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舜法師:略論禪宗與念佛--以四祖至六祖為中心(上)

略論禪宗念佛

--以四祖至六祖為中心(上)

宗舜法師  文正義


  內容提要:本文以中國禪宗四祖至六祖的禪學思想為中心,分「引言」、「東山法門」、「南能北秀」、「禪凈融匯」四個部分,闡述了禪宗的主要禪法特點,以及對待念佛這一修行方式態度,探討了禪宗凈土宗之間的復雜關係
  關鍵詞:禪 禪宗 念佛 凈土 凈土


--------------------------------------------------------------------------------

引  言

  半個世紀前,太虛大師講過:「中國佛學特質在禪。」(1)禪在中國佛教中,有著特殊的作用和地位。但是,禪修與念佛一樣,同為佛教的基本修行方式,乃各宗各派所奉行,並非獨為禪宗所擅有。禪宗之所以能夠開宗立派,而又名之為「禪宗」,固是以它作為徹見心性的根本途徑。可是,如果與其它佛教宗派的禪修,在目的方法以至傳承上,沒有自身特別之處那就滅了宗門面目。禪宗念佛,比之它宗的念佛也不是時時事事相符合。在禪宗的歷史上,修禪與念佛,其內容並非一成不變,其關係也不是唇齒相依。
  在佛教中,戒、定、慧稱為三學,是僧伽修行的綱要。《楞嚴經》說:「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是則名為三無漏學。」(2)「定」就是禪。「定」是中國固有的語詞,《說文解字》:「定,安也。」(3)可知「定」的原義為安定,引申有寧靜、停息的意思。梵文samādhi,音譯為三昧或三摩提、三摩地,意譯則為正定、等持。音、意二種譯法,在佛經中都存在。禪,《說文解字》說:「禪,祭天也。」(4)「祭天」是禪的本義,讀ㄕㄞ(善音,去聲)。後來在翻譯佛經「dhyānā」時被借用,變讀ㄔㄞ(慚音,陽平)。《玉篇》「示部」說:「禪,靜也。」(5)禪是dhyānā的譯音「禪那」的略稱,意譯則為靜慮。在中國,二者常相併稱為「禪定」(6)。唐/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說:「禪是天竺之語,具雲禪那,中華翻為思惟修,亦名靜慮,皆定慧通稱也。源者是一切眾生本覺真性,亦名佛性,亦名心地。悟之名慧,修之名定,定慧通稱為禪那。」(7)
  佛教傳入中國,禪學便與之俱來。早在東漢至南北朝時期,由安世高、支讖、竺法護、鳩摩羅什、佛馱跋陀羅及曇摩密多等人,譯出了眾多種類的禪經。他們所紹介的,大都以小乘禪法為主,如《安般守意經》、《修行道地經》、《坐禪三昧經》及《達摩多羅禪經》等。同時,大乘禪法也被紹介了過來,如《般舟三昧經》、《觀無量壽經》、《首楞嚴三昧經》等。約在公元四、五世紀間,修禪的種種法門已經逐漸地在中國流傳開來(8)。唐/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一說:「達摩未到,古來諸家所解,皆是前四禪八定。」(9)「四禪八定」是色界天的四禪和無色界天的四無色定的合稱,在印度原來屬於外道所修,佛陀吸取後進行了改造。這種禪法仍屬小乘禪的體系,不能導致究竟解脫。當時所流行的禪法,也不全如宗密所論,「皆是前四禪八定」,也還流行著數息觀、五門禪之類的小乘禪法。南朝梁/慧皎《高僧傳》的「習禪」篇,所載僧傳二十一人,(10)作者在篇末《贊》里說:「五門棄惡,九次叢林。」(11)便是一個證明。
  禪宗所修習的禪定屬於大乘禪。小乘禪與大乘有什麼不同?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一說:

  又真性則不垢不凈,凡聖無差;禪則有淺有深,階級殊等。謂帶異計欣上厭下而修者,是外道禪。正信因果亦以欣厭而修者,是凡夫禪。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是小乘禪。悟我、法二空所顯真理而修者,是大乘禪(上四類,皆有四色四空之異也)。若頓悟自心本來清凈,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禪,亦名如來清凈禪,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此是一切三昧根本。若能念念修習,自然漸得百千三昧達摩門下展轉相傳者,是此禪也。(12)

