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阿姜查尊者「傾聽弦外之音」
本篇又名「謹慎小心」(about being careful)。
佛陀教導說,要看見身體里的身體。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對身體的各個部位,諸如:頭發、指甲、牙齒和皮膚等,都不陌生。可是,我們該如何洞見身體里的身體?如果認清這一切其實是無常、不圓滿和無我的,便是所謂的「見到身體里的身體」了。如此一來,不一定得鉅細靡遺地禪觀身體的各個部位。好似籃子里的水果一樣,如果已點過了,心中自然有數;一旦需要,提起籃子,裡頭所有的水果都會一並被帶走。因為知道它全在籃子里,所以不須再細數一次。
禪觀色身的三十二個部位,並認清它們既不安穩亦非恆常後,就不須這般費神地區別它們,做如此仔細的禪觀;一如籃子里的水果,不須把它全倒出來再三細數。只不過,我們一路上可是正念、謹慎、小心翼翼地提著籃子,以免在抵達目的地前絆倒。
看見身體里的身體,是指看見身體里的「法」。了知自、他的身體皆是無常之法(現象),因而不須加以繁瑣說明。我們坐在這兒,時時保持正念、覺知事物的本然,禪修自然變得很單純。以「哺哆」禪修的道理亦然——若能明了「哺哆」真義,便不須反覆持念「哺哆」。「哺哆」意指全然覺知和穩固的覺醒。這才是禪修。
然而,大家普遍上仍不夠了解禪修。我們雖集體禪體,卻往往不知其目的為何。有些人認為禪修真的很難。「我雖來到寺里,卻無法打坐。我沒什麼耐心,除兩腿酸痛外,背也疼,全身上下都在疼。」他們因而放棄禪修,從此怯步不前,不再來這里,認為自己無法禪修。
但事實上,禪修不是光坐禪、行禪,或躺或站。坐著、行走、睜眼、閉眼都只是種運作而已。闔上雙眼並不一定代表在修三摩地,可能是在昏沉狀態。如果你闔眼坐著,卻昏昏欲睡、擺頭晃腦、嘴巴開開的,這不是在坐禪,只算闔眼坐著而已。三摩地和閉眼睛不相干、兩碼子事。真正的三摩地不論睜眼、閉眼,即便是在行、住、坐、卧中都一樣能修。
三摩地是指心著實地專註,受正念、收攝和警覺所圍繞;時時覺察善惡,不間斷地觀照一切心中生起的情境。當它開始妄想而造成嗔惡或渴望的情緒時,都在你的覺察之中。有些人沒啥信心:「我就是辦不到。我一打坐,心就往家裡跑,真是不好!」嘿,如果這就叫不好,佛陀永遠也成不了佛。他花了五年時間跟自己的心搏鬥,掛念他的家庭和親人,直到第六年才覺悟。
有人認為這些驀然生起的念頭是不對且罪惡的。有時你甚至可能衝動地想殺人,可是下一刻便覺察到它,明白殺生是不對的,也因此停止妄念、攝心一處。這樣有構成傷害嗎?你們認為呢?假設你起了一個偷竊的念頭,接著便警覺這樣做是錯誤的,並非每有衝動便馬上構成惡業,真是這樣的話,還有解脫道可行嗎?一時的衝動只是衝動,念頭只是念頭。第一時中,你仍未付諸行動;第二時中,若以身、口或意付諸行動,那才是有所為、被無明所掌控。如果產生想偷竊的衝動時就有所覺察,知道是錯誤的,便是智慧,也具備了「明」(vijja)。心裡的衝動並沒有達成。
這是即時的覺醒,是智慧生起後,將經驗提前告知我們。如果偷竊的第一念心產生後便付諸行動,便是愚痴之法;衝動之後隨即的身、語、意活動勢必導致苦果。
道理就是這樣。光有念頭並非惡業。如果沒有念頭,何來增長智慧?有些人只想無念地坐著,那是錯誤的見解。
