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明居士:佛教的現代價值(上)

佛教的現代價值(上)

永明

佛教,對人類的終極關懷提供了一種解決之道,成為了眾多人群的精神信仰,沿續兩千五百多年,至今已成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這,充分顯現了佛教之於人類精神生命的恆久價值

在終極關懷的信仰層面佛教的恆久價值已得到了充分顯現。然而,在社會發展層面佛教有何價值?完全相反的奉佛滅佛歷史現象讓人們感到困惑。特別是到了現代化大潮成了世界趨勢的近現代,有著傳統東方文化形式佛教,其在現代化社會發展大潮中還有何價值,就更成了一個莫衷一是的「問題」。

在近現代中國,首先思考這個問題的,是作為中國近現代佛教復興之父的楊仁山居士。楊仁山先後兩次分別隨從曾紀澤、劉芝田出使英法六年,在綜合考察西方強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發展情況後,認為「東西各國,雖變法維新,而教條仍舊不改,且從而振興之,務使人皆知教道之宜遵,以期造乎至善之地」,此為「於變法中,寓不變之意」[1]。並且,這個「變」與「不變」是相輔相成的。正是基於這種「變」與「不變」的相輔相成,楊仁山指出:「泰西各國振興之法,約有兩端:一曰通商,二曰傳教。通商以損益有無,傳教以聯合聲氣。」[2]在這位作為近代中國佛教界走出中國「睜了眼看世界」之第一人看來,「通商」與「傳教」成了西方各國強國立邦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法寶。當然,在可傳之教中,楊仁山理所當然地選擇了佛教他說:「設有人焉,欲以宗教傳於各國,當以何為先?統地球大勢論之,能通行而無悖者,莫如佛教。」[3]

幾十年以後,作為「中國最後一位儒家」的梁漱溟,在出佛入儒、綜觀東西後,他對東西文化中歐美、中國印度這三大系進行了縱橫對比分析,認為歐美文明所代表文化傾向適合於當代文明發展取向,中國文明所代表文化傾向適合於不遠的未來文明發展取向,而體現印度文明精神佛教文化則適合於人類最終的發展取向。佛教被鎖定在了極遙遠的未來。而當說到佛教之於當代政治經濟社會生活關系時,梁漱溟則認為,「故今日之所患,不是爭權奪利,而是大家太不爭權奪利;只有大多數國民群起而與少數人相爭,而後可以奠定這種政治制度,可以寧息累年紛亂,可以獲持個人生命財產一切權利。如果再低頭忍受,始終打著逃反避亂的主意,那麼就永世不得安寧。在此處只有趕緊參取西洋態度,那屈己讓人態度方且不合用,何況一味教人息止向前爭求態度佛教?」[4]梁漱溟甚至斷言,「使佛化大興中國之亂無已。」[5]這是梁漱溟出佛入儒後得出的與楊仁山截然相反的結論。

當然,楊仁山與梁漱溟這兩種對立的論述,還都是在「被詛咒著去現代化」而還沒有現代化的近代中國的話語系統中的一種話語。那麼,作為現代化先驅的歐美文化的話語系統對於佛教的現代價值又有怎樣的認識?

這在馬克思·韋伯討論宗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聯時有所論及。不過,在韋伯那裡,基督教新教倫理對資本主義的催生,得到了一種正面論證,而儒教佛教宗教倫理則被他論證為資本主義的抑制劑。但是,後來的事實已經對韋伯的結論進行了證偽。特別是儒家文化圈內東亞經濟的騰飛,更形成了儒家倫理對東亞現代化促進作用的正面認證。這樣,儒家倫理在東亞經濟騰飛的背景下,終於被追認為對現代化有一種正面促進作用。然而,在儒教佛教等之間又因此產生了一種比較:「東亞的儒教文明可能比西亞的伊斯蘭文明和南亞的佛教印度教等文明更容易接受東漸的現代化大潮。」[6]很明顯,這一類的評論都只能說是遠觀其勢的粗略觀感,還算不上嚴格的實證分析。因為就現實個案而言,日本作為唯一躋身現代化西方工業國家行列的東方國家,其文化特質固然可以歸入儒教文化圈,但在真正的宗教信仰層面,在日本信仰人群中,佛教信仰占據的比例是很高的,佛教倫理日本現代化過程中人們行為的正面影響,當然也應該說是巨大的,絕不是在儒教文化影響之外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素。另外,在繼日本、「四小龍」之後創造了新的發展景觀的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這「四小虎」中,泰國是以佛教作為國教的,這似乎又在對佛教與現代化關系的否定性論斷進行證偽了。所以,在對這些現實案例進行深入分析之前,要對佛教與現代化的關系作出判斷,是很困難的,甚至是很危險的,因為這些論斷往往會與現實不符,成為一種武斷,進而產生誤導,導致偏失。

