者道,只是相推過。有者道,三個總識他問頭,所以不答,總是拍盲地,一時將古人醍醐上味,著毒藥在里許。所以馬祖道:“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與此公案一般。若會得藏頭白海頭黑,便會西江水話。這僧將一擔懵懂,換得個安樂。更勞他三人尊宿,入泥入水,畢竟這僧不瞥地,雖然一恁么,這三個宗師,卻被個擔板漢勘破。如今人只管去語言上,作活講雲:“白是明頭合,黑是暗頭合。”只管鑽研計較,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斷意根,須是向正脈里,自看始得穩當。
所以道:“末後一句,始到牢關,把斷要津,不通凡聖。”若論此事,如當門接一口劍相似,擬議則喪身失命。又道:“譬如擲劍揮空,莫論及之不及,但向八面玲瓏處會取。”不見古人道:“這漆桶。”或雲:“野狐精。”或雲:“瞎漢。”且道與一棒一喝,是同是別?若知千差萬別,只是一般,自然八面受敵。要會藏頭白海頭黑么?五祖先師道:封後先生。雪竇頌雲:
藏頭白海頭黑,明眼衲僧會不得。
“藏頭白海頭黑。”且道意作么生?這些子,天下衲僧跳不出。看他雪竇,後面合殺得好。道直饒是明眼衲僧,也會不得。這個些子消息,謂之神仙秘訣父子不傳。釋迦老子,說一代時教,末後單傳心印,喚作金剛王寶劍,喚作正位。恁么葛藤,早是事不獲己。古人略露些子鋒芒,若是透得底人,便乃七穿八穴,得大自在。若透不得,從前無悟入處,轉說轉遠也。
馬駒踏殺天下人。西天般若多羅,讖達摩雲:“震旦雖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金雞解銜一粒粟,供養十方羅漢僧。”又六祖謂讓和尚曰:“向後佛法,從汝邊去,已後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厥後江西法嗣,佈於天下,時號馬祖焉,達摩六祖,皆先讖馬祖,看他作略,果然別,只道“藏頭白海頭黑”,便見踏殺天下人處。只這一句黑白語千人萬人咬不破。
“臨濟未是白拈賊。”臨濟一日示眾雲:“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向汝等諸人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臨濟下禪床掐住雲:“道道。”僧無話,濟拖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麼乾屎橛。”雪峰後聞雲:“臨濟大似白拈賊。”雪竇要與他臨濟相見,觀馬祖機鋒,尤過於臨濟,此正是白拈賊。臨濟未是白拈賊也,雪竇一時穿卻了也,卻頌這僧道:“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唯我知。”且莫向鬼窟里作活計。
古人雲:“問在答處,答在問處。”早是奇特,爾作么生離得四句,絕得百非。雪竇道,此事唯我能知,直饒三世諸佛,也覷不見。既是獨自個知,諸人更上來求個什麼?大溈真如拈雲:“這僧恁么問,馬祖恁么答,離四句絕百非,智藏海兄都不知。要會么,不見道:“馬駒踏殺天下人, !
⊙碧岩錄第七十四則
垂示雲:莫邪橫按,鋒前剪斷葛藤窠。明鏡高懸,句中引出毗盧印。田地穩密處,著衣吃飯。神通游戲處,如何湊泊。還委悉么?看取下文。
舉,金牛和尚每至齋時,自將飯桶,於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雲:“菩薩子吃飯來。”雪竇雲:“雖然如此,金牛不是好心。”僧問長慶,古人道:“菩薩子吃飯來,意旨如何?”慶雲:“大似因齋慶贊。”
金牛乃馬祖下尊宿,每至齋時,自將飯桶,於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雲:“菩薩子吃飯來。”如此者二十年,且道他意在什麼處?若只喚作吃飯,尋常敲魚擊鼓,亦自告報矣,又何須更自將飯桶來,作許多伎倆。莫是他顛么,莫是提唱建立么?若是提唱此事,何不去寶華王座上,敲床豎拂,須要如此作什麼?
