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的特見——從聲聞部派到大乘二大唯心論
壹、前 言
《印度之佛教》,是印順導師六十年前的作品,作者在往後的著作中,或因廣讀經論,或思想更趨圓熟,或因考古資料出現,已經作了部分的修正 [1],但是本書的價值,作者在民國七十四年(1985)的〈重版後記〉說到:「想到《印度之佛教》,到底是始終條理,表示了印度佛教的演變過程,指出了抉擇取捨的明確標准。在我的其他作品中,還沒有足以代替的」(頁4)。即使在本書重版後的第三年(民國七七年),另一精彩著作《印度佛教思想史》問世了,但是《印度之佛教》仍然具有獨特而無法取代的地位。尤其是:他釐清了傳說紛紜的學派分化次第,論定部派分化的次第及系譜;在錯綜復雜的部派論義中,歸納了學派發展的二條思想路線——依蘊立我和依心立我;用學派思想、風格、地域文化串連了聲聞部派跨越到大乘佛教的關係,闡明大乘佛教的思想源頭;以妄心、真心的思想來源不同,發掘妄心論和真心論思想之歧異與彼此之拒攝;並從眾多的唯識典籍中,發現唯識學者在印度、在中國形成諸多異說的關鍵,解決了自古以來唯識學說的紛紜諍論。最重要的是:導師緊扣佛教的根本思想「緣起」——生死流轉與涅槃解脫,都依「緣起」而開顯的軌則性;以此為軸心,楬櫫各期、各學派怎樣說明生死流轉,反其道而行,就如何安立涅槃解脫,決不另起爐灶的一貫性。就在這裡,各期、各學派的重要理論,彼此思想的分歧,以及相互糾葛的問題,就渙然而解了。
《印度之佛教》的特色很多,實不勝枚舉。以下,就以「從聲聞部派到大乘二大唯心論」為題,說明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的一段特見 [2]。
本文,大分為六節:
第一節,煩惱與習氣。阿羅漢習氣未斷,但不障礙他的解脫,是學派的共識。然龍樹菩薩卻說:「聲聞、辟支佛習氣,於菩薩為煩惱」(大正25.368上)。何以故?本節,分三方面來說明:一、客塵煩惱(隨眠)。心性本凈論者,其凡聖系縛之安立,在於客塵煩惱。客塵煩惱,雖說是「客」,卻是有情無始以來就有的,是本具的「俱生我執」,不但起煩惱,且是煩惱之潛能;其微細者,即是阿羅漢所不斷的習氣。二、一切煩惱皆是不善。有部譬喻師主張只要是煩惱就都是不善的;有部論師卻認為煩惱並非都是不善,也有無記性的。探尋二者相異的症結點,還在於:煩惱性質的認知差異。由此認知差異,彼此各自發展,而後在唯識學中結合:有部論師,把主要的煩惱界限於欲界所系的粗重不善,故而別立了三無記根(或說四):無記愛、慧、無明。此三(四)無記根,是有情深細隱微的內在特性(有覆無記),唯識學者,即看作是與第七識相應的我痴、我見、我慢、我愛等煩惱。有部譬喻師,視一切煩惱皆為「不善」,到經部先軌範師,發展為俱生我見與分別我見,就通於唯識學的「俱生我執」與「分別我執」了。三、阿羅漢不斷之習氣,為菩薩的所知障。無生忍菩薩,等同於阿羅漢。阿羅漢「不受後有」,何以菩薩還轉世投生?這是承續部派以來就有的問題。從這裡,最能看出聲聞部派到大乘佛教思想的流變。
第二節,唯心論成立的經過。虛妄唯識論,真常唯心論,是大乘佛教的二大「唯心」論。何以唯心?此從二方面探討:一、從部派義探討:在學派解說有情業果相續生命緣起的理論上,發掘了大乘佛教的思想源頭,用思想史來串連聲聞部派與大乘兩大唯心論的關係。二、從虛妄唯識之境空義探討:唯識學者承續部派「所緣無境」的思想,發展為「唯識無境」論。又依循了有部、經部譬喻師「假必依實」的思想路線,雖然以生滅緣起為觀,但還是無法脫離「假必依實」(自性實有)之知見,由此決定了唯識學的思想特質。也就在這裡,標出了龍樹性空學與無著唯識學,存有其根本思想上的差異,並不如學者所說的「龍樹、無著,兩聖一宗」。
第三節,虛妄唯識論。一、虛妄唯識論要義:唯識學者依瑜伽師的禪觀經驗,承續「一類經為量者」細心相續的思想,成立了世間的雜染、出世的清凈,都以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為依止的唯識學說。那麼,唯識學如何解說「緣起」呢?他把緣起分為:緣起和緣所生法相。依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一切都依此而成立,這是緣起義(依他起)。然而,種子生現行,何以成「唯識」說?這就得進入分別識變——緣所生法相:遍計所執,依他起,圓成實。唯識學者依此三相成立唯識學說,即此三相亦是唯識觀行。然而,眾生從來是虛妄雜染的,最初的一念無漏由何而來?《攝大乘論》說:無漏種子是新熏的,熏習在阿賴耶識中,是「法身、解脫身」所攝。又依「金土藏」喻,說依他起「雜染清凈性不成」,隨染而成遍計所執性,隨凈而成圓成實性。由此,唯識學者與真常論者,思想上有了關連,後來發展成「如來藏藏識」說。二、虛妄唯識論者之諍論:唯識學者中,有重於種子識變現的唯識,有重於分別識變的唯識,由此偏重之不同,即出現不少諍論。這裡列舉四項,以見彼此諍議的焦點。一、種子本有新熏之諍:唯識學者立「五種性說」。因此,不管種子是本有、還是新熏,都有其學理困境,那麼,要如何圓滿解說呢?二、俱有依之諍:這是關乎「心意識」的問題。心、意、識三者,可看作是同一意識,然從它的特殊含義上,又可作各別的解釋。於是思想上出現了分歧:一能變者,意識以恆行意為俱有依,恆行意以賴耶為種子;阿賴耶識為種子,更不論種子及俱有依。三能變者,卻在意及識之轉識外,別有持種受熏之現行阿賴耶識;恆行意與賴耶俱轉,就有俱有依了。三、阿陀那是否末那之諍:心、阿陀那識、阿賴耶識、異熟果識,是同識異名。末那,意譯為「意」。意有二種:一是六識生起的所依,二是染污意(恆行意)。阿陀那,有把它當作第七末那識之別名者;亦有把它當作第八阿賴耶識之別名者。於是即有「阿陀那是否末那之諍」了。四、有無清凈末那之諍:安慧主張末那唯有我執,賴耶有法執,無清凈末那。護法主張末那有我執、法執,賴耶為無記性,有清凈末那。何以故?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第四節,真常唯心論。分二方面來說:一、真常唯心論之思想淵源及成立:探真常唯心論之本源,當然得上溯於聲聞部派的真常心與真常我。然值得留意的是:在部派中,真常心等,只是有情輪迴之主體,系縛解脫之連繫;大乘佛教中,性凈塵染的真常凈心,不僅是有情之染凈依,更是有情所迷所證之如實性了。二、真常唯心論要義:真常唯心論者,以真常凈心為一切之本體,依此說明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既然是真常凈心,何以成生死流轉?於是,就跨出與唯識學結合的第一步了。