  禪宗的禪法「是最上乘禪」,當然地與所謂外道禪、凡夫禪的淺深、階級不可同日而語了。禪宗的禪法的特點,被後人概括地總結為:離言說相,不著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菩提達摩懷著「傳教救迷情」(13)的目的而來中土,雖被後世奉為中國禪宗初祖,而畢其一生,都未能走出屯蹇之境,其禪法也未得弘化開來。至於他的生平,包括出身、經歷乃至生卒,都是充滿了神秘和疑團。根據歷史文獻綜合,我們大致地知道,達摩是在南朝宋時,泛海來到中國,比之佛教之東傳,已經晚了約四百年。後來北至北魏嵩、洛一帶,弘傳大乘「二入四行」禪法,不為時流所見重,曾入少林安心壁觀。達摩頭陀行,居無定址,「游化為務」。達摩的傳法方式,也是「隨其所止」,弟子名者僅道育、慧可等,寥寥可數。最後,「不測所終」(14)。
  道宣對於達摩很推崇,說他「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15)按理說,他的「大乘壁觀」禪定法,應該能夠順暢地推行。可是事與願違,因為「於時合國盛弘講授」,(16)達摩的禪法同時尚格格不入,以至到處受到譏謗、排擠以至打擊。(17)當時講經和註疏事業的繁榮,是隨佛教經典的名相化而來的。我國初期的譯經,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所用詞語也往往借用本土老、庄及玄學之所有。到了兩晉南北朝時期佛教三藏逐漸被系統地介紹過來,遂產生強烈的獨立中華文化之外的要求。(18)合國盛弘講授的風氣,雖說不利達摩禪法的傳播,卻為下開隋唐時期的各類佛教門派,建立了廣泛而堅實的理論基礎
  達摩初履中土之不得意,可能還有其禪法上的原由。上文已經論及,當時廣為流傳的大都是小乘禪法,而達摩弘傳的卻是大乘禪法。我們讀《高僧傳》「習禪」篇各傳,所見都是其人的神通如何廣大,這既有中國六朝志怪文化的影響,也許還反映了當時行者習禪的旨趣。慧皎也說:「禪用為顯,屬在神通。」將禪定與仙術相屬。(19)而達摩的「二入四行」,卻是要趣入菩提道,銷融無始以來的種種積習,以徹見自性本源目的。在境界方法以至目的上,都與時俗大異其趣。燕雀不知鴻鵠之志,達摩不為人所接受,也是固所當然的了。
  初祖達摩所遭際的屯騫境遇,也同樣為二祖慧可和三祖僧粲所親受。禪宗在初創期間,命運惟艱,屢遭打擊,居無定所,門庭寂寥。《歷代法寶記》謂慧可「後佯狂,於四衢城市說法,人眾甚多」,竟遭誣告,為城安縣縣令翟沖侃殺害。(20)《續高僧傳》則說僧粲「後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鄴,盛開秘苑。滯文之徒,是非紛舉」,(21)只得隱居遁世。在這種境況下,他們守成已是不易;求其發展達摩的禪法,乃不能也,非不為也。這一時期禪宗尚未與念佛發生關係。但是,就在達摩禪郁而不之時凈土信仰卻漸入人心。且不論在此之前弘揚彌勒凈土信仰的道安、弘揚阿彌陀佛凈土信仰廬山慧遠這些佛教領袖,就是與達摩時代凈土宗重要人物曇鸞,與達摩的際遇相比,二者也是判若雲泥。
  曇鸞(476-542),據唐/道宣《續高僧傳》記載,為雁門人(雁門治所在今山西代縣)。出家後廣學經論,尤擅《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大智度論》及佛性學說他在為北涼/曇無讖譯《大集經》作注時得氣疾,因而感到生命短促,希望找到長生不死方法。他聽說江南道士陶弘景博通仙術,名重海內,便於梁大通年間(527-528)往江南尋訪。起初曇鸞被人懷疑是北朝的姦細,經澄清後,被引見給梁武帝。梁武帝不僅親自「降階禮接」,(22)甚至稱曇鸞為「肉身菩薩」,「恆向北遙禮」。(23)後來,曇鸞因菩提留支授與《觀無量壽佛經》而放棄陶弘景所傳仙術,專志阿彌陀佛凈土信仰的修學與弘傳,「自行化他郡,流靡弘廣,魏主重之,號為神鸞焉。下敕令住並州大寺,晚復移住汾州北山石壁玄中寺。時往介山之陰,聚徒蒸業,今號鸞公岩是也。」(24)曇鸞所建立的「二道二力說」、「往生成佛說」、「持名念佛說」等理論,為凈土宗的廣泛弘傳,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而禪宗所初期遭遇的窘迫境況,直至道信、弘忍的時代,才發生本性的變化。


東山法門

  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是禪宗承前啟後的重要人物,他們所開創的「東山法門」,(25)是禪宗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捩點,一個里程碑,標誌禪宗自此真正意義的成立。
  道信(580-651),俗姓司馬,河內人,(26)因其父任永寧令,全家遷徙至蘄州。(27)七歲出家。僧璨隱舒州皖公山時,往赴受法,依學十載。隋煬帝大業間,賊圍吉州城七十餘日,教全城合聲同念「般若」。後來留止於廬山大林寺,達十年之久。(28)唐高祖武德七年(624),蘄州道俗請度江北,因見黃梅雙峰山(29)「有好泉石」,遂造寺終止。(30)「大作佛事,廣開法門,接引群品,四方龍像,盡受歸依。」(31)唐貞觀十七年(643),太宗三次敕使,禮請入京,均辭老不赴。(32)永徽二年閏九月示寂,春秋七十二。
  道信的歷史功績,首先是北遷黃梅,辟宇授徒,對於禪宗的傳承方式作了大膽的革新。此前的禪宗宗師,都是採用頭陀行的個人靜修方式。史載達摩及其門人「行無轍跡,動無彰記。法匠潛運,學徒默修」。(33)其門下都承其遺風,過著「住無再宿」、「常行乞食」(34)的苦行生活。這種獨來獨往,來去隨緣的雲水生涯,既不可能大事弘法,也不方便攝受學人。道信北渡黃梅,建立起了禪宗殿堂,不再「或岩居穴處,或寄律寺」,(35)而是「擇地開居,營宇玄像。(36)存沒有跡,旌榜有聞」。(37)公開、普遍地傳禪授法,「諸州學道,無遠不至」(38)。到他示寂時,山中達五百餘人。(39)弘忍得其傳承後,在東山立寺,影響更大,「道俗投學者天下十八九。自東夏禪匠傳化,乃莫之過」。(40)以至臨終時不無驕傲地說:「吾一生教人無數。」(41)「東山法門」經過兩代人的開啟和傳播,黃梅一時成為了全國禪教的中心。禪宗後來常說:「馬祖叢林百丈清規。」禪宗叢林的創建,似可提早到道信和弘忍的時代
  其次,道信對於禪宗思想和入道方便上,也作出了有益的建設和改革。唐/凈覺《楞伽師資記》「唐朝蘄州雙峰山道信禪師」說:

  其信禪師,再敞禪門。宇內流布有《菩薩戒法》一本,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為有緣根熟者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凡夫。(42)

