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堅教授:圓仁與中國天台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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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仁與中國天台

陳堅

45年前的1964年4月7日,中國天台宗祖庭天台山國清寺的僧眾舉行法會,紀念日本天台宗慈覺大師圓仁圓寂一千一百周年,當時正在中國訪問的日本高僧西川景文長老大河內隆弘長老以及他們的夫人在時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趙朴初居士的陪下應邀出席。在法會上,趙朴初居士和西川景文長老分別代表兩國佛教界隨喜發表講話,在講話中,他們都對慈覺大師圓仁作了高度的評價,其中,趙朴初居士說:

慈覺大師和傳教大師、弘法大師一樣,是日本入唐高僧貢獻最大的一位。他不僅繼承傳教大師的志願,大弘天台教法,為日本天台宗開創了光輝百代的宏偉基業,而且,在他的許多經疏著述之外,還寫下一邯有名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親身的見聞,介紹中國當時的社會風俗、官府制度、政策措施、經濟情況宗教問題,為我們留下一份極可寶貴的重要史料。慈覺大師是古代佛教文化友誼的一位偉大傳播者,他的功績在中日兩國佛教文化交流史上和友好關系史上永垂不朽。

慈覺大師入唐求法是經歷了許多險阻限難的。由於種種違緣,他始終沒有能夠來到他一心嚮往的天台山,便是一個例證。可是,慈覺大師雖然沒有來過天台山,而他回到日本之後,卻大興比睿智山道揚,等於在日本創建起一座天台山,從而使日本天台宗總本山和中國天台宗總本山永遠繫上一條不可隔斷的紐帶。今天,當他逝世一千一百周年之後,我們中日兩國佛教子孫能夠共聚一堂,一道稱念他的名號,追思他的功德這件事證明慈覺大師在兩國佛教徒和人民中間所播下的友誼種子,如金剛之不壞,歷萬古而常新。又,西川景文長老說:

眾所周知, 日本佛教大多出自天台比睿山。在漫長的歲月中,雖於純雜交參,而作為日本佛教徒的先覺者,都把朝禮天台山作為自己一生願望。這次我們到了像慈覺大師那樣的大德始終未能到過的聖地——天台山還能參加為紀念慈覺大師圓寂一千一百周年而舉行的庄嚴隆重的法會,實具有不可思義的殊勝因緣法會蠱贊慈覺大師功德,贊揚他在日本創建起一座天台山,從而使中國台山日本台山——比睿山永遠繫上一條佛德無窮的紐帶,這正是萬世得知已,感應道交,料必在靈山凈土中的大師靈光也深為欣然。在法會上,赴朴初居士代表中國天台宗祖庭天台山國清寺向日本天台宗總本山比睿山誕歷寺贈送了由他本人親自微楷精書的《妙法蓮華經》 (此經是天台宗所尊奉的最高經典),並請西川景文和大河內隆弘兩位長老代為轉致比睿山延曆寺。

中國天台宗祖庭天台山國清寺舉行慈覺大師圓仁圓寂一千一百周年紀念法會並向日本天台宗總本山比睿山延曆寺贈送《妙法蓮華經》,這標志著中日兩國天台宗當代交往關系的建立,為日後直到今天為止中日兩國天台宗的頻繁交往開了個好頭,在中日天台關系史乃至整個中日佛教關系上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現在如果回過頭來看這件事,那麼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日兩國天台宗之所以能在當代順利地建立起交往關系,實在是以慈覺大師圓仁為因緣和紐帶的,或者用西川景文長老的話來說,乃是得益於慈覺大師圓仁在天之靈的「感應道交」。

中國當代著名詩人臧克家曾有詩句曰:「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慈覺大師圓仁就屬於後一種人他在圓寂1100周年後依然還「活著」並法駕光臨天台山,開啟了中日兩國天台宗在當代的聯系和交往,功不可沒,而對於圓仁本人來說,天台山國清寺舉辦這次法會等於是了了圓仁生前的一個遺願,因為圓仁生前雖然歷盡千辛萬苦,不遠萬里來中國,卻未能如願到達他一心嚮往的天台山,當然這不是他自己的錯,而是事出有因,實屬無奈。838年,圓仁隨日本「遣唐使」來華,其初衷本是想前往天台山參拜祖庭,求道問學,但由於種種原因,直到847年為躲避「會昌法難」不得不離中國日本為止,前後十年時間他也沒能獲得唐朝政府准許其前往天台山的旅行簽證,儘管期間他也曾想盡一切辦法去辦理並頗有耐心地等待這張簽證的到來以圓其朝聖台山夢想,然而,中國有句俗話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圓仁雖然努力了,但卻一直未能如願得以前往他朝思暮想的位於中國南方的天台山,不得已只好委曲求全,在中國北方廣袤的大地上尋找天台宗的法跡,並且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總算在江蘇北部、山東半島和山西台山接觸到天台宗的寺院僧人,但是,當時中國天台宗的主流是在以天台山為中心的南方浙江一帶,北方只有零星的從南方來的天台僧人在活動,其中並沒有什麼學問特別淵博的傑出高僧,因而不成氣候,難以滿足圓仁學習天台宗的宏大願望,比如他在五台山大華嚴寺向志遠和尚請教比睿山延曆寺僧人難以解決的有關天台教義的三十個問題,不料後者居然借故推託,不予解答,他這樣做或許是想以此來巧妙地避免沒有能力回答的尷尬。想必當時遭到當面拒絕的圓仁是非常傷心的。這裡,我想作一個大膽的假設(儘管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假如後來沒有發生唐武宗來頭佛的「會昌法難」,那麼憑圓仁的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他肯定還會繼續留在中國,直到他獲得唐朝政府允許其前往天台山朝聖的旅行簽證並找到能幫他解答問題的中國天台僧人為止。

