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錫永居士:四重緣起深般若 第一章 解說《心經》 4 五道十一答

四重緣起般若 第一章 解說《心經》(4)

  4 五道十一答

  (一)利根與鈍根

  無垢友將《心經》的正文,亦即觀自在菩薩舍利弗之所問,分為十一答。阿底峽解釋,此十一答,十答答鈍根、一答答利根。

  對鈍根的十答,涵蓋五道,故是為未得密咒道諸弟子說;對利根的一答,則專為密咒道弟子說。不過,當阿底峽如此說時,他卻又有補充。凡弟子發心修學般若波羅蜜多者,其實都已是利根,其差別僅在於是否得到秘密教授

  然而這秘密教授又實非秘密,「導師並無握拳不示之意」,所以「密咒道」只是一個名相,得教授的人相對未得教授的人,名為修密咒道,實則若由本覺而言,導師的一切教法都無有異。

  阿底峽自己教授弟子,因此亦並非一律授之以密咒道,有許多弟子,他僅授之以因乘教法,也即是如今通途之所謂顯乘。這原是印度阿闍梨的一貫傳統

  有一故事說,十一世紀時,印度大阿闍梨慈護 (maitripa)見寶塔放光,於是發掘出彌勒的兩本論,一為《辨法法性論》、一為《寶性論》。於是慈護將這兩部大論重新弘揚。他的教授即分兩系,一派為見部(密乘稱為「續部」),一派為修部,後者即修密咒道。[注4]

  不過奇怪的是,慈護傳授見部弟子時,已教授他們的究竟見,後世稱之為「離邊大中觀」的思想,即由此派弟子傳承。對修密咒道的弟子他在見地上卻僅授至「他空大中觀」而止,層次較下。——關於「離邊」(mtha'brai)與「他空」(gzhan stong)等,下來將會細說。

  這位慈護,在主張「他空」的西藏覺囊派(jo nang)教法史中,說為世親的傳人。這說法,漢土的唯識今學家可能不會承認,因為慈護弘揚如來藏,而漢土的唯識家卻在對待如來藏的態度上跟漢土一些中觀家合流,認為如來藏是錯誤思想。他們奉無著、世親與陳那為祖師,所以應該沒有可能承認慈護的地位。

  慈護的嫡系弟子岡波巴(sgam po pa,1079-1153)大師,在《寶性論》教授中,亦分兩系而教。《青史》說——

  [岡波巴]對合乎密宗法器諸人,則示方便道;對雖未能灌頂然而合般若波羅蜜法器諸人,則傳授大手印[見]教授。[注5]

  這種傳法的方式,即遵從他的先輩上師慈護,亦即分見部與修部而傳。同樣地,他以較高層次見地教授見部弟子,而教授修密咒道的弟子,則僅示之以方便道。說為方便,即非究竟,所以在見地上即低一層次

  這種由印度傳下來的傳授模式,其實如今一直保存下來。所以「他空見」近年才會西藏噶舉派(bka'brgyud)的喇嘛在西方弘揚。[注6]

  關於這點,其實亦應該說一說來龍去脈。

  西藏的覺囊派,稱自己的法門為「他空見」。甚麼叫做「他空」?他們認為,一切法空性,但一定有一不空本體,若連這本體亦為空性時,便會成為斷滅見,亦即陷入虛無的邊際。

  所以在修習時須要認清,應該空甚麼,應該不空甚麼,這才是正見。他們認為,如來藏即應該不空,它即是法界本體,佛與眾生都由這本生起。在修習時應該空掉的,是外加於如來藏上的污染與障礙

  當宗喀巴(tsong kha pa,1357-1419)出道弘法時,他極力批判的便是這種他空見。及至格魯派(dge lugs)成立,而且政教合一,達賴與班禪已統治了衛藏,覺囊派便開始末落了。

  可是後來覺囊派卻出了一位大學者,即多羅那他 (taranatha,1571-1635),他著作等身,聲名遠播,因此就給蒙古王請去青海傳教。當多羅那他逝世那一年,一位王子誕生,蒙古王便將這王子視為多羅那他的轉世,及至這位王子長大,便成為覺囊派的掌門人。

  然而當這王子西藏時,五世達賴喇嘛卻扣留了他,要所有覺囊派的寺院都改宗格魯派,於是乎一夜之間覺囊派便滅派了。所以時至今日,只有在四川、青海還存在一些小寺,一直繼承著覺囊派的傳承。

  可是,他空見卻一直弘揚不絕。寧瑪派(rnying ma)與噶舉派都有他空見的教授。為甚麼呢?因為這兩派都分續部(即是見部)與修部而傳。對於修部,多隻傳至他空見,此亦即慈護以至岡波巴等大師一直傳下來的傳統。所以,在見地上,兩派都不以他空見為究竟,可是在修部傳授時,卻傳授以他空的修法,他們認為,他空不是錯見,只是方便道。

  這便跟格魯派祖師宗喀巴的立場不同。宗喀巴不但說他空見為錯見,而且認為是邪見,在傳授密法時,絕不許沾他空見的邊。

  但在傳統的傳授情形下,他空見卻給完整地保存下來。所以如今一些在西方的噶舉派喇嘛,已無在西藏時的顧忌,便相繼公開宣揚他空思想,許多西方學者感興趣,甚至有人信奉。

  其實這種他空思想,我們漢土一點也不陌生即是大乘起信論》所說的「一心二門」。這種學說,為漢土禪宗律宗華嚴宗、天台宗所依止,甚至亦成為凈土宗的義理。因此,我們很難相信這是邪見,否則,漢土諸宗便都成為邪派。

  民國初年,漢土唯識家批判《起信論》,這歷史影響深遠,其實他們只是執著一些名相來批判,而不理解,這些名相無非只是「道名言」(chos skad)。

  甚麼叫做「道名言」?

  即是為了說明修習所依據,而建立一些名相。在建立名相時,有共義有不共義。譬如「空」,佛家諸宗都承認它即是說一切事物沒有自存自成的本質(道名言為「無自性空」),這是共義,但於「無自性空」之外,卻仍有諸宗的不共義,譬如中觀就有承認心識中自證分與不承認的兩派,所以當其同時說「空」時,便其實有各自不同的定義。一者說空,不否定心識的自證,一者說空時,則並不以「識覺」為究竟(此於下來將有說及)。

  因此對於一個名相,若不去理會他宗的定義,而只持著自宗的定義來理解,許多時就會變成偏激。倘若肯持「道名言」的觀點來觀察他宗的說法,那就會尊重其他不宗派見地,因為他們只是用不同定義的道名言來說自己的見地,當自己將它看成是矛盾時,他宗卻實非矛盾,以名言的定義不同故。而當時漢土的唯識家,卻堅持著自己的定義,去批判《起信論》的一些名相,好像一用這個名詞,便非要依從他們唯識家的定義不可,是故《起信論》在民初才會鬧出風波。影響所及,因為《起信論》說如來藏,至今一些唯識後學依然認為如來藏是錯誤思想

  彌勒一本《寶性論》專說如來藏,世親亦有一本佛性論》說如來義理,甚至無著在其論著中亦不時提到如來藏,這些都是他們的祖師,可是他們根本不理,或否定這些是祖師的論著。所以一失去「道名言」的概念,唯說自己的名言,且以自己的不共義來作為共義,很多時就會錯批他宗,尋且變成動搖佛教修持那就根本失去彌勒瑜伽行的立場。

