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法師:「聽」禪

「聽」禪

(2010年1月15日)
 
上次,我講到了我們在生活中的禪修[特別是針對居士們],也講到佛教徒[特別是我們出家師父們]比較欠缺的職業精神職業素質。雖然我們出家修行佛法,並不是把它職業,而是把它當「志業」,就是它符合我們的人生價值,是我們信仰之所維系、願意獻身的一個事業;但是怎樣把這個志業做好,還需要我們有開放的心,有合作精神,有溝通的技巧。所以,我要按照在生活工作修行的思路,談一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修行

為我們在禪堂靜坐,從修行時間分配來說肯定是少數的情形,更多的時間我們在生活中,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不斷地和六塵發生著接觸,我們內心念頭不斷地在生生滅滅,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如何落實禪修呢?這就是我們老和尚提倡「生活禪」的立意之所在。我自己做得不好,講的很多是一種理解,跟大家分享。

我們在生活修行,首先可以直接進入的一個法門就是「聽」,用耳朵聽;我們要學會聽。前不久,我聽到一個新詞叫「聽德」,我套用這個新詞,再加一個新詞——「聽禪」。

我們可以坐禪,可以行禪,我們的耳朵聽,也可以禪修。當然「聽」所關聯、所培養的不僅僅是禪修功夫。在生活中,首先是我們和其他人之間的溝通問題,人和人的溝通主要是用語言語言的接受就是靠聽。佛經里講娑婆世界眾生比較發達的是耳根也就是說,接受信息比較重要的渠道就是耳根。所以,人和人的溝通,聽佔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要養成一種好的傾聽的習慣要了解一個人的心態,了解他的意思,就傾聽他說話,要少說多聽,而不是多說少聽。這就是在你的時間分配上說話占的比例少一些,聽對方說要多一點,這樣你才能了解他,了解他的意思、他的狀態。一個有著良好傾聽習慣的人,在和別人的交流中應該沒有障礙

這種傾聽的習慣,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顆開放的心、一顆空的心。什麼是空的心呢?就是你在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先要把心裡的很多先入為主的見解——預想的東西、假設的東西、道聽途說得到的印象,放到一邊。其實別人講話,你以空的心,專註地聽,是一種非常好的禪修。因為那時候,心裡沒有什麼雜念,在聽的過程中也沒有什麼分別,只是純然地、客觀地去傾聽。這種習慣的養成,既是一個人、一個社會人必要的修養,也是我們在生活工作中首要的溝通技巧。人和人的誤會,有時就來自於你沒有聽清對方的話,或者來自於其中一方不願意聽對方講話生活兩個人吵架,經常會講一些話,我們來分析一下:有的時候說,「住口!」意思是不要講了,我不想聽。當你不想聽的時候,矛盾來了。還有的時候會說,「你聽我說」,經常重複這句話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一種願望,希望別人傾聽他講話

再看一看,漢語有一個詞叫「聰明」,「聰」說的是耳朵,「明」說的是眼睛。耳朵傾聽的能力,人和人有很大的差異,它其實構成了我們的智商,構成我們的基本素質。有的人聽很長的一篇講話他能夠八九不離十地複述,記住大意你看這耳朵厲害吧?有的人接聽一個簡單的電話,可能抓住一個信息,把其他忘了,記住後面把前面忘了,這是個什麼問題呢?就是聽的能力問題。所謂聰不聰明呀,聰不聰,明不明,這種能力是可以培養的。

我們在禪堂打坐所培養的基本技巧,都可以在生活中運用。你聽別人講話是不是專註呢?這個專註就是我們在禪修中通過數息、念佛、參話頭方法訓練過的。在你聽的時候,是不是能專註,能比較好地把你的心放空?——要完全放空,可能一時做不到,能夠比較客觀、比較開放、比較深入地去聽,這其實也是在靜坐的禪修中培養過的一種心態,不過你把它用在「聽」之中而已。

如果我們能夠養成傾聽的良好習慣,和別人的溝通會事半功倍,人和人之間的和諧有了保證,矛盾、斗爭、爭吵會減少,誤解會消除。當然,這裡面還有其他的很多奇妙的效果:很多時候人們講話,並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講什麼——那往往是他被一種情緒俘虜或者被錯誤見解左右的時候。為什麼我們禪七中要禁語?因為我們嘴巴的很多活動實際是受無明支配的,所謂「無明」就是一種目的力量、盲目的情緒、盲目的見解身心內在的浮躁,在推動嘴巴在那裡絮絮叨叨地說。還有的時候,我們的心不夠平直,我們講的話和我們想的有偏差,想的是東,講的可能是西了;有時候自己也不知道,講出來的意思不是自己真正的意思。凡此種種,對於一個有「聽禪」功夫的人呢,就靠聽,他都能夠了解對方的真實狀態。所以,以專註的心、放空的心去聽,恰恰不會被聽的內容所迷惑。做管理工作的人有這樣的經驗:有時候身邊的人跟他講很多的話,而意在言外,所以言外之意你能否聽出來,這是個能力呀!還有的時候,言外倒沒有什麼意義,但是有他自己身心的很多困惑、很多狀態,在他的語言中包攪著,你能否聽出來呢?所以,我們在平時,特別是跟人交談交流時要養成這種「聽德」,訓練聽的專註。以放空的心去聽,是一個很重要修行法門,裡面很多內涵、很多妙處,需要你親身去體會。

娑婆世界最有緣的一位菩薩就是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名號有一個意思,就是觀世間音聲而得解脫。這個觀世間音聲的「觀」,首先就是「聽」。在這里為什麼說是「觀」呢?用心地聽就是「觀」。你能專註和放空的心去聽,那就是一種觀。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可以成為我們觀照的工具。而觀照的能力,實在是來源於我們的心。

