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凱法師:三種佛性與真實勝乘——攝論師的佛性、一乘思想

三種佛性真實勝乘——攝論師的佛性、一乘思想

聖凱

  內容提要:攝論師繼承真諦真如詮釋佛性傳統,而且將第一義空、自性清凈心、阿摩羅識、解性等都納入佛性思想體系。而且攝論師逐漸背離了瑜伽行派的立場,而與「真常唯心」系合流,強調以佛性為中心,以「佛性」詮釋「十勝相」,完全是以如來緣起來解讀《攝論》,這是攝論學派中國化的核心體現。同時,攝論師將真如、理等同起來,以詮釋「本有」佛性的普遍性、內在性,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的「無性」與「少分」;依三種佛性說「亦本亦始」,並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理性平等,行性差別」。攝論師依佛性解釋「究竟一乘」,完全是真常唯心的思想

  真諦在不違背瑜伽行派基本立場的前提下,提出「一性皆成」與「究竟一乘」,從而建構了攝論學派佛性思想真諦之後的攝論師,由於受到北方佛教的《十地經論》、《涅槃經》的影響,更加努力去重建與弘揚本學派佛性思想。而且,逐漸偏離了瑜伽行派的立場,而融入當時中國佛教界的「主流」真常唯心思想。另一方面,唐初攝論師接觸新譯唯識的「五性各別」,便對其進行批判,高舉「一性皆成」的旗幟,於是便出現唐初佛性論爭的局面,其代表人物有靈潤等。[1]

  但是,研究攝論師的佛性思想,現存文獻資料極其有限,日僧最澄《法華秀句》卷中,曾記載靈潤「造《一卷章》,辨新翻《瑜伽》等與舊經論相違」[2],這是比較集中的文獻敦煌遺書中的《攝論》章疏有關佛性部分,都沒有保存下來。另外,便是隋唐論著中的零星記載。所以,我們必須綜合這些零碎的資料,而對攝論師的佛性思想進行整體性的詮釋。

  一、三種佛性與正因佛性

  真諦真如詮釋「佛性」,建立應得因、加行因、圓滿因三因佛性,應得因本身又具有三種佛性——住自性性、引出性、至得性。攝論師在真諦三種佛性基礎上,又作出新的詮釋。尤其是佛性本質的探討,即「正因佛性」成為南北朝佛性論的主題,本有與始有的爭論[3],攝論師更是依本學派的立場而建構其學說

  1、第一義空、阿摩羅識與正因佛性

  綜合南北朝時代佛性說,吉藏《大乘玄論》卷三列出正因佛性十一家,第七師「以阿梨耶識自性清凈心,為正因佛性也」,第十一家是「以第一義空為正因佛性者,此是北地摩訶衍師所用」[4];前者是以心識為正因佛性,後者則是以「理」為正因佛性,即在境上成立佛性。《大乘四論玄義》卷七則說正因佛性有本三家、末十家之別:

  地論師雲:第八無沒識為正因體,第十、攝論師雲:第九無垢識為因體。故彼兩師雲:從凡至佛,同第九以自性清凈心為正因佛性體。[5]

  元曉《涅槃宗要》列出以真諦佛性說為第六師,說:「阿摩羅識真如解性為佛性體,如經言: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寶性論》雲:及彼真如性者,如《六根聚經》說,六根如是從無始來畢竟究竟諸法體故。」[6]

  呂澂認為,《大乘玄論》第七師是後來的地論師和更後一些的攝論師所提出的,第十一師是北方涅槃師的共同看法。[7]結合吉藏、均正、元曉的記載,我們看出,《大乘玄論》第十一師則是攝論師的佛性說。這樣,攝論師的正因佛性可以歸納為三種:一、自性清凈心,二、第一義空、真如,三、第九無垢識、阿摩羅識、解性。[8]攝論師正是繼承了真諦佛性思想,以阿摩羅識為中心,這是綜合了真諦的整個思想體系,而建構攝論學派佛性說。

  真諦在《佛性論》以二空所顯真如佛性,因此第一義空、真如佛性這是會通了《涅槃經》的說法。而真諦真如差別而說「阿摩羅識自性清凈心」,約境智無差別而說無垢識、阿摩羅識、解性。因此,攝論學派佛性思想具有「過程存在論」的特點,強調一種動態的過程存在;而且是依「解脫詮釋學」「修」的立場,而詮釋佛性的普遍性、必然性、實現性。但是,攝論師各依不同角度,於是便有種種的佛性說。