  筆者把話題扯遠了,如今且回頭再說密咒道與鈍根利根的問題。

  阿底峽雖然認為密咒道弟子為利根,但依照傳統,對這些弟子其實只授以方便道,比較起來,所謂鈍根弟子反而可以得傳究竟見。為甚麼呢?這就是說,所謂利鈍,其實只從其堪不堪修習方便道而作分別,反而不問其是否堪能聞受究竟見。原因即在於,方便道有一修法,非為一般人所能接受,關於這些,須要另文詳談,這裡就暫且不說了

  明白了這點,非密乘弟子便應該心平氣和,對密乘便不應存有偏見。顯乘其實可以得傳授至究竟,密乘修法無非只是方便。在見地上,見部高一頭地。

  然而雖可高一頭地,卻非一入手即應從高處學習,因此,佛才說為五道。由是觀自在菩薩對鈍根弟子的十答,實在亦有次第,由淺入深,由低至高,由不究竟(方便)以至究竟。所以阿底峽說無垢友的釋論,對鈍根十答,可分為資糧道一答、加行道一答、見道三答、修道一答、無間道一答、佛道三答。這即是心經》的大部正文內容

  (二)瑜伽行的四種所緣境事

  由於無垢友釋《心經》,主要依據《解深密經》所說的修證次第,因此,先須在這裡說一說《解深密經》中的四種「所緣境」。

  所緣境,是告知修習禪定心中所起的行相。修習禪定並非心中無所念,心念不起反而不是正常的狀態心如槁木死灰是即謂之「枯禪」,屬於禪病。即使修習小乘最深的滅盡定,滅盡一切覺受,其心念實依然相續不斷,只是極為微細,不主動攀緣覺受而已。

  以凡心念,必成為一個境界,這個境界,即說為心所攀緣,是即名為所緣境事。

  《解深密經》說有四種「所緣境事」——一、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二、無分別影像所緣境事;三、事邊際所緣境事;四、所作成辦所緣境事。

  這四個名相,不容易由文字來了解,因此亦須一說。

  佛家禪定,稱為止(samatha)、觀(vipasyana)。止,是將心止息於一個特定的境界。譬如凈土宗修「觀想念佛」,依《觀無量壽經所說的十六種觀想來修,每一種觀想便即是一個「止」的境界,此即行者的所緣境事,亦可通俗名為定境。依次觀想落日、大海、碧琉璃地等。

  觀,並非觀想的「觀」,它是觀察的意思,於一定境中,對此定境加以觀察,亦並非只觀察境中事物形象,主要為觀察境中事物體性。例如凈土中有六種光明,這六種光明何為體性,如是等等,依照著經教來做,這便叫做觀。

  所以《解深密經》說——

  觀,是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因為當行者作觀察時,其實是對所緣境事作種種分別。正因為有這種分別,才稱之為觀察。

  止,則是無分別影像所緣境事。因為此時心念只止息於一境界形像上,對此形象更不須起任何分別、任何觀察。

  例如觀想落日,修止,只須觀想落日紅彤彤,圓卜卜,甚至可以觀想它的熱力,無論如何觀想,落日便是落日,是故為無分別。

  至於修觀,那就不同了。要分別「紅」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光」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圓」是不是這落日的體性、以至「熱」是不是這太陽體性,如是作種種觀察,便即是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

  《解深密經》說,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是為資糧道上說。

  接下來,便為見道上行人說第三種所緣境事了。這即是事邊際所緣境事。

  事,指一切法。例如色法,即指一切具有物質成份的事物現象。邊際,即指其自性或實相。所以在定境中能現證諸法實相,便即圓成了事邊際所緣境事的修習。

  這是見道位以上行人的修習。當真能現證「見道」,名為「觸證真如」,在地位上,稱為初登地菩薩

  二地菩薩至十地菩薩,一共九個地位,名為修道,他們沒有特別的止觀,因此《解深密經》沒有說一個屬於修道的所緣境事。彌勒則說,修道上行人只是「反覆觀照真如」。關於這點,下來還將會說及。

  至於《解深密經》所說最後一個所緣境事,名為所住成辦所緣境事,那即是無間道上行人之所現證。「所作成辦」即是圓成佛道

  (三)資糧道的現證

  大約說過四種所緣境事,便真的非進入《心經》的正文不可了,否則便拖得太長。雖然筆者所說,實盡非題外話。

  在玄奘譯的略本中,未明說觀自在菩薩舍利弗之所問,劈頭就說——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因此有些講解《心經的人,還以為全經是釋尊答舍利弗,觀自在菩薩在經中的角色,只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行,因為他如是行,釋尊便乘機對舍利弗如是說

  但若依詳本,則整段經文實在是——

  觀自在菩薩摩訶薩,答具壽舍利子言:若善男子或善女人,欲修行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此應如是——應如是觀,須正觀五蘊體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如是受想行識亦復皆空

  依阿底峽的解釋,經中「應如是觀」,是指有分別影像的內觀,此亦即資糧道行人之所應為。即如無垢尊者所說,資糧道上行人遍觀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種種法相,亦即是說,不但五蘊的色、受、想、行、識皆自性空,即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境(亦名六塵,指六根所對境,即色聲香味觸法)、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等)亦悉皆自性空。

  這自性空由資糧道上行人修內觀而現證,所以不同於知識上的認知。所謂「現證」,佛譬喻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是故離一切計度。此即如不能用溫度計來測水溫 (是則為計度),便認為已知水的冷暖。這冷暖是一個覺受,非溫度可以表達。

  蘊、處、界的自性空,皆如色法的例從而現證,這現證分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現證色空的「即是」;第二個層次是現證色空的「不異」。在略本譯文中這兩個層次的次序顛倒過來,不過這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詳本是先說淺、後說深;略本是先說深、後說淺。這等於我們日常說話,「讀大學小學」,或者說「讀小學大學」,意思都一樣,不須要訂定一個次序規範,知道的人亦不會誤會。因此不能說略本有誤,或者詳本有誤。

  下面,我們即依此資糧道的現證來說明。

  資糧道上的觀空,是觀「實法自性為空」。於一切法,未入道的人都看成是實法,這所謂「實法」,便即是瑜伽行時的所緣境事。於所緣境作分別,由是抉擇,便即是觀實法自性為空。

  以色為例,即由「色空」起觀(這在寧瑪派的修習,則說為「現空」,范圍較「色空」為廣)。先觀二者為「即是」,然後深一層次觀二者實為「不異」,由是即可抉擇色空不是兩種對立自性

  甚麼叫做「即是」?

  一切色法的自性即是空的自性,那就叫做「色即是空」。

  對這句說話可以解釋一下。我們認識一切事物,其實只認識到它的相狀與功能,而實未曾接觸到它的自性

  譬如說,甚麼是水性?如果說,水會流動,那便只是水的動相;如果說,水能浮舟,那便只是水的功能

  所以,我們立刻就可以將水來作為「所緣境事」,在觀察中加以分別,我們就會知道,詩人詠水、畫家畫水、水上人家認識水,無非都只是水的相與用。從來沒有一位詩人可以詠出水性,從來沒有一位畫人可以畫出水性,也從來沒有一位水上人可以說出水性。

  可是,我們卻執持著水的相狀與功能,將水看成是有「水性」的實法。一個擅長游泳的人,即便說為熟悉水性,其實他所熟悉的無非只是水的動態。

  那麼,水到底有沒有水性(自性)呢?

