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印順學之薪火相傳──昭慧法師訪談錄

印順學之薪火相傳──昭慧法師訪談錄 邱敏捷(台南大學國語文學系教授) 一、前言 筆者為探討「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國科會專題研究計劃,nsc98–2410–h–024–015),乃於2010年4月2日(星期日)上午10點左右,到達桃園縣觀音鄉「弘誓學院」,訪問釋昭慧(1957–)。這是本研究案的第十五次訪談活動。 昭慧法師,祖籍廣東梅縣,生長於台灣。1978年出家,翌年自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任中國佛教會護教組組長、新竹福嚴佛學院講師(由印順導師推薦)、中華民國關懷生命協會理事長。現任弘誓學院指導老師玄奘大學宗教教授兼系主任並兼文理學院長。其著作等身,包括:《如是我思》(台北大乘精舍印經會,1986年6月出版)、《願同弱少抗強權》(台北法界出版社,1992年11月初版)、《人間佛教播種者》(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7月初版)、《佛教倫理學》(台北法界出版社,1995年10月初版)、《鳥入青雲倦亦飛》(台北法界出版社,1996年10初版)、《律學今詮》(台北法界出版社,1999年10月初版)、《初期唯識思想──瑜伽行派形成之脈絡》(台北法界出版社,2001年3月初版)、《千載沉吟──新世紀的佛教女性思維》(台北法界出版社,2002年4月新版)、《活水源頭——印順導師思想論集》(台北法界出版社,2003年3月初版)、《佛教規範倫理學》(台北法界出版社,2003年3月初版)、《人菩薩行的歷史足履》(台北法界出版社,2006年5月初版)、《佛教後設倫理學》(台北法界出版社,2008年5月初版)等。 一般認為,昭慧法師與證嚴法師(1937–)是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傳人中最為傑出的二位比丘尼。證嚴法師領導慈濟功德會(現已正式自我定位為「慈濟宗」),其社會慈濟事業,有目共睹,影響及於全球。昭慧法師則不僅孜孜於著述講學,同時矻矻於社會改革運動,在佛教界學術界及文化界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及影響力。本次訪談內容,仍以印順學派的形成、學派中各人物與分流僧團之發展取向為範圍。此外,因受訪者領導佛教弘誓學院十多年來,以研習印順導師思想、推廣契理契機之人佛教為辦學宗旨成績斐然,故這方面亦將作為訪談重點之一。 二、筆者問:請法師談談弘誓學院如何弘揚導師思想?貴院在僧才教育之方向及其成果為何? 法師答: 弘誓學院的宗旨就明文指出,主要弘揚導師思想。因為導師思想涉及廣泛,我們在設計課程上,依循法義到教史的順序來編排。若單從課表看來,許多課程的名稱似與導師著作無關,但實際上都使用導師著作為教科書,例如《基礎佛法》、《大乘法義》,這是以《成佛之道》及《佛法概論》為教材的。印、中佛教課程使用的是導師的《印度佛教》、《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國佛教史略》等。 為了要更了解導師思想,弘誓學院在「專修部」開授《妙雲集》(一),「研究部」開授《妙雲集》(二)。整體課程之設計,皆以弘揚導師思想為導向,而《妙雲集》扮演的是串聯的角色。