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沛銘
佛陀說法四十九年,論經三百餘會,諄諄善導,起大悲之心指引眾生踏上大覺之路。佛法者,佛陀所說之法也,宇宙之實相也,本非佛陀自創,而是佛陀以其無量智慧所洞悉之真理。凡人為無明所蔽,不知真理,故佛陀向眾生開示,使眾生轉迷成悟。
佛陀說法時,對大眾所提出的問題,用五種方式回答:㈠直接回答。㈡間接回答,主要用比喻解說。㈢反問式回答,即反問另一相關問題,以開啟發問者的思維,使他自覺地推理原問題的答案。㈣不回答,並提議發問者自動尋找答案,原因是所問乃淺易問題,發問者若稍加思索,不難悟得答案。㈤不作任何答覆或提議。佛陀這種表示,稱為「無記」。
《別譯雜阿含經》記佛陀對一些問題的無記如下:有人問佛:『於此死已受後有不?』佛默然不答。又問:『死後不有耶?』佛亦不答。又問:『我此死已亦受後有亦不受耶?』佛默然不答。又問:『我死之後,非受於有非不受有耶?』佛亦不答。尊者迦葉語舍利弗言:『如來寧可說色滅已生於後有,乃至非生非不生。世尊於彼色所盡處,正智解脫,然都無有死此生彼,死此不生彼,亦生亦不生,非生非不生,是故不答。』」(卷六)佛陀對這些問題保持緘默,原因是這些是形上學不可探索的問題,人類永找不出其實際答案。若考究這些問題不但對修行無幫助,且使人陷入迷惘。
佛陀時代,印度外道盛行,諸外道所提出的形上問題,主要有十四項,稱「十四難」,即:(1)世界有常?(2)世界無常?(3)亦常亦無常?(4)非常非無常?(5)世界有邊?(6)世界無邊?(7)亦有邊亦無邊?(8)非有邊非無邊?(9)如來(此詞指眾生,下同)死後有?(10)如來死後無?(11)亦有亦無?(11)非有非無?(13)命與身為同一?(14)為異?這十四問題①可分為四類,首四項屬世界生滅問題,(5)至(8)項屬時間及空間邊際問題,(9)至(12)屬生死問題,最後兩項屬靈魂問題。此等問題,來自外道六十二種邪見。據《大智度論》此六十二邪見即②:於現在五蘊中,每蘊執計有邊、無邊、亦有亦無邊、非有非無邊共四見,五蘊合共二十見。於過去五蘊中,每蘊執計常、無常、亦常亦無常、非常非無常共四見,五蘊合二十見。於未來五蘊中每蘊執計如去、不如去、亦如去亦不如去、非如去非不如去共四見,五蘊合二十見。以上三世五蘊共六十見,加上根本的常與斷二見,總成六十二見。此外,小乘《清凈道論》亦記外道以「我」為中心,向佛陀提出十六問題,即:(1)我在過去世存在乎?(2)我在過去世不存在乎?(3)我在過去世是何物?(4)我在過去世處於何種境界?(5)我在過去世中,曾否從一生轉到另一生?(6)我在未來世存在乎?(7)我在未來世不存在乎?(8)我在未來世是何物?(9)我在未來世處於何種境界?(10)我在未來世,會否從一生轉到另一生?(11)我於現世,是自生乎?(12)我於現世,是被造乎?(13)我是何物?(14)我現處於何種世界?(15)此生從何而來?(16)來生去何處?此十六問③與上述十四難大同小異,皆屬形上問題。佛陀對此等問題均予「無記」。
宗教與哲學之間,有共通的三大領域,即山本體論(ontology),主要是形而上學(metaphysics);(2)知識論(epistemology);(3)人生論,亦稱人生哲學(philosophy oflife)。各大宗教義理亦涉及此三領域。原始佛教對本體問題保持緘默,後期佛教雖談本體,惟仍秉承原始佛教精神,即不作對修行無幫助之言論,故談本體,始終不離一心。所論本體問題,可分為四項:(一)時間與空間之邊際問題,(二)世界生滅問題,(三)本體根源問題,(四)神存在問題。以不是佛教對此四問題的看法。
