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頓悟成佛」,是禪宗永恆的主題。禪宗從達磨祖師到六祖大師,特別是唐宋年間曾非常輝煌,到現在還吸引著很多向道之士。要頓悟,需要直指人心;而直指人心,則需不立文字。所以禪宗不像佛教內專註經論的其他宗派,它需要在分別思維之外開闢自己的修證之道。因為頓,是沒有時間的,既然沒有時間的參與,自然不會有附著在時間上的各種內容,在這個基點上確立了「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教法與宗風。所以六祖大師在問懷讓的時候,懷讓大師說:「說似一物即不中。」六祖又問:「還假修證否?」懷讓大師說:「修證則不無,污染即不得。」總之,非分別思量所能得。既然禪宗是說似一物即不中,非分別思量所能得,那麼要進入禪宗,就與常規思維修的道路有所差別。
歷代很多祖師在這個過程里辛苦勤修,但到了師父那裡,得到的往往是「不是,不是」,或「似則似矣,是則不是」。有點相似,有點像,但肯定不是。都是處於這麼一個狀態。佛教修行有一個根本矛盾,一方面在理論上需要盡善盡美,嚴密無差。如果沒有一個正確、詳盡的理論作為指導,就肯定會走到岔道上去。所以歷代佛教都講究次第法門,沒有次第,沒有基礎,沒有一個學修的過程,是無法了知無上大道,無法找到一條正確的修為之路的。另一方面理論多了,又常會陷入另外一邊,就是佛教里經常批評的所知障、知見障及理障。
真正的修行是單刀直入,簡捷明快的,不需要那麼多道理講。就如我們學技術一樣,不管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都必須落實在行而不是在說,在做而不是在想。所以禪宗祖師常說:「說得一丈不如行得一尺;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道行之而成。我們修行,只要有好的老師帶,跟著老師的理路直接去行,定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工夫。
當然,如果沒有正確的理論作指導,又怕走到邪路;去搞理論研究又怕陷入理障、所知障。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首先要有好的師承,沒有好的老師帶,學禪宗也很麻煩。所以禪宗從達磨直到六祖,再到馬祖、石頭,一花五葉,五宗七家這個宗統燈傳,他的方法是什麼?我們在談禪宗的時候,一定要談綱宗,什麼叫綱宗?綱宗就是禪宗主要演禪的手段,教育大綱,也就是指引學人上路、走上明心見性之路的手段,其中是有基本要點、門道的。
我在雲門寺待了多年,感覺雲門宗的綱宗在禪宗五家之中,是最簡明易行的。雲門綱宗就是「涵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這三句。何為涵蓋乾坤?佛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六祖大師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到「何期自性本自具足」,借用唯識學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有阿賴耶識,阿賴耶識具備了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種子。就是說過去的一切精神、物質的內容,現在的一切精神、物質的內容,未來的一切精神、物質的內容,無不在我們這個阿賴耶識中,當下圓滿具足,本來就是涵蓋乾坤的。
那麼如何現證這個涵蓋乾坤的真如自性呢?禪宗的方法就是截斷眾流。我們生活在我們的意識形態里,生活在我們的思想內容里,離開了我們自己的思想內容,還有什麼東西?要知道心和心裡的無窮內容不是一回事,精神的內容生生滅滅來去無盡,而真如自性卻「本不動搖」。嚴格來說這兩者的關系是不二的,你有心就肯定有念頭,有精神一定有精神的內容,這兩者是不二的。