  有關《菩薩戒法》的內容,《楞伽師資紀》沒有留下更多的記載。聯系道信倡導的「一行三昧」禪法,其戒法當屬「安心」和「見性」的方便法門,旨在制止修禪過程中妄念的泛起。戒與禪相輔以行,正是「東山法門」的門風之一。菩薩戒屬於大乘菩薩受持戒律,與小乘聲聞受持戒律有所不同。達摩以下二傳、三傳,所修都是頭陀行。十二頭陀行本屬聲聞乘律儀,但是達摩從一開始提出「二入四行」時,就已經為其注入大乘思想尤其是第四「稱法行」,(43)強調在「三輪體空」中修行大乘菩薩六度自利利他,「庄嚴菩提之道」,在根本上和菩薩戒的精神是一致的。可見達摩所傳禪法,從一開始就為禪宗重視菩薩戒點燃了慧燈。道信開宇後的實際情形,已與十二頭陀行不相融合,以菩薩戒法取代頭陀行,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又據史載,梁武帝、陳文帝和隋煬帝都曾受過菩薩戒,從者乃至數萬人,足見其風氣之盛。道信在禪宗的傳承上,首倡菩薩戒法,也似存有時代風尚的影響。
  這種戒禪結合的門風,也為後來南能北秀所繼承。神秀《大乘無生方便門》說:「菩薩戒是持心戒,以佛性為戒。性心瞥起,即違佛性,是破菩薩戒;護持心不起,即順佛性,是菩薩戒。」(44)惠能《壇經》曾引《菩薩戒經》說:「戒本源自性清凈。」並發揮說:「見自性自凈,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45)不過惠能已改念佛為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法,受菩薩戒也改為受無相戒了。(46)
  道信還是將「一行三昧」引入禪宗的第一人,「一行三昧」也是東山法門的標誌之一。據文獻記載,神秀於大足元年(701)被召入東都,「隨駕往來,二京教授,躬為帝師。則天大聖皇後問神秀禪師曰:『所傳之法,誰家宗旨?』答曰:『稟蘄州東山法門。』問:『依何典誥?』答曰:『依《文殊般若經》一行三昧。』則天曰:『若論修道,更不過東山法門。』以秀是忍門人,便成口實也。」(47)
  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開章明義即說:「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凡夫。」取《楞伽經》印心,乃初祖以來的傳承;而「一行三昧」的源流,則取自天台宗的智顗。我們知道,道信曾居止大林寺十年,廬山乃是天台、三論宗的重鎮,而天台宗在當時的影響又如日中天,在這種歷史和環境的薰陶下,受其影響也不為無因。智顗《摩訶止觀》說:「《法華》雲:『又見佛子,修種種行,以求佛道。』行法眾多,略言其四:一常坐,二常行,三半行半坐,四非行非坐。」(48)藉此四種修法,即可正觀實相,住於三昧他在進一步闡述「常坐三昧」時說:

  一常坐者。《文殊說》(49)、《文殊問》(50)兩般若,名為一行三昧。今初明方法,次明勸修。方法者,身論開遮,口論說默,意論止觀。身開常坐,遮行住卧。或可處眾,獨則彌善。居一靜室,或空閑地,離諸喧鬧。安一繩床,傍無餘座。九十日為一期。結跏正坐,項脊端直。不動不搖,不萎不倚。以坐自誓,肋不至床,況復屍卧,游戲住立。除經行食便利,隨一佛方面,端坐正向。時刻相續,無須臾廢。所開者專坐,所遮者勿犯。不欺佛,不負心,不誑眾生。口說默者,若坐疲極,或疾病所困,或睡蓋所覆,內外障侵奪正念,心不能遣卻,當專稱一佛名字慚愧懺悔,以命自歸,與稱十方佛名功德正等。(51)

  道信在四種三昧里,只擷取了「一行三昧」亦即「長坐三昧」一種,而且在具體修法上,也不全同智顗所論。他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里詳細地論述道:   《文殊般若經》雲:「文殊師利言:世尊雲何名一行三昧?佛言:法界一相,系緣法界,是名一行三昧。若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當先聞般若波羅蜜,如說修學,然後能一行三昧如法界緣不退不壞不思議,無礙無相。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應處空閑,捨諸亂意,不取相貌,繫心一佛,專稱名字。隨佛方所,端身正向。能於一佛念念相續即是念中能見過去、未來、現在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無量無邊,亦與無量諸佛功德無二,不思佛法等無分別,皆乘一如,成最正覺。悉具無量功德、無量辯才。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恆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普賢觀經》雲:「一切業障海,皆從妄相生。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是名第一懺悔。併除三毒心、攀緣心、覺觀心念佛,心心相續,忽然澄寂,更無所緣念。《大品經》雲:「無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無所念?即念佛心無所念。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識無形,佛無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心常憶念佛攀緣不起,則泯然無相平等不二。入此位中。憶佛心謝,更不須徵。即看此等心,即是如來真實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諸法實性實際法,亦名凈土,亦名菩提金剛三昧本覺等,亦名涅槃般若等。名雖無量,皆同一體,亦無能觀所觀之意。如是等心,要令清凈,常現在前。一切諸緣,不能忓亂。何以故?一切諸事皆是如來法身故。住是心中,諸結煩惱自然除滅。於一塵中具無量世界,無量世界集一毛頭端,於其本事如故,不相妨礙。《華嚴經》雲:「有一經卷,在微塵中,見三千大千世界事。」略舉安心,不可具盡。其中善巧,出自方寸。(52)

  我們拿道信與智顗的說法兩相比較,就可以發現:道信取《文殊般若經》而舍《文殊般若經》,把剋期取證的九十日放寬到一年、三五年,以至更長。(53)四祖身體力行,「晝夜常坐不卧,六十餘年,脅不至席。」(54)並且常常以此為教:「每勸門人曰:『努力勤坐,坐為根本。能作(55)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飢瘡,即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如獼猴取栗子中肉吃,坐研取,此人難有。』」(56)五祖弘忍在其門下,也是「晝則混跡驅給,夜則坐攝至曉,未嘗懈怠,精至累年」。(57)達摩本有「面壁九年」的傳說,「東山法門」更以坐禪作為門風相號召。
  道信曾在吉州教導百姓念「般若」退賊,說明他早在江南時期,就已經奉持摩訶般若波羅蜜了。此際只是輕車熟路,將達摩禪以《楞伽經》印心的傳承,與般若系的「一行三昧」,自然融合統一,體現了「東山法門」的又一特色。我們知道,念佛凈土宗的一個重要特徵。道信倡導的「一行三昧」的念佛法門,與凈土宗雖有淵源,但是又有所區別。
  首先,凈土行者念佛的目的是往生西方,念佛是求生凈土修行方法凈土既在心內,也在十萬億佛土之外。而道信提倡念佛,只是為了直探心源,自證菩提,將念佛當作引發禪定的特有方便。他認為即心即佛,無須外求:

  問:「臨時作若為觀行?」信曰:「直須任運。」又曰:「用向西方不?」信曰:「若知心本來不生不滅,究竟清凈即是凈佛國土,更不須向西方。……佛為鈍根眾生,令向西方,不為利根人說也。」(58)