二、時間與空間之無邊際
時間與空間,乃宇宙之最基本元素,任何事物不能離時間與空間而獨存。佛家言時間之最少單位曰剎那,乃梵語ksana之音譯,意謂將時間分至極短速,無可再分。一剎那間,起點與終點是相齊等,無先後差別。時間乃無數剎那相續,其間無有空隙,前剎那治失之時,乃後剎那生起之時,故剎那是一種抽象觀念。經雲一彈指間有六十剎那,蓋假設之言以喻時間速逝,非真有六十剎那也。自無始以來至現在,由現在至無終的將來,含有無數才生才滅的剎那,其間出現無數事物的變遷,事物若不過緣,則前剎那的情況與後剎那者無異。若遇緣,則前剎那消失之時,由於緣力的余勢,在後剎那即起變遷。由於剎那極短,故變遷速至不可測。事實上,宇宙間並無永恆不變之事物,亦即萬物時刻在變遷。
遇去的剎那,不可計量,未來的亦然,亦即時間乃無始無終。佛陀嘗告弟子迦葉雲:「無始者,非一切聲聞緣覺思量所知。若有士夫出於世間,智慧多聞如舍利弗,長夜思惟終不能知。佛之無始誰最為先?乃至涅槃中間亦不能知。復次迦葉!如大目連,以神通力,求最初佛世界,無始終不能得。如是一切聲聞緣覺、十地菩薩如彌勒等,悉不能知……世界未曾盡,無所盡,無盡時。一(《大法鼓經》卷上)最後一句表示三世畢竟空,過去不可得,故未曾盡;現在不可得,故無所盡:未來不可得,故無盡時。
佛家稱空間的最少曰極微,乃空間分至微不可分的單位,亦是一抽象名詞。一極微之內,並無容量,亦即無長短闊窄的量度。空間乃無數極微所組成,極微與極微之間,互相緊貼,無有空隙。無數極微形成一無限大的宇宙,其間有無數世界(色界),猶今言無限大的太空內有無數星球。組成世界之物質,其最少單位曰極微塵,猶今言原子,惟原子是有大小量度之實體,極微塵則非實體,故無量度,其抽象性質與剎那相仿。《俱舍論》稱七極微塵合為一微塵,七微塵合一金塵,七金塵合一水塵,七水塵合一兔毛塵,亦是空間量度的假設。極微塵的聚合即物質的形成,極微塵的散離即物質的解體。其為聚為散,視因緣而定,緣起則聚,緣盡則散。《金剛經蘭百大千世界終化為微塵,即謂將來緣盡時,世界碎裂為無數微塵也。
無限空間內的無數世界,以成、住、壞、空為周期,經歷無限時間的治長。欲尋世界之盡頭,則不可得,故曰世界無邊。「無邊者,以五眾廣大無量,故言無邊。亦以五眾有邊則有始,有始則有終,即是無因無緣,墜斷滅等種種過……復次,眾生無邊者,以眾生多故,無量阿僧只三世十方眾生,無人能知數,故言無邊。」(《大智度論》卷五五)此「無量無邊,非算數所知,亦非心力所及。」(《法華經·如來壽量品》)無邊世界之滑長,無時無刻不循因果律,因者能生,果者所生,緣者助生,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小乘俱舍立四緣六因五果,大乘唯識立四緣十因五果,皆因果之詳細論析。因果前後相續,因是來自前一事物之果,果是後一事物之因,因中有果,果中亦有因,因果連綿不絕,無有間斷。吾人若向過往溯源,則永不能得其始(第一因),向將來追尋亦永不能得其終(最後果)。佛家論時空及因果,說到「無限」即止。若將「無限」探索,所得者若不是夢幻泡影便是戲論。
