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當下的修行
《大方廣佛華嚴經 ·凈行品》的大致內容是,在華嚴法會上智首菩薩問文殊菩薩,如何得到清凈的身口意?如何得到修行的功德?智首菩薩的問題很長,主題就是菩薩如何得到修行的最大利益。文殊菩薩以偈子的形式回答,先讚歎他的提問很好。回答中有句話很重要:「若諸菩薩,善用其心,則獲一切勝妙功德」,這是修行的核心。後面的經文告訴我們要在生活中善用其心,內容涉及出家人的生活,也涉及在家人的生活。偈子中講,在任何一種生活場景下,無論我們看到、聽到或做什麼事情時,我們都要發願「當願眾生」如何如何,這實際上就是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修行的方法。
這種修行的側重點不在於我們如何去轉換外在的環境,而在於我們要在生活的每一個環境與機緣中學會用心。古人也講,愚笨人修行,總是在環境上動腦筋;聰明人修行,能夠善用自心來轉化境界——所謂「愚人除境不除心,智人除心不除境」。經中提到的情景有 141個,我們在生活中面對的情景顯然不止這些,可以說是不計其數。這品經給我們的啟發是,無論什麼樣的情景,我們都有可能去轉化這個境界,在內心生起修行的功德。
我們來透視這些偈子的結構。第一部分第一句話,從菩薩在家孝侍父母、穿衣吃飯、睡覺早起、和別人聚會說起,這一切所揭示的核心就是修行要安住當下,修行的訣竅就在安住當下。我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在綿綿不斷的遷流變化之中,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的還沒有到來,現前的這一切也在念念生滅。禪所指的當下並不等於現在,普通人對現在的感受包含了我們種種的執著。當下是動態的,就是我們現前不斷的活動、活躍、發出意願、生起念頭的「這個」,「這個」永遠都是活的,永遠都是新鮮的。我們修行就是要在「這個」上用功,讓心從對過去的攀緣和對未來的焦慮中解脫出來,把我們的心念孤立起來。
安住當下不涉及外界的境界,不涉及是在寺院、家裡還是禪堂、大街上,也不涉及你是老人、年輕人還是病人、好人……與這些都沒有關係。這個當下永遠是新鮮活潑的,它既是萬法的樞紐,也是我們走向覺悟之門。我們從「當下」這個門走進去是最現實的,永遠不會落空的。
在佛教禪觀里,安住當下的修行有很系統的內容,比如「四念處」、「八正道」的正念,就是要我們在生活中對外在的每一個情景都保持覺照,然後安住。從心理學角度來觀察,安住包括安住當下的修行專註與透視這兩點。我們平常做不到安住當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們整天生活在各種概念、思維觀念及後天接受的價值觀、意識形態裡面,我們執著於所看到、聽到、想到的一切,而不能做到與事物的真相接觸;二是我們心裡有太多的情結、情緒與煩惱等。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河流,往往身不由己地順著自己的意識、情緒之流漂流下去,不清楚最後會流向何方。所以,安住當下是要在每一個「這個」的一刻,把我們的心凝固、凝聚、凝注起來,相當於「雲門三句」中的「截斷眾流」,在每一個當下自己都要立住、站穩。
安住當下首先是要在社會這個滾滾洪流之中找到自己,不擇時間、不擇地點地找到自己的心。關於修心的具體操作就是我們學習打坐時的數息、觀息及參話頭等,把心全力以赴地放在那個上面。所以,偈子的第一句總領安住當下、正念覺照的法門。
安住當下是我們轉化當下的開端,但在《凈行品》里,轉化的工作不是從覺照進入的。可以說修行有兩個門,一個門是偏重於從空性智慧進入的;另一個是像《凈行品》所講從慈悲心、大悲心進入的。所以,在第一句之後是「當願眾生」,這個「當願眾生」會把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內容、環節進行轉化,賦予它一個意義。我們生活的本質不在於外在的現象,比如是一個窮人的生活,還是一個富人的生活,是一個讀書人的生活,還是一個農民的生活等等,而在於對所做一切的理解,在於我們的心賦予我們的生活以怎樣的意義。《凈行品》是要讓我們自己做主,用我們內心的光明、慈悲及與菩提心相應的善願而賦予我們的生活一個深刻的內涵。就像臨濟禪師講的「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只有我們做了自己心靈的主人,才能將黑暗、被動的生活因內心意義的開發而變成光明、主動的生活。