作為眾生而言,心完全被念頭所壟斷,只知念頭不知本心,這個就是眾生迷惑顛倒之處,我們的心,起心動念,老是被心裡邊的內容所左右。世俗裡邊的什麼貪嗔痴也好,種種顛倒見也好,給我們帶來種種麻煩。我們常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什麼是苦海?就是我們精神世界裡邊的種種煩惱。什麼是回頭?就是要明了自己的真如自性,連這個苦海也是我們自性所現,也是我們心識所現。如果回頭找到了這個不動的真如性,明白了這一切虛幻的境相都是因心而死,因心而生,心就得安樂了。你就知道來來去去,生生滅滅的都是精神的內容,而我們的心、這個真如自性動都不動。這就要反觀自照。
回頭,就是要「截斷眾流」。我們的思維往往是線性思維,理性邏輯的推衍就是一個線性的過程,分析綜合及種種推理都是線性的、遵循相應的邏輯程序。我們這個思維就像火車一樣,老是在鐵軌上運行,前面的空間無窮無盡,就是不能離開軌道,離開軌道就要翻車。這個軌道就是我們的邏輯,就是我們的理性。理性思維牢牢地束縛著我們的這個思維空間。我們經常說要打碎這個習慣勢力對我們的束縛,就是打碎我們的常規思維,開發更廣闊的思維空間。不論你怎麼開闢,只不過是在支線上再開支線,還離不開這個軌道。有的人說第七識是欲性,第六識是理性,貪嗔痴有理性嗎?貪嗔痴一樣還是要受理性的影響,它們是不二的。你發脾氣,發脾氣還是要尋著給自己找理由嘛。煩惱大王還是要給自己找理由,找證據,這都離不開理性的支撐。不論誰,不論有天大的煩惱,他不講理的時候還都要說出他不講理的道理來。所以這個欲性同樣還是要遵循理性的這麼一種制約。實際上我們所說的理性和欲性,往往都是抱在一塊的。總之,第六識是被第七識控制的,所以是眾生。
人還沒有成道以前,他的第七識和第六識是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這個念頭一動有個動機,動機往往是第七識的煩惱。煩惱驅動我們的理性進行工作,理性往往是煩惱的奴才,所以別誇什麼理性如何如何,實際上我們的理性,都是浸泡在第七識的煩惱之中。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樣讓思維脫離軌道,而進入另外一個空間呢?禪宗講「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理性是「言語道」,欲性是「心行處」。言語道斷就是要使人進入前念不生,後念不來的這麼一種狀態,就在念頭脫落的時候,讓你感覺到這個自性本身。因為我們平常都是在念頭之中,都生活在精神的內容之中,當沒有精神內容的時候,我們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我們的生命、精神到底是什麼?在這里,欲性煩惱就蒼白無力了,「心行處」當下體空,其中妙處不言而喻。所以只有通過「言語道斷」的這個關口,才能品嘗到頓悟的滋味。
在常規的學修中,人們很難擺脫分別思維對我們的束縛和糾纏,禪宗雖提倡離心意識參,參禪者同樣難以進入這樣的狀態。所以歷代祖師不得已施以格外鉗錘,用機鋒棒喝等非理性非常規手段,以期幫助學修者進入。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德山棒與臨濟喝了。德山老和尚晚年八十餘歲才開堂演法,沒幾年就圓寂,沒留下系統的教法和綱宗。之前的溈山、仰山開創的溈仰宗,屬於父子唱和,相互切磋激勵,門下因之言下大悟的,僅仰山一人而已。
臨濟宗則不一樣。臨濟大師本人即是在黃檗祖師的棒下因言語道斷而開悟,感受非常深刻。開法之後,便在這個地帶上充分發揮,其對殺活縱奪的鋪張,演變成三玄三要、四料簡、四賓主、四照用,以及四喝等一系列的對機接人方略,奠定了後來臨濟禪獨行天下的局面。
臨濟的綱宗教法無論怎麼豐富,不外是以殺活縱奪的方式讓學人擺脫分別思維進入言語道斷的地帶。我們經常說言下頓悟,很多祖師都在言下頓悟。在言下頓悟,我的理解就是言外頓悟,一下子跳出了思維的窠臼,跳出了思維的程序,進入精神本體,感受到了我們本體精神的存在。這樣才說得上是擺脫了常規思維,看到了本地風光。這是禪宗所特有的方式。
禪宗的機鋒棒喝,種種設施,突如其來,防不勝防。當你在正常的思維之中,突然給你打斷,打斷的那麼一剎那,用禪宗的話來說,就在電光石火之際,你只要能夠反觀自照,就能相應。祖師的機鋒,祖師的棒喝,他們的唯一功用,就是讓你進入言語道斷的狀態。這一條,就是禪宗的不二法門,不易法門。
