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loads/content/2022/may/bfcadfac3c0142e5e0f89d5fc6ffc60f.jpg" />
其實佛教就是把我們整個生命,都落實到最小的時間單位里,落實到每個當下一個個相續不斷、遷流不息的念頭上。凈慧老和尚開示的時候講,人的生死就在呼吸之間,念念之間。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現在都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下面,我想談談我的出家因緣,它跟生死也有很大的關係。我在上學之前,五六歲左右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會想到自己很快就會死去,然後躺在棺材裡面變成一堆白骨,我不見了。那種對於死亡的恐懼、憂心,在我心頭縈繞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開始接觸宗教。
在接觸佛教之前,我去過很多宗教場所,包括教堂、清真寺。但是直到後來遇到佛法,我覺得這個才是真正能夠打動我的。
小學階段,我通過一個同學看到了佛教書籍,但是真正接觸到出家人和寺院,是在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們隔壁縣城有座不大的寺院,裡面住著一位老比丘尼法師,就是女性出家人,她是年輕時聽一位長老尼講《地藏經》後出家的。
我最初親近佛法,皈依的就是這位比丘尼老法師,她當時已經八十多歲了。令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初中一年級剛去親近她的時候,她就跟我講:“我們兩個還很有緣呢,將來我走的時候你還能送送我。”
我記得她說那個話的時候,身體還蠻好的。但是真的很奇怪,她走的時候我在讀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學業都很重,本來我不太可能有時間去寺院的,但就趕上那一天是高三的會考,要佔考場,所以給我們放假了,然後我就去寺院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親歷一個人的死去。讓我最震撼的是,老法師很從容地安排她的生死。她說我要走了,你們要給我念佛助念。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盤著腿,很多居士圍在她身邊助念。最後,我看著她呼吸落下去以後,頭稍稍低了一下,走了。
那個場景對我的震撼是非常大的,沒有經歷過的人可能難以想像。我發現佛法真的是太神奇了,一個人可以那麼灑脫地走,完全不像我們世間看到的哭哭啼啼跟親人告別的場景。所以,自那以後,佛法真實不虛,這種信仰一直縈繞在我心頭,讓我在後來有幸遇到我們老和尚。
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凈慧老和尚,然後追隨他出家。2004年,我讀大四期間就想出家,老和尚說你要回去把書讀完。所以,我是2005年春節真正回到寺院,也是這年出家的。從2006年開始,一直到老和尚2013年示寂,我有幸基本上都在老和尚身邊。
關於老和尚對於生死的看法,有很多具體的事例。比如說,老和尚不止一次跟我們講:“學禪的人,一定要走得乾淨利落。”有時,老和尚會開玩笑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到時候你們就該討厭我了。”我們說師父我們怎麼會討厭你呢?但是老和尚就說不行,修禪的人走的時候一定要乾淨利落,灑灑脫脫的。
老和尚示寂的時候,佛教界都覺得很震驚。因為他一直都是為了佛法的弘傳南北奔波的形象,大家從沒想過他會突然倒下,包括我自己。我總是開玩笑講,背靠大樹好乘涼,也一直覺得老和尚是巋然不動的。
因為接觸過老和尚的人都知道,他在任何時候,腰都挺得非常直。他就是按照五祖弘忍大師說的“三業作佛事,四儀為道場”,非常注重行住坐卧的威儀,所以在任何場合,大家看到的都是他屹立不倒的形象。但老和尚走的時候,又是說走就走,真的是灑灑脫脫。
就像聖嚴長老講的,很多高僧在行誼上都有很多相通之處。老和尚也講,他是受了虛雲長老的影響。老和尚還說,他曾多次親近當代大儒梁漱溟先生,發現梁先生的生活也是如此。
我們知道,梁先生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在任何時候都要堅持自己的立場和原則。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月,他說,我很負責地告訴大家,我上輩子是一個和尚,而且是一個禪宗寺院的和尚。
我們老和尚就是受這些他親近過的大德善知識的影響,生活、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有時,他出差了打電話回來,讓我去方丈室取東西,說你到哪個櫃子第幾個抽屜的什麼位置,拿什麼東西,一定不會錯的。他圓寂後,我們去清理他的屋子,一切都井井有條。
師父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刻,他真的是放手讓我們去做事情。他說過好幾次,我還在的時候,要看著你們做起來,有大事我還可以幫你們兜底,不要等我走了之後,你們還都不能做。我們看到社會上,很多老人放不下兒孫,什麼事情都自己包辦,結果等他走了之後,兒孫什麼都做不了。我們老和尚不是這樣。
雖然很多人覺得老和尚走得很突然,但是他曾經住持過的寺院和道場,一切都還是井井有條的。在他的影響下樹立起來的道風傳統,比如說柏林禪寺的“宗風十要”,以及他建立起來的整個管理體制和規範,都留下來了。
我印象很深刻的還有一點,就是老和尚一生當中都非常低調。很多人都知道,老和尚在河北辦了《禪》雜誌。
在四祖寺,他跟我開玩笑說:“你知道嗎,師父就是辦雜誌出身的。”因為剛剛恢復宗教政策的時候,他受趙朴初老先生的邀請回到中國佛協,最初是照顧幾位長老,然後就負責中國佛教協會的會刊《法音》,做了二十年的主編。後來在黃梅四祖寺,他又續辦了《正覺》雜誌,後來改名叫《黃梅禪》。
我做主編的時候,他反復跟我們交代,《黃梅禪》一定要反復講本煥老和尚,因為四祖寺是他恢復的。有時,遇到有文章提到老和尚,他都說不要提我,講本煥老和尚就可以。他從來都是要求不講自己,非常低調的一個人。
但是很奇怪的是,2013年老和尚示寂前的春節,他寫了一首《自贊》。如果大家用心去體會,裡面真的是他一生的寫照。從小時候被家裡賣到寺廟,稍長開始親近佛法,親近虛雲老和尚,然後到中國佛學院讀書,後來經歷各種苦難,到中興趙州祖庭及南北各寺院。最後,他以“道絕去來今”作為總結,讓我們看到他真的知道自己要走了。
老和尚確實是常年奔波勞碌。幾十年前他被打成右派,遣回到原籍鄉下勞動。武漢新洲有一條人工河,他當時冬天就修那條河,吃得很少,但是要干非常艱苦的重體力活。有一次車翻了壓在他的胸前,他肺部的頑疾,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以致晚年每到季節更替都有些咳嗽。
2013年也是因為肺部發病咳嗽,老和尚住院了,但在醫生看來,當時並不是特別嚴重的一個症狀。但就是這樣一個因緣,最後他走了。
老和尚走了以後,我們去收拾他的房間,在寫字台上發現了他書寫的一首詩:
訪道論交實可傷,經年獨卧涅槃堂。
門無過客窗無紙,爐有寒灰席有霜。
病後始知身是苦,健時多為別人忙。
這是宋代大禪師真歇清了寫的,是他一生的寫照,我覺得也是老和尚一生的寫照。
他一直都是為了弘法事業,為了大眾在奔波,雖然也會示現病苦,但是並不妨礙他對於生老病死的超越。作為一個大修行人,他真的是把生死落實在每個當下,就是他自己所說的“念念當下”。他真正超越了生死,生死自在,就像真歇清了禪師所說的“老僧自有安閑法,八苦交煎總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