第五節,真心論與妄心論的拒攝與異同。虛妄唯識學者,以虛妄生滅識為染凈依;真常唯心論者,以如來藏為染凈依。二者都出現學理困境,漸而彼此結合,成為「如來藏藏識」說:「佛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惡慧不能知,藏即賴耶識」。不過,雖然同名「阿賴耶」,真心者與妄心者之所見,還是有所不同的。
第六節,唯根論之諍。在《印度之佛教》里,太虛大師和印順導師,除了判教的立場不同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教理諍議:大師在唯識外別立「唯根論」的問題。《楞嚴經》說:生死與解脫,皆唯六根。太虛大師以此為教證,就立了「唯根論」;於是師生之間出現不同意見。
部派佛教時代,阿羅漢煩惱已斷,習氣未斷,而習氣不會障礙阿羅漢的解脫,是學派的共義。然大乘佛教的龍樹菩薩卻說:「聲聞、辟支佛習氣,於菩薩為煩惱」(大正25.368上)。何以故?此應上溯於學派的聖果觀之諍(習氣問題)。
一、客塵煩惱——隨眠
阿育王時代,大天提出「五事」學說,造成學派的諍議。其中,「余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等 [3],都是挑明阿羅漢的學德還不夠究竟圓滿,還有餘所誘、無知等習氣。有部則說:「染污者,聲聞、獨覺俱能斷盡,亦不現行。不染污者,聲聞、獨覺雖能斷盡而猶現行」(大正27.42中-下,[4])。探尋有部說「不染污者,聲聞、獨覺雖能斷盡而猶現行」的背後因素,有部主張時解脫阿羅漢還會現起煩惱而退轉時說:「阿羅漢斷諸煩惱,非令全無,過去、未來煩惱性相猶實有故」(大正27.312下)。二者是同等意趣:都是立足於「三世實有」的學理。有部在「三世實有」(自性實有)的學理上,再安立「得與不得」(成就、不成就),作為系縛解脫的說明。在這樣的理論下,也決定了他的心性論——「心性無記」論:心性是無記性,善、惡之差別,則視其是與善心所相應,還是與惡心所相應而定 [5]。因此,他認為「一切隨眠,皆是心所,與心相應,有所緣境。一切隨眠,皆纏所攝,非一切纏皆隨眠攝」(大正49.16中);「即諸煩惱說名隨眠,由此隨眠是相應法」(大正29.98下)。這樣,有部的「隨眠」,是與心相應的心所,是纏(煩惱)的異名了。
大眾部則不然。大眾部是「過去、未來非實有體」之現在實有論者,他主張「阿羅漢無退義」,因為阿羅漢不僅斷盡煩惱,連煩惱種子(隨眠)都已經斷除,怎麼可能還會退轉!此又與他的心性論——「心性本凈」有關。眾生心性本凈,又沒有現起貪、嗔等煩惱,何以還是凡夫、不是聖者?大眾部(及分別論者)等,認為有「客塵煩惱」故。「客塵煩惱」,即是與心不相應的「隨眠」[6],是煩惱的種子。不過,「隨眠」,雖說是「客」,卻是有情無始以來就有的,還是本具的「俱生我執」,不但起煩惱,且是煩惱的潛能;其微細者,即是阿羅漢所不斷的習氣。
另外,還必須說明的是:大眾部的「隨眠」,是心不相應的煩惱種,何以有部卻說隨眠是纏呢?這又牽涉到「煩惱」的性質了。
煩惱的性質是什麼?是否都是不善?或是有無記性的?學派中有不同意見。其中,有部譬喻師認為:「一切煩惱,皆是不善」。因為一切的煩惱,都是「不巧便慧所攝持」,故都是不善。有部論師卻主張:煩惱,「有是不善,有是無記」。如「不善無明隨眠,皆欲界系」,而「色、無色界所系無明隨眠」,以及「欲界身見、邊見及彼相應無明」,則都是無記性 [7]。
這裡,有一重要而必須解決的問題:「有身見」(或簡稱「身見」),即是薩迦耶見,亦名為我見。眾生無明,於無我我所的身心和合中,妄執有一真實的我而不得解脫。故佛法中說「我見是生死的根本」,譬喻師說它是「不善」的煩惱,有部論師亦說「薩迦耶見,能為一切煩惱根本,流注生死,不趣涅槃,過患增上」(大正27.540上)。那麼,何以有部論師又說「身見是無記」(有覆無記)呢?
有部論師(包括世友)意是:身見的自性,不是無慚無愧,它既不與無慚無愧相應,又非無慚無愧之等起、等流果。而且,欲界身見不能發粗重的身語業,不會招感異熟果報,所以是無記性 [8]。大德是譬喻師,他說「此有身見,是顛倒執……故是不善」[9],此亦符合於譬喻師「一切煩惱都是不善」的主張。另外,從論主說「諸不善無明隨眠皆欲界系」(大正27.196上),亦透露出有部論師的意趣了。
有部論師把有情主要的煩惱——貪、嗔、痴等三不善根,界限於欲界所系的粗重不善 [10]。亦即有部的不善煩惱,限於欲界,因而別立了三無記根(或四無記根)[11]:
迦濕彌羅國毗婆沙師說:無記根有三,謂無記愛、慧、無明。無記愛者,謂色、無色界五部愛。無記慧者,謂有覆無記慧,無覆無記慧。有覆無記慧,謂欲界有身見、邊執見,及色、無色界五部染污慧。無覆無記慧,謂威儀路、工巧處、異熟生、變化心俱生慧。無記無明者,謂欲界有身見、邊執見相應無明,及色、無色界五部無明。……西方諸師說:無記根有四,謂無記愛、見、慢、無明。無記愛者,謂色、無色界五部愛。無記見者,謂欲界有身見、邊執見,及色、無色界五見。無記慢者,謂色、無色界五部慢。無記無明者,謂欲界有身見、邊執見相應無明,及色、無色界五部無明。(大正27.795上-中)
此三(四)無記根,是煩惱的細分,是有情深細隱微的內在特性,並非嚴重的惡性,但卻是煩惱,故稱之為「有覆無記」。這微細深潛的煩惱,大乘唯識學者,即看作是與第七識相應的我痴、我見、我慢、我愛等煩惱 [12]。如在自己身心和合中,生起自我的感覺,就是「我見」,這是根本的妄執;本來沒有我,看作有我,是「我痴」;由執有自我而妄自尊大,是「我慢」;由妄自尊大進而愛戀此自我,是「我愛」。可以說:這四類微細深潛的煩惱特性,是一切有情以自我為中心活動的內在根源,影響著有情的行為。至於最微細的無明,即是不染污無知——習氣,這是連阿羅漢都尚未斷盡,要到成佛才能斷盡無餘的 [13]。