  有,水的自性即是空的自性(當然不只是水,蘊處界的自性,都即是空的自性)。這句話怎麼說?一切我們看成是「實法」的事物現象,無非只是有功能事物現象,它的自性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如同於空(sunya)。

  用「空」來形容,是不得已,因為根本無可說,若要說時,勉強只能說之為「空」。

  空的梵文即是「零」的意思。空即是零。如今許多人說,「空不是零」,那是將「零」看成無有,實在對「零」不夠了解。如果了解到「零」其實具有功能那就不會說「空不是零」,不信的話,你去請銀行在你銀行戶頭的整數後面加一個「零」,看銀行肯不肯。[注7]

  對於「空」,我們的執著最少,所以在要說時,我們唯有說,一切法的自性便即是空的自性(即是「零」的自性)。「等於零」,我們馬上就意會到是甚麼一會事。

  因此「色即是空」,便是「色法的自性等於零[的自性]」。

  然而,甚麼叫做「空即是色」呢?

  那是為了避免誤會「空」是虛無(「零」根本不等於虛無)。所以說,在空(零)性中可以有一事物現象如其本份而顯現。這不只是自然界的事物,綠水青山紅樹,即便是人類的發明,由粗糙的陶器以至精細的微纖,無一不是空性中的自顯現。那即是說,空性不排除一切法(事物現象),是故有一切法顯現。

  所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應該解讀為「色自性即是自性,空自性即是自性」,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偏執色法為實有自性亦不會落於斷滅的邊際,以一切事物現象的存在為虛無。

  這也等於說,空性即是一切法的共性。然而除此共性之外,事物現象亦更無個別的自性,所謂特性,無非只是事物現象的相與用。例如水具濕性,這濕性不是水的自性,只是水的功用。所以中國古代陰陽家說:「水潤下,火炎上」,若加觀察,即知水的「潤」、火的「炎」,只是它們的功能;水動向下,火動向上,只是它們的相狀。說「潤下」為水性,「炎上」為火性,那便只是我們的偏見,這種偏見,佛家即說為「虛妄分別」(或說為「虛妄遍計」)。

  執著這種偏見,便不能見諸法的實相(性),其真實,唯有說之為空。

  但當我們作觀察時,若只見其「即是」,那就只見一邊,並不全面,另一邊,便是「不異」。所以我們還要觀察「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這裡的「不異」,吉祥獅子在《心經密咒道釋》中解為「不離」,因此便解說得很直接。「色不異空」,即「謂輪迴涅槃一切法,離空性即無所顯現」;「空不異色」,即「謂無可遮遣之空性功德,色法顯現實不能離彼」。

  吉祥獅子尊者的解釋,可以打一個比喻

  我們看電視,在螢光幕上萬象紛呈,而且今古興亡,悲歡離合,一一都在螢光幕上搬演。於螢光幕上的人物,自然將螢光幕上的事物現象視為真實,因此便有恩怨情仇,但看電視的人卻知道,螢幕上的一切事物影像都無自性,若要說其自性,唯有說螢光幕的自性即是這些事物自性

  不但如此,我們還知道,螢幕上的一切事物,絕對不能離開螢光幕而顯現;同時,螢光幕的功用(功德),不排除任何螢幕上的顯現。因此螢幕上搬演《三國志》,演「三顧草廬」,螢幕一定不可能只讓劉備出現,而不劉備身邊暴跳如雷的張飛出現。

  這就是「即是」與「不異」了。

  我們生活世間,對覺者來說,其層次只等於螢光幕中的人說螢光幕中的一切事物真實,而覺者則是電視的人,知螢幕上的一切事物自性,唯依於螢幕而顯現。

  這個譬喻有一缺點那就是將覺者說成離開螢光幕,事實上卻非如此,覺者自己也是螢幕中的人物,只是他卻能由觀察而知實相,他實在不必離開螢幕而知。

  這也許即是資糧道上行人的難處了。難處在於自己處身於螢幕,卻須能現證,螢幕上一切法與螢幕的自性彼此為「即是」與「不異」。若真的能離開螢幕,則當然人人都可以做到。

  (四)加行道的現證

  接著,《心經》說:「是故諸法空相」。這「空相」,依梵文可解讀為「空性無相」(sunyatalaksana)[注8]。此處所說,即是資糧道上行人的現證,是為加行道行人基礎

  前面我們說資糧道上行人現證「色空四句」(是故空性、無相)時,實在並未說及緣起緣起法是一切佛法基礎,因此在說「空性無相」時,非對此問題澄清不可:甚麼是緣起

  若詳細來說,緣起實有四重義理,此詳見於龍樹的《七十空性論》,然而一般人說緣起,則只說一個或兩個層次。在下文將會對這四重緣起加以介紹,如今便亦只說兩層淺義。

  第一層是說事物「孤因不生」,必須「因緣和合」然後才可以生起

  一說出來,便知道逭其實是常識范圍以內的事。譬如種花,光有一種子如何能生長呢,一定要把它種在泥土裡,還要澆水、施肥,加上陽光的溫煦,種子才能夠發芽、長養、結蕾、開花。

  在這個譬喻中,種子即譬喻為「因」,而種植的一切施為則都是「緣」,由於因緣和合,然後才有「果」(譬如開花,即是種花這事情的果)。

  寧瑪派的道名言,將這重緣起義理名為「業因緣起」 (有時又名之為「業果緣起」;格魯派則稱之為「相連緣起」,用「因果相連」之義)。這是最粗的緣起觀。

  但即使最粗,亦已足以令人理解一切法無自性(諸法空性)。如前喻,我們不能說開出來的花種子性、或土壤性、或肥料性、或水性、或陽光性,而若離開這種種性則不能有花,是故只能說花是因緣和合而生起,其生起實無自性(並沒有一種特獨的「花性」可以令花生起)。

  以花為例,蘊、處、界的一切法其實亦同此理,他們都是因緣和合顯現而成為有,當因緣具足時則不能生起;於生起以後,若因緣變異時亦可令這事物壞滅。這就叫做「諸法因緣生,法亦因緣滅」。

  然而,這層緣起實在可以說是以業為因,從而產生業果。

  業是甚麼?以人類而言,即是他們的思想語言、以及行為。

  一個想法,可以引生一個結果,譬如科學發明,以至日常生活現象科學發明不必說,以日常生活為例,我想說一說自己一段深刻的感受。

  我在三歲以後才接觸西洋文學,那時候,讀《林肯傳》,當時令我童心深深感動的,是林肯母親的一句話,她對林肯說:「不要踐踏山路上的螞蟻,它們和你一樣,都有一個完整的搖籃。」

  這就是一個思想了,由這思想就可以引生許多事件,如是佛家即稱之為「意業」。所以林肯美國會解放黑奴、會尊重生命、會尊重人權;所以林肯美國一定不會將自己的利益凌駕於一切國家之上。