今人殊不知,古人意在言外。何不且看祖師當時初來的題目道什麼?分明說道教外別傳,單傳心印。古人方道:“也只教爾直截承當去。”後來人妄自卜度,便道那裡有許多事,寒則向火,熱則乘涼,飢則吃飯,困則打眠。若恁么以常情義解詮注,達摩一宗,掃土而盡。不知古人,向二六時中,念念不舍,要明此事。
雪竇雲:“雖然如此,金牛不是好心。”只這一句,多少人錯會。所謂醍醐上味,為世所珍,遇斯等人,翻成毒藥。金牛既是落草為人,雪竇為什麼道不是好心,因什麼卻恁么道?衲僧家須是有生機始得。今人不到古人田地,只管道見什麼心,有什麼佛,若作這見解,壞卻金牛老作家了也。須是仔細看始得。若只今日明日,口快些子,無有了期。
後來長慶上堂,僧問:“古人道,菩薩子吃飯來,意旨如何?”慶雲:“大似因齋慶贊。”尊宿家忒殺慈悲,漏逗不少,是則是,因齋慶贊,爾且道慶贊個什麼?看他雪竇頌雲:
白雲影里笑呵呵,兩手持來付與他。
“白雲影里笑呵呵”,長慶道“因齋慶贊”,雪竇道:“兩手持來付與他。”且道只是與他吃飯,為當別有奇特?若向個里知得端的,便是個金毛獅子子。若是金毛獅子子,更不必金牛將飯桶來作舞大笑,直向三千里外,便知他敗缺處。古人道:“鑒在機先,不消一捏。”所以衲僧家,尋常須是向格外用始得稱本分宗師,若只據語言,未免漏逗。
⊙碧岩錄第七十五則
垂示雲:靈鋒寶劍,常露現前,亦能殺人亦能活人,在彼在此,同得同失。若要提持,一任提持;若要平展,一任平展。且道不落賓主,不拘回互時如何?試舉看。
舉,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到烏臼,烏臼問:“定州法道何似這里?”僧雲:“不別。”臼雲:“若不別,更轉彼中去。”便打。僧雲:“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臼雲:“今日打著一個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臼雲:“屈棒元來有人吃在。”僧轉身雲:“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臼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僧近前奪臼手中棒,打臼三下。臼雲:“屈棒屈棒。”僧雲:“有人吃在。”臼雲:“草草打著個漢。”僧便禮拜。臼雲:“和尚卻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臼雲:“消得恁么,消得恁么。”
僧從定州和尚會裡來到烏臼,臼亦是作家,諸人若向這里,識得此二人一出一入,千個萬個只是一個,作主也恁么,作賓也恁么,二人畢竟合成一家,一期勘辨,賓主問答,始終作家。看烏臼問這僧雲:“定州法道何似這里?”僧便雲:“不別。”當時若不是烏臼,難奈這僧何,臼雲:“若不別,更轉彼中去。”便打。爭奈這僧是作家漢,便雲:“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臼一向行令雲:“今日打著一個也。”又打三下,其僧便出去。
看他兩個轉轆轆地,俱是作家。了這一事,須要分緇素別休咎。這僧雖出去,這公案,卻未了在。烏臼始終要驗他實處,看他如何,這僧卻似撐門拄戶,所以未見得他,烏臼卻雲:“屈棒元來有人吃在。”這僧要轉身吐氣,卻不與他爭。輕輕轉雲:“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裡。”烏臼是頂門具眼底宗師,敢向猛虎口裡橫身,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這漢是個肘下有符底漢,所謂見義不為無勇也,更不擬議,近前奪烏臼手中棒,打臼三下。臼雲:“屈棒屈棒。”爾且道意作么生?頭上道:“屈棒元來有人吃在。”及乎到這僧打他,卻道“屈棒屈棒。”僧雲:“有人吃在。”臼雲:“草草打著個漢。”頭上道“草草打著一個也。”到末後自吃棒,為什麼亦道“草草打著個漢”?