因此,雖然「身見」能令後有相續,但由於其自體是無記性的,不能與彼為異熟因,故不能取異熟果。不過,《大毗婆沙論》時代,譬喻師說「一切煩惱皆是不善」,大德說「此有身見,是顛倒執,是不安隱,是愚痴類,故是不善。若有身見非不善者,更有何法可名不善?」是否肇因於譬喻師未有安立「有覆無記」,故統稱為「不善」[14]?有部論師已經把無記再細分為有覆無記與無覆無記,故直說身見是(有覆)「無記」[15]!《俱舍論》、《順正理論》時代,經部先軌範師主張:我見(身見)可分為俱生與分別起二種。俱生我見,是無記,是修道所斷;分別起我見,是不善,是見道所斷。有部論師則認為:無俱生我見,唯有分別起我見,而且唯是無記性,是見道所斷 [16]。《順正理論》主不僅反駁經部「俱生身見是無記性,如禽獸等身見現行,若分別生是不善性」的主張 [17];同時,對「我見」是有覆無記,作了更詳細的說明,提出「身、邊二見是起、生因,非異熟因,名生死本」的見解,說明了身見能令三有相續,但不招感異熟果的緣由 [18]。
這樣,譬喻師主張一切煩惱都是不善,有部論師主張煩惱有是不善、有是無記,從《大毗婆沙論》到《順正理論》時代,經過長期的論諍,不斷的分別,譬喻師終於發展為俱生我見與分別我見,通於大乘唯識學的「俱生我執」與「分別我執」[19];而有部論師三(四)無記根的思想,則與大乘唯識學中末那相應的我痴、我見、我慢、我愛,也有密切之關係 [20]。
聲聞部派中,阿羅漢不斷「習氣」,卻不障礙阿羅漢之解脫,何以龍樹菩薩卻說:「聲聞、辟支佛習氣,於菩薩為煩惱」(大正25.368上)呢?這牽涉到菩薩的轉世投生問題。部派中,大眾部主張:菩薩於第二阿僧只劫時,入決定,成為聖者,故「一切菩薩,不起欲想、恚想、害想」。既然菩薩不起貪欲,(釋迦菩薩)何以還轉世投生、娶妻生子?於是他說「不染污心亦令有相續」。有部主張:菩薩「猶是異生」,在菩薩樹下金剛座上,尚未依第四靜慮引起暖頂忍世第一法入正性離生以前,都是異生,故說「唯染污心能令有相續」[21]。
大乘佛教中,《大智度論》說:菩薩在「得無生法忍時斷煩惱,得佛時斷煩惱習」(大正25.261下)。意思是,得無生忍菩薩,即等同於阿羅漢,已經斷盡一切煩惱,只是習氣未斷。那麼,二乘和菩薩有何差別?二者之差別在於:菩薩有菩提心,大悲心,無所得方便心,迴向利他,以本願廣度眾生 [22]。大、小乘,以願行來分別,不以慧見作分別。簡單的說,聲聞於一切法不著我、我所,斷煩惱障;菩薩不但以法空慧證無分別法性,斷煩惱障,更能深修法空,離一切戲論,盡一切習氣,圓滿最清凈法界而成佛。又得無生忍菩薩即等同於阿羅漢,阿羅漢「不受後有」,菩薩如何轉世投生呢?龍樹菩薩說:
今當如實說:菩薩得無生法忍,煩惱已盡;習氣未除故,因習氣受,及法性生身,能自在化生。有大慈悲為眾生故,亦為滿本願故,還來世間具足成就余殘佛法故;十地滿,坐道場,以無礙解脫力故,得一切智、一切種智,斷煩惱習。摩訶衍人言:得無生法忍菩薩,一切煩惱及習都盡,亦是錯!若都盡,與佛無異,亦不應受法性生身!(《大智度論》,大正25.261下)
菩薩入法位,住阿鞞跋致地,末後肉身盡,得法性生身,雖斷諸煩惱,有煩惱習因緣,故受法性生身非三界生。(大正25.264中)
龍樹意說:最後身菩薩,藉由「煩惱習因緣」投生,受法性生身,而非三界生。阿羅漢煩惱已盡,猶有習氣未盡,只緣由「阿羅漢無大慈悲,無本誓願度一切眾生,又以實際作證已離生死」(大正25.264中),故不再受生。這是龍樹菩薩說「聲聞、辟支佛習氣,於菩薩為煩惱」的意趣所在。
龍樹說菩薩由「煩惱習因緣」去投生,《解深密經》說是「所知障」,如《解深密經》中,佛告觀自在菩薩曰:
善男子!(隨眠)略有三種:一者、害伴隨眠,謂於前五地。何以故?善男子!諸不俱生現行煩惱,是俱生煩惱現行助伴,彼於爾時永無復有,是故說名害伴隨眠。二者、羸劣隨眠,謂於第六、第七地中微細現行,若修所伏不現行故。三者、微細隨眠,謂於第八地已上,從此已去一切煩惱不復現行,唯有所知障為依止故。……我說永離一切隨眠位在佛地。」(大正16.707下)
八地等同於阿羅漢,已斷盡「害伴隨眠」、「羸劣隨眠」,但是「微細隨眠」——所知障未斷,成佛才能究竟斷。此所知障(習氣),即是阿羅漢回小向大的原動力 [23]。阿羅漢未斷所知障,而《入大乘論》說:「阿羅漢中,有少斷智障者,有不斷者」(大正32.45下)。另外,《勝鬘經》則說:
有二種死,何等為二?謂分段死,不思議變易死。分段死者,謂虛偽眾生。不思議變易死者,謂阿羅漢、辟支佛、大力菩薩意生身,乃至究竟無上菩提。……煩惱有二種,何等為二?謂住地煩惱,及起煩惱。住地煩惱有四種,何等為四?謂見一處住地,欲愛住地,色愛住地,有愛住地。此四種住地,生一切起煩惱,起者剎那心剎那相應。世尊!心不相應無始無明住地。……阿羅漢、辟支佛智所不能斷,唯如來菩提智之所能斷,如是世尊!無明住地最為大力。世尊!又如取緣,有漏業因,而生三有,如是無明住地緣,無漏業因,生阿羅漢、辟支佛、大力菩薩三種意生身。此三地、彼三種意生身生,及無漏業生,依無明住地,有緣非無緣,是故三種意生身及無漏業:緣無明住地。世尊!如是有愛住地數四住地,不與無明住地業同;無明住地異離四住地,佛地所斷,佛菩提智所斷。何以故?阿羅漢、辟支佛斷四種住地,無漏不盡,不得自在力,亦不作證。無漏不盡者,即是無明住地。(《勝鬘經》,大正12.219下-220上;《勝鬘夫人會》,大正11.675中-下)
《勝鬘經》說:煩惱有住地煩惱、起煩惱。住地煩惱,有四住地,以及無始無明住地煩惱。四住地及隨煩惱,是煩惱障;無明住地煩惱,即是所知障。此所知障,是「阿羅漢、辟支佛智所不能斷」,唯有佛才能究竟斷。
這裡,最值得留意的是:聲聞教法中,阿羅漢斷盡一切煩惱,而習氣未斷(不染污無知);此是極微細的無明,是不會障礙解脫的。然在《勝鬘經》中,把生死分為二:分段死、不思議變易死。習氣是無明住地,是微細的染污,還會招感變易生死:「無明住地緣,無漏業因,生阿羅漢、辟支佛、大力菩薩三種意生身」。如此,小乘阿羅漢的習氣,是不染污無知,它不會障礙阿羅漢的解脫(不受後有),是無覆無記性的;發展到大乘佛教,習氣成為菩薩的所知障。此所知障,名曰「無明住地」,是有覆無記性了 [24]。
參、唯心論成立的經過
在印度佛學史上,虛妄唯識論,真常唯心論,是大乘佛教的二大「唯心」論。何以稱為「唯心」?此應溯源於唯心論成立的經過 [25]。
一、從部派義探討
佛教的根本教義是緣起。生死流轉(苦集)和涅槃解脫(滅道),皆依緣起而安立。因此,不管是小乘、或是大乘,都要說明世間的生死流轉,及出世的涅槃還滅。聲聞部派是如何解說的呢?