  「強凌弱,眾暴寡」,本身就不是一個由正義思想決定的正義行為。

  以意業為例,其餘語業和身業就可以類推而知了,這即是佛家所說的身語意三業。

  佛家認為,蘊處界一切法都以業為因,而一切法都是依於業因,當諸緣具足時隨即生起,大至整個宇宙,小至一粒微塵,一切事物現象無不如是。

  這不只是自然界的事物,即使是人工的造作亦可歸為業因。

  一團泥,可以捏造為佛像,亦可以放在陶車上造成一個盆,當成為佛像以後,這團泥受人禮拜供養而成為盆的一團泥卻給人用來盛載不潔的事物。同是一團泥,何以有如此分別,那就有眾多的因緣,譬如商人的訂單、陶師的意樂。

  但如果將這業因深一層分析,那就說為另一層次緣起即是「相依緣起」。

  一般說相依,說為「事物相對待」,初學很不容易理解,甚麼叫做「對待」呢?原來說這話的人,以為事物依業因而生即是「對待」,對待者,即是相對的事物相輔相成,既然「孤因不起」,事物不由一因而生,而是因緣和合而生起,那就叫做對待了。因與緣相對,但二者又相輔相成,如是由「對待」而生起事物,當然不能說它有自己的體性

  然而這樣說時,相依緣起便跟業因緣起沒有分別,所以唯識家說事物有「依他自性」,倘若以為「依他」即是事物相對待」,那實在還不是龍樹所說的相依緣起

  龍樹在《七十空性論》中,說相依譬喻為父子,有子始有父,那才叫做相依。

  一個男人,無論他年紀多大,假如他沒有兒子他就不能成為父親。所以子固然要依賴父親而生,但「父」這個名言,實際上亦必須依賴「子」而成立。

  我們其實都生長在一名言世界裡面,有一名言,就有一概念,而人則由概念去理解事物。在現實生活中,這樣做沒有錯,可是若因名言概念就將事物看成為有自性那就錯了。業因緣起固然已然否定了這點,但若深一層次來觀察,便知道一切名言其實都由相依而成立。

  父與子是一個很明顯的例,而其他事物其實亦莫不如是,那就是——事物名言概念實在依心識而生起

  這樣說,並非唯心(藏密否定唯心為究竟),而是客觀事實。《紅樓夢》劉姥姥入大觀園鬧笑話,其實並非笑話,只是因為姥姥的心識不同王鳳姐的心識,所以她沒有王鳳姐的名言概念;掉過來,王鳳姐如果去劉姥姥的鄉下也一定鬧笑話,因為她沒有劉姥姥的鄉下人心識,自然就對鄉下的事物沒有相同的名言概念

  人的心識,對事物認知已經有這樣的分別,更不必說一切眾生了。一條小犬跟它的主人看同一事物,一定有不同的名言概念。用塑膠造成香蕉和紅蘿蔔,給小犬咬,取悅小犬的其實只是觸覺與聲音香蕉和紅蘿蔔的形象,與其說是取悅小犬,毋寧說是取悅它的主人

  所以,並不是說由心識可以造成一切法,而是說,一切法皆依心識而成立其名言概念,由是根本不必理會一切業因而成立之有,只從一切法由心識相依而始能成立之這一點就可以說由因緣和合而成的「因緣有」為「諸法空性」了。因為一切法的性,其實只是由名言產生出來的概念譬如說山,我們立刻由「山」這名言,在心識中生起「山」這概念,這就叫做「外境依心識而變現」。

  不過反過來,心識亦須依賴外境,如果沒有外境,心識亦不生起(準確點來說,可以說為「心識亦不功能」)。例如沒有食物在口,我們的味覺就不產生作用;沒有氣味,我們的嗅覺亦不功能。這就叫做「心識依外境而起用」。

  由是可知,心識與外境實在是彼此相依而成立。心識如父,外境如子,無味道即不能說有舌識,亦如無子即不能說一男子為父。那時候,這男子並非不存在,只是他還未發揮成為父親功能;一如舌識,並非不存在,只是因為它不發揮分別味道功能,就等如不存在、不成立。

  所以由相依緣起觀察一切法,所見的便不只是業因有的「諸法空性」,還可以「見到無相這一面——這才叫做「一切法空性無相」。

  為甚麼「無相」呢?因為「相」其實正是名言概念。藍色的藍,紅色的紅,藍與紅無非都只是概念,一般人將「藍」看成是藍色的特性,將「紅」看成是紅色的特性,其實這所謂特性,不是依人類心識而生起名言概念,是甚麼?小犬看出來的藍與紅,一定不同它主人看出來的藍與紅,因為心識不同,自然就有不同的名言概念這一點,前面已經說過了

  藍與紅如是,一切法亦如是,由是必須由相依緣起才可以說「無相」。倘若以為一切法既然無自性,它的相亦自然自性那就只是推理,而不是現證,資糧道上現證「色空四句」,勉強還可以落在業因的層次來現證。但當要現證「空性、無相」時,已非超越業因,悟入相依緣起不可。至加行道,行人要將「空性無相」作為修學之所依,便即是以「外境與心識相依」這現證為自己的修證基礎,繼而生起他們的決定。

  這一層次的修習,便是唯識了。唯識家倘如不了解龍樹的相依緣起,將《成唯識論》讀到多熟,都不可能作為加行道上的修證基,因為一切修證都不能依推理而得現證果。

  然而空性、無相,還畢竟只是加行道上的修證基礎行者依相依緣起現證「一切法空性、無相」(諸法空相)之後,還要作兩重寂止(無分別所緣境事),才可以稱為加行道上的圓成。這兩重寂止,即是心經》說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

  要解釋這兩句話,依梵文本解讀比較容易,那即是——「無生無滅、無垢無離垢」(anutpanna aniruddha amalavimala)。

  無生無滅,不是說一切法不生起不壞滅,只是說,一切法的相可以呈現出生滅現象,可是這些現象其實「無相」(並無所謂生滅相)。

  所以由決定「無相」來現證「無生無滅」,是加行道行人的第一重寂止。

  何以必須是寂止而不是內觀呢?因為這時已得「空性無相」的決定,且以此決定為基礎來作修證,一切法都空性無相那就不必再加以分別(由分別而決定空性無相,前已說是資糧道上行人的修證)。

  具體的修證方法,密乘有「生起法」(skyed tshul,包含生起次第與圓滿次第)[注9],在這裡不必詳談,因為這須要由有資格的上師教授。怎樣才能稱為有資格呢?可以說,能教授如何由儀軌修習相依緣起而超越相依緣起的,即堪稱為有資格的上師,如若不然,只教人如何依儀軌觀想本尊,又如何念咒,如何放攝光明,那便只是事相,依然落於身語意的業因造作,不但未能超越相依,而且連相依緣起亦未能悟入,那就根本連資糧道上的修習都如夢夢,當然更談不上行道上的修證了。學者須知,不但推理與認知不是修證,即使持著一個壇城與本尊亦不是修證。修證的要點是:先依教法抉擇,然後修證,於修證中生起決定。現在加行道行人,依「空性無相」作抉擇(此已於資糧道上現證,是故抉擇必然無誤),然後修證「無生無滅」這個決定。

  加行道行人的第二重寂止,是修證「無垢無離垢」。

  這一重寂止,已經超越相依緣起,進入相對緣起層次。相對緣起稱為深緣起法,所以在這裡不打算詳談,只須指出,在唯識學中,相對緣起亦名為依他(究竟說則為依他上的遍計,下來當細說此點),因為凡相對法都有自與他的分別。所以研究唯識學者,不可將依他只看成是籠統的對待,因為對待亦有不同的對待,若不知此差別,就很難理解一些經論。

  然則,我們怎樣來決定「無垢無離垢」呢?

