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證道歌》的圓教思想
有人認為這部著作並非永嘉大師所著,如胡適、月溪、李耕雲、陳盛港、聶清等人之說,然其證據仍是站不住腳的,徐文明在《永嘉證道歌與二十八祖說的緣起》一文已經予以澄正[23],此處不多做討論。僅根據《證道歌》的思想內容來看,本書也是與永嘉大師「台禪結合」之禪法極為一致的,除了曾經深入學習天台教觀,又能在六祖門下佔有重要地位的永嘉大師之外,似無旁人能夠這般融合圓教思想於圓頓禪法之中,不留痕跡而揮灑自如地表述了圓妙無比的「頓覺了、如來禪」,更能如此透徹地解說頓教禪法。思想總是積累起來的,所以,我們在研究大師的天台禪法時,也必須深入研討《證道歌》中的天台圓教思想。
客觀而言,永嘉大師從《維摩經》悟明心地之後,得益於南宗禪法更多,所以他的後期思想是由教下轉入宗門更為突出。從總體情況看,《證道歌》是一部極重南宗頓悟禪法的著作,但在語言表述上又難免露出了天台圓教思想之端倪,這正是永嘉大師心中具備天台教法的表現。我們這里就揀擇一些明顯是天台思想的內容來分析,與大家分享。
1、「絕學無為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24]
這是《證道歌》的首個偈頌,亦即開山第一斧,統貫整個《證道歌》的精神脈搏,兩個「不」字和兩個「即」字,就揭示了大乘佛法的甚深微妙之奧義,同時也道出了天台圓教思想的根本義趣,並且能夠在這個句子中點示出天台圓教的特色「即」,和用功下手之關要「不除妄想」,這不得不說大師實為精通天台教觀的大家。
首先,從「不除妄想」的用功下手處看,這在中國大乘八宗裡面,也只有天台的用功下手處永異諸宗,因為其它各宗都要去除妄念的迷執,然後方顯自性本體之妙用,如凈土宗要「少說一句話,多念一句佛。打得妄想死,許汝法身活。」禪宗則要「前念迷即是凡夫,後年覺即是佛。」《壇經》雲:
善知識,雲何立無念為宗?只緣口說見性,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故此法門立無念為宗。[25]
又雲:「若言著凈,人性本凈。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凈。」[26]其餘諸宗莫不皆然,唯獨天台教法的用心處是在「現前一念陰妄之心」,這一念陰妄之心正是大師所謂的「妄想」。妄心不須除,為什麼呢?因為這一念妄心,就具足百界千如三千妙法,如智者大師《摩訶止觀》說:
第一觀陰入界境者,謂五陰、十二入、十八界也。……[27]
然界內外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佛告比丘:「一法攝一切法,所謂心是。」《論》雲:「一切世間中,但有名與色。若欲如實觀,但當觀名色。」心是惑本,其義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識陰者,心是也。[28]
因此,智者大師特彆強調這現前一念的妄想心就是十乘觀法的核心,也是上根之人於一念間即可契入諸法實相的圓頓妙觀,因為這一念妄心,並不是僅僅局限在妄想裡面而已,它更具有無量無邊的微妙內涵,所以智者大師又指出了: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29]