一、解說生生不已之存在:學派在說明有情業果相續、生命緣起時,發展出二條路線:一、依蘊立我:三世實有的有部、犢子部等,於蘊界處和合中,立一補特伽羅,作為前生與後世的移轉依據;緣起和緣生是因果義。二、依心立我:過未體無、現在實有的大眾、分別說部系,在心心所之相續中,立一補特伽羅,作為有情前生到後世的移轉依據;以緣起、緣生為理事義。有部譬喻師唱「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身語意業皆是一思」,西元二、三世紀間,捨去三世實有,成為「現在實有」的經部,主張種子熏習說。這樣,形成了二大唯心論:承續大眾、分別說系的真心論;承續有部、譬喻師的妄心論。
二、為煩惱之研討:大眾、分別論者,主「心性本凈,客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凈」。此塵染,是間斷的煩惱,雖說是「客」,卻無始以來就有,故是相續之「俱生我執」。不但為起煩惱,且為煩惱的潛能;其微細部分,是阿羅漢所不斷的習氣。現在實有的經部譬喻師,雖然不取大眾部等的心性本凈客塵所染說,但是取入了「俱生我執」及「隨眠」。如此即有二義:一、凈心受染說(真心論)。二、染心恆有說(妄心論)。
三、為業力之研討:有部譬喻師捨去三世實有後,成為「現在實有」說,他把過去因能生未來果的功能性,解說為種子熏習說。業力由熏習而存在生果,隨眠亦爾,其餘一切法呢?大眾部立「攝識」,譬如誦經,第一遍未熟,第二遍誦攝前一,乃至第十遍能攝前九,此是識上的變異之用,含有新熏義 [26]。化地部之「窮生死蘊」,說轉部之「一味蘊」,則是一切法種本有說,由業力熏發,現緣之引生 [27]。如此,則有二義:本具之熏發;新有之熏成。又種子的所依,不一定要與心有關,然佛說「心能集起」等,於是從六識之受熏,達於六識外之細心受熏,大成一切種識說。
四、為苦果之研討:由於心之執受(經說「識緣名色」),因此我們的根身能壽極百年而不壞。然而,六識不遍執、不恆執,何以不死?學派乃漸次發展成生死細心說,如大眾部末派說「心遍於身」;銅鍱部立「有分識」;或說「生死等位,別有一類微細意識」[28]。又六識常有間斷,何以斷已復生?大眾部立「根本識」,如樹依根,作為六識生起的所依;「意界是常」論者,則「六識雖生滅而意界常住」,意界即是識根,因此,有「現在意界」[29] 說。
以上,都是依據世尊的經教,從不同的問題面探討。最初,由大眾部、分別說部系大成細心說,次由譬喻者大成種習論,綜合而發展成唯識學說。大體來說:一、承續大眾、分別說部系者,以真常之覺性為本,詳於惑障之熏染而建立唯心者,是「真常唯心論」。二、承續譬喻者之說,以生滅之虛妄分別心為本,詳於熏種感果而建立者,是「虛妄唯識論」。
學派中,三世實有的有部,主張所緣境是實有;過未體無的大眾部(及三世有的譬喻師)等,主張非實有境亦可成為所緣。現在實有的經部譬喻,繼承有部譬喻師「有緣無智」論,唱說「由分別力苦樂生故,知諸境界體不成實」,「凈穢不成實故,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凈穢異」(大正29.639中),「處是假,唯界是實」(大正29.350下)。這樣,外境非實有體,它是隨心情而苦樂異,隨業感果報而凈穢別,隨凡聖而染凈殊,而我們所知的境相,只是能知心識上的假相而已。
有部以及經部譬喻師,都是「假必依實」(自性實有)論者 [30]。二者的差別,在於:有部的「自性」,是三世常如之性;經部則轉化為現在的種子(界)。經部是現在實有論者,他把有部過去因能引生未來果報的功能性,放在現在剎那剎那生滅的現實底里。此功能性,即是種子,或稱為「界」。經部師主張「唯界是實」,這是說,一一剎那的因果諸行——界(種子),是實有。亦即一一法從種子生之十八界性,是實有的;此一一界性,唯識學者稱之為「離言自性」。
由於唯識學者依循有部、經部譬喻師「假必依實」的思想路線,雖然以生滅緣起為觀,但仍是無法脫離「假必依實」(自性實有)之見,如論說:
要有色等諸蘊,方有假立補特伽羅,非無實事而有假立補特伽羅。如是要有色等諸法實有唯事(離言自性),方可得有色等諸法假說所表,非無唯事而有色等假說所表。若唯有假(心所取境),無有實事,既無依處,假亦無有,是則名為壞諸法者。(《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大正30.488中)
離言自性(實有唯事),是十八界的一一界性,是種子,是一一的因果諸行。唯識學者,把離言自性稱之為「依他起」,是因緣所生法 [31]。而因緣所生法,是以「阿賴耶識為種子」因緣,「虛妄分別所攝諸識」為自體(大正31.138上)。亦即唯識學者的因緣所生法,是「虛妄分別所攝,唯識為性」的。何以得知呢?
在《攝大乘論》里,為證明「諸識皆唯有識,都無有義」,以夢等「譬喻」以及「教證」、「理證」來說明它。在譬喻方面,如論說:
又此諸識皆唯有識,都無義故。此中以何為喻顯示?應知夢等為喻顯示。謂如夢中都無其義獨唯有識,雖種種色聲香味觸,舍林地山似義影現,而於此中都無有義。由此喻顯,應隨了知一切時處皆唯有識(幻誑,鹿愛,眩翳等喻,亦同)。(大正31.138上)
此譬喻顯示:要得無分別智的「真智覺者」(地上菩薩),乃知所見外境唯是識所現,倘若未得真智覺者,又如何而知呢?《攝大乘論》說:
其有未得真智覺者,於唯識中雲何比知?由教及理應可比知。此中教者,如《十地經》。薄伽梵說:「如是三界,皆唯有心。」又薄伽梵《解深密經》亦如是說。謂彼經中慈氏菩薩問世尊言:「諸三摩地所行影像,彼與此心當言有異?當言無異?佛告慈氏:當言無異,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識故;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世尊!若三摩地所行影像,即與此心無有異者,雲何此心還取此心?慈氏!無有少法能取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如質為緣還見本質,而謂我今見於影像,及謂離質別有所見影像顯現。此心亦爾,如是生時,相似有異所見影現。」即由此教,理亦顯現。所以者何?於定心中隨所觀見諸青瘀等所知影像,一切無別青瘀等事,但見自心。由此道理,菩薩於其一切識中,應可比知皆唯有識,無有境界。又於如是青瘀等中,非憶持識見所緣境,現前住故。聞思所成二憶持識,亦以過去為所緣故,所現影像得成唯識。由此比量,菩薩雖未得真智覺,於唯識中應可比知。」(大正31.138中)
唯識無義,要真智覺者才能了知;未得真智覺者,就只有靠聖教及理論來比知(推理)了。在《攝大乘論》中,引《解深密經》:「由彼影像唯是識故;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以及「於定心中隨所觀見諸青瘀等所知影像,一切無別青瘀等事,但見自心」的經文,來證成唯識無義。顯然地,唯識無義(境),是靠修觀的經驗而推理得知的,唯識學「唯識無義」說,是瑜伽學者的禪修經驗了。
此中,值得留意的是:唯識學者唱「唯(心)識無義」。龍樹的《大智度論》中,以「觀空」來解說外境時,曾引《般舟三昧經》「三界所有,皆心所作。……若取心相,悉皆無智,心亦虛誑」,證成法無定相、隨心為異。於是就有學者以為:龍樹與無著的唯心論一脈相通。