一般人常會覺得活得很累,經常抱怨,但是我們內心本具的光明如果能開發出來,生活就不會覺得累,而會成為一種享受。作為佛教徒,誦經、打坐是我們修行「充電」的一種必要方式,但修行還遠不止這些。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每天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環境,講各種各樣的話,我們必須要應對各種環境和情節。做得了自心的主可以說是修行的第一步,如果我們在生活里還沒有做主,就說明修行還沒有真正開始。按照臨濟禪師的「四料簡」來說,第一步要體驗到內心的主,「主看賓」或叫「騎聲蓋色」,聲色是指外在環境。這一點是需要通過修行才能做得到的,如果沒有修行,就會像古人常講的「認賊作父」、「心隨物轉」。
修行的第一步就是用心轉物,而不被物轉,做到這一步,我們內心的修行功德才會念念相續、增長起來。所以,《凈行品》偈子中的「當願眾生」是引領我們從慈悲這個門進入佛性、進入我們的心海。一旦從這裡進入,我們就會有很多發現,我們會看到一個人生命的價值不在自我如何,而在於是否能夠通達與眾生一體的大悲心,這個心也即諸佛的心。《華嚴經》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眾生與佛相同的這個心,不是我們平時的妄念、妄想。平時的這個心是很膚淺、自我中心的,是被各種先入為主的「有色眼鏡」所局限的。因此,這個法門的第二個要領,是在每一種情景下我們都要在內心生起「當願眾生」這樣的願。
研究這些偈子,大家會發現,這「當願眾生」的內容是跟我們所處的環境相關聯的。比如「正身端坐,當願眾生,坐菩提座,心無所著」,表達的是希望眾生都能坐在覺悟的座位上,內心沒有執著,很自在解脫。所以在安住當下的前提下,把我們的行動變成一種思想,行動成了行動者的思想,而思想也成了一種外化的思想中的行動。這兩點是互相增上的,願、善念只有外化到語言與行動中的時候,才會變成現實與力量,才會逐漸得到強化。如果我們在做每件事情的時候,都能夠生起「當願眾生」的善念,我們的心量必定會越來越廣大;隨著心量的擴大,我們生活的天地會越來越寬廣;而這個心量會隨著我們生活的延展逐漸得到強化,一直強化到把我們身心裏面的自我中心、煩惱、偏執等一切覆蓋住,進而使自己發生一個蛻變,就像種子在地里生長,自己超越自己,自己否定自己,修行也是這樣。
為什麼我認為這個修行很適合現在各位呢?因為如果我們側重於從空性的智慧去進入,有時候是難以把握的,而且有可能落在邊上,而「當願眾生」的慈悲心、善願則是很好把握的,也很容易感受得到。這種修行較容易突破自我中心,使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內容都能與眾生相關聯,與成佛相關聯,把修行成佛這件事落實到每一個當下。
大家還要注意,偈子里所講的這些境界有三種,有開心的、合意的;也有不合意的,比如看到病人,看到自己生病,看到殘疾的人;還有中性的,既沒有特別好的感受,也沒有特別壞的感受。當你在好的感受之下,比如你今天得了 1萬塊錢,這時你發願眾生能和自己一樣都能得到財富,這個願對你可能不太困難。而當你處在逆境下,還要發願以你所處的逆境為增上緣,然後增上,這就有點難,需要勇氣,要有一種把生活中所遭遇的每一件事都進行轉化的力量與氣度。