我談的是有智慧相伴的三摩地。佛陀其實並不期許有太深的三摩地。他並不想要禪那(jhana)和入定(samapatti),他只視三摩地為眾多成道因素中的其中一項。戒、定和慧猶如烹調中所需的材料,只是成道的成份和因素。我們雖使用香料來調味,但香料卻不是重點,我們要吃的食物才是。修習三摩地的道理亦然。佛陀過去的兩位老師郁陀羅迦(uddaka)和阿羅藍(alara)相當強調修禪那,以及獲得諸如「天眼通」的神力。一旦到了那個境界,就很難退失。有些地方會教導這種深層禪定,只要寂靜地輕安打坐,使禪修者沉醉在自我的三摩地中。他們若持戒,便執迷持戒;如果走在「道」上,便沉迷於「道」,被他們經驗的美妙所蠱惑而達不到真正的目的地。
佛陀說這只是點小錯誤,對於仍在較粗的層次者而言並沒有錯,他其實是要我們擁有適當的三摩地就好,不需凝滯在那兒。修習之後,三摩地得以增長,接下來便應開展智慧。
在奢摩他(止)層次的三摩地猶如以石覆草。確實而穩固的三摩地中,即便睜著眼睛,也是有智慧的。智慧生起後,會遍照、覺察(駕馭)一切。因此,老師並不要那種微細的禪定和寂止,原因在於它會造成你分心而忘失正道。
由此可見,你無需執著於坐禪或其它特定姿勢。三摩地並不在闔眼或睜眼中,亦不在行、住、坐、卧里,三摩地是遍及所有姿勢和活動的。上了年紀的人通常都不耐坐,所以可以觀想得特別好,能輕易地修三摩地;他們同樣的能增長廣大的智慧。
為何說他們能增長智慧?因為一切無不在警示他們。他們雙眼一張,視線已不如過去般清晰;牙齒也為他們製造難題,一一掉落了。他們的身體不時地疼痛;光這些就是用功的所在了。因此,說真的,禪修對老人家而言確實容易。禪修對年輕人才難。他們有健康的牙齒可以享用美食;他們睡得很沉,能力也很好,世界對他們而言是充滿歡樂和刺激的,因此受到不少欺瞞。而老人家呢,只要咀嚼到硬的東西馬上就感疼痛,當下便是天使(devaduta)在對他們說話、反覆地教導他們。他們老眼昏花;一早起來背脊就疼痛不堪;到了晚上,換做雙腿疼痛。可不就是這樣!這些實在都是下功夫的絕佳條件(所緣境)。你們上了年紀的人,有些會說你們沒法打坐。你們想以什麼來禪修?你們想跟誰學禪修?
這便是洞見身體里的身體、感受中的感受。你們會正視它們,抑或逃避?以太老而無法修行做借口,不過是錯誤的想法。問題應該是:你看清道理了嗎?老人家有許多想法、感受,痛苦更不在話下;所有問題都浮出水面了!他們如果禪修,就能確確實實地印證它了。我因此說:禪修對老人家較容易,在於他們能做到盡善盡美。就好像大家都說:「等我老了,我就到寺里去」。如果你對此真的有所了解那就好了,表示你在自身內看清了真相。坐著時,你如實坐;站立時,你如實站;行走時,你如實走。既然每件事都是麻煩,所有一切都會帶來障礙,那麼,「一切」都在教導你。不是這樣嗎?你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地起身就走嗎?你一站起來便是「歐!」的一聲,還是你根本沒留意到?走路時,也會「歐!」的嘆氣;它是在警示你們。
年輕力壯的你,可以起身就走,但是卻懵懂無知。一旦年紀大了,每次要站起來時,總少不了要「歐!」地哀嘆一聲,不是嗎?你的一舉一動都可以有所學習。因此你怎能說禪修很難?離此之外,更往何處覓尋?這都沒什麼不對。天使正在對你曉以大義,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行」正在告誡你它們是不穩定、無常、非你、非你所擁有的,而且無時不刻地在提醒你。