  道信的凈佛國土自在於心後世稱作「唯心凈土」。很明顯,他對西方凈土雖不否定,但對於這種行者卻至為輕視。
  其次,凈土宗在其始,對於實相念佛觀想念佛和稱名念佛三種佛法門,都無所偏廢,而著重於觀想念佛。後來因為重點移向了《阿彌陀經》,也就專以阿彌陀佛為念了。被推為中國凈土宗二祖的善導(613-681)在《觀無量壽經疏》「觀經玄義分卷第一」說:「今此《觀經》中十聲稱佛,即有十願十行具足雲何具足?言『南無』者,即是歸命,亦是發願迴向之義。言『阿彌陀佛』者,即是其行。以斯義故,必得往生。」(59)而道信所主張的「繫心一佛」,只是心惟,而非口誦。也無專定的對象,甚至認為,一即一切,念一佛「亦與念無量諸佛功德無二」。
  第三,凈土念佛,乃是企望取得阿彌陀佛的願力作增上緣,能夠往生極樂世界。正如北魏/曇鸞所說:「易行道者,謂但以信佛因緣,願生凈土,乘佛願力,便得往生清凈土。」(60)而斥「唯是自力,無他力持」的求阿毗跋致(不退轉)為難行道。道信主張的念佛,只被當作抑制外緣以定開慧的手b段。他說:「常憶念佛攀緣不起,則泯然無相平等不二。」(61)
  第四,初期凈土宗在念佛時往往須要觀想佛的相好功德。即如善導,他既以稱名念佛正行正定業,又著《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教人結跏趺坐後,「即以心眼,先從佛頂上螺髻觀之」,依次為頭、腦以至脛、足。(62)道信主張的念佛,則只「專稱名字」,「不取相貌」,「直須任運」,無須觀行。
  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在論及了「一行三昧」即念佛三昧念佛是自證菩提的方便法門之後,又有下面一段釋惑的文字

  問:「雲何能得悟解法相心得明凈?「信曰:「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計心,亦不思惟,亦不觀行,亦不散亂,直自運。亦不令去,亦不令往,獨一清凈,究竟處,心自明凈。或可諦看,心即得明凈心如明鏡。或可一年心更明凈,或可三五年心更明凈。或可因人為說即悟解,或可永不須說得解。經道:眾生心性,譬如寶珠沒水,水濁珠隱,水清珠顯。為謗三寶、破和合僧諸見煩惱所污,貪、嗔顛倒所染,眾生不悟心性本來常清凈,故為學者取悟不同,有如此差別。今略出根緣不同,為人師者善須識別。」(63)

  就是說,上面所說安心方便,也未可一概而論。由於人的根機的不同,「心得明凈,悟解法相」,也可以不藉助念佛看心等,自然獲得。「為人師者善須識別」,方能作到因人施教。他最後的結論很靈活:「略舉安心,不可具盡,其中善巧,出自方寸。」自證如何,就看各人的因緣、根機和解行的程度了。這為後來南禪的無所執著,隨心任運,種下了方便的種子
  東山寺和「東山法門」的正式建立,最終還是完成在弘忍的手裡。不過,沒有道信的北渡黃梅,禪燈就不可能歷史地傳給弘忍。但是,弘忍的青出於藍,也是不可否定的事實。《傳法寶紀》說:「道俗投學者天下十八九。自東夏禪匠傳化,乃莫之過」。(64)「乃莫之過」當然也包括了道信。
  弘忍(601-6074),俗姓周,黃梅人。童真出家,十二歲事道信。(65)「緘口於是非之場,融心於色空之境」。(66)《歷代法寶記》說他:「常勤作務,以禮下人。晝則混跡驅給,夜便坐攝至曉,未常懈倦。三十年不離大師左右。」(67)道信臨終,問誰可承傳,道信說:「弘忍差可耳。」(68)唐高宗咸亨五年(674)示寂,春秋七十四。(69)
  弘忍同其列祖一樣,沒有自撰過著作,其《修心要論》(70),也題名「導凡趣聖悟解脫宗」或「蘄州忍和上導凡趣聖悟解脫宗修心要論」,(71)是弟子們撮其大旨筆記而成,並非弘忍親自擬定。《楞伽師資記》說:「其忍大師,蕭然凈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在人間有禪法一本,雲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72)近人研究發現,《修心要論》同《楞伽師資記》里慧可所說法甚為相似。由此推斷,弘忍不但傳有本禪法,而且是上承著二祖。(73)但是,凈覺是弘忍的弟子,不可能對於禪宗傳燈不瞭然於心,即使本書不是弘忍而為慧可所說,也決不至斥為「謬言」。因此,凈覺所指可能非是《修心要論》。
  弘忍的基本禪學思想仍是秉承道信,但是有所深化和拓展。他認為:一切眾生本具清凈之心在這個理論基礎之上,進而提出他的「守心」論,認為是達到自證菩提解脫成佛的根本法門。《修心要論》一再地強調這一點:

  一切眾生迷於真聖,不識本心,種種妄緣,不修正念不正念故,即憎愛心起。以憎愛故,即心器破漏。心破漏故,即受生死。有生死故,即諸苦自現。《心王經》雲:真如佛性沒在知見六識海中,沉淪生死,不得解脫努力會是,守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滅,故自然與佛平等。(74)

  又說

  既體知眾生佛性本來清凈,如雲底日,但瞭然守真心妄念雲盡,惠日即現。(75)

  道信只提在一行住坐卧中,觀其清凈本性;而守住本凈之心,不讓妄念污染,提出修心的要求,則是弘忍禪學思想的發展。後來的北宗,就在「不使惹塵埃」一點上,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弘忍還說:

  夫修道之體,自識當身本來清凈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凈之心。此見(76)本師,勝念十方諸佛。(77)

  又說

  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門,十二部經之宗,三世諸佛之祖。(78)

  弘忍雖說沒有說放棄念佛,至少是置於了不太重要的位置。又像如此將心性駕凌乎三世諸佛和十二部經之上,也為前此宗師言論中所不曾見。這與南宗後來專重心解,而將教門其餘棄而不顧,當然有著直接的關係
  弘忍在對待念佛這一問題上無疑是繼承了道信的思想的。(79)此時的黃梅,已經「十餘年間,道俗投學者天下十八九。」(80)這么多的人,如何教化?在運用念佛這個修行方式上,與道信又有何同異?《傳法寶紀》為我們透露了一些消息:

  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凈心,密來自呈,當理與法,猶遞為秘重,曾不昌言。倘非其人,莫窺其奧。至乎今之學者,將為委巷之談,不知為知,未得謂得,念佛凈心之方便,混此彼流。真如法身之端倪,曾何彷彿。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凈性已寂,夫何凈心。念凈都亡,自然滿照。於戲,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信矣。(81)