當時若不是這僧卓朔地,也不奈他何。這僧便禮拜,這個禮拜最毒,也不是好心。若不是烏臼,也識他不破。烏臼雲:“卻恁么去也。”其僧大笑而出。烏臼雲:“消得恁么消得恁么。”看他作家相見,始終賓主分明,斷而能續,其實也只是互換之機。他到這里,亦不道有個互換處。自是他古人,絕情塵意想,彼此作家,亦不道有得有失,雖是一期間語言,兩個活潑潑地,都有血脈針線,若能於此見得,亦乃向十二時中,歷歷分明。其僧便出是雙放,已下是雙收,謂之互換也。雪竇正恁么也,頌雲:
呼即易,遣即難,互換機鋒子細看。
劫石固來猶可壞,滄溟深處立須干。
烏臼老烏臼老,幾何般,與他杓柄太無端。
“呼即易,遣即難”,一等是落草,雪竇忒殺慈悲。尋常道呼蛇易遣蛇難,如今將個瓢子吹來,喚蛇即易,要遣時即難。一似將棒與他卻易,復奪他棒,遣去卻難。須是有本分手腳,方能遣得他去。烏臼是作家,有呼蛇底手腳,亦有遣蛇的手段。這僧也不是瞌睡底,烏臼問:“定州法道何似這里?”便是呼他。烏臼便打,是遣他。僧雲“棒頭有眼,不得草草打人”,卻轉在這僧處,便是呼來。烏臼雲:“汝若要,山僧回與汝。”僧便近前奪棒,也打三下,卻是這僧遣去。乃至這僧大笑而出,烏臼雲:“消得恁么消得恁么。”此分明是遣得他恰好。
看他兩個機鋒互換,絲來線去,打成一片,始終賓主分明,有時主卻作主。雪竇也讚歎不及,所以道“互換之機”教人且仔細看。“劫石固來猶可壞”,謂此劫石,長四十里,廣八萬四十由旬,厚八萬四千由旬。凡五百年乃有天人下來,此六銖衣袖拂一下。又去至五百年,又來如此拂,拂盡此石,乃為一劫,謂之輕衣拂石劫。雪竇道“劫石固來猶可壞”,石雖堅固,尚爾可消磨盡,此二人機鋒,千古萬古,更無有窮盡。
“滄溟深處立須干”,任是滄溟,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若教此二人,向內立地,此滄溟也須干竭。雪竇到此,一時頌了,末後更道:“烏臼老烏臼老,幾何般。”或擒或縱,或殺或活,畢竟是幾何般?
“與他杓柄太無端”,這個拄杖子,三世諸佛也用,歷代祖師也用,宗師家也用,與人抽釘拔楔,解粘去縛,爭得輕易分付與人。雪竇意要獨用,賴值這僧當時只與他平展,忽若旱地起雷,看他如何當抵?烏臼過杓柄與人去,豈不是太無端。
⊙碧岩錄第七十六則
垂示雲:細如米末,冷似冰霜,逼塞乾坤,離明絕暗。低低處觀之有餘,高高處平之不足。把住放行,總在這里許。還有出身處也無?試舉看。
舉,丹霞問僧:“甚處來?”僧雲:“山下來。”霞雲:“吃飯了也未?”僧雲:“吃飯了。”,霞雲:“將飯來與汝吃底人還具眼么?”僧無語。長慶問保福:“將飯與人吃,報恩有份,為什麼不具眼?”福雲:“施者受者,二俱瞎漢。”長慶雲:“盡其機來,還成瞎否?”福雲:“道我瞎得么?”