大體而言,只有「佛教倫理學」為新規劃之課程,但在教材內容方面,亦深受導師思想影響。弘誓學院研究部與專修部辦學13年下來,深獲教界的肯定。每年每班考生約20至30人,學生總人數約一百餘人。可見大家的學習興趣非常昂揚,在各佛學院大學普遍設置而招生困難的今天,弘誓學院招生情況尚未受到太大沖擊。 截至2006年為止,弘誓學院已有25位師生先後考上各大學宗教研究所碩、博士班(以玄奘學人數最多),其中有6位榮登榜首。足見學院長期誠懇辦學,業已獲得宗教界教育界師生之信賴。 筆者案:弘誓學院系一提供四眾弟子研修佛法之園地,重視印順導師思想之研習,「學則」明訂以「提倡智慧增上,入世關懷,激發積極勇健之菩薩精神,推展契理契機之人佛教」為辦學宗旨。故依大乘菩薩行門之四大弘願,在僧眾教育與社會教育的領域中作育僧才,推廣佛法(參見弘誓學院網站資料)。 三、筆者問: 整體佛教學院重點仍放在僧才教育上,目前可以觀察到,很多佛教教育已漸被納入正規體系,當中有許多優點、缺失,那麼弘誓學院的情況未來方向如何呢? 法師答: 弘誓學院面對的沖擊,相較於其他佛學院是較晚的,歷年的招生狀況穩定。在學制上采每月集中上課,對其他道場而言還是需要的。就近兩年而言,出家眾相對減少,因此反思其因應之道。首先要避免轉型成研修學院,目前學院營運成本較低,對信眾也不會造成負擔。一旦納入體制,由於教育部要求太多,我們勢必會耗費太多心力在資源的取得;更棘手的是面對評鑒,為了符合評鑒委員的要求,而不斷強迫改變自我,會造成捨本逐末的狀況就如同為了喝杯牛奶,得建座牧場一般,最後是面目全非。 我自己有在玄奘大學面對評鑒的經驗,特別能體會進入體制所需付出的代價。但也知道其他佛學院有其不得不想方設法被納入體制內的苦處。但若要轉型成為研修學院,得避免人事與設備所需的過大資金壓力;更要小心應付評鑒,倘若評鑒時不符委員期待而被列為「待觀察」或「不通過」名單,反倒讓多年招牌毀於一旦。 再者,我們應該回歸到佛教教育的本質,讓學佛者「三學增上、六度齊修」。學分制有其量化評比的好處但也有學習上的局限。如《瑜伽師地論》、《大智度論》等大經大論,採取學分制往往讀不了幾卷即止,未能深刻訓練經論人才。總之,學分制的好處是多學各種科目,讓視野打開,但缺點是使學員淺嘗輒止,無法深入研習經論。目前大學繁多,研究所也不少,這些都已實施學分制,弘誓學院又何必轉型跟進呢? 弘誓學院不打算轉型為教育部體制內的大學,除了以上考慮外,我們也傾向「書院式」教育。例如,大學課程「禪修」安排兩學分,短短一學期即結束,實在無法深入禪觀。佛法研習或禪觀修學,較適當的教學型態是:在不計世俗名利、超越器用的學校文化氛圍中,學生老師互相切磋,逐漸體會經論義涵或種種禪境。這種方式類似古代「書院」教育,不宜急功近利。 先前弘誓學院曾與玄奘大學進修部合作,使玄奘大學承認學院學分,在考入該校後辦理學分抵免。研究部也做出調整,原本研究部有提交論文的要求,然而這項規定使得許多學生退卻,失去了進一步學習經論的機會,未見其利先見其弊,因此後來撤除提交論文之規定。學生在專修部有基礎後,可繼續往研究部發展。有能力寫論文的同學,我們可鼓勵他考入宗教研究所來獲取學位。 現在本身公務繁重,無法花太多時間於教學上。早期我的教學熱忱高昂,一對一教學也毫不厭倦;但目前因為體力有限,需處理的事又多,所以現在課程已設定修課人數下限,人數不到就不開班。此舉除了節省資源之外,也提高了學員對法的珍惜。畢竟勇猛心易發,長遠心難得。學員若覺得任何時候都可求法,反倒失去了即時聞法的珍惜感。 