  但是,究竟是怎麼一個念佛法,《傳法寶紀》語焉未詳。《修心要論》在這個方面作了詳細的介紹:

  若初心學坐禪者,依《無量壽觀經》端坐正身,閉目合口,心前平視,隨意近遠,作一日想,守之,(82)念念不住。即善調氣息,莫使乍粗乍細,即令人成病苦。若夜坐時,或見一切善惡境界,或入青黃赤白等諸三昧,或見自身出入光明,或見如來身相,或見種種變現,知時攝心莫著,皆並是空,妄想而現。經雲:十方國土皆如虛空三界虛幻唯是一心作。若不得定,不見一切境界者,亦不須怪。但於行住坐卧中,恆常瞭然守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滅。一切萬法不出自心,所以諸佛廣說若許多言教譬喻者,只為眾生行行不同,遂使教門差別。其實八萬四千法門,三乘位體,七十二賢聖行宗,莫過自心是本。(83)

  可見,東山門下念佛,至此時已經不完全採用道信的念佛名的辦法,而是賦予了很強的「觀念」色彩。即依據《觀無量壽經》所述之「十六觀」法,(84)以為入定之方便,其中「若不得定,不見一切境界者,亦不須怪」一語可證。「作一日想,守之」,修的正是「十六觀」中的日觀(也叫日想觀),即觀日落,正坐向西,憶想西方,令心堅住,觀日沒狀如懸鼓,閉目、開目皆令明了。(85)這樣長時間地修下去,直到「但於行住坐卧中,恆常瞭然守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滅」,了悟「一切萬法不出自心之時,「即自見佛性」。這個時候,就該如《傳法寶紀》所說,「密來自呈,當理與法」了。
  然而,弘忍對念佛求生西方始終是否定的,他甚至說念他佛不免生死,守我心才能得到彼岸

  問曰:「雲何凡心得勝佛心?」答曰:「常念他佛,不勉生死。守我本心,得到彼岸。故《金剛般若經》雲:『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故知真心勝念他佛。又言勝者,只是約行勸人之語,其實究竟果體,平等無二。」(86)

  這樣,就從根本上同凈土宗的念佛劃清了界限。當然,念佛不能了生死,只是宗門見解,多少帶有自高門戶的意味,並非符合經典的了義。但是,弘忍是從方法論而不是從本體論上否定念佛的。他所否定的,其實是藉助他力向心性之外別求往生這種修行方式,對念佛往生最後成就佛果與守心最後成就得佛果他不認為孰高孰低。但是,念佛名下手尚易,觀念成就甚難,而通過念佛達到凈心(守心)則難上加難。凈心後「密來自呈,當理與法」,在弘忍門下乃「秘重」之事,「倘非其人,莫窺其奧」。大家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念佛,而難知念佛後的印心。未能登堂入室者自然有種種的揣測,也難怪《傳法寶紀》中感嘆「至乎今之學者,將為委巷之談,不知為知,未得謂得,念佛凈心之方便,混此彼流」了!


南能北秀

  弘忍的弟子眾多,出類拔萃的也不在少數。其中最著者有十弟子,而惠能、神秀又是弟子中的翹楚。因為他兩個後來各在一方傳法,禪法上又有著漸、頓的分歧,被當作南頓北漸的代表
  神秀(?-706),俗姓李。汴州尉氏人。(87)年四十八,從忍禪師所受得禪法。「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88)與禪宗歷代祖師的宗風一脈相承。據張說《唐玉泉大通禪師碑銘》說,弘忍曾經贊嘆:「東山之法,盡在秀矣!」(89)武則天久視元年(700),迎請神秀入京,備極尊崇。神龍二年,滅度於洛陽,大概活了上百歲。(90)歸葬當陽玉泉寺,賜謚「大通禪師」。
  張說在《大通禪師碑銘》中,說到神秀的禪法:「持奉《楞伽》,近為心要。」(91)《楞伽師資記》和《傳法寶記》,都只收有神秀傳,而不惠能。朝庭推他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92)。世人尊之為「得道果」、「不可思議人」(93)。說明當時的朝野上下,都是把神秀視作禪宗的嫡傳(94)。而神秀對於師承由來,也未敢或忘,據《楞伽師資記》載:「則天大聖皇後問神秀禪師曰:『所傳之法,誰家宗旨?』答曰:『稟蘄州東山法門。』問:『依何典誥?』答曰:『依《文殊般若經》一行三昧。』」(95)
  我們注意到,神秀的作答與道信的禪法有了不同,只提《文殊般若經》,而未提《楞伽經》。(96)這也給了我們一個信息,此時的東山門下,已經不太以《楞伽經》為重,而逐漸地將目光移向了《大乘起信論》。這或許也是整個北宗理念變化的反映,因為杜朏的《傳法寶紀》序和凈覺的《楞伽師資記》序,都是先引《大乘起信論》為據,《楞伽經》已經退居其次或竟隻字不提。但是我們不能以此而說神秀放棄了《楞伽經》,他所倡的漸修之法,便是來自《楞伽經》;也是來自達摩東山法門,所以張說才說「遞為心要」。四卷《楞伽經》說:

  爾時大慧菩薩,為凈自心現流故,復請如來白佛言:「世尊雲何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為頓為漸耶?」佛告大慧:「漸凈非頓,如庵羅果漸熟非頓;如來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凈非頓,譬如陶家造作諸器。漸成非頓;如來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凈非頓,譬如大地漸生萬物非頓生也;如來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97)

  由此可見,後來南宗攻擊北宗「師承是旁,法門是漸」(98)的說法,並非的論。是漸不假,是旁則非。
  神秀繼承了禪宗歷來的作風,不立文字敦煌本《觀心論》、《大乘無生方便門》等書,據研究,不是神秀所著,為其弟子所記或所撰。《觀心論》的主旨,在對心性成佛的認識上,沒有脫出道信「念佛心是佛,妄念凡夫」以及弘忍《修心要論》的見解,只是進一步明確和強調了心的重要性。他認為:「心是眾聖之源,心為萬惡之主。」「常樂由自心生三界輪迴亦從心起。」「心為出世之門戶,心是解脫之關津」(99)。所以,觀心、守心、凈心乃「總攝諸行」,「若能了心,萬行俱備」。並且,他將道信純為禪定念佛觀,與修善斷惡聯系起來,作為修禪的一個有機部份:

  夫念佛者,當須正念為正,不了義即為邪。正念必得往生凈國,邪念雲何達彼?佛者覺也。所為覺察心源,勿令起惡。念者憶也,謂堅持戒行,不忘精勤,了如來義,名為正念故知念在於心,不在言也。因筌求魚,得魚妄(100)筌;因言求言,(101)得意忘言。既稱念佛雲何須行念佛之體。若心無實,口誦空名,徒念虛功,有何成益?且如誦之與念,名義懸殊,在口曰誦,在心曰念。故知念從心起,名為覺行之門;誦在口中,即是音聲之相。執相求福,終無是乎。故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又雲: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102)

  如前所論,神秀以修善斷惡為內容念佛觀,是在弘忍《修心要論》基礎上發展、深化而來
  《傳法寶紀》說:「及忍、如、大通之世,則法門大啟,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凈心。」(103)有關神秀的念佛情況,《大乘無生方便門》有著如此的記載:

  各各胡跪合掌,當教令發四弘誓願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邊誓願斷,法門無盡誓願學,無上佛道誓願證。次請十方諸佛和尚等,次請三世諸佛菩薩等,次教受三歸,次問五能:一者汝從今日乃至菩提,能舍一切惡知識不?能。二者親近知識不?能。三能坐持禁戒乃至命終,不犯戒不?能。四能讀誦大乘經問甚深義不?能。五能見苦眾生隨力能救護不?能次各稱已名懺悔罪言過去未來及現在身口意業十惡罪:我今至心盡懺悔,願罪除滅永不起五逆罪障重罪。准前。譬如明珠沒濁水中,以珠力故水即澄。清佛性威德亦復如是,煩惱濁水皆得清凈。汝等懺悔竟,三業清凈,如凈琉璃內外明徹,堪受凈戒。菩薩戒是持心戒,以佛性為戒。性心瞥起,即違佛性,是破菩薩戒。護持心不起,即順佛性。是持菩薩戒。三說。次各令結跏趺坐,同(104):佛子,心湛然不動是沒?言:凈。佛子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凈心,頓超佛地。和(105)擊木,一時念佛。(106)

  神秀採用的仍然是念佛凈心的方法。從所提供的情節看,弘忍以及後來的北宗,修禪的各個環節大都已經程式化了,這也許是門人上了千百之後,不得不如此的原故。道信的時代可能已見端倪,或許尚不至如此之完善。《觀心論》所述明確告知:禪宗奉行的念佛是指在心憶念,並非口出音聲。以有實體的「念」,還是無實體的「誦」,區分為正念邪念。「既稱念佛之名,須行念佛之體。若念無實體,口誦空名,徒自虛功,有何成益?」不以凈土宗的稱名念佛為然,與道信諸祖的思想一脈相承。但是,神秀將向外求佛轉變為觀心自照,與道信所稱的念佛,在認識和實踐上又有差異
  神秀雖說也有「頓超佛地」之論,但在方法上主要還是取「時時勤拂拭」的階漸修禪方式,更多的繼承了「東山法門」的禪法。他在大乘無生方便門》里提出五方便門:「第一總彰佛體,第二開智慧門,第三顯示不思議法,第四明諸法正性,第五自然無礙解脫道。」(107)會通了《大乘起信論》、《法華經》、《維摩詰經》、《思益梵天經》和《華嚴經》等佛教經論,其修證內容之廣、之繁,又為道信、弘忍所不及。總之,神秀的禪法,比之不假方便、單刀直入的南宗來,顯得過多執著修持過程中的種種方便了。
  惠能(638-713),俗姓盧,新州人。(108)「父早亡,母親在孤。艱辛貧乏,能市賣柴供給」(109)。得悉五祖持《金剛經》誨人,「即得見性,直了成佛」,即辭親往黃梅。(110)初禮忍大師時,就作出了「身雖是獠,佛性豈異和上?」(111)的非凡回答。他在寺中隨眾踏碓,並隨大眾「默然受教」。(112)弘忍臨示寂時,曾說:「如吾一生,教人無數,好者並亡。後傳吾道者,只可十耳。」惠能列在其中,並稱許他「堪為人師」。(113)得五祖秘傳衣、法後,潛回南方多年,方在法性寺出家,隨往曹溪公開傳法。朝庭曾多次派人徵召,均以病辭不赴。先天元年示寂,春秋七十六。
  惠能乃是整個禪宗史上最有作為的人物,他的基本禪學思想,雖說仍不出歷代宗師的「見性成佛」之說,但是無論是在理念方法上,都大有創見和革新。他的禪法思想,主要集中在《六祖壇經》,(114)並被當作歷代傳承的依據。(115)盡管也是出自弟子的記錄,而非惠能親著。
  首先,惠能旗幟鮮明地提倡「頓悟」,與北宗的「漸悟」劃分楚漢。一切大乘法門都認為,真如法性乃是頓悟。因此,南北兩派在理入方面並不存有分歧,分歧乃表現在行入的一方面。行入是指從初發心到證悟成佛過程,是歷階漸進還是直接證入,前者為漸,後者則為頓。在《壇經》中,表現其「即得見性,直了成佛」的頓悟思想可說隨處可見:

  善知識,即煩惱菩提,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116)

  又如:

  汝若不得自悟,當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至佛地。(117)

  再如:

  善知識,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118)

  所謂「前念、後念」、「剎那間」、「頓見」,便是頓悟在時間上的體現。《壇經》里還講了一個志誠奉神秀之命,到曹溪秘密探聽情況故事。末了說:「志誠聞法,言下便悟。」(119)證明南頓的禪法,要比北漸高明得多。但是,惠能又特別指明,頓、漸乃是人的見遲見速的反映,而不是說也有漸和頓之分別:「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漸頓?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漸頓。」(120)佛教歷來認為是「因戒生定,因定發慧」,二者存在有因果時間差異惠能認為:

  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別。定慧體不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善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定慧各別。(121)

  所謂定慧而無別,也就滅了二者之間的差異,而與其頓悟的理念協調一致。
  在《六祖壇經》中,惠能出了「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禪學思想他在文章中已經對方方面面作了詳盡的說解。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他的思想的確與《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簡稱《金剛經》)的義理相一致,旨在闡明法空無我,破除一切虛妄執著,認識宇宙萬有的實相。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為本。何名為相無相?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善知識,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是以無相為體。於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學道用心,莫不識法意。自錯尚可,更勸他人迷,不自見迷,又謗經法。是以立無念為宗,即緣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然此教門立無念為宗,世人離境,不起於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維摩經》雲:外能善分別諸法相,內於第一義而不動。(122)