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不知何許人,初習儒學,將入長安應舉,方宿於逆旅,忽夢白光滿室,占者曰:“解空之祥。”偶一禪客問曰:“仁者何往?”曰:“選官去。”禪客曰:“選官何如選佛。”霞雲:“選佛當往何所?”禪客曰:“今江西馬大師出世,是選佛之場,仁者可往。”遂直造江西,才見馬大師,以兩手托襆頭腳。馬師顧視雲:“吾非汝師,南嶽石頭處去。”遽抵南嶽,還以前意投之。石頭雲:“著槽廠去。”師禮謝,入行者堂,隨眾作務,凡三年。
石頭一日告眾雲:“來日鏟佛殿前草。”至來日,大眾各備鍬鋤鏟草,丹霞獨以盆盛水凈頭,於師前跪膝,石頭見而笑之,便與剃發,又為說戒,丹霞掩耳而出,便往江西,再謁馬祖。未參禮,便去僧堂內,騎聖僧頸而坐。時大眾驚愕,急報馬祖,躬入堂視之曰:“我子天然。”霞便下禮拜曰:“謝師賜法號。”因名天然。他古人天然,如此穎脫,所謂選官不如選佛也。
傳燈錄中載其語句,直是壁立千仞,句句有與人抽釘拔楔底手腳。似問這僧道:“什麼處來?”僧雲:“山下來。”這僧卻不通來處,一如具眼倒去勘主家相似。當時若不是丹霞,也難為收拾。丹霞卻雲:“吃飯了也未?”頭邊總未見得,此是第二回勘他。僧雲:“吃飯了也。”懵懂漢元來不會。霞雲:“將飯與汝吃的人,還具眼么?”僧無語。丹霞意道:“與爾這般漢飯吃,堪作什麼?”這僧若是個漢,試與他一禮,看他如何?雖然如是,丹霞也未放爾在,這僧便眼眨眨地無語。
保福、長慶,同在雪峰會下,常舉古人公案商量,長慶問保福:“將飯與人吃,報恩有分,為什麼不具眼?”不必盡問公案中事,大綱藉此語作話頭,要驗他諦當處。保福雲:“施者受者二俱瞎漢。”快哉,到這里,只論當機事,家裡有出身之路。長慶雲:“盡其機來,還成瞎否?”保福雲:“道我瞎得么?”保福意謂我恁么具眼,與爾道了也,還道我瞎得么。雖然如是,半合半開,當時若是山僧,等他道“盡其機來,還成瞎否”,只向他道瞎。可惜許,保福當時若下得這個“瞎”字,免得雪竇許多葛藤。雪竇亦只用此意頌:
盡機不成瞎,按牛頭吃草。
過咎深,無處尋,天上人間同陸沉。
“盡機不成瞎”,長慶雲:“盡其機來,還成瞎否?”保福雲:“道我瞎得么?”一似“按牛頭吃草”,須是等他自吃始得,那裡按他頭教吃。雪竇恁么頌,自然見得丹霞意。“四七二三諸祖師,寶器持來成過咎。”不唯只帶累長慶,乃到西天二十八祖,此土六祖,一時埋沒。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一大藏教,末後唯傳這個寶器。永嘉道:“不是標形虛事持,如來寶杖親蹤跡。”若作保福見解,寶器持來,都成過咎。“過咎深無處尋”,這個與爾說不得,但去靜坐,向他句中點檢看。既是過咎深,因什麼卻無處尋?此非小過也,將祖師大事,一齊於陸地上平沈卻,所以雪竇道,“天上人間同陸沈”。
⊙碧岩錄第七十七則
垂示雲:向上轉去,可以穿天下人鼻孔,似鶻捉鳩;向下轉去,自己鼻孔在別人手裡,如龜藏殼。個中忽有個出來道:本來無向上向下,用轉作什麼?只向伊道我也知爾向鬼窟里作活計。且道作么生辨個緇素?良久雲:有條攀條無條攀例。試舉看。
舉,僧問雲門:“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門雲:“糊餅。”
這僧問雲門:“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門雲:“糊餅。”還覺寒毛卓堅么?衲僧家問佛問祖,問禪問道,問向上向下了,更無可得問,卻致個問端,問超佛越祖之談。雲門是作家,便水漲船高,泥多佛大,便答道“糊餅”,可謂道不虛行,功不浪施。
雲門復示眾雲:“爾勿可作了,見人道著祖師意,便問超佛越祖之談道理,爾且喚什麼作佛?喚什麼作祖?即說超佛越祖之談,便問個出三界,爾把三界來看,有什麼見聞覺知隔礙著爾?有什麼聲色佛法與汝可了?了個什麼碗?以那個為差殊之見?他古聖勿奈爾何,橫身為物,道個舉體全真物物覲體,不可得,我向汝道直下有什麼事,早是埋沒了也。”
會得此語,便識得胡餅。五祖雲:“驢屎比麝香。”所謂“直截根源佛所印,摘葉尋枝我不能。”到這里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看這僧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門雲:“胡餅。”還識羞慚么?還覺漏逗么?有一般人,杜撰道:“雲門見兔放鷹,便道糊餅。”若恁么將糊餅便是超佛越祖之談見去,豈有活路。莫作糊餅會,又不作超作超佛越祖會,便是活路也。與“麻三斤”、“解打鼓”一般,雖然只道胡餅,其實難見。
後人多作道理雲:“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若恁么會,且去作座主,一生贏得多知多解。如今禪和子道超佛越祖之時,諸佛也踏在腳跟下,祖師也踏在腳跟下。所以雲門只向他道糊餅,既是糊餅,豈解超佛越祖,試去參詳看。諸方頌極多,盡向問頭邊作言語,唯雪竇頌得最好,試舉看。頌雲:
超談禪客問偏多,縫罅披離見也么?
