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法師:安住當下的修行

安住當下的修行

(2002年7月23日夏令營開示)

《大方廣佛華嚴經 ·凈行品》的大致內容是,在華嚴法會上智首菩薩文殊菩薩,如何得到清凈的身口意?如何得到修行功德?智首菩薩的問題很長,主題就是菩薩如何得到修行的最大利益。文殊菩薩以偈子的形式回答,先讚歎他的提問很好。回答中有句話很重要:「若諸菩薩,善用其心,則獲一切勝妙功德」,這是修行核心。後面的經文告訴我們要在生活中善用其心內容涉及出家人生活,也涉及在家人生活。偈子中講,在任何一種生活場景下,無論我們看到、聽到或做什麼事情時,我們都要發願「當願眾生」如何如何,這實際上就是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修行方法

這種修行的側重點不在於我們如何去轉換外在環境,而在於我們要在生活的每一個環境機緣中學會用心古人也講,愚笨人修行,總是在環境上動腦筋;聰明人修行,能夠善用自心來轉化境界——所謂「愚人除境不除心,智人除心不除境」。經中提到的情景有 141個,我們在生活中面對的情景顯然不止這些,可以說是不計其數。這品經給我們啟發是,無論什麼樣的情景,我們都有可能去轉化這個境界,在內心生修行功德

我們來透視這些偈子的結構。第一部分第一句話,從菩薩在家孝侍父母、穿衣吃飯、睡覺早起、和別人聚會說起,這一切所揭示的核心就是修行要安住當下,修行訣竅就在安住當下。我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在綿綿不斷的遷流變化之中,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還沒有到來,現前的這一也在念念生滅。禪所指的當下並不等於現在,普通人對現在的感受包含了我們種種的執著。當下是動態的,就是我們現前不斷的活動、活躍、發出意願、生起念頭的「這個」,「這個」永遠都是活的,永遠都是新鮮的。我們修行就是要在「這個」上用功,讓心從對過去的攀緣和對未來焦慮解脫出來,把我們的心念孤立起來。

安住當下不涉及外界的境界,不涉及是在寺院家裡還是禪堂、大街上,也不涉及你是老人年輕人還是病人好人……與這些都沒有關係。這個當下永遠是新鮮活潑的,它既是萬法的樞紐,也是我們走向覺悟之門。我們從「當下」這個門走進去是最現實的,永遠不會落空的。

佛教禪觀里,安住當下的修行有很系統內容,比如「四念處」、「八正道」的正念,就是要我們在生活中對外在的每一個情景都保持覺照,然後安住。從心理學角度來觀察,安住包括安住當下的修行專註與透視這兩點。我們平常做不到安住當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們整天生活在各種概念思維觀念及後天接受的價值觀意識形態裡面,我們執著於所看到、聽到、想到的一切,而不能做到與事物真相接觸;二是我們心裡有太多的情結、情緒煩惱等。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河流,往往身不由己地順著自己的意識情緒之流漂流下去,不清楚最後會流向何方。所以,安住當下是要在每一個「這個」的一刻,把我們的心凝固、凝聚、凝注起來,相當於「雲門三句」中的「截斷眾流」,在每一個當下自己都要立住、站穩。

安住當下首先是要在社會這個滾滾洪流之中找到自己,不擇時間、不擇地點地找到自己的心。關於修心的具體操作就是我們學習打坐時的數息、觀息及參話頭等,把心全力以赴地放在那個上面。所以,偈子的第一句總領安住當下、正念覺照的法門

安住當下是我們轉化當下的開端,但在《凈行品》里,轉化的工作是從覺照進入的。可以說修行兩個門,一個門是偏重於從空性智慧進入的;另一個是像《凈行品》所講從慈悲心大悲心進入的。所以,在第一句之後是「當願眾生」,這個「當願眾生」會把我生活的每一個內容、環節進行轉化,賦予它一個意義。我們生活的本質不在於外在現象,比如是一個窮人生活,還是一個富人生活是一個讀書人生活,還是一個農民生活等等,而在於對所做一切的理解,在於我們的心賦予我們的生活以怎樣的意義。《凈行品》是要讓我們自己做主,用我們內心光明慈悲及與菩提心相應的善願而賦予我們的生活一個深刻的內涵。就像臨濟禪師講的「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只有我們做了自己心靈主人,才能將黑暗、被動的生活因內心意義的開發而變成光明主動生活