  又說

  今既如是,此法門中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內性不亂本性自凈自定,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維摩經》雲:即時豁然,還得本心。(123)

  惠能說「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不執著於任何的事物或名相,不需要任何的外在系縛。因此,他對於一切的成規,都得用他的眼光和思想,進行了審視和評判。故而對於什麼叫定,什麼叫禪,何為坐禪,都作出自己新的解釋。
  弘忍提出修心,神秀提出觀心,而惠能卻認為,心性本凈,「看即是妄」,雖說是針對神秀,卻也不自覺地將弘忍掃了一下:

  善諸識,此法門中坐禪原不著心,亦不著凈,亦不不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凈,人性本凈,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性凈。不見自性本凈,心起看凈,卻生凈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卻是妄也。凈無形相,卻立凈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卻被凈縛。若修不動者,不見一切人過患,是性不動。迷人自身不動,開口即說人是非,與道違背。看心看凈,卻是障道因緣。(124)

  我們知道,四祖道信是將「一行三昧」引進禪法的第一人,他特別地強調坐的意義:「努力勤坐,坐為根本」。坐禪在弘忍的時代,可謂發揮到了極致。惠能雖說有時也勸人端坐,但基本立場卻是相反。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但行直心,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詰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識,又見有人教人坐,看心凈,不動不起,從此致功。迷人不悟,便執成顛倒。即有數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錯。(125)

  何謂「一行三昧」,道信解釋為長坐念佛三昧東山法門即以此為門風。在惠能看來,禪不一定須坐,甚至對拘束於坐的禪者進行了批判。種種表現說明,在六祖的眼裡,目的便是一切,不拘於任何形式。後來五家七宗接引方式百花齊放,就是與此具同一思想根源。
  《壇經》全書的主旨,就在惠能於大梵寺講升座,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126)他解釋說:「何名摩訶摩訶者是大。」「何名般若般若是智惠。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惠,即名般若行。」「何名波羅蜜?此是西國梵音,言到彼岸。」(127)簡言之,摩訶般若波羅蜜就是獲得解脫的佛慧。惠能屢屢贊頌般若,並且還與《金剛經》聯系起來:

  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第一,無住無去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128)

  又說

  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129)

  再如:

  善知識,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須修般若波羅蜜行。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即得見性,入般若三昧。當知此人功德無量。經中分明贊嘆,不能具說。此是最上乘法,為大智上根人說。小根智人若聞法,心不生信。(130)

  一些治禪宗的人,看到惠能闡述「本源空寂」和對於般若妙智的重視,便認為:自達摩以至弘忍,都是用《楞伽經》印心;到了惠能時代,改弦更張,採用了金剛經》印心。其實,惠能的傳承仍是源自東山法門。據文獻載,道信即曾教吉州百姓念「般若」以退賊,惠能所受《金剛經》也出於弘忍的秘傳。(131)相反,又有學者認為:禪宗用《楞伽經》或《金剛經》印心,都是一種「宗教傳說」(132),完全否定《楞伽師資記》、《壇經》的記載。我們以為,忽視歷史或者現實都是一種片面性。
  我們前面論到,北宗神秀在習禪時,尚猶保存了念佛法門。可是在惠能殿堂上,就只能聽到「凈心,念摩訶般若波羅密」的聲音了。《壇經》里記載惠能答韋使君的一段關於念佛的問題:

  使君禮拜又問弟子僧俗常念阿彌陀佛,願往生西方。請和尚說。得生彼否?望為破疑。大師言:使君,聽惠能與說。世尊在舍衛國,說西方引化,經文分明,去此不遠。只為下根說遠,說近只緣上智。人有兩種,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見有遲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凈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凈,則佛土凈。使君,東方但凈心即無罪,西方人心不凈亦有愆,迷人願生東方。兩者所在處,並皆一種心地。但無不凈,西方去此不遠。心起不凈之心念佛往生難到。除十惡即行十萬,無八邪即過八千。但行直心,到如禪指。使君,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不斷十惡之心,何佛即來迎請?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如何得達!(133)

  又說

  照三毒若除,地獄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134)

  再如:

  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迷心,外修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人。(135)

  惠能對於西方凈土看法,同道信的觀點(136)和弘忍的觀點(137)可謂完全一致,只是道信與弘忍尚以念佛為方便,這時,惠能不僅不用此方便,而且作了更徹底的否定。《壇經》的韋使君何以有念佛往生西方一問,當然不是偶然的。聯系當時的歷史,我們以為,惠能的以上這番話,可能還是有為而發。
  與惠能時代凈土大師是善導。他繼曇鸞、道綽之後,集凈土學說和行儀之大成,並使之風行天下,人稱「彌陀化身」。(138)善導建立的「凡夫為本說」、「往生報土說」、「持名具足說」、「定散二善說」、「往生正因說」、「儀軌輔助說」,使得凈土宗理論得以完備。善導在唐代的巨大影響,如宋/志磐《佛祖統紀》卷第三十九「法運通塞志第十七之六」記載:

  十五年。善導法師至西河見綽禪師九品道場,講誦《觀經》。喜曰:此入佛之津要也。修余行業迂闊難成,唯此觀門速超生死。至京師擊發四部三十餘年,般舟行道。造《彌陀經》十萬餘卷,畫凈土變相三百餘壁。滿長安中並從其化,有終身誦《彌陀經》十萬至三五十萬卷、日課佛名一萬至十萬聲者。師念佛時有光明從口出,後高宗朝,賜寺名曰『光明』雲。(139)

  善導到長安是在道綽去世後,即唐太宗貞觀十九年(645),善導此時33歲,而惠能尚是少年。等到惠能廣州法性寺受戒、(140)入曹溪山寶林寺時,(141)善導已在長安教化三十餘年,「滿長安中並從其化」,早已名滿天下了。在善導的思想里,往生正是最根本目的,持名念佛是達成這一目的最重要方法。所以他說

  三明增上緣眾生稱念即除多劫罪,命欲終時,佛與聖眾自來迎接,諸邪業系無能礙者,故名上緣也。自余眾行,雖名是善,若比念佛者,全非比校也。是故諸經中處處廣贊念佛功能,如《無量壽經》四十八願中,唯明專念彌陀名號得生。又如《彌陀經》中,一日七日專念彌陀名號得生,又十方恆沙諸佛證誠不虛也。又此經定散文中,唯標專念名號得生。此例非一也。(142)