  以第一義空、真如佛性這是屬於以「理」為正因佛性,由客境建立佛性義。真諦以「二空所現真如」為應得因佛性,攝論師則依此而分開詮釋。《中邊分別論》說:「如道理依第一義相觀此法空,是名第一義空。為得此菩薩修行空,是此法空為何修行?為至得二善:一、有為善,二、無為善,此空是名有為無為空。」[9]諸法性空是諸法存在的本然狀態,不增不減,所以是「第一義空」。而且,在實踐論與解脫論上,修習此法空,則能夠得到二種善:一、有為善,二、無為善。攝論師是將「第一義空」作為超越相對的絕對真理即是「非安立諦」,敦煌本《攝大乘論疏》卷七(s.2747)說:

  本為對俗識立真如,俗既空無所對,真亦絕待第一義空。如見四微亦無所有唯空,即是真實性成無性性,即非安立諦,無於二諦、三性等也。[10]

  建立真如本為遣除世俗虛妄心識,既然世俗無所有,真諦無所立,於是真如即是「第一義空」,真實性變成「無性性」。所以,「第一義空」是超越於一切語言思惟活動之外的無分別境界,因此是「無性性」、「非安立諦」,而且超越於二諦、三性等建構性的真理

  所以,以真如、第一義空為正因佛性,其涵義是相同的。真如是一種建構式的真理表達(安立諦),第一義空則是解構式的真理表達(非安立諦);從「真如」之超越性不落入經驗範疇,此即是「第一義空」;因為在經驗界之外,超越界唯一無二的。攝論師正是立足於超越界的解構式真理,而詮釋佛性。慧愷《大乘唯識論序》說:

  如法空者,所謂佛性清凈之體,古今一定。故經雲:佛性者,名為第一義空。所言空者,體無萬相故;言其空無萬相者,無有世間色等有為法,故無萬相。非是同於無性法,以其真如法體。是故經雲:去八解脫者,名不空空,是故不同無法空也。若如是觀,是名解真如法空。[11]

  「第一義空」依存在論,則是解構式的真理表達;而第一義空為佛性則是解脫意義上的建構式的表達。二者是不同的詮釋角度。真如、第一義空為佛性,則具有普遍性、必然性,超越時空之限制,所以是「古今一定」。但是,佛性畢竟成佛根據,必須具有「可能性」,所以是「無性之性」、「不空空」。

  以真如佛性這是真諦原有的思想體系。攝論師受到《涅槃經》的影響,則亦將「第一義空」立為佛性。同時,攝論師亦將阿摩羅識作為佛性這是以「心」為佛性。《大乘四論玄義》引用攝論師說

  彼宗八識、七識,即有真如性故。翻《攝論》等昆侖三藏法師明言,真如性於八識煩惱中有而不煩惱所染,亦非智慧所凈。自性清凈故,非凈非不凈。體既無染,不須智慧所凈,故名非凈;非非凈者,斷除虛妄,體方顯現,故曰非非凈,即是自性清凈心也。彼論三種佛性中,自性住佛,如從凡夫,乃至金心,所有凈識,未離煩惱,於煩惱中住。若爾,豈非惑識中有真如性也。[12]

  真諦以「真如差別」詮釋阿摩羅識自性清凈心,而攝論師則引用《中邊分別論》的偈頌加以解釋[13],這是瑜伽行派「心性本凈」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從存在論來說,「自性清凈」與「空性」相應,這是一種無變異性、普遍性、永恆性的法界清凈,所以是「非凈非不凈」。但是,依解脫論,則必須知見染凈差別而顯現清凈性。而且,攝論師依「真如」的普遍性,繼承《佛性論》如來藏三義的「隱覆藏」說,將阿摩羅識、自性清凈心與「自性佛性」結合起來,從而建構了自己的佛性思想

  所以,攝論師繼承真諦真如詮釋佛性傳統,而且將第一義空、自性清凈心、阿摩羅識、解性等都納入佛性思想體系。但是,攝論師依超越立場詮釋佛性,而很少涉及到無漏種子等問題,這樣便很自然地對阿摩羅識、解性進行「本覺式」的解讀,從而導致攝論學派思想的發展。

  2、三種佛性與十勝相

  我們一直強調真諦思想是一種「中間路線」,其根本立場在於瑜伽行派,最明顯的體現是以三性為中心,這是思想體系的根本。[14]真諦亦是依三性思想大乘佛教進行其富有特色的詮釋,但是後來的攝論師逐漸背離了其立場,而與「真常唯心」系合流,強調以佛性為中心,這是攝論學派中國化的核心體現。

  《攝論》一向以三性為根本,從而建立「十勝相」,以顯示大乘的優越性。如真諦譯《攝論釋》說:

  由唯識道得入三性願樂位;六波羅蜜雖是世法,能引出世法,能生唯識道故,說是入三性因;菩薩已入地,出世清凈六波羅蜜即是入三性果。[15]