不論是打禪七也好,參話頭也好,如果不走言語道斷的這個關口,如果沒有善知識用這種霹靂手段施與鉗錘,你永遠都在常規的思維之中,修來修去都離不開思維空間,離不開自己的思維內容。哪怕是反復去看燈錄,看語錄,哪怕是你自以為有心得,大多也落在祖師說的以楔除楔的比喻之中。要打破這個關口,那就必須要進入言語道斷的覺受,而且是在向上提持中進入言語道斷的覺受才行。
言語道斷的感覺,用得最好最活的,就是臨濟宗,雖然其他幾宗也在用,但是用得最集中、方法最多的是臨濟大師,臨濟悟道的過程就是最好的範例。他去參他的師父黃檗祖師,問如何是佛?話音未落就一頓痛棒。然後三次去問,三次被打。為什麼向祖師問如何是佛要挨打呢?臨濟大師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心灰意冷去告別黃檗祖師,說我的因緣不在你這地方,換個地方去走走,黃檗祖師說他處別去,你就到大愚和尚那兒,他會給你說如何是佛。大愚在上高縣,黃檗祖師在宜豐縣,都在江西,也就是一天的路程。
臨濟大師到了那兒,大愚和尚就問他,黃檗和尚最近有什麼花樣,有什麼精彩開示啊?臨濟大師說:有人問他如何是佛,問了三次,三次挨打,不知這個人有錯沒錯?大愚和尚一聽就呵呵大笑,說:你師父老婆心切呀,看你迷糊得厲害,所以想方設法讓你明心見性。臨濟就這麼言下大悟,一下就明白了黃檗的用心,就知道:「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我師父原來沒什麼佛法嘛。悟到了這個,才真正是大徹大悟。
所以以後臨濟祖師在接引他的徒弟,或者跟諸方善知識來往的時候,就專用棒喝這種霹靂手段,一時風行天下。「臨濟喝」有他的作用:「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什麼是金剛王寶劍?金剛王寶劍就是文殊智慧之劍,鋒利無比,可以斬斷一切煩惱,開無上智慧;「有時一吼如踞地獅子」,獅王行處絕獸蹤,魍魎鬼魅統統不敢現身,只要有「獅子」在那兒,妄想就不現身,妄想不現,菩提全露;「有時一喝如探竿引草」,就是試你的深淺,要考察你有師承無師承,有來歷無來歷,你是悟的人還是不悟的人,你是學禪的,還是學教的;「有時一喝不做一喝用」,這一喝,似有似無,無關於人,也無關於禪機。
在雲門寺有一位老比丘,有事沒事,早上晚上,他就在這雲門寺里經行。拄著個拐棍,駝著個背,走著走著,「喝」一聲,一天要吼百十遍。有人說:哎呀,這個老頭子有病啊,神經啊,天天在那兒瞎喝,也不管常住有事沒事。晚上大家入靜了,休息了,他還是在那兒「喝」。有人說,他可是大徹大悟的,不得了,在雲門寺里可以經常聽見獅子吼啊。佛源老和尚有時散步的時候,看見他在「喝」,老和尚也「喝」一聲,隨之一笑。佛源老和尚不表揚他,但也不批評他。他煩惱嗎?他智慧嗎?有什麼相幹嗎?沒相乾的。你說他是有病嗎?是沒病嗎?你說他演法嗎?你說他搗蛋嗎?都不相干。你說「喝」一聲有什麼實際意義?沒有意義,若說沒有意義他又吼什麼?
臨濟裡邊還有三玄三要之說,就是「一句中具三玄門,一玄門里有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這樣的語句很精彩。一句話,比如:「怎麼樣?」很簡單,但裡面有三玄。什麼三玄呢,據說是句中玄,體中玄,玄中玄。每一玄里有三要,三個要點,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是裡邊「有權有實有照有用」。什麼叫「權」,一是權變,有靈活性,二是權威性,使人不得不信服。有「實」,有真實性,絕不虛妄,不是妄語,不是戲論,要認真對待。照,照了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照就是清晰。用,就是我們的實踐,能解決問題的。臨濟祖師一句話出口,就有三玄三要,權,實,照,用這諸多功用在其中。也如雲門祖師平常一句之中,就有涵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這三層功用在裡邊,祖師們的手段和功用是相通的。
若能融會貫通,那就可以一句通千萬句,一法通千萬法。如果在祖師接人的一句偈語之中,能夠引發無上菩提,使我們明心見性,這個就是臨濟禪的高明處。還須指出的是,臨濟禪種種高明處就在逼拶。什麼叫「拶」,拶是古時的刑具,用於拶手指逼供,十指連心,痛不可忍!什麼叫「逼拶」?「逼拶」就是要把我們思想里的無窮內容拶得無影無蹤,再看剩下個什麼?