一般人常會覺得活得很累,經常抱怨,但是我們內心本具的光明如果能開發出來,生活就不會覺得累,而會成為一種享受。作為佛教徒,誦經、打坐是我們修行「充電」的一種必要方式,但修行還遠不止這些。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每天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環境,講各種各樣的話,我們必須要應對各種環境和情節。做得自心的主可以說是修行的第一步,如果我們在生活還沒有做主,就說明修行還沒有真正開始。按照臨濟禪師的「四料簡」來說,第一步要體驗到內心的主,「主看賓」或叫「騎聲蓋色」,聲色是指外在環境這一點是需要通過修行能做得到的,如果沒有修行就會古人常講的「認賊作父」、「心隨物轉」。

修行的第一步就是用心轉物,而不被物轉,做到這一步,我們內心修行功德才會念念相續、增長起來。所以,《凈行品》偈子中的「當願眾生」是引領我們從慈悲這個門進入佛性、進入我們的心海。一旦從這裡進入,我們就會有很多發現,我們會看到一個人生命的價值不在自我如何,而在於是否能夠通達眾生一體的大悲心,這個心也即諸佛的心。《華嚴經》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眾生與佛相同的這個心,不是我們平時妄念妄想平時的這個心是很膚淺、自我中心的,是被各種先入為主的「有色眼鏡」所局限的。因此,這個法門的第二個要領,是在每一種情景下我們都要在心生起「當願眾生」這樣的願。

研究這些偈子,大家會發現,這「當願眾生」的內容跟我們所處的環境相關聯的。比如「正身端坐,當願眾生,坐菩提座,心無所著」,表達的是希望眾生都能坐在覺悟座位上,內心沒有執著,很自在解脫。所以在安住當下的前提下,把我們的行動變成一種思想,行動成了行動者的思想,而思想成了一種外化的思想中的行動。這兩點是互相增上的,願、善念只有外化到語言與行動中的時候,才會變成現實力量才會逐漸得到強化。如果我們在做每件事情的時候,都能生起「當願眾生」的善念,我們的心量必定會越來越廣大;隨著心量的擴大,我們生活天地會越來越寬廣;而這個心量會隨著我生活的延展逐漸得到強化,一直強化到把我身心裏面的自我中心、煩惱偏執等一切覆蓋住,進而使自己發生一個蛻變,就像種子在地里生長,自己超越自己,自己否定自己,修行也是這樣。

為什麼我認為這個修行很適合現在各位呢?因為如果我們側重於從空性的智慧去進入,有時候是難以把握的,而且有可能落在邊上,而「當願眾生」的慈悲心、善願則是很好把握的,也很容易感受得到。這種修行較容易突破自我中心,使我生活的每一個內容都能眾生相關聯,與成佛相關聯,把修行成佛這件事落實到每一個當下。

大家還要注意,偈子里所講的這些境界有三種,有開心的、合意的;也有不合意的,比如看到病人,看到自己生病,看到殘疾的人;還有中性的,既沒有特別好的感受,也沒有特別壞的感受。當你在好的感受之下,比如你今天得了 1萬塊錢,這時你發願眾生能和自己一樣都能得到財富,這個願對你可能不太困難。而當你處在逆境下,還要發願以你所處的逆境為增上緣,然後增上,這就有點難,需要勇氣,要有一種把生活中所遭遇的每一件事都進行轉化的力量與氣度。