印順導師認為:龍樹是中道的緣起即空論者,如從認識論去解說,那是不能符合龍樹論意的。雖然龍樹在解說「得般若波羅蜜是於一切法無礙」上,也偶爾應用「觀空」來解說,但龍樹也說:「如頗梨珠,隨前色(而)變,自無定色。諸法亦如是,無有定相,隨心為異」(大正25.372中)。佛法中,善惡與迷悟,「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所以說「心所作」,「從心生」。 反之,「心隨身故,身得樂事,心則欣悅」,若將諸天眾入粗澀園中,「諸天人眾斗心即生」(大正25.117中)。這是說明心隨身轉、心隨環境而變異,切不可誤解龍樹與無著的「唯心論」一脈相通 [32]!可以這麼說,唯識學者依循有部、經部譬喻師「假必依實」的思想路線,以認識論去解說唯識無義;而龍樹是緣起論者,直說一切法空——「勝義一切空,世俗假名有」。龍樹性空學與無著唯識學,有其根本思想上的差異,並不如學者所說「龍樹、無著,兩聖一宗」。
三、小 結
部派學者,在緣起教法下,為圓滿解說有情生命之輪迴,探討煩惱、業力、苦果等相續問題,發展了二條思想路線:依蘊立我與依心立我。然安立依蘊或依心的理論來源,還是源自於各宗安立時間觀的理論原則。如有部以體用義,安立三世實有學說,大眾部以理事義,成立現在無為實有論。在各學派安立時間觀的理論上發揮,不僅可以圓滿說明有情業果相續、生命緣起問題;同時,學派的解脫論,認識論,心識論等,也都有了圓滿的解說。而學派之依蘊與依心立我,在大乘佛教中有了結合,形成了二大唯心論。由此,去研讀部派佛教、或大乘二大唯心論,對於學派間的思想諍議,其相異的症結點,建立學說的理論基礎,以及聲聞部派到二大唯心論的關係,很多錯綜復雜的問題,都可一目瞭然了。
唯識學興起於西元三世紀,四、五世紀時極為興盛。唯識學的主要人物,無著、世親,是立本於有部的北方瑜伽師,本著有部的根本思想,取入經部的現在有、種子熏習說,以及禪觀的修持經驗(境隨心轉),而大成以虛妄分別識為依的唯識學。亦即唯識學的思想,是從瑜伽師的禪觀經驗而來,承續經部種子熏習說,以及依循有部、經部譬喻師「依實立假」的思想路線,成立了世間的雜染、出世的清凈,都依此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攝持種子)為依止的唯識說。
阿賴耶識之攝藏一切種子,是承續「一類經為量者」細心相續的思想而成立的,如世親論師說:
一類經為量者,……心有二種:一、集起心,無量種子集起處故;二、種種心,所緣行相差別轉故。……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恆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拘櫞花,果時瓤色赤。」世尊依此,於《解深密》大乘經中,說如是頌:「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暴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能續後有、能執持身,故說此名阿陀那識;攝藏一切諸法種子,故復說名阿賴耶識;前生所引業異熟果,即此亦名為異熟果識。(《大乘成業論》,大正31.784中-下)
依論文,《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是依一類經為量者的集起心而來的。集起心,阿陀那識,阿賴耶識,異熟果識,都是同一識之異名 [33]。由此,唯識學者依部派佛教而來的細意識說,種子熏習說,成立以虛妄分別的阿賴耶識(種子識)為依止的唯識學說了。
緣起是佛教的根本大義,依之安立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唯識學者,則依生滅虛妄識來說明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那麼,唯識學如何解說「緣起」呢?他把緣起分為二:緣起和緣所生法相。以《攝大乘論》為例:
一、緣起:《攝大乘論》引《阿毗達磨大乘經》頌說:「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34]。這是說,從名言熏習,生起前七轉識(一切法);轉識——諸法,又熏習在第八異熟識內。異熟識與前七轉識,種子與現行,相互為緣而生起,就是緣起。重要的在於:第八攝藏種子識,是生起一切法的各各差別的潛能,一切法依種子而顯現出來;生起的一切法,又反熏而成為種子。然在諸行無常下,人有生死,六識有間斷,這種子潛藏在身心的那裡?
唯識學者承續部派佛教以來的思想,成立了攝藏一切種子心識的「阿賴耶識」。阿賴耶識,在攝藏種子、生起一切法的作用外,還有執持(根)身的作用,是與身同安危的。這樣一來,唯識學者,是把生死流轉與還滅,都依此種子心識而成立了 [35]。如此的解說緣起,與《阿含經》所說有些不同,於是《攝大乘論》立二緣起:分別自性緣起,和分別愛非愛緣起 [36]。分別愛非愛緣起,是十二緣起,有情業感輪迴於五趣中,及受善惡報的差別,就是以十二支緣起為緣性的。分別自性緣起,是「依止阿賴耶識諸法生起」,由於阿賴耶識里攝藏了千差萬別的一切種子,所以能現起世間的種種千差萬別的法,如有情在生死五趣中,起善、惡的種種心心所法,種種色法等,這一切法,都是各各差別而有自性的。此中,分別愛非愛緣起,是共三乘的;分別自性緣起,是大乘不共的,也是大乘瑜伽者所要成立的緣起,它重在種子生起一切。《攝大乘論》〈所知依品〉,主要是成立這一緣起:依虛妄生滅的阿賴耶識(攝藏種子),為依緣性,世間、出世間等一切法,都依此而成立,這是緣起義。然而,種子生現行,何以成「唯識」說?這就得進入分別識變——緣所生法相。
二、緣所生法相:在瑜伽學中,緣起重在阿賴耶識(種子),緣所生法重在轉識 [37]。《攝大乘論》說:
復次,彼轉識相法,有相、有見,識為自性。又彼以依處為相,遍計所執為相,法性為相,由此顯示三自性相。如說:從有相、有見,應知彼三相。(大正31.141中)
「從有相、有見,應知彼三相」,是瑜伽學的唯識說。三相,即是三自性,遍計所執自性,依他起自性,圓成實自性。唯識學者的依他起,即是緣起。依著虛妄分別識現起時,現起所分別的相(相分),能分別的見(見分),這都是以識為性的(依他起相),所以說「唯識」。不了解唯識所現,以為心(見)外有境(相),也就是相在見外,這就是遍計所執相了。如正知見、相都以識為自性,不執外境是有,那就是遍計所執相空。沒有離心的境,也就沒有離境的心,而依他起識相不起;境、識並泯,就是證入圓成實性。
故而遍計所執、依他起、圓成實等三相,不只是唯識學,而且是修行的唯識觀。如《辯中邊論頌》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由識有所得,亦成無所得,故知二有得、無得性平等」(大正31.477下)。