筆者案:為方便上班族有緣接受系統性的佛法教育,弘誓學院將於周休二日開設「假日佛學班」。 四、筆者問: 1999年藍吉富教授(1943–)編輯《台灣佛教辭典》時,即提出「印順學派」,並分為「傳道(1941–)一系」、「宏印(1949–)一系」、「昭慧一系」、「台灣地區的其他弘揚者」與「海外的弘傳者」等。又於2008年〈印順學的形成與發展〉,判定「印順學派」比「印順宗派」一詞較為「印公的崇仰者」所接受。「成立學派的主要用意,當然是在弘揚或詮釋印順學的內涵,以供後世佛子佛學研究者取資。」對藍老師所提「印順學派」,法師有何看法法師答: 印順學是可以成立的,研究印順學之學者難免會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或可因此而稱為學派。但沒有開宗立派之意,純粹在學問過程中互相切磋。同道相互切磋,會形成學術生命動力。乃至道場的風格,都會來自某種思想的激發與影響,但這與開宗立派還有所距離。 五、筆者問: 藍吉富教授2003年發表之〈台灣佛教思想史上的後印順時代〉,將弘揚導師思想的人物和道場劃分為四:一是釋昭慧主導的弘誓弘法團體;二是釋傳道住持的妙心寺;三是釋宏印主導的學佛團體;四是福嚴精舍及慧日講堂等。未將釋證嚴及其「慈濟功德會」列入討論,法師看法如何? 法師答: 情感上,證嚴法師導師間師徒情誼很深,無庸置疑。思想上,證嚴法師並非刻意與導師劃清界線,但證嚴法師一向以《無量義經》與《法華經》、《觀普賢經》等法華三部經為主,其弟子也說明其思想偏重真常唯心系。 證嚴法師是一位行動者,難免也看到學術之弊。認為徒託空言不如奮起而行,發展義學原本就不慈濟的重點,在每年的歲末祈福活動中,皆有「行入慈濟藏經」的紀錄片,有關於慈善文化、教育、環保與醫療等等年度志業回顧。他們在行動中獲得了深切的自信,彷若「六經皆我註腳」的氣魄,使得他們認為,自己的一步一腳印,已可印證大藏經義。 對於證嚴法師領導慈濟信眾而言,似乎沒有「空缺」(理論)還需填入。因此目前而言,證嚴法師導師的法緣深厚殆無疑義,但要確切判定證嚴法師是印順學派一員,則是有困難的。 江燦騰(1946–)教授準備在人間佛教論壇發表文章,當中提到慈濟立宗,是在「去印順化」,其實慈濟人原來就沒有「印順化」,更不用提到「去印順化」,因為本身就是「慈濟宗」而非「印順宗」。但慈濟人稱導師師公,認為法脈源出導師這是沒有爭議的。慈濟立宗,我認為不是為了「去印順化」,證嚴法師認為自己來日無多,不希望那些因她威德感召而聚集的信眾,就此離散,所以要開宗立派,成立「慈濟宗」。宗派讓人有歸屬感,信眾跟隨的是宗派就有義務將其發揚光大。從「緣起觀點來看,這當然不脫「大我思維;但就功能論來看,開宗立派確實可以發揮很大的力量。我本身並無宗派之見,但是樂見其成。 筆者案:江燦騰〈當代「慈濟宗」的建立與台灣佛教界「去印順化」新趨勢的辨證發展〉一文,發表於「第九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論壇──人間佛教解行研習營」,2010年4月17、18日。 六、筆者問: 導師的主要道場應屬「福嚴精舍」及「慧日講堂」,這兩個道場之重要性何在?就法師所知這兩個道場導師晚年及圓寂後之取向為何? 法師答: 我於1984–1988年間,曾住在福嚴佛學院並擔任教職,之後才離開,但仍持續到那裡講課,一直到1991年停辦女眾道場,改為男眾道場為止。福嚴精舍轉換成女眾佛學院,已有一些成果,導師有務實的態度,不會有急進的做法,學院主要為戒學與慧學增上,以課誦、唱念提升宗教情操,以出坡服勞務來培養堅毅性格。