  這是依三性對「十勝相」進行分類,依止勝相、勝相、入勝相是「唯識道」,這是證入三性的「願樂位」;入因果勝相是世間六波羅蜜這是「入三性因」;「入因果差別勝相」是出世間六度這是「入三性果」;最後的五種勝相,即是入三性因果差別

  但是,敦煌本《攝大乘論抄》則依「二諦」與「佛性」概括《攝論》的中心,這與無著、世親真諦的原意都有很大的差別。《攝大乘論抄》說:

  言二諦者,若論世諦,即以唯識為所詮宗旨;若說真諦,即以二無我真如為所詮宗旨。故下釋雲:一切法以識為相,以真如為體故。又雲:知塵無所有是通達真,知唯有識是通達俗也。[16]

  攝論師繼承了真諦唯識思想,主張識具有自我否定性,於是識似現為境,即是境無識有,這是世俗諦」;另一方面,識與境是所緣、能緣平等,其自體是空、無性,因此識融沒於真如、空(真實性)中,這就是「真諦」。

  攝論師的最大特色在於以「佛性」詮釋「十勝相」,這完全是以如來緣起來解讀《攝論》。《攝大乘論抄》以第一、第二勝相為「自性佛性」;中間的六種勝相是「引出佛性」,通過修行唯識觀等,斷除煩惱等,顯出自性佛性;最後的兩種勝相是「至得果佛性」,即是自性佛性通過引出佛性而顯現。這樣,「十勝相」即是三種佛性。但是,佛性畢竟是超越的存在,而《攝論》的「依止勝相」、「勝相」是以阿黎耶識、三性為詮釋對象這是虛妄唯識層面,如何以佛性含攝虛妄唯識,成為攝論師的重要問題。《攝大乘論抄》說:

  二、約性者,論聖人興教意,正欲顯理成行、行成得果故。初二勝相即自性佛性。於中初勝相,若論心功能即是如實因緣,若據實是心真如。故下《釋》雲:此即此阿黎耶識界以解為性,此界有五義等也。亦名不空如來藏,《地經》亦明緣阿黎耶識作第一義諦觀,即心真如也。何者?是染染依止觀,此明心功能與十二因緣染法為依止,即如實因緣也。第二勝相中,若就相即是三性,是前因緣所生果;若據實三性本不有,即無三性,名空真如,亦名空如來藏。故下《論》雲:如取不有,故三性成無性也。此空、不空二種真如法相所攝,二實體無二故。[17]

  攝論師亦是通過「真如」來詮釋佛性,但是其重視超越層面,這與無著、世親真諦有根本的不同。《攝大乘論抄》作者認為,以阿黎耶識為依止,這是成立雜染諸法的「如實因緣」;而在真實、超越層面,是「心真如」或「真如心」,即是「解性」,這是不空如來藏」。而且,依阿黎耶識而建立三性,這是因緣所生果;在真實層面,三性同一無性,即是三無笥,這是「空真如」、「空如來藏」。

  《攝大乘論抄》深受地論學派的影響,其「心真如」與凈影慧遠的「真識心」有相似之處。但是亦有其獨特思想。凈影慧遠以真識心為佛性,依分相門、攝相門詮釋真識心與生滅現象法之間不一不異的關係,而且從究竟意義上,生滅現象法是以真識心為體。[18]《攝大乘論抄》以真如詮釋不空、空如來藏,繼承了真諦思想真諦以「道前真如」為自性佛性,攝論師則將此立場擴展至虛妄唯識,從而使詮釋模式發生變化。我們強調,真諦瑜伽行派的立場來融攝如來藏、佛性思想,是「從下往上」的詮釋模式。但是,北地攝論師明顯背離了真諦的立場,而以如來藏本身的立場而詮釋佛性,於是變成「從上還下」的詮釋模式。

  二、本有與始有

  南北朝佛性思想的主流是「眾生有性」,其內部論爭主要表現為「本有」與「始有」之爭。

  賴永海先生指出,本有說主張佛體理極,性自天然,一切眾生,本自覺悟,不假造作,終必成佛這是理性和因性釋佛性;始有說則認為清凈佛果,從妙因生,眾生覺性,待緣始起,破障開悟,當來作佛,這是約果立言。[19]受南北朝「本始之爭」的影響,攝論學派佛性思想亦出現「本有」與「始有」的不同詮釋。

  1、真性與本有

  攝論學派真如詮釋佛性真如具有普遍性、必然性、永恆性,故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攝論學派佛性思想應該是屬於「本有」論者。[20]從真諦佛性思想來看,《佛性論》強調佛性不但在各類眾生中無差別,在各個證悟階位中無有差別,而且在任何時空之下,其體性亦無有變異。《佛性論》舉出六種無變異,而且引用如來藏九喻,如強調法身佛性前後際無變異,《論》曰:

  法身非本無今有,本有今無,雖行三世,非三世法。何以故?此是本有,非始今有,過三世法,故名常。[21]

  法身佛性是「本有」的無為法,不是本無今有、本有今無的生滅法,超越時空,所以是恆常的。而且《佛性論》以「金墮不凈比喻「如如」有三特性——性無變異、功德無窮、清凈無二。因此,攝論學派佛性是屬於「本有」。

  攝論師以真如佛性真如是超越的理體。吉藏曾以地論師「理非物造」談本有[22],地論師南道派以法性、真如為依持,與攝論師的佛性相近。[23]所以,均正《大乘四論玄義》以地論師與攝論師的佛性都是屬於「本有」,均正說:

  本有藏識心性之體也,但客塵煩惱隱覆此心,不顯不照。若除煩惱,本有之心顯了照用,爾時名佛,不以成佛時方佛性。正以本有藏心,今顯成佛。其本性不改不失故名常住佛性也。故彼雲:息妄顯真,正是《地》、《攝》等論所執也。[24]

  真諦佛性思想仍然是一種「中間路線」,真如並不是「本覺」。但是,北地攝論師受到地論學派的影響,對「解性」、「阿摩羅識」進行「本覺式」的理解,於是造成攝論、地論學派佛性思想趨於相同。

  佛性眾生所「本有」,即佛性本潛存於一切眾生生命之中,不用外求。而眾生之所以不能顯現佛性,因為有種種染污東西佛性障蔽之故。若能將此等障蔽除去,則眾生便可顯現佛性,得覺悟成佛。攝論師強調不以成佛果位為佛性,而是以因位的本有藏心為佛性,「藏心」即是說明佛性隱藏於煩惱中。所以,實現佛性方式是「息妄顯真」,擺脫煩惱而顯現真性。攝論師強調了佛性的普遍性、內在性及實現問題,但是佛性的「顯了照用」,明顯與真諦的原意不同。真諦雖然以真如佛性,但是真如作為存在之「理」,與眾生心性結合,才能成為覺悟主體真諦出了真如的普遍性、必然性,而其「內在性」明顯不足。而中國佛性思想經過道生「性理不殊」,「理」具有體、性二義[25],從而將普遍性與內在性進行很好地結合。攝論師的佛性思想是在真諦基礎上,以「本覺」、「理」進行詮釋,從而促進本學派中國化。

  攝論師的佛性「本有」說,應該是比較普遍地說法,道基《攝大乘義章》卷四(大屋德城氏藏敦煌寫本)說:

  依他必從種子生因而生真如本有,非生因生,故非依他。而彼真如藉緣而顯,說有了因。《攝大乘》雲:四德本來是有,不從種子生,從因作名故名種子。[26]

  真如作為超越理體,非生滅法;而依他起的有為法必然是由種子而生真如的顯現必須由般若智的透視才能顯現,所以般若是一種「了因」。但是,真如以及常、樂、我、凈四德本來是有,因為憑藉般若之緣而顯現,所以稱為「種子」。

  攝論師以佛性「本有」的普遍性與內在性,來證明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而且是「全分有」。[27]靈潤正是通過引用《涅槃經》作為說明眾生皆有佛性的依據,同時他批評無性說是「不了義」,因為「二乘人說佛性,雖有違小乘九部之教,以理當故即是實說,非是妄語。」[28]同時,由於《寶性論》及《佛性論》都提出「悉有佛性」三義,證明了法身的遍在性、無差別性、隱覆性,佛性本性不改不失,所以一切眾生是「全分有」佛性

  但是,在中國固有思想的語境下,中國佛教借鑒中國哲學「理」範疇的涵義,逐漸把法性、真如、理三個概念等同起來,不僅視「理」為真理,且以「理」為宇宙人生本體眾生證悟的根本與目標,強調悟理以成就佛果。[29]攝論師亦受到中國佛學「理」的影響,以「理」的普遍性、超越性、內在性而證成佛性,道基《攝大乘論釋序》說:

  《攝大乘論》者,蓋是希聲大教,至理幽微,超眾妙之門,閉邪論之軌,大士所作,其在茲乎。若夫實相宗極,言亡而慮斷;真如體妙,道玄而理邈;壯哉法界,廓爾無為;信矣大方,超然域外。……三性殊旨,混為一心;六度虛宗,俱拪彼岸。躡十地之龍級,淤三學之夷路。涅槃無處,運悲慧之兩融;菩提圓極,齊真應之一揆。[30]