我們親近善知識其實也就是學習這些,就像我親近我們師父,看到他的心彷彿永遠都不會失敗,因為任何一個外在的得失、是非等境界,他都能當下地轉化它,把它變成修行,這個轉化、放下的能力就是一種功夫。師父平時經常講的一句話是「也好」,我們平時要和師父討論一些工作,經常會有些疑問提出來 ——前天就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發給你們的《中國禪學》這本書很厚,大家不一定都很喜歡看,有的人可能更願意看小說,可能感到很麻煩,認為自己的行李就夠多的。所以當時商量時,師父說每人發一本,我們提出:「有的人可能不會看,在火車上扔掉了怎麼辦?」師父就說:「扔掉了,撿到的人還可以看。」這隻是一個例子,是很小的一件事,那就是說:「扔掉了也好。」其實,我們對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可以下這個結論「也好」,我們在任何情景下都能這樣,那我們就是生活的主人,我們的心量就會不斷擴大。
我們佛教徒經常會受到一些批評,就是很多學佛人的功利主義色彩比較重,希望學佛以後什麼樣的好事都落在自己頭上,比如出門有晴天、坐車有準點、買東西有便宜、一拜佛就靈、一拜就分來房子、得到晉升等等,這都是以我為中心的思想在學佛里的表現。我們從學佛那天起,就應該有個信仰,要敢於對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好事與壞事都能接受,相信一切都是助道緣。這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我們的內心有轉化的力量。就像《凈行品》所講,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景下,都能「高高山頂立」,都是不能被動搖的。
所以,大家在生活中好好試試這部經的修行,一定會有受用的。受用的首先是自己的心,是內心功德的開發,會使自己很知足、很快樂,這種快樂與知足不是由於外在的得失,而是由於內心好像有一個活水源頭被開發了出來。因此,按照這個方法修行,我們會體驗到下面的三種心。
一是直心。直就是不拐彎,祖師講,「驀直去。」直心就是從是非、美醜、得失、利害這些功利的分別和判斷里跳出來、解脫出來的心。《凈行品》修行法門必須是直心才可以修,才會逐漸相應,因為在每一種情景下都是「當願……」,這也就是三昧,就是直心。祖師語錄更加形象,有的說:「楖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在禪師的作略中,也經常表現這種直心,像拂袖而去、一去不回頭等都是沒有第二念的。這裡也需要有點勇氣,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很復雜的,有很多東西在牽動著我們的神經。在最能牽動你神經的地方,你的心不動,保持你對眾生的大願,這個就是直心。
二是深心。我們的心有深淺,我們的生命有深淺。生命的現象很復雜,比如人長得有美醜、地位有高低,國家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人有生病與衰老,所有這一切都是生命的現象。但超越這些現象,或在這些現象的深處,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是大家可以通達的一個心態,這個心態就叫深心,也可以說是大悲心。由於眾生是一體的,眾生的心在很深的地方才能相通,這也正是生命之間可以互相交流的前提。比如一個中國人和一個美國人,雙方不懂對方的語言,但心有相通的層面,美國人笑,中國人不需要翻譯就知道他是在笑,而不會誤解為哭。當你好好修持這個法門時,一定會體會到這個深心,會發現你的心像大海一樣是很深廣的,在深廣的這一部分里,自我中心、自我執著的特徵就會消融了。
三是調柔的心,也就是指把我們的心降伏了,我們成為了生活的主人。這個調柔之心不一定表現為柔和、慈善、溫柔,調柔的心既不柔也不剛,而是自在,是可以隨機變化的,是隨緣轉化的。就像一塊面團,把它揉得很軟時,既可以做成面條,也可做成饅頭、餃子皮。我們的心也一樣,當我們調順了我們的心、我們的心自在了的時候,心就會很好用。一個單位的領導對此體會要容易些,因為當領導的不可能老是一個狀態,而是隨著情景的不同而表現出各種狀態。一個沒有修行的人很難做到這一點,他的心理活動是有去無回,是不自主的;而那些有修行的大德們心調柔以後,可以示現很威猛,也可以表現出很柔和,總之是很好用的。