對宇宙間其他事物的究竟,佛家亦不探討其第一因。以無明為例,無明乃一切惡業根源,佛教從不追問無明從何而來,僅說無明自「無始以來」,如《起信論》雲:「一切眾生,不名為覺,以從本來念念相續,未曾離念故,故說無始無明。「吾人永不能尋得無明之原始。故龍樹菩薩曰:「若無明因緣更求其本,則無窮,即墮邊見,失涅槃道,是故不應求,若更求則墜戲論,非是佛法。」(《大智度論》卷九十)無明本屬虛妄,吾人學佛,目的在除去無明,固下需探索何故自無始以來即有無明,正如醫生醫治病人目的在除去病人的病菌,而不問何故世上有此種病菌。
哲學述世界生滅問題,各家理論頗為繁雜,大致可分為理性派及唯物派二則者主世界恆常,後者則主斷滅,兩派爭議,莫衷一是。世界生滅問題,若揆以佛家中觀哲學,可迎刃而解。《中觀論》作者龍樹,嘗將諸法的生起分為四種可能:自生(自己產生)、他生(他物所生)、共生(自己與他和合生)、無因生(自然存在)。龍樹在《中觀論》否定此四種可能,故曰:「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龍樹復在《十二門論》中詳述否定理由,大意是:㈡法不自生,生必藉因緣。若法自生,則可自還自生,人還生人,地獄還生地獄,如此則無業報,修行者亦永遠修行而不能成佛。㈡法不從他生,否則牛可生馬,馬可生羊。「他」是對「自」而言,猶是一自體也。既不自生又不他生,則自與他亦不共生,否則牛與馬配合可生羊。㈢法不無因生。「因」是法的生起條件,若法無因生,則煮砂可成飯,水凝冶可變石而不為冰。
法不孤起,必待緣而有,乃中觀之核心思想,故曰:「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中觀論·四諦品》)蓋諸法皆相依而起,相待而成,亦即「此生即彼生,此滅即彼滅,此有即彼有,此無即彼無。」(此四語常見於《阿含經》)。龍樹亦曰:「因緣所生法,是即無自性。」(《十二門論》二石何自性?龍樹復曰:「眾緣中有性,是事則不然。性從眾緣出,即名為作法。性若是作者,雲何有此義?性名為無作,不待異法成。」(《中觀論·觀有無品》)可見自性有三義:(一)自有義(不從因緣生)、(二)不變性、(三)獨存性。宇宙間一切事物均無自性,此原理亦稱緣起性空,色法亦然,蓋色法當體即空,不必將色除去才顯空。妄識緣境,只見其相,即是迷:般若觀照,見其性空,即是覺。佛教稱為大覺之教,即本此。
龍樹為破邪顯正,且闡示八不中道,即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下一、不異、不來、不去,其反面即生、滅、常、斷、一、異、來、去,乃世間虛假之相,如下表所示:
總相:生與滅(存在與非存在)
別相:常與斷(永恆與非永恆)
一與異(統一與分殊)
來與去(出現與滑失)
此八法合成四對,或未窮盡世間妄象,但卻是最重要的八法,龍樹均予否定,蓋此八法與真理相違,故一一冠以不字,稱「八不中道」。八不表面上似是矛盾,實際上卻顯示萬法相待而成,由相待而歸於統一,亦具事理無礙義。以生滅為例,宙宇本體,原無生滅,吾人所見生滅,乃因緣所現之假相也;若知緣起無自性,則萬法空寂,何有生滅?故生滅乃眾生攀緣之見,取相而起之妄象也。既取於相,乃執生滅為實有,於是墜入生死輪回。故「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金剛經》)雖雲佛度眾生出生死人涅槃,實無生死可出,無涅槃可入,亦即無眾生可度。蓋生是因緣,滅亦是因緣,法性本無生滅也。太虛大師嘗作一偈雲:「諸法剎那生,諸法剎那滅,剎那生滅中,無生亦無滅。一意即現象界雖顯生滅之相,本體實無生滅。生與滅亦是對應於有與無而言。就緣起而論,一切法非有而有:就實相而言,一切法有而非有。有而不有,雖有而不著有邊:無而不無,雖無而不著無邊:兩邊不著,即中道義。哲學上難以解決之世界生滅問題,中觀論提供獨一無二的完滿解決。天台宗所創三諦圓融之說,亦本中道義。四、佛家以心為本體根源