我們親近知識其實也就是學習這些,就像親近我們師父,看到他的心彷彿永遠都不會失敗,因為任何一個外在得失是非境界,他都能當下地轉化它,把它變成修行,這個轉化、放下能力是一種功夫師父平時經常講的一句話是「也好」,我們平時要和師父討論一些工作,經常會有些疑問提出來 ——前天就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發給你們的《中國禪學》這本書很厚,大家不一定都很喜歡看,有的人可能更願意看小說,可能感到很麻煩,認為自己的行李就夠多的。所以當時商量時,師父說每人發一本,我們提出:「有的人可能不會看,在火車上扔掉了怎麼辦?」師父就說:「扔掉了,撿到的人還可以看。」這隻是一個例子,是很小的一件事,那就是說:「扔掉了也好。」其實,我們對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下這個結論「也好」,我們在任何情景下都能這樣,那我們就是生活主人,我們的心量就會不斷擴大。

我們佛教徒經常會受到一些批評,就是很多學佛人的功利主義色彩比較重,希望學佛以後什麼樣的好事都落在自己頭上,比如出門有晴天、坐車有準點、買東西有便宜、一拜佛就靈、一拜就分來房子、得到晉升等等,這都是以我為中心的思想學佛里的表現。我們從學佛那天起,就應該有個信仰,要敢於對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好事壞事都能接受,相信一切都是助道緣。這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我們的內心有轉化的力量就像《凈行品》所講,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景下,都能「高高山頂立」,都是不能被動搖的。

所以,大家在生活中好好試試這部經的修行,一定會有受用的。受用的首先是自己的心,是內心功德的開發,會使自己很知足很快樂,這種快樂知足是由外在得失,而是由內心好像有一個活水源頭被開發了出來。因此,按照這個方法修行,我們會體驗到下面的三種心。

一是直心。直就是不拐彎,祖師講,「驀直去。」直心就是從是非、美醜、得失利害這些功利的分別和判斷里跳出來、解脫出來的心。《凈行品》修行法門必須是直心才可以修,才會逐漸相應,因為在每一種情景下都是「當願……」,這也就是三昧,就是直心。祖師語錄更加形象,有的說:「楖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在禪師的作略中,也經常表現這種直心,像拂袖而去、一去不回頭等都是沒有第二念的。這裡也需要有點勇氣,因為我生活世界是很復雜的,有很多東西在牽動著我們的神經。在最能牽動你神經地方你的心不動,保持你對眾生的大願,這個就是直心。

二是深心。我們的心有深淺,我們的生命有深淺。生命現象很復雜,比如人長得有美醜、地位有高低,國家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人有生病衰老,所有這一切都生命現象。但超越這些現象,或在這現象的深處,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是大家可以通達的一個心態,這個心態就叫深心,也可說是大悲心。由於眾生是一體的,眾生的心在很深的地方才能相通,這也正是生命之間可以互相交流的前提。比如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美國人,雙方不懂對方的語言,但心有相通的層面美國人笑,中國不需要翻譯就知道他是在笑,而不誤解為哭。當你好好修持這個法門時,一定會體會到這個深心,會發現你的心大海一樣是很深廣的,在深廣的這一部分里,自我中心、自我執著的特徵就會消融了。

三是調柔的心,也就是指把我們的心降伏了,我們成為了生活主人。這個調柔之心不一定表現為柔和慈善、溫柔,調柔的心既不柔也不剛,而是自在,是可以隨機變化的,是隨緣轉化的。就像一塊面團,把它得很軟時,既可以做成面條也可做成饅頭、餃子皮。我們的心也一樣,當我們調順了我們的心、我們的心自在了的時候,心就會很好用。一個單位領導對此體會要容易些,因為當領導的不可能老是一個狀態,而是隨著情景的不同而表現出各種狀態。一個沒有修行的人很難做到這一點,他的心理活動是有去無回,是不自主的;而那些有修行大德們心調柔以後,可以示現很威猛,也可以表現出很柔和,總之是很好用的。

經過日積月累的修行,這個心自在、好用了之後,我們就會隨時處在主動的位置上,不再被外境牽著鼻子走。歷代禪師公案語錄很多,內涵非常豐富,涉及各種高深的境界禪師不一定要跟我們說一個道理,而只是向我們展示他的已經做得了主的心。比如問禪師太陽是不是圓的,他可能會說不是圓的,是三角形的。他怎麼回答都對,因為他是在展示他自在了的心。禪師之間的接觸與對話是妙趣橫生的。自家人相見是「路逢達道者,不將語默對」,可能只是拍拍肩膀、笑一笑,有時什麼都不說,玩一玩給我們看——對那些不自在人來說將有很大的幫助。