臨濟宗的祖師愛用的就是竹篾子話,如首山禪師手裡常拿著一條竹篾,說:「喚作竹篾則觸,不喚作竹篾則背,喚作什麼?」本來是篾條,不需要你說它是篾條;本來是篾條,說它不是篾條也不行。你不能說它是,也不能說它不是,於是就有人問,這個是什麼東西?他就是要使你的思維無下手處。
到了大慧宗杲禪師的時候,就把這個公案發揮到極致。他拿了這個篾條說:「喚作竹篾則觸,不喚作竹篾則背;不得有語,不得無語;不得棒,不得喝;不得做女人拜,不準作繞床竄;不得扭妖作怪;一切總不得,且道上一句,是什麼?」因為禪宗機鋒玩了一兩百年以後大家都會玩了,你「喝」,他也「喝」,你拿棒子敲過去,他也拿棒子敲過來。也有的人學女人拜,或者繞床竄,因為很多祖師演過這些手段,演過這些戲,大家都看過戲了,都知道怎麼當票友。但是當票友容易,你是不是真演員呢?所以大慧宗杲就在這個地方,杜絕了一切大家所熟悉的各種機鋒的表達方式,再讓你說這個是什麼?這就是「逼拶」,逼到你山窮水盡,把你一切模仿的,學的,種種自以為是的東西給你奪盡,你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窮盡一切手段你都回答不上!就在你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或許能讓自己無思無想的「那個」一迸,領悟到了,那就可以明心見性。所以臨濟宗的方法是很厲害的,只是如今能用、善用的知識太少了。
平常學佛的人,總是要撈根稻草:老佛爺怎麼說的,菩薩怎麼說的,祖師怎麼說的,師父怎麼說的,他總是要這樣那樣去攀緣,這樣那樣去「扯葛藤」,找回答這種東西。但是禪宗要你別用別人的東西,要在自己本分上見,要在離開了自己的分別思維上見。臨濟大師把這個叫「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這是臨濟宗最毒辣的方法,也就是用「逼拶」的方法,達到截斷眾流的效果。
趙州老和尚的師兄長沙岑和尚說:「百尺竿頭須進一步,十方世界是全身。」你能立於百尺竿頭,不得了啊,但百尺竿頭,還是有一個立足之處,如果把這個立足之處給你去掉,你又立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安身立命,有一個立足之處;學佛學道,仁義禮智信,是我們的立足之處,如果把這個支點去掉你怎麼玩?沒了這個支點,反而十方世界就是你的支點,你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做真如自性。
臨濟大師的下則公案生動說明了這層要義。供養趙州老和尚的那位趙王,其祖父在燈錄里被稱為「王常侍」:
王常侍一日訪師,同師於僧堂前看。乃問:「這一堂僧還看經么?」師雲:「不看經。」侍雲:「還學禪么?」師雲:「不學禪。」侍雲:「經又不看禪又不學,畢竟作個什麼?」師雲:「總教伊成佛作祖去。」
三、圓頓不二,凡聖不二的禪者作略
當然,學修禪宗的人並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佛教所宣揚的空性也不是真空,從佛陀帶領弟子們托缽、行腳、打坐、講法和與塵世交往的修行實踐,到六祖大師所提倡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佛法修行都離不開自然和社會這個世間環境。佛教雖強調出世,但核心卻是世出世間的不二。華嚴宗的教法宏大幽深,其「十玄門」中就明確開示了凡聖不二,凈土和穢土不二等許多既不可思議,又平常日用的境界。如圭峰大師在其《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講:
諸法是全一心之證法。一心是全諸法之一心。性相圓融一多自在。故諸佛與眾生交徹,凈土與穢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塵塵悉包含世界。相入相即無礙鎔融,具十玄門重重無盡。名為無障礙法界。
在中國佛教中,天台、華嚴、禪宗都推崇圓頓不二,指出頓必歸圓,圓必依頓的修行。當然,這樣的境界不是僅放在學問中、思想中去玩。修行,必須是在自己的身心性命中浸透和釋放出這樣的氣息來,並在生活中實踐和受用。歷代祖師以身作則,向我們演示了這樣的風采,如:
師(臨濟)普請(地里幹活)鋤地次,見黃檗來,拄钁而立。黃檗雲:「這漢困那?」師雲:「钁也未舉,困個什麼!」黃檗便打。師接住棒,一送送倒。黃檗喚維那:「維那扶起我。」維那近前扶雲:「和尚爭容得這風顛漢無禮!」黃檗才起,便打維那。師钁地雲:「諸方火葬,我這里一時活埋。」
一日普請次,師在後行。黃檗回頭見師空手乃問:「钁頭在什麼處?」師雲:「有一人將去了也。」黃檗雲:「近前來,共汝商量個事。」師便近前。黃檗豎起钁頭雲:「只這個,天下人拈掇不起。」師就手掣得豎起雲:「為什麼卻在某甲手裡?」黃檗雲:「今日大有人普請。」便歸院。