如何觀這一念妄心呢?據十乘觀法的第一觀不思議境來看,就吾人現前的一念,觀即空、即假、即中。修行之前,必須先定所觀之境。然萬法皆具三千三諦,互相融攝,而無迷悟因果之別。一一皆具不可思議的妙諦,故皆可作為所觀之境。今由於萬法唯心,特以現前的一念妄心作為所觀之境。妙境是諸法之本,妙觀是諸行之源。上根之人修此一法,自可具十境十觀,登初住真因之位。
這樣一來,現前一念妄想之心就不需要斷除,即相而真,即煩惱是菩提,即生死是涅槃。這是圓教思想在具體修行上的落實,並不是理論邏輯上的空談了。只有真正契入這種觀法,才算是走上了「觀不思議境」的觀行道路,而就在這條道路上,無明即是實性,幻身即是法身,一氣貫通,渾然天成了。所以接下去就點明了用功契入之後的如實境界。
其次,從「即」的角度上看,天台圓教思想的特色就在於「即」和「具」字,「具」字是從當體本具而言,「即」字則是心佛眾生一切萬法全體相即,無論是一念三千的圓融相即,還是三諦三觀的如伊三點,都是舉一即一切,舉一切即一。智者大師立「六即論」而深顯當體即佛的圓義,認為一切存在本來具足三千諸法,由體而言,佛與眾生畢竟平等,無有絲毫之差別;然由修行階位而言,佛與眾生亦有差異之處;故立「六即」之說,強調即而常六、六而常即的圓融理論。到了宋代四明知禮尊者,更是把這「即」字突顯出來,如他在《十不二門指要鈔》卷上指出:
今家明即,永異諸師,以非二物相合,及非背面相翻,直須當體全是,方名為即。何者?煩惱生死即是修惡,全體即是性惡法門故,不須斷除及翻轉也。諸家不明性惡,遂須翻惡為善,斷惡證善,故極頓者仍雲:本無惡元是善,既不能全惡是惡故,皆即義不成。[30]
這三種「即」當中,只有第三種才能夠完全顯示出天台圓教的思想境界,而永嘉大師的一個「即」字,正好符合這種思想的詮釋,可謂天衣無縫。
到了南宋時期,可觀大師又提出了更為明確的界定,強調「具」和「即」是同義異語,因一法對諸法,本有的體德是「具」,在二法相對時,表示兩者之體同為「即」而已。[31]
更為重要的是,這里一句「無明實性即佛性」的「無明即佛性」之說,簡直就是純粹的天台觀點。正如智者大師《摩訶止觀》卷二(下)說:
《無行經》雲:「貪欲即是道,恚痴亦如是。如是三法中,具一切佛法。若人離貪欲,而更求菩提。譬如天與地。貪欲即菩提。」《凈名》雲:「行於非道,通達佛道。一切眾生,即菩提相,不可復得,即涅槃相,不可復滅。為增上慢說離淫怒痴名為解脫,無增上慢者說淫怒痴性即是解脫。一切塵勞是如來種。」[32]
不斷煩惱起諸明脫,就是圓教不修而修、不斷而斷的法門,因此上述「無明實性即佛性」和「幻身空身即法身」兩句,也正是天台思想的重要內容。
2、「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若將妄語誑眾生,自招拔舌塵沙劫。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33]
這也是《證道歌》中的名句,特別是「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二句,常為學人口頭禪。不過,我們這里檢索其中關於天台思想的時候,就著重在「實相」與「如來禪」上,因為天台思想實際上也就是《法華經》的實相論,在這個實相論的基礎上才可以看出天台思想的圓熟周備,而在如來禪的傳承中才可以分曉天台行法的源遠流長。
首先,前一個頌文的意思是說:證悟諸法實相者,便沒有了人我執和法我執的存在,就在證入實相的一剎那間,當下即可滅卻阿鼻地獄的所有罪業;如果這不是實話,而是用妄語來欺誑迷惑眾生的話,那就會遭到拔舌地獄那樣的痛苦無量塵沙劫。前面半個頌文有兩層含義:一是「證實相,無人法」,表明證得實相的時候,就沒有了人法二執;二是「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這表明了實相懺罪的思想見地。