那麼「觀世間音聲」,「世間」是什麼?簡單的定義,生滅就是世間。有生有滅,有來有去,有是有非,有對有錯,有你有我……這就是世間。什麼是出世間呢?不生不滅就是出世間。生生滅滅的世間,它的音聲也是生生滅滅的;世間生滅,還有苦和樂,所以,觀世間生滅苦樂聲音而得解脫自在。在觀世音菩薩功德裡面不僅有得自在,而且還有生起妙用——生起救度眾生妙用這就是觀世音名號的內涵。觀世音菩薩名號,其內涵,其實揭示了所有眾生生命本來面目:所有的眾生都有觀的能力都有傾聽的能力世間音聲,包括別人的音聲自己的音聲,一直在那裡生滅變化,當你用心地傾聽時,你能從這生滅之中聽到那不生不滅嗎?你能從這生滅現象中,觀照到超越於生滅真相嗎?這就是我們和觀世音菩薩的差距之所在呀!

剛才這樣一講,就有點玄了,你說不生不滅,我們要從哪裡下手呢?我們還是要從生滅下手。對於我等凡夫,我們從頭到尾就在生滅中,在有無中,在來去中,在一和多、來和去中,在是非、美醜、對錯、利害得失……乃至生和死——人啊、萬相的生和滅,我們就在這中間。但是,這個生和滅、有和無的世間中,同時就不生不滅真相。這不生不滅真相和生生滅滅的幻相是一個。這需要你去聽出來,需要你去觀出來。有的信徒念《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有人問,怎麼「行深般若波羅蜜多」呢?其實就是要你去觀這生滅呀,去聽這生滅

在這里,我們就知道《大佛頂首楞嚴經》裡面釋迦牟尼佛給我開示的是什麼。佛的開示也有講到聲音呀,把一個鍾敲響,鐘聲響的時候,你說你聽到了鐘聲;等一下鐘聲消失的時候,你說你什麼都沒有聽到嗎?你什麼都沒有聽到,就是你聽到的。所以,在生滅鐘聲裡面,我們的心被生滅鐘聲主宰了,就落在生滅中。《楞嚴經》里用很直觀、很感性方式告訴我們,在你聽到的生滅鐘聲裡面,有一個超越於生滅的、不生不滅的聽的「性」,這叫「聞性」——「看」也是這樣,實際《楞嚴經》剛開始講的並不是「聽」而是「看」。你聞的音是生滅的,聞的性是不生不滅的。有的人就問了,這聞的性在哪裡?在耳朵裡面嗎?在《楞嚴經》里有討論過,不過不是講「聞」,是講「看」的時候。它在哪裡呢?它哪裡都不在,但是它又哪裡都在。它離不開生滅聲音,它離不開生滅的塵——那個音塵,它也不開耳根。它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個緣,又不離開其中的任何一個緣,這就是我們要參究的。

我們說這個能聞的性是不生不滅的「聞性」的話,怎麼樣才能見到它?基本上來講,這是我們修行、也是佛學核心體悟。這里要聲明一下,剛才我講《楞嚴經》很直觀,是指什麼呢?實際上《楞嚴經》也是一個文字演說、表詮——為了幫助我們悟入。剛才講的聞性、能聞的性,你不要認為那是一個東西。認為那是一個東西,叫「常見」;認為什麼都沒有呢,是「斷見」。所以在這里,言語道斷。你必須要自己悟入、親見一回。其實這就是禪,禪就是在這地方開始了。前面都是理論,都是佛學在這你要去參,就是禪。

宋朝有一位禪師叫圓悟克勤。他在師父、五祖寺的法演禪師座下時,有一天,來了一位客人,請教學禪的事。法演禪師說,這個很難講呀,如果一定要讓我講呢,我借用兩句艷詩,「頻呼小玉無事,只要檀郞認得聲」[這詩出自唐人筆記《霍小玉傳》]。在古代,男女界限森嚴,女子在閨房不能隨便出去,這個女子和她的情人要幽會,怎麼互通消息呢?女子有一丫環小玉,她為了讓對象聽到,就頻頻地在樓上喊:「小玉小玉!」她喊小玉目的,是想讓情人認出她的聲音,知道她在這兒。這首艷詩的原意就是這樣。但是,法演禪師用這兩句詩來比況參禪,「頻呼小玉無事,只要檀郞認得聲」。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聽,但是有沒有認出來呢?法演禪師這么講了以後,在場的官員一臉茫然,等他走了以後,圓悟禪師聽出點名堂來,就問師父:「師父,這官員怎麼樣?」師父說:「他只認得聲。」這句話是一語雙關。你聽,你就落在聲音裡面,你就迷失了。在這句話之下,圓悟克勤禪師突然悟入了。他走出方丈室的時候,聽到一隻雞打鳴,當時大悟,連同他以前修行參禪的疑情全部都粉碎了。這個公案大家可以翻《五燈會元》具體去看。

我們每天都在聽。什麼東西在聽?聽的聲音有來有去,有生有滅,有大有小,有好話壞話……但是據說有一個超越這生生滅滅、來來去去的真實真相,和這些聲音、和我們每天接觸的六塵就在一起,我們如何去認出它來?

傾聽,並不是每個人都會的,我們原來並不會。傾聽,也並不僅僅是我們在生活中要加強溝通的技巧,它確實就是我們下手用功地方

[據2010年1月22日第十八屆冬季禪七法會上的開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