不過,現代化是一種在整個社會中進行的系統工程,其復雜性是可想而知的。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發生作用因素是方方面面的。在紛繁複雜的諸多因素中對佛教倫理作用進行定量、定性分析,其困難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些實證性的研究工作是極其艱巨的,我們在此無力進行。我們可以進行的工作是,先從「理」上對「在佛教與現代化的關涉中佛教有何現代價值這一論題進行推演分析,可以說是「理」論先行了。也許,先行之理論,對其後的實踐,也會產生一定的積極作用。當然,在做這個工作時,我們必須格外小心!

那麼,應該從哪些方面切入對這一論題的「理」的分析呢?這就要首先認清現代化的特性。什麼是現代化的特性,或者說什麼是現代性?這又是一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問題。有從社會經濟的角度將工業化、都市化等認定為現代化的特徵,有從社會政治的角度將民主、法治等認定為現代化的特徵,還有從社會心理的角度將進取、創新等認定為現代化的特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應該說,這些不同角度的考察,都反映了現代化的一些特徵,但這些特徵多是從「事」上著眼的。如果從「理」上著眼,那麼,我們就要從整個社會文化的角度對現代精神特徵作一種總體把握。

「19世紀社會學的創始人,馬克思、林爾凱姆、韋伯都尋求一個單一的解釋『現代』性格的動源,此在馬克思是『資本主義』,在林爾凱姆是『工業主義』,在韋伯,則是體現於科技及科層組織的『理性化』。誠然,現代化是一『多面向』的社會轉化過程,但經濟領域的轉化(由農業轉向工業),則扮演了社會整體轉化的主軸性作用,而經濟領域的轉化,不論是資本主義或工業主義的運作都有賴韋伯所講的『理性化』,特別是他洞察的『目的理性』或『工具理性』。這種『工具理性』特別強烈地顯現在資本主義市場運作的過程中。」[7]更進一步講,可以說,現代社會整體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崇尚理性、追求平等(民主)的特徵。當然,應該說理性和平等是人類有史以來一直孜孜以求的,只是現代社會所崇尚追求的理性和平等,是一種科學理性自由平等,這就有了與傳統社會理性平等觀念不同的特定的現代內涵。不過,雖然現代社會之崇尚科學理性和追求自由平等,與傳統社會理性平等觀念不同,但傳統社會理性平等觀念確是作為優良傳統而被現代社會繼承和發揚的。而在東西傳統文化中,佛學所體現的理性平等精神則是非常突出的。這樣,通過理性平等這條主線,我們就可以佛教與現代化之關涉及佛教的現代價值,進行一番梳理、考察了。