關於前者「證實相,無人法」的見解,在天台宗的思想裡面,實相就是指中道實相,也就是佛性,要想證得佛性,就要破除無明。而在圓教看來,見思、塵沙、無明等惑,都是不除而除、不斷而斷的。然就去惑這個角度而言,則有人我執與法我執可破,有見思惑就有人我執,有無明惑就有法我執,二執俱破之際,正是二惑消滅之時,其破惑情況,正如《天台四教儀》說:
然圓人本期不斷見思、塵沙,意在入住,斷無明見佛性。然譬如冶鐵,粗垢先去,非本所期,意在成器,器未成時,自然先落,雖見先去,其人無一念欣心,所以者何?未遂所期故。圓教行人,亦復如是,雖非本所望,自然先落。[34]
這就明顯指出了圓教行人的唯一目標就是「斷無明、見佛性」,至於見思塵沙等惑業,在大開圓解的時候,早就不放在眼裡了,正因為發自內心的向道之心,而任運地斷掉了見思惑和塵沙惑,這是值得我們倍加註意的地方。如湛然大師《止觀輔行》卷六上也說:從最初圓解妙法以來,就能夠三諦圓修,與次第修證的意義永遠也不相關。這是講圓教行人的粗重見思惑是任運斷除的,斷除的惑業與次第修證而斷除的則是相同的。[35]又在卷七下說:五品位就已經能夠圓伏五住煩惱,哪裡會到了這個位次還特別來斷除見思惑呢?只是因為在圓教修行的過程中,對於粗重的見思惑就會自然而然地首先斷除,猶如冶鐵一樣,鐵上的粗垢自然就會首先脫落。[36]
宋朝知禮大師的《別行玄記》卷下則說:圓教修行譬如冶鐵製作鐵器,別教修行比喻為燒金而製作金器。冶就是指鎔鑄,經過了淳樸頓融的程序,任其自然地運轉著,粗垢自然首先脫落。燒就是指鍛煉,物體本身還是過於堅韌,特別需要把粗塵首先除去,然後才能夠進行融金的工序,再去除微細的塵垢。圓教的觀行就是頓窮法界,無意首先觀察二諦之理,見思二惑就是任其自然地首先脫落。別教的觀行就是次第而顯示中道,必須有意首先觀察二諦之理,所以使見思二惑首先斷除。[37]
這樣在圓教的修行上,就是見思二惑任運而斷,直到斷除無明而證佛性之時,正是「證實相,無人法」之際。由此可見,永嘉大師對於圓教的破惑情況相當明確,這是精通教理的功夫,並非籠統顢頇之語。
關於後者「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的主張,雖然也是大乘佛法心性論的相通論調,但以「實相」與「滅罪」相提並論的,卻也是天台宗的一種懺罪思想。我們都知道天台宗到了宋朝開始,特別主張懺法的修行,而在所有的懺法當中,需要通過觀察實相來消滅罪業的,卻是普遍共同的最高精神核心了。究其根本,這種思想還是出自於天台智者大師的著作中,在大師所著的《法華三昧懺儀》說:
雲何明正觀?如菩薩法,不斷結使,不住使海。觀一切法空如實相,是名正觀。……爾時,行者尚不見心是生死,豈見心是涅槃!既不得所觀,亦不存能觀,不取不舍,不倚不著,一切念想不起,心常寂然,亦不住寂然,言語道斷,不可宣說。雖不得心非心相,而了了通達一切心非心法,一切皆如幻化,是名觀心無心、法不住法,諸法解脫滅諦寂靜。作是懺悔名大懺悔,名庄嚴懺悔。名無罪相懺悔。……如是觀時,能破一切生死顛倒,三毒妄想,極重惡業。[38]
這是智者大師根據法華三部經之一的《觀普賢菩薩行法經》之思想而來的,如該經雲:
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39]
這種證悟實相而懺罪的方法,也是天台五品位當中初品修習五悔的「懺悔法」,不但有祖師大德的垂示,而且有佛經作為依據,所以永嘉大師接下去以非常肯定的語氣說:「若將妄語誑眾生,自招拔舌塵沙劫。」此種擲地有聲、坦然無畏的說法,足見其宗教俱通之風范!