  垢其實亦是相,例如雜染相與障礙相,這些雜染與障礙,相對於事物本體而言,便可以稱為垢了。

  在相依緣起中,說凡愚的心識起功用時,恆常執持著名言概念,這名言概念便是外加於事物的垢,也可說是心識的垢。

  概念外加於事物之上,這很容易理解,因為這即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定義與經驗。然而,卻並非說這些定義和經驗沒有用,或甚至有害,不是的,它對我們的生活十分有用,小孩子知道火會燒手,燒傷就是火的定義,曾經給火燙傷,便是對火的經驗,亦一定要靠這一類定義和經驗,人才可以成長,才可以生存。所以佛並沒有對它們加以否定。佛所否定的,是執持著這外加的概念把它們當成是物性,由是即不能認知空性無相

  所以,問題只在於是否執著外加於事物上的概念,不執著,便即使日常應用這些定義與經驗亦不會成為牽系我們生生世世輪迴的鎖鏈。所以,是垢還不是垢,是障還不是障,只看我們的心識如何去認知

  正因如此,我們才說「無垢」,因為垢與非垢,無非只是心的行相(可暫時理解它即是心理活動)。既然無垢自然亦「無離垢」,因為離垢亦無非只是心的行相。

  由是可知,加行道上所修證的兩重寂止,當修證「無生無滅」時,主要以外境為所緣,但當修證「無垢無離垢」時,主要的所緣境事卻是我們自己的心識。

  心識有執持則名之為垢,一切貪嗔痴都由此而起,這種心識狀態即名之為阿賴耶:當心識無所執持之時,便即是離垢的心理狀態,這狀態即便稱為如來藏。是故阿賴耶跟如來藏實相對而成立。

  由於「無垢無離垢」,因此佛並非否定阿賴耶、肯定如來藏,更沒有將如來藏看成是一個實體(具有真實體性)。同時,假如行者執持著「離垢」來修證,例如執持著空性來修證,這種執空的心理便亦是垢,因為空也無非是外加於事物之上的概念(事物的實相無可說,是故才加一個「空」的概念去形容)。所以能夠無垢無離垢,行者才可以說是現證中道,亦即既不偏向於垢的一邊,亦不偏於離垢的一邊來認識事物的本然(法爾)。

  這樣說,學佛的人或許會覺得奇怪,明明說要證空性,為甚麼又說空性不能執持呢?

  這須知道,說「空」,其實只是為了對治凡愚將一切法執之為「實」,也即是說,「空」只是「實」的對治,既然是對治,那就不是可以執持的事物。譬如病人患上熱病,須要用涼葯來對治,並不是說人可以長期日日飲涼葯,是即謂涼葯亦不可執。

  因此執著於空無,跟執著於實有一樣,同樣是歪曲了的心理狀態。佛曾經對迦葉說,我寧可見到人執有,將自我看得須彌山還要大,也不願意看見那些「方廣道人」在妄談空性,而陷入虛無的心理狀態。因為執有的人,對他說就可以對治,但對於執空的人,可謂無可救葯。

  所以如來藏並不是一種虛無的心理狀態,它只是自然而然的離垢心識,然此中對離垢亦不執持。加行道上行人所欲修證的,便是現證這種心識境界

  因此我們也便知道,加行道上何以只修寂止,因為寂止是「無分別影像所緣境事」,既然無垢無離垢,此境界自然便是無分別。

  如是即是行道的兩重修證,由抉擇「空性無相」來現證「無生無滅」、「無垢無離垢」這兩重決定見。於中「無生無滅」稍偏重於現證空性,無垢無離垢則稍偏重於現證無相。說為「稍偏重」,即並非偏重,只是修行次第上自然而然的偏頗,也即是說,依次第修行,便自然有依次第而起的偏頗,當次第超越時,這些偏頗便亦自然得到糾正,及至完全無偏,便即是唯佛始能現證的究竟離四邊體性,此體性非空、非有、非空亦非有、非非空亦非非有。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狀態呢?

  因為佛離四邊的證智境界,已盡離一切名言概念,是故不可形容,那就叫不可思議。如果勉強要形容,便只能說是離四邊,有時候又形容為「離邊復離中」。[注10 ]

  現在,加行道上行人是開始進入這種境界,或者說,是開始登上一條漫長的旅途,其目的地便是現證佛智。

  (五)見道的現證

  於是,行者經過資糧道「色空四句」(空性無相)的決定;經過加行道現證「無生無滅」、「無垢無離垢」兩重決定,就進入見道了。若見道圓成,便登初地菩薩的道位,這道地,名為初歡喜地。

  一入見道,馬上就要超越加行道行人的一種執著那就是前面所說,他們持著一個目的而入道,目的在於現證佛智。

  持著這個目的有甚麼不對?

  目的沒有不對,不對僅在於持。一但執持,便又落名言的邊際。即使是「佛」逭名言亦不可執持,一旦執持,就根本不可能成佛。為甚麼呢?你所持著的名言概念,恰恰就是你成佛障礙

  人們或者會奇怪,在世間法中,我們持著一個良好的目的努力,堪堪受人讚許。例如說,我們想成為一位學者,於是努力讀書,一定會得到家長師長的鼓勵,那為甚麼卻不可以持著成佛這個目標來入道上路?

  很簡單世間法不脫離世間名言概念,是故就可執持。例如「學者是一個名言,這名言包含的概念任何人都可理解,那就是可以思、可以議。然而出世間的佛,其心識(這時應該叫做「智」了),不可思議,因此就不能用世間的一切概念來定義。若勉強這樣做時,行者所持的概念一定不是佛的實相,只是自己構思出來的一個形象

  持著一個由名言概念構思出來的境界,來想現證離名言不可思議境界,那真的可謂南轅北轍。

  見道上行人的難處就在這裡了。

  由是《心經》說他們的現證,便是「無增無減」(不增不減)。

  「無增無減」的意思是,要現證般若波羅蜜多,根本不須要增加一些甚麼,減損一些甚麼。例如,我們不須要增加一些功德來現證,亦不須要減損一些污染來現證。

  這樣說,並不是不分善惡,並不是否定業力因果。見道上行人亦須勵力作善行利益有情,因為因果分明具在,只是,他卻不應以為行善就可成佛,就可現證般若

  所以對於善行,要「三輪體空」而作。

  何謂「三輪體空」。凡身語意業,皆有三輪,此三者即是作者、受者、所作之事。例如布施,行布施的人、受布施的人、所布施之物,便是所謂三輪,此三輪空性、無相,是故可以說為既無施者,亦無受者,更無所施之法。菩薩布施即是如是而施。由是菩薩並不執持著布施有甚麼功德,這便即是「無增」的一個例子

  至於「無減」,更容易理解,前面已經說過「無離垢」,離垢其實已經是減,所以無離垢實亦即是「無減」的一部份。

  何以無離垢不是無減的全體呢?因為無減實在不光是無雕垢。

  在空性無相世間生活,根本不要有所逃避,那是無減;在修行時,不必著意去除修持境界中的劣境與障礙,那亦是無減。那就叫做如實生活、如實修持

  所以證入見道之所修,是「有分別影像所緣境事」。何以須要有分別?因為必須有分別,他才能洞察自己刻意增加了一點甚麼,刻意減損了一些甚麼。[注11]

  禪宗故事說,有兩位禪師,一位見蚊子咬自己,隨手就拍;一位雖然給蚊子咬,卻永遠不拍,只揮手令之飛走。那一位禪師對呢?如果不刻意,兩位都對,如果刻意,兩位都不對。這刻意與不刻意,旁人很難說,一定要行者自己作分別才能知道。

  所以見道上行人之所修,雖有分別,卻是深觀,深於資糧道上行人觀「色空四句」。

  這樣說,或者又會引起疑問。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何等深邃,有人甚至以為這四句即是心經》的心髓,為甚麼卻說這內觀為淺呢?