這樣,唯識學有二個層次:一、以虛妄分別攝持種子為依,依此而現起一切法,一切法都是以識為性,都是唯識現,這是「緣起」的從因生果,重在阿賴耶的種子識變。二、依虛妄分別識現起的一切法中,有見識,有相識。此見、相二識,是相互緣生的能所關係,境不離識,識不離境,一切唯識現,這是「緣起所生」的依心有境,重在阿賴耶識的現行識變。種子識變,為因能變,分別識變,為果能變,以之組成唯識學,則阿賴耶識為「義(因)識」,曰根本分別。然在唯識論典中,有重在阿賴耶的種子識變者(一能變),如《攝大乘論》系統;有重在阿賴耶識的現行識變者(三能變),如《成唯識論》系統。雖然有此二個系統,然都是以虛妄分別識為依止的唯識,故而導師稱之為「虛妄唯識論」。
唯識學者,依生滅虛妄識,說明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它以三相成立唯識學說,即此三相,也是它的唯識觀行。然有情無始以來就是虛妄雜染的,它如何說明轉染還凈呢?唯識學者,提出了「轉依」說 [38]。如《攝大乘論》,以阿賴耶識為「染凈依」:
復次,雲何一切種子異熟果識為雜染因,復為出世能對治彼凈心種子?又出世心昔未曾習,故彼熏習決定應無,既無熏習從何種生?是故應答:從最清凈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此聞熏習,為是阿賴耶識自性?為非阿賴耶識自性?若是阿賴耶識自性,雲何是彼對治種子?若非阿賴耶識自性,此聞熏習種子所依雲何可見?乃至證得諸佛菩提,此聞熏習隨在一種所依轉處,寄在異熟識中,與彼和合俱轉,猶如水乳;然非阿賴耶識,是彼對治種子性故。……又此正聞熏習種子下中上品,應知亦是法身種子,與阿賴耶識相違,非阿賴耶識所攝,是出世間最清凈法界等流性故,雖是世間而是出世心種子性。又出世心雖未生時,已能對治諸煩惱纏,已能對治諸險惡趣,已作一切所有惡業朽壞對治,又能隨順逢事一切諸佛菩薩。雖是世間,應知初修業菩薩所得亦法身攝。聲聞獨覺所得,唯解脫身攝。又此熏習非阿賴耶識,是法身解脫身攝。如如熏習,下中上品次第漸增,如是如是異熟果識次第漸減,即轉所依。既一切種所依轉已,即異熟果識及一切種子無種子而轉,一切種永斷。(《攝大乘論》,大正31.136中-下)
《攝論》主張:有情的的無漏種子,是新熏的,是「從最清凈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意思是說,有情無始來是雜染的,出世的無漏心,是從聽聞佛陀的教法而來。佛陀的教法,是佛陀內自所證的清凈法界而說出來的,有情聽了世尊清凈法界等流的影像教法,熏成出世的清凈心種。此出世心種,「寄在異熟識中」,但不是「阿賴耶識」,是彼對治種子性故,它是「法身、解脫身攝」。亦即行者在進修中,正聞熏習的種子漸增,有漏雜染的種子也就漸減,最後一切雜染種子都去除了,阿賴耶異熟果識也就轉滅,成為大圓鏡智。
依《攝大乘論》說:無漏種子是新熏的,新熏的無漏種,是「法身種子」,熏習寄存於阿賴耶識中,但非阿賴耶識所攝,它具有對治雜染種子的性能,是「法身、解脫身」所攝。然值得留意的是,《攝大乘論》轉依的「依」,都約依他起性說,而且是約通二性的依他起說。如論說:
《阿毗達摩大乘經》中,薄伽梵說:法有三種:一、雜染分,二、清凈分,三、彼二分。依何密意作如是說?於依他起自性中,遍計所執自性是雜染分,圓成實自性是清凈分,即依他起是彼二分:依此密意作如是說。於此義中以何喻顯?以金土藏為喻顯示。……識亦如是,無分別智火未燒時,於此識中所有虛妄遍計所執自性顯現,所有真實圓成實自性不顯現。此識若為無分別智火所燒時,於此識中所有真實圓成實自性顯現,所有虛妄遍計所執自性不顯現;是故此虛妄分別識依他起自性有彼二分,如金土藏中所有二界。(大正31.140下)
遍計所執性是雜染分,圓成實性是清凈分,依他起是可通於雜染、清凈二分的。雜染清凈法的因,依此而有雜染清凈的,名為所知依。依他起通二分,「雜染清凈性不成故」,所以隨染而成遍計所執性,隨凈而成圓成實性。依此來說轉依,就是轉雜染分依他起,成清凈分依他起(圓成實性)。然而,依他起是依阿賴耶識而現起的,那麼,為什麼不說阿賴耶識通二分呢 [39]?又,由於「依他起雜染清凈性不成」,以及「從最清凈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的無漏種子,熏習在阿賴耶識中,是依「法身、解脫身」的。也就於此,唯識學者與真常論者,思想上有了關連,後來發展成「如來藏藏識」說。
唯識學者內部的諍論,印順導師從唯識論典中,發現唯識學的根本論是《瑜伽師地論》的〈本地分〉,發展為二大系統:《攝大乘論》、《庄嚴經論》等,是重於種子識變現的唯識;〈決擇分〉、《三十唯識論》,是重於分別識變的唯識。由此偏重的不同,唯識學即出現不少異義,造成舊義、新義之諍。以下,列舉四項來說明,以見彼此諍議的焦點。
一、種子本有新熏之諍:有情最初的一念無漏種子由何而得?《瑜伽師地論》〈本地分〉,《大乘庄嚴經論》,都主張種子有本有及新熏二種;《攝大乘論》則說阿賴耶識所攝持的種子,一定是從熏習而有,故無漏也是新熏的 [40]。然而,唯識學者立「五種性說」:聲聞、緣覺、菩薩、不定、無性闡提。倘若種子是新熏,那麼,如何安立永不成佛的無性有情、及定性的聲聞、緣覺? 若說是種子本有,雖然建立了五種性論,但是如何安立善惡因果?豈不是墮地獄者永遠墮地獄,生天者永遠生天?無性闡提,即使經百萬劫修出世法,也不得出離,修行豈不是唐捐其功 [41]!後來的唯識學者,如護法論師,則主張無漏種子有本有及新熏的二種,以圓滿說明有情修行(轉雜染依為清凈依)的「轉依」說 [42]。印順導師認為:
種子從熏習而有,熏習的定義,是「俱生俱滅,帶彼能生因性」。有漏世間心熏成的聞熏習,能否成為出世清凈心因呢?本論(指攝大乘論)的見解,是可能的;但自有人覺得有待補充。那麼,除採用經部的新熏說以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在新熏(生)以上,加上〈本地分〉的本有種,護法《成唯識論》所說。他的解說是:因本有種的深隱,《攝論》所以不說;其實,這聞熏習只是引生無漏心的增上緣,親生的因緣,還是本有無漏種。他雖然很巧妙的會通了,但與本論「內種必由熏習而有」的定義,是否吻合呢?二、在新熏種以外,承認有本有種,但不同於《瑜伽》、《庄嚴》的有為無漏本性住種,而是諸法法性本具的一切無為功德(接近心性本凈說):世親的《佛性論》,說二種佛性,在行性佛性外,還有理性佛性。這本有的佛性,是一切眾生所共有的如來藏性,沒有離纏的有情,雖不能顯現,但是本來具足的。實際上,〈本地分〉的無始傳來的六處殊勝的本性住種,和世親說的理性佛性,蘊界處中的勝相——如來藏,原是一個。……不讀大乘經的唯識學者,理性佛性上再加瑜伽的本性住性習所成性,真是頭上安頭。但承認這個思想,就得承認唯是一乘,不能說有究竟三乘。這麼一來,又與《瑜伽》不合了。(《攝大乘論講記》,頁149-150)
論師之探討無漏種子是本有或新熏,是著眼於佛教的實踐上,為了說明有情從雜染轉成清凈之無漏種子的來源問題。這是從部派以來,論師們極力解決的問題。如三世實有論者之未來無漏法本自具足(未現前而已),現在無為實有論者之心性本凈,現在有為實有論者的種子新熏,或說轉部的本有無漏(異生有聖法)等;大乘佛教中,唯識學者之本有,新熏,或本有、新熏合說,真常唯心論者的本具稱性功德;中國佛教,地論學派主阿梨耶識是真妄和合偏於真,攝論學派之真妄和合偏於妄等,都是探究無漏種子而來的意見。教界中,這樣地異說紛紜,莫衷一是,還是促成玄奘大師去印度留學的主要因素呢 [43]!