  道基以老莊哲學的「道」、「理」來詮釋實相、真如,強調其形而上的普遍性、超越時空真諦佛性以三性為體,亦以三無性為體;而道基則融「三性」而入一心,這是佛性為中心而詮釋三性思想,與《攝大乘論抄》相一致。

  同時,亦有攝論師堅持將三性、三無性與佛性相結合,進行「解脫詮釋學」的詮釋。敦煌本《攝大乘論疏》卷七(s.2747)說:

  所解脫無所有為無相性,能解心亦不得生,無相無生即得解脫果。了因即無分別正體智,此智為不生道;四如實智是對治道,正滅障也。應除是俗諦,二性可解,除滅者即為已滅。已滅惑即理顯現,理顯現即三無性。一切法悉本來無二相,故除生死、得法身,皆由唯識觀成。[31]

  攝論師以「理」為三無性,這是一切事物的本然性,顯現「理」必須斷惑,即通過四如實智對治惑障,而無分別智是「了因佛性」,這是證入「理」的真實主體。從存在論來說,分別性是解脫對象,本無所有,是無相性;而能解脫虛妄主體本來不生無相無生即是真實性,三性同一無性,即是「理」。這樣,存在論與實踐論、解脫論得到結合,所以是一種解脫詮釋學」。虛妄主體的根本是「不覺」,而真實主體的根本是「覺」,在這意義下,通過唯識觀的修習,而產生無分別智,便能斷除生死證得法身

  總之,攝論師將真如、理等同起來,以詮釋「本有」佛性的普遍性、內在性,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的「無性」與「少分」。

  2、亦本亦始與三種佛性

  從真如本有可以說佛性「本有」,但是真諦佛性思想是一種解脫詮釋學」,不僅是超越的存在,更包含實踐論與解脫論。真諦提出三因佛性,應得因是人、法二空所顯真如;加行因是指菩提心,由菩提心而行十波羅蜜等助道法圓滿是指由加行而得果圓滿。在「應得因」中又建構三種佛性——自性佛性、引出性、至得性。所以,在真諦佛性思想中,不但強調因與果之間的必然聯系,亦注重因果轉化的條件性,由三因佛性三種佛性出發,應該是「亦本亦始」。[32]

  真諦依三真如詮釋三種佛性,智顗依正因、緣因、了因解釋三種佛性,《法華文句》說:「道前真如即是正因;道中真如即為緣因,亦名了因;道後真如即是圓果。」[33]自性佛性是正因佛性,引出性是緣因、了因佛性,而至得佛則是圓滿果位。正因佛性是所覺悟的終極真理,亦是真如、法性、實相;了因佛性指觀照終極真理的心能,即是般若智慧;緣因佛性則是般若以外的五度等其他修行對於三種佛性的理解,攝論師存在分歧,《大乘四論玄義》說:

  故彼雲:自性佛性,引出佛性,得果佛性也。此引出、得果兩性,彼師解不同。一雲:三性並是正因性。一雲自性住是正因性,餘二性非,何者?果與果果兩性,是得果性;引出性,即是十二因緣所生觀,知了因性;自性是非因非果,佛性正因也。[34]

  攝論師對三種佛性存在兩種看法:一、三種佛性都是正因佛性,因為三種佛性都是真如為體,真如是正因佛性自然三者皆是正因,這是從體上而言;二、自性佛性是正因佛性,天然本有,非因非果,而引出性是了因佛性,果、果果則是至得性,這是因果轉化而言。

  若以三種佛性皆是正因者,其佛性則是「本有」;而以自性佛性為「本有」,而引出性為緣因、了因佛性,其佛性思想則為「亦本亦始」。二者都是從不同角度而言,並不存在矛盾。道基《攝大乘義章》卷四(大屋德城氏藏敦煌寫本)說:

  問曰:所以斷惑非余識也?答曰:第一凈識體是如如,真性本有,非始修智,不說斷惑。阿梨耶識唯有凈品聞熏種子,以是成就不能現行照理斷結。[35]

  真如清凈法存在的根據、體性,本有而非始有;而般若智是始有,依般若智才能斷惑證真。但是在凡夫位,迷染阿黎耶識雖然有清凈聞熏種子,但是不能依聞熏種子而直接斷惑。聞熏種子生起般若智之因,般若智是「正治」,而凈種是對治因。所以,攝論師堅持「亦本亦始」,這是實踐論與解脫論的需要,是「解脫詮釋學」的體現。