  是的,這的確比見道上行人的內觀淺,因為無論道理怎樣艱深,觀色空、空色,即使以心識為所依,相對而言亦到底只是外觀,即是不能離外境而起行相,可是見道上行人之所觀,卻純屬自己的內心世界內心世界實在比客觀的外在世界深邃,可以說是深不可測,變化萬千。而且,外在世界無非依內心世界而成為有,所以凡一切執著(例如執著名言),根源實只在內心而非在於外境,如今見道上行人之所為,即在於根除內心慣常所作增減,所以就比資糧道上行人之所為困難得多,是故禪宗才有「家賊難防」這個話頭,家賊者,即是自己的內心

  (六)三解脫

  ——說見道至修道的過渡

  談到這裡,已經談過五道中的三道:資糧道、加行道、見道。於此三道上行人的決定,依《心經》,稱為八事,是即——

  1 空性———┐

  ├——資糧道

  2 無相———┘

  3 無生———┐

  4 無滅———├加行道

  5 無垢———│

  6 無離垢——┘

  7 無增 ———┐

  ├——見道

  8 無減———┘

  依無垢尊者的說法,空性與無相二事,屬於「空三摩地」修證;無生以至無離垢四事,屬於「無相三摩地」修證;無增無減二事,則屬於「無願三摩地」修證。如是便與佛所說的三解脫門相應。三解脫即是解脫門、無相解脫門、無願解脫門。佛家稱為「三門」。

  對於三門,有人將之分別輕重,認為空解脫最重要,因為是修證無相、無願二解脫門的基礎。這種說法不能說它錯,因為由空性而證無相無願,亦很合理,然而我們卻不認為這是徹底、究竟的見地,因為若偏重於空性時,始終是落於邊際。

  或許有人會說,我現證的空性已經離一切邊際,因為我的現證,即是龍樹的中道

  對持著這見地的人,應該這樣解釋。你若持著空性見時,所謂中道,無非仍是執持著「四邊」這概念中道,那等於畫一個四方形,在四方形中心的一點,便是你所現證的「中」。這個「中」,看起來離四邊,但實際上卻未離四邊,因為它是在四邊的范限之內。要離四邊,實在要離四邊的范限。關於這點,就要說到龍樹的「相礙緣起」了。

  然而相礙緣起稱為甚深緣起,所以我們暫時不談及它,不妨畫一個圖形來表示——

  左面的四方形,以四邊為范限,因此才能定出一個中點,但若脫離四邊范限,這個中點就根本不能成立,像右面兩個四方形重疊,就可以看到,一個四方形的中點可以恰好成為另一個四方形的角,這就表示受四邊范限的中,實際不可說為中,它只是相對的中,范限裡頭的中。持空性見來證中道其所謂中即是這樣,這並不是龍樹所說中道

  要形容龍樹所說中道,目前只能這樣來形容:「離邊復離中」(下來還有細說)。所離的中,指的正是未離四邊范限的中。

  如果問:沒有范限,怎能說中?

  這就恰恰是不可思議境界了。我們一定要有四邊的范限才能定出一個中點,是因為我們受到相礙,范限就即是礙,龍樹說四重緣起,其相礙緣起就正為此而說。必須離相礙,然後才能證佛智,成佛的難處就正在於此。

  不過,見道的圓成卻不必離相礙,行者只須悟入相礙,便可以現證真如,此時的現證稱為「觸證」(這是彌勒瑜伽行建立的道名言)。

  何以未離相礙亦可觸證真如呢?

  觸證真如只是脫離了心性的縛束,即是不再受由心識建立的名言概念所縛,此時,初地菩薩(觸證真如行人)已住入法性,但卻受法性的縛束,是故未能稱為解脫。所謂未離相礙即可觸證真如,只是說行者於心性中自解脫,他所離的,只是心性的范限,也即是說,他已悟入了一個正方形的中點,可是法界卻無限無邊,若他執持著這個中點,便等於永遠不能離四邊的障礙

  見道上行人的修證,其局限即在於此,因此我們才不能說偏重空解脫門是究竟。

  那麼,三解脫門彼此的關系又如何呢?

  它們是廣大法界的性、相、用。空性是性、無相是相、無願是用。對於性相用三者,我們不能側重於其中任何一個,否則便依然是有分別,一有分別,充其量也只能現證見道,登入初地,至極限也只是於六地現證般若波羅蜜多,不能說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行」。所以《心經》於說完八事之後,還要繼續說下去,那才是自在菩薩的三摩地境界

  《心經》說——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這三句經文即是修證果,分別遮遣蘊、處、界的現觀果。菩薩爾時住於法性之中(亦即住於空性等八事之中),見蘊處界一切法都空性無相,都無生滅、垢離垢,以至無增無減,如是始謂之為「無」,並不是籠統地說空,便無五蘊、十二處、十八界。

  明白這三句經文的是修證果,亦即現觀果,非常重要,否則觀自在菩薩便只是一系列一系列地舉出一些道名言來加以遮遣,實在沒有深意。如果知道是現觀果,那就不同了,那是住在法性之中的現觀,才能周遍蘊、處、界而觀。同時,還須分別性相用而觀,才能稱之為周遍(周遍性相用)。在彌勒瑜伽行的道名言,這就叫做「悟入法性能相」——關於這些,在說瑜伽行時還會細說。

  其周遍一切法而觀,並非唯籠統說空,這一點亦非常重要,因為前面既然已分別說現觀八事,是則其現觀果當然即是這八事的修證果,是故此所謂「無」,即八事現觀之無,亦即由其性、相、用而說之為無。

  說無性、無相不會引起誤會,但若說其功用亦無,那便可能引起誤會,盲目附和的人會因此陷入虛無,如龍樹所指責的方廣道人。所以對此問題尚應一說。

  《心經在這裡說「無」,大前提是住於空性等八事之中,唯住於此八事中的行人才堪現觀其為「無」。這「無」,並不否定世俗有,因為世俗有並不住於空性等八事。亦即是說,世俗有實為有性、有相;有生、有滅;有垢、有離垢;有增、有減。有此種種,即因為世俗具足功能

  不否定世俗有而見一切法於空性等八事中為無,那即是見道菩薩所現證的般若波羅蜜多。在這時候,世俗有的成立,是由相礙而成立,即是由超越「法能相」而成立,而非超越「法性能相」而成立;即是超越阿賴耶而成立,而非超越如來而成立。