二、俱有依之諍 [44]:這是關乎「心意識」的問題。如經上說:「此心、此意、此識」[45]。歷來論師的解釋,大部分是把心意識三者看為同一個意識,但從它的特殊含義上,可作各別的解釋。在《瑜伽師地論》〈本地分〉中,在五識外 [46],攝其餘識為一意,而從它的含義來說:了別境者,是(意)識;無間滅及恆行意,是意;一切種子阿賴耶,是心 [47]。其中,五識以賴耶心為種子依,五根為俱有依。意之所依,則是種子依,是一切種子阿賴耶識。然而,唯有了境識有種子依,還是恆行意及心亦有?又何以不說俱有依呢?導師認為:瑜伽論主之意趣是,唯有一「意」,以其了境(或間斷)為識,具一切種子為心,可說是「一意識」論者。
雖然,《瑜伽師地論》〈本地分〉與《攝論》都是一能變者,但是瑜伽論主采現行識論而觸發種子心,《攝大乘論》主即據此種子心而立唯識學。即識之種子為心;轉起者為意及識。意識以恆行意為俱有依,恆行意以賴耶為種子;阿賴耶識為種子,更不論種子及俱有依,但依轉識之熏習而起。〈攝抉擇分〉與《三十唯識論》,大成分別識變,它依《攝論》心、意、識之唯識學,綜合於〈本地分〉之現行識,故而在意及識之轉識外,別有持種受熏之現行阿賴耶識;恆行意與賴耶俱轉,就有俱有依了。
這樣,唯識典籍間的思想,即有顯著不同:一、以唯識變而言,〈本地分〉以現行識觸發種子心,《攝大乘論》以種子識以達現行識,是同屬於一能變的唯識;〈攝抉擇〉與《三十唯識論》,說意、意識、阿賴耶識三類現行識,是屬於三能變的唯識。二、以現行識而言,〈本地分〉、《攝大乘論》,唯有七識;〈攝抉擇分〉、《三十唯識論》,則別立八識了。三、以俱有依而言,《攝大乘論》,以種子識為心,轉起的是意及識。此中,識,指前六識。意,指無間滅及恆行意。意識以恆行意為俱有依,恆行意以賴耶為種子,就不更論種子及俱有依。然三能變識者,前六識、七識、八識都是現行識,既然賴耶是現行識,那麼,就應與七轉識一樣,應有其自性、所依、所緣、助伴、作業等。因此,《成唯識論》諸師就出現不同意見。如難陀論師,主張末那但依阿賴耶識種,無現行俱有依;護法卻認為末那以阿賴耶現行為俱有依,賴耶又以末那為俱有依 [48]。然末那與賴耶之有俱有依,則已脫離了無著、世親之思想範疇了。
三、阿陀那是否末那之諍:這還是關繫心意識的特殊含義而出現的諍論。在唯識學中,心、阿陀那識、阿賴耶識、異熟果識,是同一識名,而由特殊含義給予不同的名稱。末那,是 manas 之音譯,意譯為「意」。意者,「恆行意,及六識身無間滅意」。這是說,意有二種:一是六識生起的所依,二是染污意(恆行意),恆與我見、我慢、我愛、無明四煩惱相應故 [49]。阿陀那,有把它當作第七識——末那之別名者;亦有把它當作第八識阿賴耶之別名者。於是即有「阿陀那是否末那之諍」。
《解深密經》說:「此識亦名阿陀那識。何以故?由此識於身隨逐執持故。亦名阿賴耶識。何以故?由此識於身攝受、藏隱、同安危義故」,「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50]。《攝大乘論》說:阿陀那識「執受一切有色根故,一切自體取所依故」[51]。《大乘成業論》說,「能續後有、能執持身,故說此名阿陀那識;攝藏一切諸法種子,故復說名阿賴耶識」[52]。此中,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六識身轉起,則阿陀那即是末那。阿陀那執持根身,《攝大乘論》以末那為「身者識」,世親《攝大乘論釋》即說:「身者,謂染污意」[53]。阿陀那執受根身,為根身所依,世親以染末那為身者識。阿陀那執取諸根,這樣一來,就與末那的功能相同了。真常經典,亦有同等意趣,如《密嚴經》說:意之作用有二,如蛇有兩頭,內取現識以為我,外取色根而不壞;《圓覺經》說:「我相堅固執持,潛伏藏識,遊戲諸根,曾無間斷」[54]。然問題就出在這裡,《解深密經》以一切種子心識為根本,由此一方面現起「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名相分別戲論習氣」;另一方面現起六轉識(「阿陀那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阿陀那執受名相分別戲論習氣(種子),而種習一味的賴耶心,有所緣相,即彼種子是所緣相;末那緣藏識,即此種子相,則與阿陀那之執受難以嚴明 [55]。因此,《成唯識論》學者,斥責「阿陀那即末那」為妄說。事實上,以一能變者觀之,阿陀那就是末那。以三能變者觀之,賴耶以恆行心而持種子;末那緣阿賴耶,執阿賴耶見分以為我,其特性轉為「恆審思量」,故而阿陀那當然不是末那了 [56]。不過,卻又出現了有無清凈末那之諍?
四、有無清凈末那之諍:在《成唯識論》學者中,安慧主張末那唯有我執,賴耶有法執(微細),無清凈末那(三位無末那)。護法主張末那有我執、法執,賴耶為無記性,有清凈末那。何以故?
安慧認為:「末那唯有煩惱障俱,聖教皆言三位無故,又說四惑恆相應故,又說為識雜染依故」;「三位體無,此識俱時,唯有人執,無有法執,對法等說三位無故。若此俱有法執,應言三位有」。意思是說,末那唯有我執(煩惱障),無有法執(所知障),因為阿羅漢、滅定、出世道無有故;若有法執,應說此三位有末那。既然三位無末那,亦表示無清凈末那。另外,安慧在解釋「諸識生時變似我法」[57] 時說:「變似我法,總有二解:一、若世間聖教皆是計所執,世間依八識所變總無之上,第六、七識起執於我,除第七識,余之七識起執於法,不許末那有法執故」。又「由七識熏習力故,八識生時變似我法,八識之中皆有執故」[58]。如此,安慧主張:八識之中皆有執,末那有我執、無法執,而賴耶有法執(微細)。
護法則認為:「出世末那,經說有故」,「三位無染義,非體亦無」[59]。這是說,有清凈末那,阿羅漢、滅盡定、出世道無末那,是說無染污末那,並非無清凈末那。又護法認為:「法執寬故,人執俱時必有法執,有法執時可無人執,與前人執不同性起,體寬廣故。有唯法執種子生故,無有唯從人執種起」,「能持自體,說名為法,即是一切法皆持自體;有常一用,方名為我,故非一切法皆是我」[60]。
總之,安慧主張:末那唯有我執,沒有法執;阿羅漢、滅定、出世道,三位無末那——無清凈末那。護法主張:阿賴耶識是無覆無記性(重於異熟,無我、法執),末那有我執、法執(第七識緣第八識起自心相執為實法),有雜染末那,有出世末那——清凈末那。
三、小 結
唯識學說,不管在印度或中國,從古以來即有諸多諍議。面對紛繁的思想諍議,印順導師從聲聞學派思想,探尋唯識思想源頭;又廣讀唯識典籍,發現了唯識思想的流變,所依聖教不同,著重點不同,學說流傳地區及來華傳譯者之地緣不同等,都是形成學說不同的因素。然要論述唯識學者的異同,導師認為有三點應該確認:一、唯識學是以《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為根本論(十七地論)。十七地中,以「五識身地」,「意地」為先,表示了一切以心識為主的佛法。二、唯識學是在發展中完成的,是瑜伽學者以唯識所現的信念(修驗),與「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受熏持種說,合流而形成,由渾而劃,由簡而詳,是論師們論究的成果。三、無著與世親,有舊義與新義的成立。唯識學者對自宗學說的闡明,常有不同異義,即使為本論作釋,也不一定依文釋義,總是決擇、會通(甚至修改論文),使論義更精確、圓滿。因此,論究唯識,唯識的不同派系,應從論師的依據不同,思想不同去理解 [61]。這樣,才能掌握異說的症結點,也才不會互是非對,引生許多無謂的爭辯。
伍、真常唯心論
真常唯心的思想(如來藏學說),發源於東南印,起源的時間甚早,約在西元三世紀,而成為真常唯心論流傳,約與虛妄唯識同時、或稍後,在西元四、五世紀間,非常興盛,是印度大乘佛教兩大唯心學派之一。然真常為依的唯心論,起初的如來藏學說,還是以真常心為依,正向唯心發展,後來才與唯識學之阿賴耶識結合,成為「如來藏藏識」的真常唯心論。
一、真常唯心論之思想淵源及成立