糊餅祝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淆訛。
“超談禪客問偏多”,此語禪和家偏愛問。不見雲門道:“爾諸人橫擔拄杖,道我參禪學道,便覓個超佛越祖道理,我且問爾,十二時中,行住坐卧,屙屎放尿,至於茅坑裡蟲子市肆買賣羊肉案頭,還有超佛越祖的道理么?道得底出來,若無,莫妨我東行西行。”便下座。有者更不識好惡,作圓相,土上如泥,添枷帶鎖。“縫罅披離見也么?”他致問處,有大小大縫罅,雲門見他問處披離,所以將糊餅攔縫塞定。這僧猶自不肯住,卻更問,是故雪竇道:“糊餅祝 土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淆訛。”如今禪和子,只管去糊餅上解會,不然去超佛祖處作道理,既不在這兩頭,畢竟在什麼處?三十年後,待山僧換骨出來,卻向爾道。
⊙碧岩錄第七十八則
舉,古有十六開士,於浴僧時隨例入浴,忽悟水因。成佛子住。
楞嚴會上,跋陀婆羅菩薩,與十六開士,各修梵行。乃各說所證圓通法門之因,此亦二十五圓通之一數也。他因浴僧時,隨例入浴,忽悟水因,雲:“既不洗塵,亦不洗體,且道洗個什麼?”若會得去,中間安然,得無所有,千個萬個,更近傍不得。所謂以無所得是真般若,若有所得,是相似般若。不見達摩謂二祖雲:“將心來與汝安。”二祖雲:“覓心了不可得。”這里些子,是衲僧性命根本,更總不消得如許多葛藤,只消道個忽悟水因,自然了當。既不洗塵,亦不洗體,且道悟個什麼?到這般田地,一點也著不得。道個佛字,也須諱卻。
他道:“妙觸宣明,成佛子住。”宣則是顯也,妙觸是明也,既悟妙觸,成佛子住,即住佛地也。如今人亦入浴亦洗水,也恁么觸,因甚卻不悟?皆被塵境惑障,粘皮著骨,所以不能便惺惺去。若向這里,洗亦無所得,觸亦無所得,水因亦無所得。且道是妙觸宣明,不是妙觸宣明?若向個里,直下見得,便是“妙觸宣明,成佛子住”。如今人亦觸,還見妙處么?妙觸非常觸,與觸者合則為觸,離則非也。
玄沙過嶺,磕著腳指頭,以至德山棒,豈不是“妙觸”?雖然恁么,也須是七穿八穴始得。若只向身上摸索,有什麼交涉?爾若七穿八穴去,何須入浴,便於一毫端上現寶王剎,向微塵里轉大法輪,一處透得,千處萬處一時透。莫只守一案一窟,一切處都是觀音入理之門。古人亦有聞聲悟道見色明心。若一人悟去則故是,因甚十六開士,同時悟去?是故古人同修同證,同悟同解。雪竇拈他教意,令人去妙觸處會取,出他教眼頌,免得人去教綱里籠罩,半醉半醒,要令人直下灑灑落落。頌雲:
了事衲僧消一個,長連床上展腳卧。
“了事衲僧消一個”,且道了得個什麼事?作家禪客,聊聞舉著,剔起便行,似恁么衲僧,只消得一個,何用成群作隊。“長連床上展腳卧”,古人道:“明明無悟法,悟了卻迷人。長舒兩腳睡,無偽亦無真。”所以胸中無一事,飢來吃飯困來眠。雪竇意道,爾若說入浴悟得妙觸宣明,在這般無事衲僧分上,只似夢中說夢,所以道,“夢中曾說悟圓通,香水洗來驀面唾。”似恁么只道似這般漢,正好驀頭驀面唾。山僧道土上加泥又一重。
⊙碧岩錄第七十九則
垂示雲:大用現前,不存軌則。活捉生擒,不勞餘力。且道是什麼人曾恁么來?試舉看。