一、佛教本體理性下貫現代工具理性

理性,可以說是人類由蒙昧走向文明的標志。當然,人類由蒙昧走向文明之初所呈現的理性,還僅是一種初級的幼稚狀態,還被混沌所籠罩,多少呈現出一種模糊、朦朧、混亂的相狀,而只有到了人類文明史上的所謂「軸心時期」,隨著幾大文明圈內一批聖賢智者,如中華文明圈內的孔子印度文明圈內的釋迦牟尼、西亞文明圈內的耶穌等的出現,人類理性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特別是辯證思維的出現,更使人理性具有了高級形態。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說:「辯證的思維——正因為它是概念本性的研究為前提——只是對於才是可能的,並且只對於較高發展階段的人(佛教徒和希臘人)才是可能的,而其充分的發展還晚得多,在現代哲學中才達到。」[8]毫無疑問,在人類由古代向現代邁進的過程中,人類理性,包括辯證思維,也一直在演化。這種演化在整體上,古代理性呈現出更多的本體論色彩,而現代理性則顯現出更多的工具理性特徵。並且,在這種演化中,因果律既是貫穿其中的使理性成為理性條件又是使理性充分發揮其越來越大作用的原動力

(一)佛教理

與其他宗教相比較而言,佛教甚至被稱為「理性宗教」,「窮盡人類理性思辯之能」[9]。因為在佛教思維實踐中,理性推演起了一種根本作用。「佛陀及其弟子們,以古代樸素辯證法的簡明原理——緣起則為思想方法,在禪的寂定明澈之心境中進行理性思維,探究身心世界的實相,並運用由禪定所開發的潛在超常能力直觀生命『黑箱』的奧秘,直觀微觀、宏觀世界本來面目,依其所見所證、所思所解,建立了一家內涵極為深沉豐厚的佛家學說,對哲學心理學及其他學科所研究的世界生命的起源、心理的結構、身心及心物關系、認識的潛能的開發等諸多重大問題,都提出了解答,構畫了自以為是的宇宙模式。」[10]

佛教之所以會與其他宗教區別開來而被稱為理性宗教最根本原因就在佛教的所有說法都是以「緣起法則」為核心的,而緣起法則則是通過對主客觀世界進行深層的理性觀照而獲得的,而非其他宗教的神秘天啟。並且緣起法則內容是非常平實的,具有真理式的簡單明了。緣起法則認為世界一切事物都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從緣起論的眼光看,宇宙間紛紜萬象,是各種條件關系由相互聯系和因果關系交織組合而成因緣之網,其中無一現象能孤立獨存。」[11]可以說,人類有史以來的實踐還沒發現什麼現象足以對這一法則進行證偽。也就是說,這一則是完全符合世界一切事物的客觀實情的,是可以得到無數驗證的法則這就與一切神學的獨斷論迥然不同了。所以,近現代中國佛教思潮中甚至產生了一種「佛法宗教」的說法

歐陽竟無說:「世界所有宗教,其內容必具四個條件,而佛法都與之相反,故說佛法宗教何者為四?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數神,及其開創彼教之教主。此之神與教主,號為神聖不可侵犯,而有無威權,能主宰賞罰一切人物,人但當依賴他。而佛法則否。昔者佛入涅槃時,以四依教弟子。所謂四依者:一者、依法不依人;二者、依義不依語;三者、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四者、依智不依識。……第二、凡一種宗教,必有其所守之聖經,此之聖經,但當信從,不許討論,一以自固其教義,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則又異此。曾言依義不依語、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即是其證。……三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條與必守之戒約,信條戒約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則又異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四者、凡宗教家類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為何?純粹感情的服從,而不容一毫理性批評者是也。佛法異此。無上聖智要由自證得來,是故依自力而不純仗他力。」[12]在這里,歐陽竟無從崇拜神只、迷信經典、恪守教條及感情盲從這四個方面,區別了佛教與其他宗教差異。其實,這四種差異關鍵還在於是否「不容一毫理性批評」而導致的「純粹感情的服從」。而佛教之所以可以進行充分的理性批評,其根本原因是由緣起法則的內在特性決定了的,正是緣起法則佛教理性極其自由」[13]。