西方傳統哲學,認為現象界之外,有一本體界,並循超越現象界途徑去探索本體,結果形成種種迷惑難解之本體理論如二兀論、多元論、唯心論、唯神論等。中國哲學重視人倫,故少言本體。佛家既重視人倫,亦不排除本體。惟佛家所言本體,既非類似西方哲學的形上本體,亦不同於老莊所言「道」本體(佛家言清靜、無為、無欲等,不能與老莊所說者混為一談)。佛家以一心為本體根源,以因果律為現象法則。若將本體與現象一齊探源,可歸結兩者之同時融合。若從現象生起考察,名為緣起論:若由實相內涵考察,名為實相論。緣起實相兩論,互相攝合,兩者關系如形與影,是一而二,二而一,言緣起不離實相,說實相亦不離緣起。所謂「事理無礙」,「三諦圓融」,「一真法界一,皆本體與現象融合之究竟一乘真理。諸緣起論如業感緣起(法界緣起、賴耶緣起、真如緣起,皆殊途而同歸一心,一心隨緣而生萬法,萬法欽聚還於一心。佛典言心為本體根源者不勝枚舉,如《華嚴經》:「心如工畫師,畫種種五陰,一切世間中,無不由心造。」(夜摩天宮品)《本生心地觀經》:「心清凈故,世界清凈;心雜染故,世界雜染。」《楞嚴經》:「色心諸緣及心所使諸所緣法,唯心所現。」(卷二)《大乘義章》:「十二因緣,依於一心,依情起相,名為非無,據實本寂,說為非有。一出現於吾人眼前世界諸森羅萬象如山河大地星晨,皆一心所現,心生則種種法生,心轉則種種法轉,心滅則種種法滅。二日以蔽之:心外別無法。若心外求法,則如求水中月,鏡中像,終不可得。心之為真為妄,亦依吾人意向。吾人之為善為惡,系於一念之選擇,一念之差,可頓成覺悟,亦可鑄成大錯。吾人動心時,可不慎哉!
心既為本體根源,則吾人所感知的時間與空間,亦一心所生。以時間而言,雖雲有時分秒之量度,惟吾人一心原無久暫之分別。久暫之感覺,乃心隨色界流轉而生,佛語所雲「念念生滅一是也o/心若不隨物轉,則萬年本是一念。禪師入定數日,自覺僅一剎那;自生至死,不過黃梁一夢。《中觀論》雲:「時住不可得,時去不可得,時若不可得,雲何說時相?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勿尚無所有,何說當有時!」(觀因果品)可知時間乃心所反映外物連續變遷之假相。情緒愉快者,常覺時間彌短:心境紛亂者,恆感時間漫長。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孔子勤於講學,樂育英才,其精神超脫於時間之外,連老之將至亦不覺也。
《大吡婆娑論》雲:「以有往來聚集處故,知有虛空。若無彼因,彼亦不有……虛空是彼容受因故……若無虛空,應無容處:若無虛空,應一切處皆有障障礙……無障礙相是虛空故。」(卷五三)意謂吾人之空間感覺,亦因心緣色界(物質世界)而生。若無大小、方向、闊窄、遠近等量度觀念,則無所謂空間也。心若不著色相,則身軀雖不動,心境卻可逍遙於廣大之空際,所謂「芥子可納須彌」是也。須彌於芥子內並無變小,而芥子亦不變大。《華嚴經》雲:一一生毛中含諸佛剎海,《維摩經》述維摩居士之狹窄病室可容三萬二千獅子座,皆形容菩薩解脫心境之廣闊。孟子言所養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孟子·公孫丑》)是孟子浩然之氣亦超越界限而塞於天地也。