經過日積月累的修行,這個心自在、好用了之後,我們就會隨時處在主動的位置上,不再被外境牽著鼻子走。歷代禪師的公案和語錄很多,內涵非常豐富,涉及各種高深的境界。禪師不一定要跟我們說一個道理,而只是向我們展示他的已經做得了主的心。比如問禪師太陽是不是圓的,他可能會說不是圓的,是三角形的。他怎麼回答都對,因為他只是在展示他自在了的心。禪師之間的接觸與對話是妙趣橫生的。自家人相見是「路逢達道者,不將語默對」,可能只是拍拍肩膀、笑一笑,有時什麼都不說,玩一玩給我們看——對那些不自在的人來說將有很大的幫助。
禪師們有時為了檢驗弟子,就用各種情景和機緣去考察弟子是否處於自在的狀態。在這方面,趙州語錄是很突出的,趙州是「舌端帶箭、唇舌放光」,在語言上無論怎麼講他都能處在上風,處在主動的位置上。有一個人問老和尚:「你的家風是什麼?」老和尚回答:「我耳朵有些聾,你聲音大些。」那人又問了一遍,老和尚答:「你問我的家風,現在我已知道了你的家風。」之所以趙州老和尚總處在上風,是由於他的心是自在的。我們在修行《凈行品》時,如果修行時間長,心能相續,而且力量強大,那麼我們在生活的每一個場景里也就能做到這一點,能做自己的主人翁。
修行這品經具體怎樣操作?先學會在每一個情景下進行反觀,就是觀照這個當下,然後從安住的心,發起「當願眾生」的善願。大家要背會這品經里與自己的日常生活較接近、相應的部分,到後來,句子的內容其實並不重要。當你的心續力量強大時,你在做每一件事時自然就會顯現「當願眾生」,而在這個時候,你可以自由地發揮,不一定要按經文上講的。比如你在講堂、房子里,希望眾生都能找到歸依的地方,都有一個庇護的地方,這也是可以的。所以,這個修行的法門是修行的藝術,也是生活的藝術。當你對生活的每一個內容進行消化和轉化時,你還可以成為詩人,在每一種情景下可以自誦一首詩。
我們內心真正將眾生作為對象呈現出來其實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說在一般情況下,我們的內心裡沒有眾生,只有親戚、朋友、敵人、動物等一堆概念,這是一些由我們的情緒、判斷所導致的虛幻的對象。只有我們的心在很深入的時候,才有可能體會到什麼是眾生。有時抽象的眾生好像容易講些,而身邊的具體眾生則很難說。所以在開始修行這個方法時,也可以把「當願眾生」具體化,從最親近的父母、朋友、同學、老師,再延展到你不喜歡的人、陌生的人,甚至是仇人,這也是一個次第。
總之,我認為這個法門的要點是正念安住當下,發起菩提心和善願,用功的重點是「作意」——當你心裡想這些偈子的時候,是否真正生起了真切的願望,現前的心態是否與「當願眾生」相應。我們可以在這個願上,使自己得到三昧,得到安住,得到「不動」,得到一顆直心、一顆深心和調柔的心。
在生活情景中,如果有意訓練相續的心,從行禪入手是比較方便的。行禪是禪修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這次我們只有機會學習了坐禪,行禪也很重要。行禪有兩種,一種是臨濟宗的快行,禪堂里行香一般是比較快的,越走越快,這種風格可以說是勇猛的、金剛的、老虎下山式的直奔目標;還有一種是曹洞宗的,它是慢慢的、綿密的。現代人有的按臨濟宗的風格來行禪,拖住話頭,把一切都放下;有的來慢的,配合自己的呼吸慢慢行走,在慢行中去體會安住當下,體會心安住在現前的行走上,在行走中發願眾生皆成佛道。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就會在心裏面培養起相續的力量,使「當願眾生」的心變得越來越強大。當它足夠強大時,我們就可以在其他情景下也受用它。
我們的心是一個寶貝,我們要受用我們的心。氣是心的物質基礎,心氣不二,心的相續,念念都會轉化為與氣相應的狀態。所以,如果長修此行,會使你的身體、你內在的氣得到轉化,把原來的粗濁、昏沉、浮躁之氣給轉化了,進而使你心的力量變得更強大。在這個時候,修行才算找到了基礎,才有了根,才不會被外面的風吹草動所動搖。這就是經文里所講到的,如果我們能夠善用其心,就能獲得一切勝妙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