  法能相與法性能相,是彌勒的道名言。法能相即是虛妄分別;法性能即是真如

  阿賴耶與如來藏是釋迦的道名言,阿賴耶不同阿賴耶識,一切有情心性本凈(空性、無相無生、無滅;無垢、無離垢、無增、無減的境界),是名之為如來藏;若成世俗有 (有性、有相等的境界),那便是阿賴耶。

  所以初地菩薩的觸證真如即是悟入法性能相,亦即觸證如來藏。

  然而佛家的修證並不以此為究竟,因為般若波羅蜜多與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分別,即在於對真如的性相用作不作分別。若僅能分別性、相、用而現證,那隻般若波羅蜜多,若能性、相、用三無分別而現證,才能現證深般若。是故在由八事中見蘊、處、界為無的基礎上,初地菩薩尚須修證性相用三無分別。

  因此,就有心經》的三節經文——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亦無無得]。

  無無明一節,是由性與相無分別去現證;無苦集滅道一節,是由相與用無分別去現證;無智一節,是由性、相、用三無分別去現證。這三節經文即是由見道過渡至修道階段的修學,亦為修道上九個道地(由二地至十地)菩薩的基本修學(因為這九個地位的菩薩其修學為「反覆觀照真交口」)。

  先說無無明一節。

  以「無明」為緣而有「行」,以行為緣而有「識」等十二緣起都是世俗有,其被世人認知是因為世人但執持其性與相。例如無明世人即說它以痴為性,呈現為執著相;又如行,世人即說它以業為性,呈現為行相。

  所以菩薩住於空性等八事之中,即著重於其性與相而觀八事,由性與相而說之為無。

  然後是四諦一節。

  苦、集、滅、道是釋尊依緣起而建立,給弟子作為修習的依據,著重於相與用。苦有諸苦相,而這諸苦,則是集的功能(用),因為有五蘊結集然後才引生諸苦;滅苦有滅苦相,而這滅苦,則是道的功能,因為有修習道然後才能滅諸苦。如是等等,無非都是世俗有,當住於空性等八事之中作現觀時,即可說其相與用皆為無(無增、無減,是故無用)。

  最後是智與得一節。

  智是一個境界。在凡愚,稱這境界為心識,因為未離分別,而分別這個作用卻正是心識的最基本功能;若在聖者,因為已離分別,所以他的心理狀態便不能再稱為識,而稱之為智。

  菩薩心理狀態(對於佛,則已不適宜再稱之為心理狀態),若分別由性、相、用來觀察,可以說為有,但這卻依然是世俗有,或者我們可以說它是菩薩世俗有,它雖然已超越凡愚,不再將十二緣起四諦視為實有,但卻用分別的心態評價佛智,是故說之為有,這即是初地菩薩以至修道上諸地菩薩心態

  菩薩世俗有,恰恰是諸地菩薩障礙,因此說為「無智」,那即是離性、相、用而作觀察時,便應證知佛的證智境界亦非實有,二地以至十地菩薩的證智境界,當然更不可執之為實。這現觀,即由性相用三無分別的境界來觀察佛智。

  在寧瑪派的修學中,即說此現分、明分、空分三無分別。在這裡,現分是法性的功用;明分是法性所周遍顯現的法相;空分即是法性的自性

  接下來,便說「無得、無無得」了。

  何以無得?因為無可得之因。何以無無得,亦因為無無得之因。佛的正知、十力、無畏等等功德,法爾存在,即非由緣起而存在,是法界本然具有的功能,偏重於功能 (用邊),可以說其為有,但卻只是世俗有,若由性相用三無分別來觀察,便知成立正知的因、成立十力的因、成立無畏的因都為無有。但亦不是虛無,因為是法爾而有(自然而然而有,離因緣而有),所以才說,亦無「無得」之因。

  這三節經文是由見道說至修道,一切菩薩的修學都由十二緣起四聖諦、證智、功德來作性相用三無分別的觀察,然後才能現證深般若波羅蜜多,此亦即現證三解脫門。

  在這裡,無垢尊者引《月燈三昧經》 (candrapradipasamadhi)來作總結,經說——

  薄伽梵說解脫自性,即甚微細功德亦不可得

  所謂甚微細,即其非是為有。

  (七)修道的現證

  在修道上九個地位菩薩的修學,《心經》說道——

  以無所得故,諸菩薩依止般若波羅蜜多,心無障礙,無有恐怖,超過顛倒,究竟涅槃。(依詳本引)

  這節經文的是三件事:一、心無障礙;二、無有恐怖;三、超過顛倒、究竟涅槃

  關於心障礙,可以說是菩薩的基本修學,若依龍樹四重緣起,這即是由悟入相礙緣起而修證離相礙。若依彌勒的道名言,這即是由圓成自性而現證勝義無自性

  《解深密經》將各地菩薩障礙得很清楚,每一地位的菩薩都有兩種愚,而且由二愚引發一種粗重。每地的二愚一粗重即是該地位上菩薩障礙。[注12 詳見《解深密經·地波羅蜜多品》。]

  在這裡,我不打算將《解深密經》所說的愚及粗重一一加以闡釋,因為對一般讀者來說,可能覺得很繁雜,所以《心經》亦僅統名之為障礙,修道上菩薩的修學,便即是現證「心無障礙」,這樣理解就已經很夠了。

  障礙即是局限,局限由分別性、相、用而引生。譬如時間,我們的器世間時間為一元次,所以有來、有去,這來去即是時間相,由是成立過去、現在、未來即是時間功用。由執持它的相與用,我們便建立了時間性(可是卻實在說不出來),由此分別,所以我們說時間有「時性」,所以才有將「時」說為恆常的哲學流派。但如果我們離開「一元次」這個局限來觀察,就不能說來去亦不能說過去、現在、未來了,此即如愛因斯坦建立四元次的「時空連續體」,它就超越了過去、現在、未來這「三世」。這「時空連續體」,就即由超越性、相、用的局限而成立。

  因此,離障礙便即是離局限。每一地菩薩都有他自己的局限,亦即有他自己對法性的性相用所作的分別,如何漸次證入三無分別,便即是各地菩薩的修證。

  於是,菩薩就可以離怖畏(「恐怖」)了。菩薩的怖畏在於仍未能圓滿離諸顛倒,是故才有怖畏。他們的怖畏不同凡愚的怖畏,凡愚的怖畏是不能離生滅因果,亦即是生死皆不得自在,由是即有種種苦,復因苦而生怖畏,菩薩已能離苦,甚至可離生死,所以他們的怖畏即在於離緣起後的無所依。

  修道上的菩薩,依於相礙緣起而作修證,漸次能離緣起,但這時他反而有所怖畏。最典型的是第五地菩薩,《解深密經》說他們的兩種愚是——「純作意背生死愚」,以及「純作意向涅槃愚」。背離生死而趨向 涅槃,不能說不對,可是,這就始終是有分別的所緣境,正由於持著這分別,五地上的行人才會怖畏生死,希求涅槃,佛認為這亦即是顛倒。

  為甚麼求離生死而得涅槃亦是顛倒呢?