舉,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屎沸碗嗚聲。”投子便打。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投子便打。
投子樸實頭,得逸群之辯,凡有致問,開口便見膽,不費餘力,便坐斷他舌頭,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僧將聲色佛法見解,貼在額頭上,逢人便問。投子作家來風深辨。這僧知投子實頭,合下做個圈繢子,教投子入來,所以有後語。投子卻使陷虎之機,釣他後語出來。這僧接他答處道:“和尚莫屎沸碗鳴聲。”果然一釣便上。若是別人,則不奈這僧何。投子具眼,隨後便打。咬豬狗的手腳,須還作家始得。左轉也隨他阿轆轆地,右轉也隨他阿轆轆地。
這僧既是個圈繢子,要來捋虎須,殊不知投子,更在他圈繢頭上。投子便打,這僧可惜許,有頭無尾。當時等他拈棒,便與掀倒禪床,直饒投子全機,也須倒退三千里。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亦雲是,一似前頭語無異。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投子又打。這僧雖然作窠窟,也不妨奇特。若是曲錄木床上老漢,頂門無眼。也難折挫他。投子有轉身處,這僧既做個道理,要攙他行市,到了依舊不奈投子老漢何。
不見岩頭道:“若論戰也,個個立在轉處。”投子放去太遲,收來太急。這僧當時若解轉身吐氣,豈不作得個口似血盆的漢。衲僧家一不做二不休,這僧既不能返擲,卻被投子穿了鼻孔。頌雲: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
放一得二,同彼同此。
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
忽然活,百川倒流鬧恬恬。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投子尋常道:“爾總道投子實頭,忽然下山三步,有人問爾道如何是投子實頭處,爾作么生抵對?”古人道:“機輪轉處,作者猶迷。”他機輪轉轆轆地全無阻隔,所以雪竇道:“放一得二。”
不見僧問:“如何是佛?”投子雲:“佛。”又問:“如何是道?”投子雲:“道。”又問:“如何是禪?”投子雲:“禪。”又問:“月未圓時如何?”投子雲:“吞卻三個四個。”“圓後如何?”“吐卻七個八個。”投子接人,常用此機,答這僧只是一個是字。這僧兩回被打,所以雪竇道“同彼同此”。
四句一時頌投子了也,末後頌這僧道:“可憐無限弄潮人。”這僧敢攙旗奪鼓,道“和尚莫屎沸碗鳴聲”,又道“喚和尚作一頭驢得么”,此便是弄潮處。這僧做盡伎倆,依前死在投子句中。投子便打,此僧便是“畢竟還落潮中死”。雪竇出這僧雲“忽然活”,便掀倒禪床,投子也須倒退三千里,直得百川倒流鬧始始,非唯禪床震動,亦乃山山岌岌,天地陡暗。苟或個個如此,山僧且打退鼓。諸人向什麼處安身立命?