五、佛教否定神之存在
佛教否定神之存在。若神存在,則從何而來?若謂神自生,則不符合因果律:若謂他生,則神是被造,固非萬能。若神果萬能且寵愛世人,則為何不清滅世間罪惡?神對罪惡坐視不理,其為公義乎?博愛乎?神一方面要拯救世人脫離罪惡,另一方面又任由罪惡橫行,以致人類為罪惡所污染,何其謬也!神之存在又如何驗證?唯一可得的結論是:神是由人造,即心所現之妄象也。唯神論者或難曰:「若無神,則人之善惡報應由誰主持?」可答曰:「依因果律。」復問曰:「因果律從何而來?」答曰:「自無始以來。一再難曰:「何故自無始以來?」此間可彷彿陀予「無記一。若以另一難曰:「宇宙間物質從何而來?非神創造無以解釋。宇宙間之井然有序由誰布置?非神指引無以解釋。」此問亦予「無記一,蓋此等探索本體底蘊之問題,人類永找不出實際答案。若將答案歸結於神之存在,乃戲論者自作假設以滿足好奇而已。
佛教之破神論,多見於瑜伽及中觀典籍,如《十二門論》雲:「實不從自在天作,何以故?性相違故,如牛子還牛,若萬物從自在天生,皆應似自在天,是其子故。若自在天作眾生者,不應以苦與子,是故不應言自在天作。若自在者不應有所須;有所須而作,不名自在。若無所須,何變化作萬物?如子兒戲!若自在作眾生者,誰復作是自在?若自在自作則不然,如物如能自作:若更有作者,則不名自在:若自在是作者,則於作中無有障礙,念即能作。若自在作萬物者,為住何處而作萬物?是住處為是自在作?為是他作?……如是則無窮。若他作者,則有二自在,是事不然:是故世間萬物,非自在所作。若自在作者,何故苦行供養於他,欲令歡喜,從求所願?若苦行求他,當知不自在。……若自在所作者,即無罪福善惡好醜,皆從自在外故,而實有罪福,是故自在所作:若眾生從自在生者,皆應敬愛,而實不爾,有憎有愛,是故當知非自在所作。……若自在作者,善惡苦樂事不作而自來,如是壞世間法,持戒修梵行皆無所益,而實不可!是故當知非自在所作。……若無因緣而自在者,一切眾生亦應自在,而實不爾!當知非自在所作。若自在從他而得,則他復他,如是則無窮,無窮則無因,如是等種種因緣,當知萬物非自在生,亦無有自在?」(卷十觀作者品)此段列舉無神理由,意思甚為精闢。所言「自在天」(簡稱自在),猶今言無所不能之神。
佛陀嘗言己乃一常人而非神。「如來說法,無非因緣……非如來所作,何以故?佛從世間生,佛不說佛造世間。」(《文殊師利問經》卷下雜問品)「佛身亦不自在,皆屬本因緣業果報。」(《大智度論》卷九九)「若佛出世,若佛不出世,法爾如是。」(同上卷五四)佛陀且訓示弟子以智信為依,智信是本於「四依法」,即依法而不依人,依了義經而不依不了義經,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
佛學上論證知識真偽的主要方法是因明,猶今之邏輯學。古時印度學校將因明列為一獨立科目,與其他科目並稱「五明」,即因明、內明、聲明、醫方明、工巧明,可見當時對因明之重視。研究佛學者,不可不修因明。因明以實際事物為討論對象,無論從任何方面推理,結果必須符合事實,不容矛盾或含糊。茲以「神」作為因明三支的論題如下:
如何驗證神之存在,已是不可能,且各唯神宗教均言其獨一無二的主宰,並指他教所言者為非,矛盾重重,可見有神論經不起因明考驗。六、佛教言天堂地獄亦歸於一心