(二)現代理性

佛教自然秉具的理性不同,現代理性的起源——歐洲啟蒙主義之揭出理性大旗,正是針對歐洲中世紀神學的。為了破除歐洲中世紀神學蒙昧主義所導致的迷信愚昧、封閉、保守、落後,啟蒙主義以理性為武器來進行啟蒙。那麼,啟蒙主義所倡導的「理性」是什麼呢?針對中世紀神學統治下的迷信盛行,啟蒙主義提倡的理性就是要求人們在實施自己的行為時,必須按照人的理智去行事,而不是屈從於什麼神的意志。「勇敢地使用你自己的理智吧,這就是啟蒙的格言。」[14]這樣,在啟蒙主義開啟的歐洲近代文明中,「人的理性的公開使用應該經常是自由的。」[15]

當然,啟蒙主義的「應該經常是自由的」理性,其深度還是遠遠不夠的。作為現代理性倡導者的康德,「則祭起超經驗的『理性』旗幟,作為道德律令,要人從屬於抽象的理性。這個『理性』已大不同於啟蒙主義所講的理性即人的理智,而具有超越於人(個體)的客觀意義。」[16]這樣,理性就不再局限於個人的理智,而成了一種社會性要求。這樣的理性,其力度、深度、自由度就大大增加了。

「緊接康德,黑格爾進一步用這種『理性』作為本體,吞併了一切,也推演出一切,它主宰、支配和認識著一切,它本身就是一切。但是這個『理性』的準確含義究竟是什麼?卻始終籠罩在唯心主義的濃煙密霧之中。它實際包含有規律真理、本質、行為、思維、統一的力量事物基礎……多方面的種種內容它是主體又是客體,夾雜著一大堆含混模糊的說明,時而突出這一含義,時而突出另一種,顯得十分神秘。」[17]這種「包含有規律真理、本質、行為、思維、統一的力量事物基礎」等等內容的「作為本體」的「理性」,「主要和基本是抽象化了的人社會本質。在他們那裡,『自我』、『理性都有著超個體超自然的某種社會性的意義,從而所謂高於現象本體,所謂重於科學、認識的倫理宗教,這個不可知的『物自體』實際是以唯心主義抽象方式,指向不是作為自然存在而是作為社會存在的人,是唯心主義化的作為社會存在的人的能動性。在認識論,康德強調了人的認識能動性,在倫理學康德強調了人的行為能動性(自由選擇)。」[18]這樣的現代理性,經過「超經驗」的「超越」,「本體化」的「提升」,也變成了極其自由的了。

(三)佛教本體理性因果律下貫現代科學(工具)理性

不過,這種極其自由了的理性又是「所謂重於科學、認識的倫理宗教」,所以,實際上,康德、黑格爾所倡導的現代理性已由側重「目的」的本體理性向側重「手段」的工具理性暗渡陳倉,最後,「重於科學認識」的理性甚至使工具(科學)理性成了現代理性的代名詞。而之所以造成了這種演化,就是由於「因果律」的推動。

「在康德那裡,因果范疇之於自然科學(物理學)猶如時空感性直觀之於數學,它們是保證這些科學成立的『先驗』要素。」而「因果問題恰恰也是現代物理學理論的時髦課題。」[19]不過,現代科學發展的初期也曾對因果律生了動搖。量子力學科學家波爾說:「任何觀察都需要對現象過程進行一種干擾,這使我們失去因果描述方式所依據的基礎。」[20]但是後來,「量子力學的現代文獻承認了因果性。量子力學著名人物玻恩(m.born)認為,『因果性就是這樣一個原理,我們把它定義為一個信念,即相信可觀測情況相互之間存在著物理依賴性』;『它們的確在物理學之外,並且要求信仰的活動。』」[21]而朗格則說:「也許有一天,因果概念可以在身體的反射運動及同情興奮的機制中找到,這樣,我們就當把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翻譯為生理學。」[22]

正是基於現代科學的迅猛發展,「影響當代最大的風雲人物」愛因斯坦更是高瞻遠矚地指出:「我們目前應用因果原理的辦法是十分粗糙和膚淺的。……量子物理學向我們揭示了非常復雜的過程,為了適應這些過程,我們必須進一步擴大和改善我們的因果概念。」[23]

然而,早在愛因斯坦因果概念進行拓展性展望之前,佛教經論中就反覆強調了因果律的「絲毫不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