圓仁是日本天台宗創始人傳教大師最澄的弟子。據統計,自最澄創立日本天台宗以來,在整個唐代,包括最澄和圓仁在內,共有二十多位有名字可查的日本天台宗僧人來華求學,並且除圓仁一人外,其他的人都到過天台山,參拜過國清寺,甚至我們還可以這樣說,從唐迄今,除圓仁一人外,想到天台山參拜的日本天台僧人中最倒霉的一位。但是,事情都有兩面性,正如趙朴初居士所說的,圓仁「雖然沒有來過天台山,而他回到日本之後,卻大興比睿山道場,等於在日本創建起一座天台山」,也就是說,圓仁無緣來到中國台山反而激勵他奮發圖強,大力發展由最澄所開創的比睿山道場並使之成為日本的天台山日本天台宗的總本山,百在此之前,比睿山也只是日本眾多佛教道場中的普通一員而已,勢力不大,並無什麼特別的優勢可言。日本佛教史研究專家村上專精博士評價慈覺大師圓仁對於日本天台宗的貢獻時說: 「傳教大師事業,可以說到慈覺大師時才得以完成,而比睿山的基礎,至此才漸漸鞏固。」可見,日本天台宗雖由傳教大師最澄所創立,但其作為當時日本最有實力佛教宗派地位的確立和鞏固,還是應該歸功於圓仁。圓仁「完成了最澄師父理想,使天台宗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南都、高野山」。自圓仁振興比睿山後,正如西川景文長老所說的, 「日本佛教大多出自比睿山」,或多或少都與比睿山有些關系。鑒於圓仁對發展日本天台宗乃至整個日本佛教所作出的卓越貢獻日本朝廷赦封其為比睿山延曆寺「座主」,後又授予其「慈覺大師」的謚號,這是日本僧人有「座主」和「大師」稱號的開始。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當時同為最澄弟子並和圓仁一起人唐的圓載,雖然一踏上中國國土便非常順利地獲得了前往天台山旅行簽證並在唐呆了近四十年之久,但他對日本天台宗和日本佛教的發展可以說是碌碌無為,並且在唐期間還被中國僧人指責為道德墮落、行為不檢而聲名狼藉。圓載在877年返回日本不幸途中船破而亡。不過,如果圓載能平安回到日本,那麼他本人以及他所帶去那麼多佛教經書應該會對日本佛教有所貢獻

比睿山在圓仁的努力下成為日本天台宗的總本山後,便與中國的天台山遙相呼應,在日後中日兩國天台宗的交往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日兩國天台宗的交往實際上就是天台山與比睿山的交往。不過,圓仁與中國天台宗的更為內在的關系還不是天台山與比睿山的關系,而是他中國天台宗與密教圓融起來合二為一,發展出所謂的「台密」。

我們都知道,中國天台宗與密教(也叫密宗)乃是兩個不同的佛教宗派,但日本天台宗卻始終非常關注密教,喜歡將密教納入自己的體系,並且不同祖師有不同的手法,比如最澄認為,具有不同教理天台宗和密教分別適用於不同根機的人,兩者並沒有什麼優劣之分,正因如此,所以,最澄在創立日本天台宗的時候,根據自己對弟子的考察,每年讓有的人修習天台宗的「止觀法門,而讓另一些人修習密教的「遮那」密宗的大家庭增添了一個新成員,那麼,圓仁創造「台密」的靈感又來自哪裡呢?這還得從圓仁人唐求法說起。

圓仁人唐雖然沒能如願前往天台山也沒能求得他所想問的三十個問題的答案但也並非一無所獲。首先,他在台山竹林接觸到天台宗傳到北方後的一個變種即天台念佛法門這是天台宗與當時在北方(尤其是台山所在的山西一帶)盛行的凈土宗相結合的產物,它主張「教宗天台,行歸凈土」,也就是天台宗的教理來接納凈土念佛法門,這種模式的天台宗——我們不妨稱之為「台凈」——直到今天都還在中國非常流行。學習過「台凈」的圓仁回到日本後,一方面把五台山天台念佛法門「傳授給弟子,此為後來經睿山凈土法門的重要源泉」, 「他的弟子源信、空也、法然等人傳承了這一法門,直到現在」;另一方面又仿照天台念佛法門「教宗天台,行歸凈土」的「台凈結合。模式,將天台宗與密教相結合,創造了可以稱之為「教宗天台,行歸密法。的「台密」。其次,在五台山期間, 「志遠和尚還慷慨地將寺內所藏(尚未傳人日本)天台典籍37卷贈送予圓仁」,並且圓仁「還抄寫了日本尚缺的天台法門的有關曲籍」,其中就有唐代天台宗九祖湛然的著作,湛然所主張的「隨緣不變,不變隨緣」的圓融思想被他當作「台密」的一個重要理論基礎。在圓仁看來,天台宗和密教之間是「理同事異」的關系,兩者沒有優劣之分,彼此能夠「隨緣不變,不變隨緣」地圓融在一起,其中「理同」就是「不變」,「事異」就是「隨緣」。

綜上所述,圓仁生前雖然沒有到過天台山,但他為日本天台宗的發展和中日兩國天台宗的交流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按趙朴初居士的說法,圓仁「和傳教大師、弘法大師一樣,是日本人唐高僧貢獻最大的一位」。最後,我想以趙朴初居士在慈覺大師圓仁圓寂一千一百周年紀念法會所作的《調寄西江月 贈西川、大河內兩長老》一詩來結束本文。詩是這樣寫的:

浮海輕身求法

芒鞋不到天台

琵琶湖上現樓台

添個天台天外。

應喜一聲鍾磬,

雲仍兩國相偕。

靈山昔日莫疑猜,

記取恩情代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