可是,我們卻不以為然,認為不盡然如此。我們不但維護妄見,想法更是悖離真理。但事實上,老人可以見到無常、苦和非我,從而心生舍離——因為證據時時都與他們隨行;我認為這是很好的。
擁有時時覺察善、惡的敏銳性就叫做「哺哆」。不需要持續不斷地持念「哺哆」。你已經點過籃里的水果了,所以每次坐下來時,不須費事地將水果統統倒出來再點過一次;籃里的水果可以安置不動。而有錯誤執著的人則會去反覆細數。他會藉樹下歇腳時,把它倒出來點過,再放回籃子里,到下一個歇腳處便重來一次;他不過是在數著一樣的水果罷了。這無非就是貪愛,他害怕一旦不去點它就會出差錯。我們則害怕若不持念「哺哆」,就會有差錯。我們會有什麼差錯?只有不知道有多少水果的人才需細數,一旦明白後,便可從容自在,不去動籃子里的水果。坐著的時候,就只是坐;躺卧時,只是躺著;因為所有的水果都跟你形影不離。
對於修德造福,我們總是說:願以此成就覺悟涅槃(nibbana paccayo hotu)。因為是成就涅槃之因緣,布施自然是件好事,守持戒律也是好事;修禪是好事,聽聞佛法亦然。願此皆為覺悟涅槃之因緣。
可是,涅槃究竟是什麼?涅槃的意思是不執著、不賦予事物意義、以及放下。布施、造福、修慈悲觀均是在舍離煩惱和貪愛。讓心「空」掉——空掉自私、空掉自、他的概念、不貪求任何一切、不希求是某人或成為什麼。
令它成為涅槃之因(nibbana paccayo hotu)。修學布施是種舍離、放下。聽聞教誨意在獲得舍離、放下的知識,以致蠲除所謂的善與惡。我們剛開始禪修為的是要明了何謂錯誤,一旦明了後,便會舍下,進而修善。接著,一旦「善」有所成就之後,也別去執著善。於「善」中保持中立,或說超脫「善」,莫在「善」里停滯不前。如果處在善里,善就會逼迫我們,使人們變成它的奴隸。我們一旦成為它的奴隸,就會被逼迫去製造種種的業和過失,把我們帶入任何狀況,結果竟發現自己跟以前一樣不快樂、不幸福。
去惡增福罷——舍除負面、增長正面的。增長福德,但保持超然;超脫福德和過失、超越善與惡。不倦地以舍離心來修行、放下乃至解脫。做任何事都一樣;如果以放下之心而為之,那便是覺悟涅槃的「因」了。離欲、離染(煩惱)、解脫貪愛,而後這一切都與「道」——意即四聖諦、真實法(saccadhamma)——相融合一。由四聖諦得到的智慧明白貪愛(欲愛kama tanha)、想要之愛(有愛bhavatanha)和不想要之愛(無有愛vibhavatanha)是苦的本源。如果起那種貪愛,貪求事物或望此成彼,那便是在醞釀或造就苦;這就是苦之所以產生的原因,它們都是「因」。如果我們去製造「苦因」,苦自會到來。「無有愛」的原因,它們都是「因」;這份掉舉、焦慮的貪愛。一旦成為貪愛的奴隸並因此造作種種業和過失,就會導致苦的產生。簡單地說就是:苦是貪之子,貪為苦之母。有其父母,便有其苦。父母若不存在,苦自然就無從生起,苦也就沒有了。
這才是禪修應注意的地方。我們應看清所有造成我們貪求的貪愛形態。但談到貪又容易讓人混淆。有些人認為任何貪求,諸如對食物和日常所需用品的慾望是貪。然而,我們的欲求是很平常的、自然的。當你因飢餓而想食物時,就去吃一頓,問題就沒了。這很稀鬆平常。這還是安全范圍內的慾望,不致於造成惡果。這不是貪欲,如果是貪欲,就不僅如此而已;貪欲將追求更多可以吃的東西,貪求口腹之慾,卻也將導致麻煩與困頓,例如:酗酒。