任何宗教均言天堂地獄,佛教亦然,且說三界及六道輪回,雖非原始佛教思想,但後期佛教為方便解說業報,乃取古印度流行思想加以改造或借用。禪宗典籍《林間錄》記天堂地獄論題一則雲:「李端原間達觀禪師:『地獄畢竟是有是無?』答:『諸佛向無中說有,眼見空華;太尉就有中覓無,手撈水月,堪笑眼前見牢獄不過。心外見天堂欲生。殊不知欣怖在心,善惡成境:但了自心,自然無惑。』另一禪典《密雲禪師語錄》亦記:「宋世大慧杲和尚雲:『爾等生前,曾造驢造馬,來也不知,而今死後,做驢做馬,去也不知,上天堂也不知,入地獄也不知。既都不知一息不來,前路茫茫,豈不是要緊底大事耶!然據悟上座即不然,只者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便是當人出生死底消息,唯人作攀緣,遂成流轉。何故生不知來處,則來無所從:死不知去處,則去無所至:去無所至,則內無所出:來無所從,則外無所入:外無所入,則外息諸緣:內無所出,則內心無喘:既內心無喘,外息諸緣,則一念不生。』」由此可見天堂地獄皆隨機方便超越有無之說,一落有無,都無是處,最後均歸結於一心,所謂「心為法本,心作天堂,心作地獄」(《弘明集》卷二《q不炳明佛論》)是也。即使言天堂、地獄、閻王等,佛教從不考究其來源,非如唯神宗教謂天堂地獄仍神所造。佛典所述掌司地獄之閻王,亦非宇宙間主宰。諸菩薩及佛如地藏菩薩、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葯師佛等,皆非萬能之神。佛典所載神話,如《起世因本經》(隋達摩笈多譯)述原始世界狀況,亦不過用作比喻或借為解釋經義,也就是一種方便說法。事實上,任何宗教皆說神話,可是唯神宗教的神話卻被教徒視作教條,如耶教《舊約聖經蘭目上帝造人類始祖阿當及夏娃男女兩人,教士明知其謬亦不敢公然否定,如此信仰安得謂智信?佛家精神,在於不變而隨緣,雖修出世間法而不棄世間法;又隨緣而不變,雖人世而不受俗染二目天堂地獄,目的在昭一杯萊報,也就是一種隨緣說法,非有意探究神秘莫測之本體底蘊也。
吾人之知識,來自感覺、經驗、推理三種途徑。感覺乃感官的感知,經驗來自感覺的累積,推理即理解力,乃吾人研習深奧學問的主要方法。惟推理不能完全超脫經驗,否則易陷於形上學冥想,以致與真理相違。以阿賴耶識為例,此識雖非感覺及經驗所能接觸,但不是離開前七識(經驗)而自為一絕對獨立體。阿賴耶識所攝藏之種子及種子所受熏習,皆來自前七識。又以涅槃為例,涅槃雖雲非經驗境界,不能用言語形容,因言語只能表達感覺及經驗所感知的事物,但涅槃是修行成果,而修行卻是在經驗界進行,如持戒、精進、布施等。涅槃雖不可說,但能夠證得,證得涅槃者縱使用千言萬語向別人敘述涅槃境界,別人仍不能體驗,除非彼亦循修行而證得,可見涅槃與修行並非互相獨立無關。其他如畢竟空、真如、中道等,雖不能感知,亦不是絕對超脫經驗之渺冥形上學境界。事實上,一個學佛者的修行程度未達高深時,要了解實相底蘊是不容易,甚至不可能。