在福嚴精舍安住的三年當中,我向導師學習佛法與律,這段為期三年的靜修歲月,對我影響很大。 我對慧日講堂較為隔閡,但每年「般若法會」時,講堂主事者都會帶著信眾一同返回福嚴參加法會。由於福嚴精舍、慧日講堂皆為比丘道場,因此轉換為女眾道場,只是完成階段性任務而已。那時福嚴精舍住持院長,實質上的學院行政,則聘請女眾法師為副院長而作統理。印順導師是學院的精神導師不幹他們的運作。 導師介紹我到福嚴佛學院教書。他非常照顧後輩,並且對後學深有期許。他交代慧潤法師(1942–),讓我專心研習佛法,不必廁入紛擾的人事,這讓我著實受惠良多。福嚴爾後改為男眾佛學院我就較少接觸這個學院了。我是佛教女性主義者,從事社會運動,總不免與保守的比丘有些距離。 七、筆者問: 導師思想,曾有來自佛教界之若干挑戰與批判,法師曾專文回應過相關批判。對於這些批判與回應,法師有無特別感想? 法師答: 與其他法師居士交鋒過幾次後,他們就漸漸不吭聲了。文筆要流暢,思考邏輯也要站得住腳。因此,各自轉而保持自己的見地,不再交鋒。當中最劇烈的爭議,例如「出世與入世之爭」,如石法師(1952–)等發出對人間佛教的質疑,我與性廣法師(1963–)都有強烈的回應,回應之後依然保持各自的看法。觀凈法師方面也有類似的情形。這還算是正正派派的君子之諍。其他宗教狂熱份子不入流的叫囂,我完全無暇瀏覽,而且也不值一哂,遑論回應! 筆者案:呂凱文〈試論觀凈比丘《復歸佛陀的教導(一)》:略述與初步評論該書試擬與試用的「佛教聖典的解釋之學」〉(《法光月刊》第181期,第2、3版,2004年10月)。觀凈比丘《後歸佛陀的教導(一)》一書,主要在批評印順導師有關《須深經》部分內容的詮釋之問題。 八、筆者問: 筆者目前已訪談過藍吉富教授、傳道法師、寬謙法師、宏印法師、楊惠南教授、體方法師、致中法師、慧理法師、慧潤法師等人。除了以上所提訪談人物之外,對於弘揚導師思想的人物或僧團,法師有何其他建議法師答: 高雄「法印講堂住持見岸法師花蓮慈善寺」住持達瑩法師的高足真聞法師、真啟法師等,都是後起之秀。 九、結語 綜上可知,昭慧法師領導弘誓學院的目標很清楚,即在發揚印順導師思想。不僅她個人的著述,或是她所開授的課程,甚至是弘誓學院的課程規劃等,莫不以闡發印順思想為中心。其繼承、光大印順人間佛教思想的主張相當鮮明,其努力之成果,也令人刮目相看。即使是她近幾年投下心血開創出來的佛教倫理學,她亦自述還是根源於印順導師思想。 在弘誓學院的經營上,縱然在近二年來學之僧人逐漸減少,在家眾增多,但她表示仍會堅持教育理想而辦理下去。依其觀點,書院式學風、回歸佛教教育本質、專修佛法不被教育行政部門條框拘限的辦學模式,仍然值得珍惜。本次訪談,我們依稀看到弘誓學院純粹辦理佛教學院,在當前時空的一些挑戰和他們的因應之道。 在印順學派的形成與發展方面,昭慧法師強調:認同印老,並願繼承、發揚其人間佛教思想的人,彼此相濡以沫,大家切磋琢磨,自然而然會形塑一股動力、一股道場風格。她特別提到像傳道法師便與她們極為相契,共同形塑某些論述。 而對於證嚴法師別立一宗,昭慧法師表示予以支持,但她認為這並不影響證嚴法師對印順導師那份深厚的師徒情誼。在她看來,證嚴法師走真常唯心路線,是一個行動家;慈濟本身首尾一貫,自成體系,不缺什麼理論。她樂見慈濟立宗,但不認同論者所提的慈濟正在「去印順化」的說法。 (本文原刊登於邱敏捷:《「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台南:妙心出版社,2011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