有遊客曾告訴我,某地方有人生吃猴腦。他們將猴子固定在桌子中央,然後敲開頭骨,再拿湯匙來取用。這種吃法猶如惡魔或餓鬼,絕不是自然、平常的吃法。這種作為,使吃變成貪。他們聲稱猴血能補身益氣,所以就去捕抓這類動物,在吃它們時還以酒相佐。這不是一般吃法,而是受制於感官的貪欲的魔鬼吃法。這是吞炭、食火、無所不吃;如此的慾望就叫貪,一點節制也沒有。這種人從言語、思想、穿著到一切都太過度。如果我們的飲食、睡眠乃至其它必要活動都能適可而止,它們就不致構成任何傷害性。因此你們必須在這些事情上善加留意,它們便不致於成為苦的根源。如果在日常所需上能適當、節儉,就能得到安樂。
禪修和造福德並不是很難辦到的事——只要你深刻明了它們。什麼是惡行?何謂福德?所謂福德是良善、莊嚴的;如果意念、言語和行為均無害於自己和他人,快樂自然隨之而至;沒有造作任何負面的事。福德就是如此,「善」亦復如是。
布施的道理亦然。我們在給予時,真正要布施掉的是什麼?給予的目的是要把自戀——伴隨自私的我見一一摧毀。自私是痛苦甚劇的。自私的人總想比別人好、得到的比別人多。簡單的例子是,用完餐後他們怎麼都不想洗自己的碗碟,而讓他人來洗。若在團體里吃飯,便留給大眾洗。他們用完餐後,拍拍屁股就走了。這不但自私,且不負責任,只會將負擔加諸他人身上。其實這恰好顯示他是個不在乎自己、不幫助自己、不愛惜自己的人。我們修習布施,是要將心中的這種心態清除乾淨。這就叫做:以布施造福、成就慈悲心,關懷一切有情眾生。
我們人如果光能解脫「自私」這一項,便也足以立地成佛了。佛陀不曾圖利自己,只往眾生的優點看。如果吾等眾生,心中能生起如是正道和成果,一定能增長進步。一旦遠離了自私,所有善行、布施和禪修的活動皆將導向解脫。凡如是修行者,都將變得自在、超脫一切世法與外相。
修行的基本原則並非難以理解。舉修學布施來說:少了智慧就沒有福德。一點都不了解的話,會以為布施的意義只在給予。「我想給的時候,就會給;想偷的時候,便去偷。如果布施心大起,我自然會給。」這好似盛滿了水的大木桶。你往裡頭舀一瓢出來後,又倒一瓢回去;一瓢出、一瓢入。這樣反覆來回,何時才能空掉大木桶里的水?你看這有完沒完?你看這種修行能成就解脫道嗎?大木桶終能空掉?舀一瓢出來,倒一瓢回去,你看何時能了?
如此反覆來回便是輪迴(vatta)。如果我們談的是真的放下——善、惡都放下,才是只出不進。哪怕只有一點點,都給它舀出去;不要再倒進來,只管往外舀。即便只有一小杓子可用,只要盡力而為,終有把大木桶水舀空的一天。如果你反覆來回地舀出、舀進,那你得好好想想;何時才能看到一隻空木桶?「法」一點都不遠,就在當下這只大木桶中,你在家裡就辦得到,試試看罷。你能照此方式把木桶空掉嗎?明白整天都這么做,看看會如何?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先捨棄惡行,再開始增長眾善。什麼是善和福德?它又在哪裡?如此水中之魚。我們只要把水舀干,魚便唾手可得——簡單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把水舀出來又倒回去,魚依舊會在水桶中。若不摒棄所有惡行,終不得見福德,也看不見所謂的真相或善行。舀出去又倒進來,反覆如此,只是原地踏步、浪費時間,做任何事都是枉費;枉費聽聞教法、枉費布施,修行中的所有努力盡是枉然。由於不懂佛陀修行方法的核心,造成我們的努力就是得不到預期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