  因為在這種有分別的所緣境中,五地菩薩正由於分別性相用而分別生死涅槃,是故未能現證性相用三無分別的法爾,這分別便是菩薩的顛倒。有這顛倒,便永不能住入平等性。

  對於佛家平等性,許多人都忽視了他的重要性,以為佛說眾生平等,便是平等性了。這樣理解平等性,實在依然落入世俗層次,以為佛現證的平等性,有如我們所說男女平等、膚色平等宗教信仰平等之類,這就是輕視了平等性。

  佛所現證,是周遍法界的大平等,是故周遍法界無處不具生機。這所謂周遍法界,已不同於初地菩薩,由分別性相用來周遍。初地菩薩的周遍,是用三種觀點來周遍,對事物由觀察其性而認知、對事物由觀察其相而認知、對事物由觀察其用而認知,由是即可觀察一切法而無遺,是故說為周遍,但這周遞卻不平等譬如說,由寂滅相來認知佛,那是由相來作認知,這時候,就不能說具寂滅相的佛與具顛倒相的眾生平等;又譬如說,佛具力、無畏功德,而眾生則不具,所以從用來認知亦不能說佛與眾生平等

  這也等如說,若分別性相用來觀察,這觀察可以周遍,但一定不平等,佛所現證的,卻是平等的周遍。

  平等的周遍,是對性相用三者無分別而現證,是故不能從寂滅相來定位佛,不能從顛倒相來定位眾生,佛與眾生都無非只是法性中的自顯現;亦不能從功德業力來分別定位佛與眾生,因為這亦是法爾,佛法具足功德眾生則法爾具足業力,由是才說佛離因果,而眾生則受因果定律的支配。

  此所謂法爾,其實亦是不得已而安立的名言,它實在是不可思議境界文殊師利的不二法門,便是現證不可思議境界法門

  因此,大平等性(平等而周遍是故名之為「大」),不可思議,是佛內自證的智境,不能用我們的名言概念來加以形容。每一地位的菩薩漸漸離障礙,才能悟入這大平等性。所以在佛地無間道上的菩薩,《解深密經》說他們還有「極微細礙愚」,由是可知離相礙緣起而無有怖畏,並不是容易現證的事。

  超過顛倒、究竟涅槃,二者是因與果的關系。關於超過顛倒,前已說各地菩薩都仍然有顛倒,所以指的並不只是凡愚那種執一切法為實有的顛倒。

  解釋《心經》,明白菩薩亦有顛倒,這一點十分重要,否則便將「究竟涅槃」說成太過輕易,凡愚執實,這種顛倒在資糧道上已經超越,因為這正是資糧道上行人之所現證。若超越凡愚的顛倒即便可以究竟 涅槃,那麼,資糧道上的行人跟佛還有甚麼分別?

  曾經有人告訴筆者,講經的時候,說十地菩薩都有顛倒,聽眾很難接受。這也許是事實,因為崇拜菩薩已經成為事相佛教的風氣,在菩薩信眾的心目中,自己所崇拜菩薩已經是圓滿無缺的聖者,所以才可以作福眾生,如果說菩薩都仍然有顛倒,心理很難接受。

  所以筆者常常以為,佛教其實不妨分兩個途徑來傳播,一個途徑是宣揚世俗有的事相佛教,另一個途徑則是依經論來弘揚佛的教法,例如說菩薩亦有顛倒,就是佛的教法假如因為有事相佛教就避而不談這點,那麼,便等如是對佛法作減損,此亦等如謗法,因為這種做法,等如今具根器的人無法認識佛法

  其實,說菩薩亦有顛倒,亦並非對菩薩有所不敬。他未成佛。為甚麼未成佛呢?就正因為還有顛倒。而且,菩薩的顛倒在層次上根本不同眾生的顛倒,因為眾生根本不識緣起,而菩薩的顛倒則落在相礙緣起之上。四重緣起中,相礙緣起最為深密,是故最難超越,未能完全超越即有顛倒。

  舉一個例,我們生長在三元次的空間,因此一切事物都呈立體相,這立體相就是我們的局限,亦即是我們的障礙,所以當我們觀想佛相之時,亦必然觀之為立體的人形佛。這樣做,其實已經是顛倒,因為這樣的形態,只能說是我們這個器世間化身佛形態,例如釋迦,但我們卻以為一切佛都是這個形態,那就是受到三元次空間的障礙

  所以《維摩經》就舉出一個香積佛國,這個佛國中諸佛菩薩並非具有我們的身形,所以維摩詰才要化現為一與香積國相應的菩薩身,往香積佛國向佛乞食。香積佛國的諸菩薩,從香積佛的開示中得悉有我們這樣的一個娑婆世界,便很想一見釋迦娑婆世界菩薩眾,香積佛便吩咐他們說——

  可往,攝汝身香,無令彼諸眾生起惑著心;又當舍汝本形,勿使彼國求菩薩者而自鄙恥。[注13 ]

  你看,香積佛國中菩薩分明跟我娑婆世界菩薩不同,所以才要「舍汝本形」。他們的本形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形狀,《維摩經》雖未說,但至少已令我們知道,見到他們的身形我們會自卑,所以我們不可以用自己的形狀來規範其他世間眾生

  由是可知執著自己的身形已經是一種顛倒,這顛倒以時空障礙基礎生起,要超越這顛倒,就要打破時空障礙,可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實無一剎那不受時空限制,因此離時空障礙便實在是很困難的事。由是可知,說菩薩亦有顛倒,釋迦是如實而言,目的在指示菩薩應如何修證。

  依龍樹的教法,離障礙即是緣起。離緣起並非否定緣起,只是超越緣起。所以對於障礙而生的顛倒,亦並非加以否定(否則便是否定世俗有,由是落入虛無的邊際),只是加以超越。如是即是經中所說的「超過顛倒」。

  超越顛倒而究竟涅槃,此中的「究竟涅槃」實在亦應一說。

  佛家諸宗部對「涅槃」其實各有不同的理解,因此才成立為諸宗部的見地。俄羅斯學派對此有專門研究,據說,不同的「涅槃」定義共有二十餘種之多,而每一種都可以引佛說為依據。

  事實上,「涅槃」的梵文nirvana一詞,實在是一個復義詞,theodore stcherbatsky曾有專著探討[注14]。所以因其復義而成不同的宗義,亦很容易理解。諸宗的成立,無非都只是修證的目標有所不同。如是見、如是修、如是證,即便成為一個宗部。

  因此,我們不能說這個宗部對,那個宗部不對。因為只須不偏離佛法,實在沒有任何一個宗部不對。對於諸宗部,最適宜的做法是,以緣起做大前提,將諸宗部加以定位。如果依照龍樹的教法那就是將諸宗部加以分別,有些落在業因緣起的層次、有些落在相依緣起層次、有些落在相對緣起層次,有些落在相礙緣起層次,至離相礙則為「究竟」。

  藏密寧瑪派祖師努·佛智(gnubs chen sangs rgyas yc shes)有一本論典,名為《禪定目炬》(bsam gtan mig sgron),論中分「漸門」、「頓門」、「大瑜伽」及「無上瑜伽」,抉擇四次第禪定這是一本極其深邃的論典,論師依自己的內自證境界而造論,已非一切諍論立足處。由本論,便知由對 涅槃的岐義,可以建立不同的禪定

  諸宗部所執持的nirvana語義,即是他們落在那一個緣起層次的反映,例如聲聞乘宗部多以滅正受即是涅槃,那便是落於業因緣起而未能超越,是故便將不受語意業作為涅槃。這即是取其「吹滅」的語義。

  照中觀宗的觀點唯識今學(此為陳那成立的唯識學派,由玄奘法師傳入漢土的即是這派)落在相依緣起,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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