⊙碧岩錄第八十則
舉,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雲:“急水上打球子。”僧復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雲:“念念不停流。”
此六識,教家立為正本。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因其所以生。來為先鋒,去為殿後。古人道:“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若證佛地,以八識,轉為四智,教家謂之改名不改體,根塵識是三,前塵元不曾分別,勝義根能發生識,識能顯色分別,即是第六意識。第七識末那識,能去執持世間一切影事,令人煩惱,不得自由自在,皆是第七識。到第八識,亦謂之阿賴那識,亦謂之含藏識,含藏一切善惡種子。
這僧知教意,故將來問趙州道:“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初生孩兒,雖具六識眼能見耳能聞,然未曾分別六塵,好惡長短,是非得失,他恁么時總不知。學道之人要復如嬰孩,榮辱功名,逆情順境,都動他不得,眼見色與盲等,耳聞聲與執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動,如須彌山,這個是衲僧家真實得力處。
古人道:“衲被蒙頭萬事休,此時山僧都不會。”若能如此,方有少分相應,雖然如此,爭奈一點也瞞他不得。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無造作,無緣慮,如日月運於太虛,未嘗暫止。亦不道我有許多名相,如天普蓋,似地普擎,為無心故,所以長養萬物。亦不道我有許多功行,天地為無心故,所以長久。若有心則有限齊,
得道之人亦復如是。於無功用中施功用,一切違情順境,皆以慈心攝受。到這里,古人尚自呵責道:“了了了時無可了,玄玄玄處直須呵。”又道:“事事通兮物物明,達者聞之暗裡驚。”又雲:“入聖超凡不作聲,卧龍長怖碧潭清。人生若得長如此,大地那能留一名。”雖然恁么,更須跳出窠窟始得。
豈不見教中道:“第八不動地菩薩,以無功用智,於一微塵中,轉大法輪。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不拘得失,任運流入薩婆若海。”衲僧家到這里,亦不可執著,但隨時自在,遇茶吃茶遇飯吃飯,這個向上事著個定字也不得,著個不定字也不得。
石室善道和尚示眾雲:“汝不見小兒出胎時,何曾道我會看教,當恁么時,亦不知有佛性義,無佛性義,及至長大,便學種種知解出來,便到我能我解,不知是客塵煩惱,十六觀行中,嬰兒行為最。哆哆口 和口 和時,喻學道之人離分別取捨心,故讚歎嬰兒,可況喻取之。若謂嬰兒是道,今時人錯會。”
南泉雲:“我十八上解作活計。”趙州道:“我十八上解破家散宅。”又道:“我在南方二十年,除粥飯二時是雜用心處。”曹山問僧:“菩薩定中,聞香象渡河歷歷地,出什麼經?”僧雲:“《涅槃經》。”山雲:“定前聞定後聞?”僧雲:“和尚流也。”山雲:“灘下接取。”
又《楞嚴經》雲:“湛入合湛,入識邊際。”又《楞伽經雲》:“相生執礙,想生妄想,流注生則逐妄流轉。若到無功用地,猶在流注相中,須是出得第三流注生相,方始快活自在。”所以溈山問仰山雲:“寂子如何?”仰山雲:“和尚問他見解,問他行解?若問他行解,某甲不知。若是見解,如一瓶水注一餅水。”若得如此,皆可以為一方之師。
趙州雲“急水上打球子”,早是轉轆轆地,更向急水上打時,眨眼便過。譬如《楞嚴經》雲:“如急流水,望為恬靜。”古人雲:“譬如駛流水,水流無定止。各各不相知,諸法亦如是。”譬如在急水中駕船行駛,水流沒有停止,坐在船上的人卻有一種錯覺,誤認為水是靜止的。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趙州答處,意渾類此。其僧又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雲:“念念不停流。”自然與他問處恰好。古人行履綿密,答得只似一個,更不消計較,爾才問他,早知爾落處了也。孩子六識,雖然無功用,爭奈念念不停,如密水流。投子恁么答,可謂深辨來風。雪竇頌雲:
六識無功伸一問,作家曾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處不停誰解看。
“六識無功伸一問”,古人學道,養到這里,謂之無功之功,與嬰兒一般,雖有眼耳鼻舌身意,而不能分別六塵,蓋無功用也。既到這般田地,便乃降龍伏虎,坐脫立亡。如今人但將目前萬境,一時歇卻,何必八地以上,方乃如是。雖然無功用處,依舊山是山水是水。雪竇前面頌雲:“活中有眼還同死,葯忌何須鑒作家。”蓋為趙州投子是作家,故雲“作家曾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球子”,投子道:“念念不停流。”諸人還知落處么?雪竇末後教人自著眼看,是故雲:“落處不停誰解看。”此是雪竇活句,且道落在什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