師栽松次。黃檗問:「深山裡栽許多作什麼?」師雲:「一與山門作境致,二與後人作標榜。」
在百丈禪師提倡農禪以來,處在山林深處的禪寺,無不農禪並重,自耕自食。同時,為了不讓所知障、理障屏閉了實修實證的見道之門,祖師們還提倡用平常心、平常日用事來煉禪,如臨濟大師所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趙州老和尚一生的行持在這里更得到充分的展現,人們所熟悉的「吃茶去」,「吃粥去」,「柏樹子」,「狗子無佛性」公案等,無不出於趙州老和尚之口。要知道,趙州老和尚一生從不談玄說妙,也不行棒行喝,而是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中,向人們演示了禪宗的無上妙法,向人們展示出難以企及的「打成一片」的純熟功夫,成為禪門五家共同尊奉、千年禪修者視為楷模的傑出禪師。
如何打破所知障、理障乃至禪障,趙州老和尚作出了精妙的示範。如有人問:「如何是玄中玄?」師雲:「玄來多少時也?」學雲:「玄來久矣!」師雲:「賴遇老僧,洎合玄殺這屢生。」佛法不僅是玄思其中的奧理,而且致力於身心的解脫,趙州老和尚對這個原則是一以貫之,始終不易的。
佛法修行,是對自己身語意三業的錘鍊,雖說應深入經藏,廣啟智慧,但若離開對自己三業活動的觀照與修鍊,一切佛法皆成無根之談。而三業實相,須得在日用動靜中料理,在人與外部的關系中料理,這才是修行的門徑,離開這個地帶,就談不上學修佛法。趙州老和尚用更平實的話道出了自己的根基:「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缽下坐,窮理好。老僧行腳時,除二時齋粥,是雜用心力處,餘外更無別用心處也。若不如此,出家大遠在!」
禪宗祖師多稱以「本分事接人」,如趙州老和尚常說:「老僧此間,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若是不會,是誰過歟!已後遇著作家漢,也道老僧不辜他。但有人問,以本分事接人。」什麼是本分事?就是直指人心,接引學人頓悟的方法。這個方法是禪宗獨有的,不是「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的這類教法。機鋒棒喝是本分事接人的手段,但用久成弊,趙州老和尚的手段卻永遠鮮活,如:
問:「萬物中何物最堅?」師雲:「相罵饒汝接嘴,相唾饒汝潑水。」師上堂,謂眾雲:「若一生不離叢林,不語十年五載,無人喚你作啞漢。已後佛也不奈你何!你若不信,截取老僧頭去。」
師上堂雲:「兄弟!你正在第三冤里。所以道:『但改舊時行履處,莫改舊時人。』共你各自家出家,比來無事。更問禪問道,三十二十人聚頭來問,恰似欠伊禪道相似。你喚作善知識,我是同受拷。老僧不是戲好,恐帶累他古人,所以東道西說。」
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師雲:「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問哪個時?」
師示眾雲:「我教你道,若有問時,但向伊道趙州來。忽問:『趙州說什麼法?』但向伊道:『寒即言寒,熱即言熱。』若更問道:『不問者個事。』但雲:『問什麼事?』若再問:『趙州說什麼法?』便向伊道:『和尚來時不交傳語上座,若要知趙州事,但自去問取。』」問:「外方忽有人問:『趙州說什麼法?』如何祇對?」師雲:「鹽貴米賤。」
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師雲:「我在青州做一領布衫,重七斤。」
問:「如何是道?」師雲:「牆外的。」雲:「不問者個。」師雲:「問什麼道?」雲:「大道。」師雲:「大道通長安。」
趙州老和尚的這類法語,深深浸透於修行者的生命之中,又平凡若實,端的是條條「大道通長安」,若能這樣去修,好消息自會到來。所以,趙州禪的實質,即是在生活中煉禪、演禪、行禪,生活就是自己的身心性命、三業處與外部環境的一體化。佛法不是線性的、平面的理論,而是多維立體的,所以雲門大師在談論經義教義時說:「(法華)經中道:『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修行遍及生命及生活的一切處,所以三界六道皆是學修的道場。
不論是凡人還是聖人,都必須在社會生活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完成自己的生命流程。其中的差別是價值觀念、人生觀念和世界觀念的不同而已。所謂出世,也是在社會生活中實踐自己的出世觀念,絕對離開社會生活的出世是不存在的。所以,大乘佛法對世間的關懷,菩薩對眾生的慈悲都離不開實際的社會生活。