另一方面,試觀西方著名哲學家所提出的形而上理論者如萊布尼茲(leibniz)提出的「單子論」(monads),笛卡爾(descartes)提出的「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al)、黑格爾(hegel)提出的「絕對實體(abseute entity)、費希特(pichte)提出的「真我(true ego)等,無一不是深邃幽玄、渺冥不可摸索的絕對超經驗形上學秘體,既不可感知,又不可測量,更不可證得。諸哲學家為尋求理論上之完備,惟有歸結於上帝以自圓其說,雖然所言上帝未必即耶教之上帝,但總不離宇宙主宰觀念,甚至大哲學家康德(kant)也如此。康德創評判哲學,以先驗為題旨,所雲先驗,即先於經驗的悟性,是無條件的及絕對的,與佛家的認識回異。佛家認為心識不斷受熏習,故一切心識不是完全超脫經驗而獨立。康德則將悟性推出於經驗之外,又不能說明其來源,最後唯有歸向上帝作為結論。
佛學雖精深博大,表面上似甚為淵奧,實則不出本分尋常間,所謂「平常心是道」是也,並無渺冥玄秘之形上理論。佛法乃大覺之法,雖雲有八萬四千法門,但種種皆方便法門,同趨明心見性,開示實相,轉迷成悟。綜觀三藏十二部教典,未見一語道及形而上究竟。何以故?探討形上問題非方便法門故,此等問題永找不出實際答案故。佛教言三法印、四諦、十二因緣,皆世諦之敘述:三無漏學、五戒、六度、八正道,皆凈化人生之實踐。在名稱上似屬抽象的涅槃、阿賴耶識等,亦如上所述,均非絕對超脫經驗之形而上臆測。再以「畢竟空」為例,龍樹嘗言,說畢竟空之目的在除去凡夫執著自性為實有,也就是一種法門,此執若除,則母需說畢竟空。正如以火燒薪,薪被燒掉化為灰燼,火亦消失。故《中論》雲:「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破行品)
佛者覺也,所覺者人生之真諦也。覺之反義為迷,迷與覺乃一心之兩面,失覺即陷迷,去迷即成覺,覺迷之間系於一心。吾人學佛目的即在除去迷惘,求證無上正覺。若玩索形上學不可解之問題,並臆造種種假設去解釋之,且自以為探得真理,則陷入不可自拔的迷境。誠如莊子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莊子·養生主》)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某次與弟子討論知識問題時,弟子問:「你所知道宇宙間最深奧的事物是甚麼?」蘇氏答曰:「我所知道的是『不可知』。」蘇氏態度,甚近佛家旨向。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亦同一觀點。
佛教以圓融為依歸,一切具有存在價值的世間事物,佛教從不與之對抗,即使其他宗教所崇奉的「神」,其理論或有不完備,但總以止惡揚善為依歸,佛教從不將之貶斥,故佛教在過去二干五百年間,從未與其他宗教發生「宗教戰爭」。佛陀嘗告弟子須菩提曰:「大德須菩提!如須彌山王,光所照處,悉同一色,所謂金色。如是,須菩提!般若光照一切結使,悉同一色,謂佛法色。是故須菩提!佛法結使,以般若慧觀,等無差別。是故須菩提!一切諸法,皆是佛法。」(《大方廣寶篋經》卷上)以平等對待其他宗教,並將其他宗教的止惡揚善包容於佛法,故曰「一切諸法皆是佛法」。此種態度,正顯示佛教的大悲大智胸懷,於古今學術思想中無一可與之相比。即使有情界盡,虛空界盡,眾生業盡,而菩薩普渡眾生之悲願永無窮盡。佛教精神如是偉大,任何其他宗教望塵莫及。宇宙間最高智慧如中道、唯識、法界等,全部出自佛家,其對人類貢獻的偉大,更非筆墨所能形容矣!
原載《內明》第2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