其次,後一個頌文的意思是說:頓時覺悟了諸法實相,這就是如來禪的核心所在,契入如來禪的諸法實相之時,六度萬行一切佛法都在當體圓滿具足無缺;只可惜在迷惑顛倒的無明大夢之眾生,還以為明明是有六趣的情景,但在覺悟諸法實相的如來禪之後,就會瞭然明白這大千世界原是「本來無一物」的。這里需要在意的是「頓」和「如來禪」幾個字,這幾個字就足以證明這部證道歌並不純粹是南宗的頓悟禪,因為南宗雖然也講頓悟,但是屬於祖師禪,也不標榜自己為如來禪。而永嘉大師這里卻明明白白地標其禪法為「如來禪」,這是他禪教合一,也即是「台禪融合」思想的最好寫照。
一般而言,如來禪是指如來所行之禪,或由如來直傳之禪。如《楞伽經》卷二說:
有四種禪。雲何為四?謂愚夫所行禪、觀察義禪、攀緣如禪、如來禪。……雲何如來禪?謂入如來地,行自覺聖智相三種樂住,成辦眾生不思議事,是名如來禪。[40]
據此可知,《楞伽經》是將入如來地,行自覺聖智之相的三種樂住,且成辦救渡一切眾生之事業,稱為如來禪。這與《證道歌》中「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亦即如來禪就具備了救度一切眾生之事業)。」的思想泯然吻合。荷澤宗的圭峰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列舉外道禪、凡夫禪、小乘禪、大乘禪、最上乘禪等五種禪,且稱最上乘禪為「如來清凈禪」。宗密還認為:「如來清凈禪,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此是一切三昧根本,若能念念修習,自然漸得百千三昧,達摩門下展轉相傳者,是此禪也。」[41]並且說天台三諦三觀之禪觀法門,也只是前面的幾種禪觀,並非如來禪。[42]
然而,宗密所說之禪,被認為徒有理論,缺乏實際體驗。因此,仰山慧寂乃於如來禪之外別立「祖師禪」。如《景德傳燈錄》〈仰山慧寂章〉記載:「師曰:汝只得如來禪,未得祖師禪。」[43]而日僧貞舜在《七帖見聞》卷一中,將禪法分為三種根機,謂上、中二根名祖師禪,即達磨所行心印。下根名如來禪,例如天台依經立行。顯然他是將禪宗之禪稱為祖師禪,天台之禪稱為如來禪,且言下之意是祖師禪優於如來禪,這是禪宗內部將「依據經教而修習的禪法」看成是如來禪。
對此,古德之中,亦有人以為如來禪之外,別無祖師禪。前引《景德傳燈錄》〈仰山慧寂章〉之細注說:「玄覺雲:且道,如來禪與祖師禪分不分?長慶棱雲:一時坐卻。」《從容錄》第三十六則說:「和尚近日尊位如何?是他不說如來禪、祖師禪,只道個日面佛、月面佛。」[44]此即認為關於如來禪、祖師禪異同之論述,在禪修證悟面前,乃屬無益之閑葛藤,故不許議論分別。
實際上,天台禪法包含了「以如來禪為脈絡的止觀法門」和「以實相論為依據的修證方法」,其中之圓教思想,就是以諸法實相作為證悟的根本依據,只要契入諸法實相,便可「從初發心,便成正覺。」即圓教初「發心住」的菩薩,就可以百佛世界示現成佛,當下全體具足六度萬行。如《天台四教儀》說:
《華嚴經》雲:「初發心時,便成正覺,所有慧身,不由他悟。清凈妙法身,湛然應一切」。解曰:初發心者,初住名也。便成正覺者,成八相佛也,是分證果,即此教真因。[45]
這就是指依據經典而發明心地的菩薩,能夠破除一分無明,真正契入一分中道實相,即可示現八相成道,度一切眾生。《妙宗鈔》也說:「今初住所發三法,皆性具故,發則俱發。從智證法,從法起應,即非一時,三身頓得,故非前後。不縱不橫,復見於此,從始圓修一心三觀,今圓三智一心中得,即以此智,證得法身,智性即色,三一體融,名妙色身。此身湛寂,如鑒無情,形對像生,山毫靡間,名應一切。三身三德,體離縱橫。」[46]這就是「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的修證境界,圓頓妙法重在覺悟,不在禪定功夫,所以「三身頓得,非前非後」即是天台圓教的觀法。
(未完待續)
———————————————
[23] 見《中國禪學》第一卷,第127頁——138頁,中華書局,2002年6月,北京。
[24]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95頁下。
[25]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53頁上。
[26]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53頁中。
[27]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51頁下。
[28]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52頁上——中。
[29]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54頁上。
[30]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707頁上——中。
[31] 參見慧岳法師《天台教學史》,第302頁,中華佛教文獻編輯社印行。
[32]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18頁上——下。
[33]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95頁下。
[34] 見《頻伽大藏經》第二○冊,第128頁。
[35]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333頁下。
[36]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385頁上。
[37] 見《大正藏》卷三十四,第910頁下——911頁上。
[38] 見《大正藏》卷四十六,第954頁上——中。
[39] 見《大正藏》卷九,第393頁中。
[40] 見《大正藏》卷十六,第492頁上。
[41]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99頁中。
[42]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399頁中。
[43] 見《景德傳燈錄》卷十一,第187頁,成都古籍書店,2000年1月第一版。
[44] 見《大正藏》卷四十八,第251頁下。
[45] 見《頻伽大藏經》第二○冊,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