  靈潤正是從「亦本亦始」的佛性說出發,對新譯唯識理性平等,行性差別」進行評破。玄奘繼承印度瑜伽行派「法界差別而種性差別」的矛盾結構,提出眾生皆有「理佛性」,而一分有性眾生則無「行佛性」,故不能成佛。靈潤堅持有「理佛性」則必有「行佛性」,因為「行佛性」是「理佛性」的作用功能。《寶性論》說:「若無佛性者,不得厭諸苦,不求涅槃樂,亦不不願。」[36]佛性作用兩種:一、厭離生死苦,二、樂求涅槃解脫。所以,理佛性、行佛性雖然各有特性,但是二者非一非異,理佛性由行佛性而顯,行佛性由理佛性而立,二者不相舍離。[37]而且,攝論學派的三因佛性三種佛性都是一體,所以有理佛性即有行佛性。靈潤假設有人問難說:

  問:若有理性即有行性,草木無情理性故,應有行性。

  答曰草木無情無有理性。故《涅槃經》雲:非佛性者謂牆壁瓦礫無情之物。[38]

  因為真如作為「理佛性」,具有遍在性,如果有理佛性必有行佛性,也必須承認草木有行性,因為草木亦有「理佛性」。但是,靈潤回答草木無情,沒有「理佛性」,這樣便有違「真如遍滿」義。靈潤進一步回答說:

  草木唯心量,心外一向無,故無有理性非是心外有,真如何所遍?又《攝論》雲:由內外得成,是內有熏習。有熏習者則有行性,外無熏習故無行性。複次真如無內外,不離於內外,在內名佛性在外不名佛性。[39]

  靈潤主張「理佛性」是本有,而「行佛性」則始有。「內種」的心才有熏習作用,而草木無心,沒有熏習種子,所以

  沒有「行佛性」。雖然真如理遍滿內外,但是始有「行佛性」則唯有情才有,所以只有有心的眾生才有佛性

  所以,攝論師依三種佛性說「亦本亦始」,並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理性平等,行性差別」。但是,其佛性思想仍局限於有情眾生。吉藏則依「唯識理」和「修證理」而言理內、理外佛性,則向草木皆有佛性轉化[40];天台宗湛然則提出「無情有性」,進行很好的推演與論證。

  三、究竟一乘與真實勝乘

  日僧最澄在《決權實論》一書中,列出一堆主張一乘的中國新羅日本思想家,其中有真諦、靈潤、法寶等。[41]真諦在不違背瑜伽行派的前提下,將「密意一乘」轉化為「究竟一乘」。攝論師的一乘思想的理論基礎亦是真如差別敦煌本《攝大乘論疏》卷七(s.2747)說:「見如來小乘教雖顯多種法門,皆為成就真如一味無差別之理,一即法界法身也。」[42]大小乘是屬於法門差別,三乘聖者都證入無差別真如理,即是法身法界敦煌本《攝大乘論疏》卷七(s.2747)又說

  明大乘通三乘中菩薩為大,又待小得大。一乘者無二,三乘唯是一故。無相待之乘,為真實勝乘也。無分別智以法界為根,體為知根,從知未知根生故,又名有根。有未知欲知根,從如實智生。又論緣因解性生亦名有根,能生後智及進後加行智故,亦名有根。有當體名有根,何以然?得此智故余智滅,智依此智故更生上地功德智慧,故是根也。[43]

  攝論師主張「究竟一乘」,三乘與一乘沒有差別,所以便沒有二者的對待,所以稱為「真實勝乘」。這是從「性」立場來說,真如理沒有差別,即使是「密意一乘」亦有此主張。但是,在「修」立場,攝論師強調依法界而生無分別智,這是法界為所緣緣而生,所以稱為「根」。而且,在「發心住」,解性與聞熏習和合,便能為生起聖道的依止,所以「解性」亦是「根」。這樣,功德智慧便能層層升進,最後終至圓滿解脫

  所以,攝論師亦是繼承真諦依「修」立場而主張「究竟一乘」,並且依智慧的升進作為根本。同時,北地攝論師受到地論學派的影響,依《勝鬘經》、《起信論》而建立「究竟一乘」。如敦煌本智凝《攝論章》卷一(s.2048)引用《勝鬘經》,說:

  經言:法者說一乘道,法僧者是三乘眾。此言一乘道者,三乘所依,人別法通,故名一乘。此偏就道諦為語。又雲:說一乘道法,得究竟法身。於上更無一乘法事者。此明因得果滅道通論。[44]

  智凝認為,三乘人都是依一乘道,法是相同的而人有差別。但是,從究竟意義上說,得究竟法身是相同的。

  《攝大乘論抄》引用《起信論》「三大」來解釋大乘的「大」:

  言大者有三種:一、體大,即目前空、不空二種真如平等增減故也;二、相大,即真如體上具恆沙無漏性功德差別故,名相舉一一德皆遍滿法界故常故,故名大也;三、用大,即此真如在因有任持染凈內熏等用,至果有起應、化二身無住處涅槃等用,舉一一用皆遍法界故常故,所以名大。雖情見有廢興,用恆常也。[45] 

  體大是表示真如平等差別真如常在動態的超越的活動中,所以其表現為具有無量無漏性功德,這樣保證其能夠發生一種力量使之在事上顯現。於是,真如能夠具有染凈內熏的作用而生化身、應身乃至無住處涅槃。這些無漏功德及其作用都是真如體而遍在。

  但是,《攝大乘論抄》不但以三種佛性解釋「十勝相」,更以三種佛性解釋「乘」:

  乘者有三種:一、理乘,即初二勝相、自性佛性;二、行乘,即中六勝相、引出佛性;三、果乘,即後二勝相、至德果佛性。故下《釋論》明,乘有三義:一、性,二、隨,三、德也。三世諸佛菩薩依乘,此法如來故名乘也。

  攝論師對真諦的「乘」三義進行自己的詮釋,完全與真諦不同。真諦是以三無性為「理乘」,以十波羅蜜為「行乘」,以「四德果」為「果乘」。真諦是依「修」的立場而詮釋「究竟一乘」,而《攝大乘論抄》則依「性」的立場,以佛性為中心而進行詮釋,二者立場明顯不同。真諦的「究竟一乘」義並不違背瑜伽行派,而攝論師則完全是真常唯心的思想

  四、結 語

  真諦在不違背瑜伽行派基本立場的前提下,提出「一性皆成」與「究竟一乘」,從而建構了攝論學派佛性思想真諦之後的攝論師,由於受到北方佛教的《十地經論》、《涅槃經》的影響,更加努力去重建與弘揚本學派佛性思想。而且,逐漸偏離了瑜伽行派的立場,而融入當時中國佛教界的「主流」真常唯心思想。另一方面,唐初攝論師接觸新譯唯識的「五性各別」,便對其進行批判,高舉「一性皆成」的旗幟,於是便出現唐初佛性論爭的局面

  攝論師繼承真諦真如詮釋佛性傳統,而且將第一義空、自性清凈心、阿摩羅識、解性等都納入佛性思想體系。而且攝論師逐漸背離了瑜伽行派的立場,而與「真常唯心」系合流,強調以佛性為中心,以「佛性」詮釋「十勝相」,完全是以如來緣起來解讀《攝論》,這是攝論學派中國化的核心體現。同時,攝論師將真如、理等同起來,以詮釋「本有」佛性的普遍性、內在性,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的「無性」與「少分」;依三種佛性說「亦本亦始」,並依此批評新譯唯識理性平等,行性差別」。攝論師依佛性解釋「究竟一乘」,完全是真常唯心的思想

  [1] 釋恆清指出,新譯之後,佛性說的爭論已從南北朝、隋代諸師探討佛性本質的問題,更牽涉到大小乘種姓決定不決定,以及大小乘權實,本有或新熏無漏種子等問題上,使當時的佛性內容更加豐富。基本上唐代佛性爭議是性宗和相宗彼此間之評破。玄奘唯識新義傳譯之後,引起兩波對論。一為靈潤反對無性說,高唱一性皆成宗義,神泰造論反駁,新羅義榮隨之造論支持靈潤。第二波法寶造《一乘佛性究竟論》闡揚一性說,慧沼則著《能顯中邊慧日論》反駁之。《佛性思想》,台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1版,第239-240頁。

  [2] 《法華秀句》卷中,《日本大藏經》第42卷,第68頁。

  [3] 賴永海指出,本有與始有的爭論,其原委,實由對佛性義之解執不同所致。以因說佛性佛性當然是本有;以果說佛性佛性必須始有;於當果說曄性,則佛性亦有亦始;以非因非果之中道義佛性佛性則又成為非本非始。《中國佛性論》,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29頁。

  [4] 《大乘玄論》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5頁下、36頁上。

  [5] 《大乘四論玄義》卷七,《卍續藏》第74冊,第93頁上。有關《大乘四論玄義》的研究,見伊藤隆壽《大乘四論玄義の構成と基本的立場》,《駒澤大學佛教學部論集》第2號,1972年;同氏《慧均〈大乘四論玄義〉について(二)》,《印度佛教學研究》第20卷第2號,1972年。

  [6] 《涅槃宗要》,《大正藏》第38卷,第249頁中。

  [7] 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中華書局1979年第1版,第121頁。

  [8] 湯用彤《魏晉南北朝佛教史》(下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1版,第488頁。ming-wood liu , the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buddha-nature doctrine in china, 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vol.16,1989 , pp.23.