禪師們有時為了檢驗弟子,就用各種情景和機緣去考察弟子是否處於自在狀態在這方面,趙州語錄是很突出的,趙州是「舌端帶箭、唇舌放光」,在語言上無論怎麼講他都能處在上風,處在主動的位置上。有一個人問老和尚:「你的家風是什麼?」老和尚回答:「我耳朵有些聾,你聲音大些。」那人又問一遍,老和尚答:「你問我家風,現在我知道了你的家風。」之所以趙州和尚總處在上風,是由於他的心是自在的。我們在修行《凈行品》時,如果修行時間長,心能相續,而且力量強大,那麼我們在生活的每一個場景里也就能做到這一點,能做自己的主人翁。

修行這品經具體怎樣操作?先學會在每一個情景下進行反觀,就是觀照這個當下,然後從安住的心,發起「當願眾生」的善願。大家要背會這品經里與自己的日常生活較接近、相應的部分,到後來,句子的內容其實並不重要。當你的心力量強大時,你在做每一件事時自然就會顯現「當願眾生」,而在這個時候,你可以自由地發揮,不一定要按經文上講的。比如你在講堂房子里,希望眾生都能找到歸依的地方都有一個庇護的地方,這也是可以的。所以,這個修行法門修行藝術,也是生活藝術當你生活的每一個內容進行消化和轉化時,你還可以成為詩人,在每一種情景下可以自誦一首詩。

我們內心真正將眾生作為對象呈現出來其實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說在一情況下,我們的內心裡沒有眾生,只有親戚朋友敵人動物等一堆概念這是一些由我們的情緒、判斷所導致的虛幻對象。只有我們的心在很深入的時候,才有可能體會到什麼是眾生。有時抽象的眾生好像容易講些,而身邊的具體眾生很難說。所以在開始修行這個方法時,也可以把「當願眾生」具體化,從最親近父母朋友同學老師,再延展到你不喜歡的人陌生的人,甚至是仇人,這也是一個次第。

總之,我認為這個法門的要點是正念安住當下,發起菩提心和善願,用功的重點是「作意」——當你心裡想這些偈子的時候,是否真正生起了真切的願望,現前的心態是否與「當願眾生」相應。我們可以在這個願上,使自己得到三昧,得到安住,得到「不動」,得到一顆直心、一顆深心和調柔的心。

生活情景中,如果有意訓練相續的心,從行禪入手是比較方便的。行禪是禪修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這次我們只有機會學習了坐禪,行禪也很重要。行禪有兩種,一種是臨濟宗的快行,禪堂里行香一般是比較快的,越走越快,這種風格可以說是勇猛的、金剛的、老虎下山式的直奔目標;還有一種是曹洞宗的,它是慢慢的、綿密的。現代人有的按臨濟宗的風格來行禪,拖住話頭,把一切都放下;有的來慢的,配合自己的呼吸慢慢行走,在慢行中去體會安住當下,體會心安住在現前的行走上,在行走中發願眾生成佛道。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就會在心裏面培養起相續力量,使「當願眾生」的心變得越來越強大。當它足夠強大時,我們就可以在其他情景下也受用它。

我們的心是一個寶貝,我們要受用我們的心。氣是心的物質基礎,心氣不二,心的相續,念念都會轉化為與氣相應的狀態。所以,如果長修此行,會使你的身體、你內在的氣得到轉化,把原來的粗濁、昏沉浮躁之氣給轉化了,進而使你心的力量變得更強大。在這個時候,修行才算找到了基礎才有了根,才不會被外面的風吹草動所動搖。這就經文里所講到的,如果我們能夠善用其心就能獲得一切勝妙功德

[據2002年7月23日於柏林禪寺對第十屆生活夏令營營員的演講錄音整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