1992年凈慧長老入住柏林寺以來,大力提倡生活禪,如今已進入第20個年頭了。把禪修融入生活,是歷代祖師們的家風,但如此鮮明、積極,並面對社會提倡,慧老當是第一人。
學修佛法,踐履禪宗,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成涅槃自然是根本的目的,要達到這崇高的終極目的,手段和方法是相當重要的。用什麼樣的手段和方法,才能更巧更妙的達到這一目的呢?關鍵就在一個「轉」字。「轉」並不需要改變環境,也無須撥動因緣,只須將自己的立場,祖師們所說的「腳根」或「鼻孔」轉過來,風光就天地懸隔了。
悟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悟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悟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就是過來人的真切感受。
學修佛法,浸潤於經教義海之中,或沉醉於祖師語錄之中,作為獲取入門的資糧,這是不可或缺的。佛法看重文字般若,但更看重活般若和實相般若。所謂活般若和實相般若,則必須實修實證,必須在自已的生活、乃至生命上著力。禪宗的方法被稱為「心地法門」、「念頭功夫」,又提倡「不立文字」,就是要讓修行者放下書本,放下分別知見,而在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上下手,這樣佛法、禪法才能在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中鮮活起來。
對生活禪,我有如下的感受,就是要立足於自己的生活、生命去參,去悟。只有自己的生活、生命才是屬於自己的、一切具足的根本道場。如何在自己的生活、生命中去參呢?首先就得對參與生活與生命的、自己的那個色、受、想、行、識加以了解和認識。許多人活了一生,還不了解自己的生命結構和精神結構,自然也不了解生活本身。如果結合佛法對色、受、想、行、識這個五蘊身多加觀照,才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搏動,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精神體用。這樣結合學修佛法才沒有理論上的空洞感,才能領會到佛法所講的就是我們生命和精神的實質。
這里涉及到「轉」的問題,在生活中,怎樣才「轉」得動煩惱?八識田中的種子現形不是常人所能掌控的,祥和喜慶當然人所樂見,但顛倒夢想,罣礙恐怖則為人所惡。但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這也是常人認為無可奈何的,這就是煩惱—當然根子在於貪嗔痴了。而這恰好是修行的最佳時機,也是提升自己修為的最佳時機。轉,就得在此時去轉,在此地去轉,直面去轉—煩惱尚未生起之時,又能轉個什麼呢?
在這里,我提出「享受」這個心理覺受機制。慧老「生活禪」的主題是「覺悟人生,奉獻人生」,若在覺悟和奉獻中融入「享受」,參與者就會有幸福的感受,也就更有持久的力量了。
孔夫子說:「學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反過來說,只有「樂之者」才能「好之」,才能持久的「學之」。兩相回互,「轉」在其中矣。
從明心見性的層面上說,何為「心性」?這不是知識能解決的問題。畫餅不能充飢,只有真實的感受自己的喜怒哀樂,感受自己的煩惱,才能對自己的心性有相應的感受。但人們多是脆弱的,面對煩惱往往無力無術。若能以「享受」的角度契入其間,就別有一番風光了。
「享受」可以把感覺轉為覺受,再轉為法喜和受用。以「享受」的姿態面對生活,自有一種超然的情趣在其中,而不為喜怒哀樂所左右。當年慧老在一次生活禪夏令營中,提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可以說妙不可言,涵攝了一切心法在其中,我至今仍受用不盡。事事都能盡善盡美當然非常人所及,但若能以「享受」折衷於其中,就給自己留有餘地,留下增上的空間。在其中再用禪宗向上提持的方法不時提持提持,這種「享受」會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好處。
在這里擺脫了所知障、理障、禪障的牢籠,也沒有「葛藤」衍生之處,有利於當代學人如實進入佛法和禪宗的學修。這也是禪宗的「盤剝」功夫,盤剝久了,熟了,再進而享受生活,轉煩惱成菩提;享受生命,轉生死成涅槃的觀照、覺受,進一步成為受用,那就皆大歡喜了。能把臨濟禪、趙州禪、生活禪打成一片,就足以慶快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