真常唯心論之思想淵源,當然得上溯於聲聞部派。印順導師認為:「真常唯心論,是真常心與真常空的糅合,自真常心來,非即真常心」。這不僅一語道破了真常唯心論學說是晚於龍樹的性空唯名,同時點出了其思想來源是真常心,但非即真常心,因為它是經過性空宗的啟發。
形成真常心的思想,最初是為了說明有情業果相續、生命緣起問題。部派佛教中,大眾部、分別說部,是依心立我論者,在一心相續中,安立補特伽羅作為有情前生與後世的移轉依據。又說「心性本凈,客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凈」。一般的六識,有生滅,有間斷的時候,而想其六識在心心相續中,有一內在的常凈不變性。後又分為本末二心(七心):「意界是常」而六識生滅;或說「根本識」為六識生起之所依。此則真常凈心,為意界或根本識了。了了明覺的心性(心性本凈),為客塵煩惱所染,業集所熏,成生死流轉。客塵煩惱,大眾部、分別說部認為是「隨眠」(種子),是有情的俱生我執,其微細部分,是阿羅漢不斷的習氣,到了大乘佛教時代,就演化為大乘不共斷的所知障。所知障,又名無始無明住地,是隱覆凈心的客塵。心性本凈,是有情清凈之因,是常住真心中本具的凈能,不離有情之蘊界處中,只是未嘗顯發而已。
又有部、犢子部、說轉部,是依蘊立我論者。其中,犢子部在體用(不一不異)的不異上立「依蘊處界假施設名」——不可說我;說轉部在體用統一上立「勝義補特伽羅」。不可說我,勝義補特伽羅,同樣是輪迴的主體,系縛解脫的連繫,且都有真常我的意味存在。真常我與依心立我論者之真常心,在大乘佛教中結合,成為真常唯心論。不過,從真常心進步的真常唯心論,還有賴性空大乘的啟發。
心性本凈,是學派諍論的項目之一 [62]。初期大乘,如《般若經》中說:「一切法本性空」,「一切法本清凈」[63]。心是一切法之一,故約心空性來說,亦可說心性本凈。《大智度論》則說:「畢竟空,即是畢竟清凈,以人畏空,故言清凈」(大正25.508下)。然而,在一切空中,倘若不知空也是假名安立,是為了遣離妄見而假施設,卻誤以為有這真實的空性存在,漸而形成有一常住之「真常空」為萬有的實體了。由是諸法實相之真常凈與心性之真常凈結合,真常凈心成為萬有的實體。往昔部派中之心性本凈,為客塵所染,業習所熏,成生死而與凈心別體;今大乘真心論者之真常凈心,是客塵業集之熏染凈心,幻現生死,真常凈心而為一切之實體。如此,真常心乃可說唯心。
值得留意的是:在部派中,真常心,是有情輪迴之主體,系縛解脫之連繫;大乘佛教中,真常凈心,則是有情之染凈依,不僅生死與涅槃皆依而安立,更是有情所迷所證之如實性(本有的如來智慧功德)了。然探尋造成思想轉變的原因,還在於:大眾、分別說部之真常心,犢子部、說轉部之真常我,與性空者之性空糅合,成為「如來法性」、「如來藏」的緣故。如經上說:
如來法性,在有情類蘊、界、處中,從無始來展轉相續,煩惱不染,本性清凈。……說名無相,非所作法,無生無滅」。(大正7.936下)
世尊!生死者,依如來藏;以如來藏故,說本際不可知。世尊!有如來藏故說生死,是名善說。……如來藏常住不變,是故如來藏是依是持是建立。……如來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間上上藏,自性清凈藏。此自性清凈如來藏,而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不思議如來境界。」(《勝鬘經》,大正12.222中)
世尊!如是如來法身,不離煩惱障,名如來藏。……世尊!有二種如來藏空智:世尊!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障;世尊!不空如來藏,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勝鬘經》,大正12.221下)
如來法性,即是如來藏,常住真心等,一切有情本具,從無始來展轉相續,煩惱不染的自性清凈藏;此自性清凈藏,被客塵煩惱、上煩惱所染,所以流轉生死;若離開一切煩惱,即圓顯本具之如來法性。如《勝鬘經》說:如來藏空性智有二:一、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障;二、不空如來藏,過於恆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
這樣,從部派以來說明流轉記憶與作業受報的主體真常心(及真常我),經性空宗的啟發,成為如來藏學說(自性清凈如來藏),如來藏不僅是有情生死與流轉的依據,又一躍而為有情本有的如來智慧功德,有情轉染還凈所證的如實性了。
二、真常唯心論要義
真常唯心者,以真常凈心為一切之本體,依之說明生死流轉與涅槃還滅。既然是真常凈心,何以生死流轉?真常唯心者,有一共通的論義:在說明生死流轉方面,建立二元論:清凈真心與雜染妄習。清凈真心,為無始雜染熏習,以致流轉生死。在說明涅槃還滅方面,建立絕對的一元論:有情本具真心,達本情空,向上要直體真常,圓顯本具真心 [64]。
然本來之真常凈,究何事為雜染所染而其凈性不變?倘若本有清凈性而起無明,那麼,如來何時復生煩惱 [65]?《勝鬘經》說:「有二法難可了知:謂自性清凈心,難可了知;彼心為煩惱所染,亦難了知」。唯有成就甚深法智、隨順法智者,得以信解,其餘的聲聞等,唯有信受佛語 [66]。
真常唯心者,以真常妙有作為雜染、清凈之依止,主要在於:他把剎那生滅無常,看作斷滅;把空當作都無,視無性從緣為不可能 [67]。而且,七識念念生滅,「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得厭苦、樂求涅槃」,非涅槃因 [68];一定要真實、不空、常住不變者,才能作為生死、涅槃之依止。如經說:
佛告大慧: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識藏,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斷,離無常過,離於我論,自性無垢,畢竟清凈。其餘諸識有生有滅,意、意識等,念念有七。……當凈如來藏及識藏名。大慧!若無識藏名,如來藏者則無生滅。(《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大正16.510中-下)
世尊!生死者,依如來藏;以如來藏故,說本際不可知。世尊!有如來藏故說生死,是名善說。……世間言說故有死有生:死者謂根壞,生者新諸根起。非如來藏有生有死,如來藏者離有為相,如來藏常住不變。是故如來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世尊!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何以故?於此六識及心法智,此七法剎那不住,不種眾苦,不得厭苦、樂求涅槃。(《勝鬘經》,大正12.222中)
「如來藏常住不變」,「若無如來藏者,不得厭苦、樂求涅槃」。故如來藏是有情生死流轉、涅槃還滅的依據,是有情雜染、清凈因了。這樣一來,就與大眾、分別說、犢子、說轉部等之立真常心、真常我,動機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說明有情業果相續、生命緣起的問題。
既然如來藏是有情雜染及清凈因,那麼,他如何說明生死雜染呢?《楞伽經》以三識來說:如來藏,是眾生本具的清凈心,是真常不變、清凈周遍的心體,名為「真識」。這眾生本具的清凈心體——如來藏,被無始虛偽雜染惡習所熏染,而變為似染的不清凈相,名為「現識」,或名為「藏識」,或稱為「阿賴耶識」。又以現識中無始熏習為所依,以現識所現之六塵為所緣,而「轉識」得生。依現識所起的轉識,即意、意識等七識,亦名「分別事識」[69]。如此,真常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