  [9] 《中邊分別論》卷上,《大正藏》第31卷,第452頁下-453頁上。

  [10] 《攝大乘論疏》卷七,《大正藏》第85卷,第994頁中-下。《敦煌寶藏》第23冊,第91頁下。

  [11] 《大乘唯識論序》,《大正藏》第31卷,第70頁中-下。

  [12] 《大乘四論玄義》卷七,《卍續藏》第74冊,第88頁下-89頁上。

  [13] 《中邊分別論》卷上說:「不染非不染,非凈非不凈,心本清凈故,煩惱客塵故。」《大正藏》第31卷,第453頁上。

  [14] 上田義文亦強調,《攝大乘論》異於《大乘起信論》之根本點是把三性說當作體系的根本。《阿梨耶識の原始的意味》,《佛教研究》2-1,1938年,第45頁。

  [15] 真諦譯《攝大乘論釋》卷一,《大正藏》第31卷,第155頁中-下。

  [16] 《攝大乘論抄》,《大正藏》第85卷,第1000頁中。

  [17] 《攝大乘論抄》,《大正藏》第85卷,第1000頁中。

  [18] 劉元齊《凈影慧遠〈大乘義章〉佛學思想研究》,佛光山文教基金會,2001年第1版,第379頁。

  [19] 賴永海《中國佛性論》,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99頁。

  [20] 賴永海《中國佛性論》,第102頁。

  [21] 《佛性論》卷四,《大正藏》第31卷,第811頁中。

  [22] 《大乘玄論》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9頁中。「理非物造」出自凈影慧遠《大乘起信論義疏》卷上之上,《大正藏》第44卷,第179頁上。

  [23] 地論師的南道、北道與攝論師各有同異,南道派以法性、真如為依持,與攝論師的出世轉依位相同;而北道派以阿黎耶識為依持,與攝論師的虛妄唯識相同。

  [24] 《大乘四論玄義》卷八,《卍續藏》第74冊,第111頁下-112頁上。

  [25] 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3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389頁。吳汝鈞認為佛性具有廣狹二義:從狹義上說,佛性眾生成佛基礎這隻限於眾生主體方面;從廣義上說,則佛性現象世界中所有存在事物基礎在這兩義中,以廣義的佛性觀較為後斯的中國佛教所重視。見《中國佛學的現代詮釋》,台北文津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30-31頁。

  [26] 《攝大乘義章》卷四,《大正藏》第85卷,第1045頁中。

  [27] 靈潤針對新譯唯識佛性思想提出批評,首先他全盤否定一分無性說,稱它為凡小不了義執;其次,靈潤批評新譯所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是小分,非全分一切」;最後,他評破「一分無情佛性者,無有行性,若論理性平等皆有」的說法。見釋恆清《佛性思想》,台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1版,第242頁。

  [28] 《法華秀句》卷中,《日本大藏經》第42卷,第69頁上。

  [29] 方立天《中國佛教哲學要義》(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783頁。

  [30] 《攝大乘論釋序》,《大正藏》第31卷,第152頁上-中。

  [31] 《攝大乘論疏》卷七,《大正藏》第85卷,第996頁上。

  [32] 賴永海指出,本有說在談論因與果的相互關係時,更注重二者間的必然聯系;始有說則在嚴分二者的基礎上,強調因果轉化的條件性。見《中國佛性論》,第108頁。

  [33] 《妙法蓮華經文句》卷第八上,《大正藏》第34卷,第110頁下。

  [34] 《大乘四論玄義》卷七,《卍續藏》第74冊,第93頁上。

  [35] 《攝大乘義章》卷四,《大正藏》第85卷,第1036頁下。

  [36] 《究竟一乘寶性論》卷三,《大正藏》第31卷,第831頁上。

  [37] 釋恆清《佛性思想》,第245頁。

  [38] 《法華秀句》卷中,《日本大藏經》第42卷,第74頁上。

  [39] 《法華秀句》卷中,《日本大藏經》第42卷,第74頁上。

  [40] 見楊惠南《吉藏》,台灣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1版,第248-252頁。

  [41] 安藤俊雄、薗田香融《最澄》原文「《決權實論》」,東京岩波書店1974年第1版,第388頁。

  [42] 《攝大乘論疏》卷七,《大正藏》第85卷,第999頁上;《敦煌寶藏》第23冊,第98頁下。

  [43] 《攝大乘論疏》卷七,《大正藏》第85卷,第999頁中;《敦煌寶藏》第23冊,第99頁上。

  [44] 《攝論章》卷一,《大正藏》第85卷,第1025頁下。

  [45] 《攝大乘論抄》,《大正藏》第85卷,第1000頁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