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真可
心外無法,如來實語;水外無波,聖人切喻。但眾生從無始以來,名言習氣染深難化。故聞凡著凡,聞聖著聖,聞有著有,聞無著無,聞生死著生死,聞涅槃著涅槃,聞世界著世界,聞微塵眾著微塵眾。本心即隱沒,被名言所轉,執而忘返,埋沒自性。所以如來於般若會上說金剛經。即世界而破微塵眾,即微塵眾而破世界堅習;堅習既破,微塵習除,虧一喪兩,一兩既喪,本心頓露。
故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阿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此老即善惡情上指渠,曉得個無善惡的,這個無善惡的,名有多種:曰本性,曰真心,曰佛性,曰本覺等。故天機深者,不受名言所染,能即名言而悟名言;不及者,如此經以世界微塵眾情上,如來宛轉方便,借微塵眾破世界有名無實;借世界破微塵眾有名無實。究竟兩者名實無,當情消性,復即與六祖因善惡之情,悟無善惡本來面目,初無差別。即此而觀,若不能即名言了悟得名言染不得的,不惟世界即一合相,微塵眾亦一合相也。何以故?情未破故。吾故曰:虧一喪兩。
茲眾位偶聚泖上,結金剛般若緣。此非就地抽苗,皆是多生曾親近諸佛菩薩來,所以不期邂逅,道人與世泊然,初無他慕,今更深夜靜,白燭光中,不惜口業,世出世法,將高就低,種種譬喻,委曲剖析,此一分經。雖眾位根器生熟不同,或聞道人拈提,或有所入,或無所入。解者自今日後,由粗而精,既精則必入神,既能入神,則一切名言,世界、微塵、聖凡、善惡、把柄在自手裡,彼名言安能轉我。未解者,自今日後,必須要解,始不負堯風中此翻邂逅。且老病不與人期,流芳不可把玩,世出世法,各須努力。
眾生情計,不此即彼,不聖即凡。故曰聖凡情盡,體露真常。今世界可碎,微塵可合,則世界與微塵,未始有常也。而眾生於未始有常之間,計世界為一,計微塵為多。不一即多,不多即一。酣計而不醒,從無始以來,至於今日,死此生彼,死彼生此,究其所以,不過我見未空,隨處計著。
故如來曰:一合相即不可說,凡夫貪著其事。利根眾生,苟知合微塵而有世界,世界果有乎?碎世界而為微塵,微塵果有乎?嗚呼!此貴在自悟。不貴說破。所以如來於此經提無生之綱,於緣生之中,真深慈大悲也。
夫碎世界而為微塵眾,微塵果有乎?合微塵眾而為世界,世界果有乎?此兩者互為主客,迭相盪洗,而一多之情,豈煩天風海濤鼓漱,然後滌除者哉?故善用其心者,終日處乎一多之中,而一多不能累也。反是者,則不勝累矣。故此經曰:一合相者,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而凡夫貪著其事者,是不達一多無常,主客無定故也。如能達之,則一合相未始非天人師焉!
蘇長公有言曰:溪聲便是廣長舌。吾則曰:一合相便是廣長舌也。或者以長公為是,以我為非;以我為是,以長公為非。此所謂痴人前不可說夢也。世界與微塵眾,往復研之,但有名言,俱無自體。謂世界合微塵眾而有,謂微塵眾碎世界而有,皆眾生橫計也。然此橫計,不無其因,始因於事不精,理不徹而生。事精,則能了知事外無理;理徹,則能了知理外無事。事外無理,事果有乎?理外無事,理果有乎?是以性宗不成相宗始精,相宗不成性宗始圓。精即圓故精而無思,圓即精故圓而歷然。無思故,即事而契同;歷然故,即理而彌照。此等受用,自他滿足。但因中易知而難證,果中易證而難忘。噫!因中即受用,果中受用忘,此非披毛戴角者不能也。
夫我人眾生壽者四見,初本一我見耳,以展轉橫計,遂成四見。若以智眼觀之,則一心不生,我尚不有,誰為我見;我見既拔,則余者不待遣而自空矣。
又我見者,無主宰中強作主宰之謂;人見,則待我而生;眾生見,即循情分別不能返照之謂;壽者見,不過貪生畏死之念也。用是觀之,則金剛經所說四見,實不在經,即在吾人周旋日用逆順之間,與佛何干?雖然,若不是這瞿曇老漢曲折點破,則茫茫大塊終古不旦矣!