  對於觀想念佛,他雖然承認為佛親說,但認為非佛本願。善導解釋原因說:

  如《文殊般若》雲,明一行三昧,唯勸獨處空閑,舍諸亂意,繫心一佛,不觀相貌,專稱名字。即於念中,得見彼阿彌陀佛及一切佛等。問曰何故不令作觀,直遣專稱名字者,有何意也?答曰:乃由眾生障重,境細心粗,識揚神飛,觀難成就也。是以大聖悲憐,直勸專稱名字,正由稱名易故,相續即生。(143)

  那麼,即使要求往生,十方佛國均可,為什麼一定偏指西方?善導說:

  諸佛所證平等是一,若以願行來收,非無因緣。然彌陀世尊本發深重誓願,以光明名號攝化十方,但使信心求念,上盡一形,下至十聲一聲等,以佛願力,易得往生。是故釋迦及以諸佛勸向西方。(144)

  善導為凈土宗大敞門戶,不僅女人、根缺者(黃門)可以往生,「一切善惡凡夫可入」,乃至五逆謗法俱得往生。善導使凈土宗完全成為普通人歸宿,而與專「為大智上根人說」(145)的「自悟自修」(146)法門大相徑庭。無怪乎惠能關於凈土問題的觀點帶有「針對」的痕跡
  不過,惠能對於凈土宗的批評,卻不無可以檢討的地方。明代蓮池袾宏在《正訛集》「西方十萬八千」中指出:

  《壇經》以十惡八邪譬十萬八千,人遂謂西方極樂世界去此十萬八千,此訛也。十萬八千者,五天竺國之西方也。極樂去此蓋十萬億佛剎。夫大千世界為一佛剎,十萬億剎非人力所到,非鬼力、神力、天力所到,惟是念佛人一心不亂感應道交,到如彈指耳,豈震旦詣乎天竺,同為南贍部之程途耶?

  將十萬億佛國之外的西方極樂世界說成離我們十萬八千里遠,確然是將兩個「西方」(西方凈土與西天印度)混為一談。對此,蓮池進而解釋說:

  然則六祖不知西方歟?曰:《壇經》是大眾記錄,非出祖筆。如六經四子,亦多漢儒附會,胡可盡信。不然,舉近況遠,理亦無礙。如在市心,以北郊喻燕京,以南郊喻白下,則借近之五天,喻遠之極樂,欲時人易曉耳,何礙之有。(147)

  蓮池的話,可謂面面俱到。首先,肯定這個說法錯了,但錯不在六祖,而在記錄者。可是,萬一這確實是六祖所說,又怎麼辦?於是他又回護說,那是一個比喻這個問題還可以比喻化解,「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這句話的「殺傷力」就太大了,簡直要動搖凈土宗賴以存在的根本。蓮池本身是參禪開悟的人,但卻又竭力提倡凈土,對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實在不能迴避。所以蓮池又在《竹窗三筆》之「六祖壇經為之辯護說:   六祖示不識字,一生靡事筆研,《壇經》皆他人記錄,故多訛誤。其十萬八千東方西方等說,久已辯明。中又雲:但修十善,何須更願往生。夫十善,生天之因也。無佛出世,輪王乃以十善化度眾生。六祖不教人生西方見佛,而但生天,可乎?其不足信明矣。故執《壇經》而非凈土者,謬之甚也。(148)

  六祖當然是不會錯的,錯的自然是《壇經》。而《壇經》如果全是六祖親說,那六祖不還錯了?這樣,板子只好打到記錄人的身上。其實,蓮池的不能說又不能不說的矛盾,有其不得已的成分在裡面,這與六祖的成就與影響有關。但是,蓮池敢於指責《壇經》,這需要的不僅是巨大的勇氣,更需要自身的道德、行持、見地學問、事功作為支撐點。作為「法門之周孔」(149)的蓮池,無疑是有資格的,以至於此後無人對他的指責提出異議。
  然而,這段問答,當然不是記錄錯了,其思想與《壇經》的觀點是一以貫之的,如《壇經》說:

  凡夫不解,從日至日,受三歸依戒。若言歸佛,佛在何處?若不見佛,即無所歸。既無所歸,言卻是妄。(150)

  佛既不須外求,念佛作用也就見了。南宗徹底地否認念佛,雖是道信「亦不念佛,……直任運」思想的擴大和深化,實質卻有些不同:道信是說無須如此,即可以得證菩提這是就上根人說的;而惠能卻是徹底的否定有此必要了惠能論點的核心,即在於自性自力、自悟。其實,在佛法修學中,並沒有完全絕對的自力或者他力。「自」與「他」始終是鳥之二翼、車之雙輪,片面強調一點而否定另一點,都是不利於佛法的弘傳的。宋以後出現的「禪凈融合」的觀點,未嘗不是一種深刻的反思和檢討。
  況且,從凈土宗的觀點來看,《壇經》的這段話,很有討論的必要:比如,《壇經》說:「東方但凈心即無罪,西方人心不凈亦有愆。」可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眾生,「皆是阿鞞跋致,其中多有一生補處」。(151)所謂「阿鞞跋致」指在佛道修行過程中不退失既得的功德小乘有部以預流果為不退大乘則以初住、初地、八地等為不退。明/智旭《阿彌陀經要解》指出,念佛往生者有「四不退」,即一念不退,二行不退,三位不退,四畢竟不退。(152)既不退,又怎麼會出現「西方人心不凈」的情況呢?另本《壇經》甚至出現「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的話來,(153)更是匪夷所思。如果西方人(指西方極樂世界眾生)還會造罪,那麼西方也就不是凈土了。再如「心起不凈之心念佛往生難到」、「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如何得達」等話,如果能夠成立,那《觀無量壽經中說的那些造五逆十惡罪、「以諸惡業而自庄嚴」(154)的罪人,根本就沒有往生希望,而凈土法門也不會被稱為「三根普被,利鈍全收」了!
  《壇經》到底是錯解凈土典籍還是曲解凈土典籍,我們無從判斷,但是《壇經》的話終於成為禪宗行者否定凈土宗的口實。而這一影響,從唐至清,始終難以消除,哪怕是禪宗凈土宗的大德一再調和,也無可如何。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