佛問須菩提曰:若人碎三千大千世界而為微塵眾,是微塵眾可謂多乎?須菩提曰:甚多!予以是知須菩提之意,以為不但多耳,諦觀而察之,誠乃有名無實;故曰: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復次,世界之意,亦有名無實耳;故曰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蓋微塵自無其體,必碎世界而有;世界亦無其體,必合微塵而成。故以世界觀塵,世現而塵不現;以微塵觀世,塵形而世不形。或計多碎相,則多碎相現;計一合相,則一合相現。多碎相即微塵之別名,一合相即世界之異稱耳。若當機頓了,多碎相與一合相,皆有名而無實,則一多之情,不待掃而自盡矣。一多之情既盡,則我固有之心光昭然現前矣!故曰,凡聖情盡,體露真常。又此情緣一而起,謂之一情;緣多而起,謂之多情;緣凡而起,謂之凡情;緣聖而起,謂之聖情。故一一多多凡凡聖聖,不過一情之橫計耳;又曰遍計,又曰前塵相想,又曰六塵緣影,皆此情之別名也。圭峰科此段義,謂證法界,有味乎哉!
夫有卷則有舒,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碎,此自然之理也。故如來呼須菩提而告之曰:若三千大千世界可碎而為微塵,是微塵眾果多耶少耶?須菩提承佛而言,曰甚多。夫碎大千世界而為微塵,以凡夫心量較之,則不勝其多矣;若如來所知,則不勝其少也。豈微塵多少之數如來不知,乃待須菩提定耶?蓋如來逆知一切眾生,雖根有鈍利之不同,而執世界為一合相,未始有不同者也。但利根眾生,一聞世界可碎而為微塵,則不待須菩提言多,微塵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然後悟世界必非一合相。奈鈍根眾生,須待須菩提密破其微塵多眾之執,然後知一合相,初本非世界,假眾微塵合而始成世界。世界既合微塵眾而始有者,則世界當一合相住時,住本無住,合本無合,豈待碎世界而為微塵眾,然後一合相始破哉!
又須菩提以為我與如來,碎世界而為微塵,合微塵而為世界,合合碎碎重迭翻騰,上根與中根,固已皆悟世界本無,合微塵而有,微塵亦無,碎世界而有,至此,則一多之執情,不待觀空然後破也。奈下根之難悟,所以須菩提復拈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顯告而曉之曰:若世界實有者,即是一合相。世界若是一合相,則如來往嘗又說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此又何耶?如來與須菩提憫眾生執情之難破,味著此身,計為實有,委曲翻騰,而下根眾生執解未盡,故如來呼須菩提而再告之曰: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豈須菩提不知一合相即非一合相,待如來再告之而後曉耶?蓋如來借須菩提,而深責下根執現前之身,橫謂實有而味著也。
嗚呼!初碎世界而為微塵,征微塵而非有,微塵非有,則世界無體。故須菩提不先破一合相之執,而先破多微塵之執,蓋多微塵既破,則一合相之執不待破而破矣。何者?多為一體,多破,則一無體矣;一多情盡,則世界與微塵,皆清凈法界也,指何物為世界微塵耶?學者知此,則我如來父子翻騰剖析之苦心,方始知也。如果知之,則三千大千世界之堅初碎而為微塵,再合微塵而為世界,何異一紙卷舒,浮雲之聚散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