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華法師:《參學瑣談》(完整版)

  參 學 瑣 談

  [台灣] 真華法師 著

  自 序

  記得在我初進私塾讀書的那年,私塾先生一聽說我已經十五歲了,就老實不客氣地對我師父說:「他年紀這么大啦,才來念書,還有啥用?我看你還是乾脆把他帶回去,在廟上幫忙割割牛草,撿撿狗糞,做一些粗活算了,何必白費這筆束脩(學費)呢?」當時有的學生聽了私塾先生這番高論,都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則羞得不敢抬頭,我師父也被說得忸怩不安,拿不定主意了,後來,雖然因為我師公樹唐老人的堅持要我「試試看」,勉勉強強,斷斷續續,在那所私塾里讀了兩年的「子曰」「詩雲」,但在輟學後的數年中,我卻仍沒有能夠擺脫掉「割割牛草,撿撿狗糞」的命運!

  抗戰勝利,我懷著滿腔希望到了南方。原想受了戒依止在一理想叢林下,認真地好好參學幾年,以彌補在小廟未能受到僧伽教育的遺憾,也算不枉出家一場。可是,由於環境人事上的種種關系,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因為多跑了幾個地方,多見了些人,弄得我對於參學一事竟失去了信心!這一切的一切,皆如我在《天寧讀書》和《心生退悔》兩節文中所說

  一九四八年春,因讀《印光法師文鈔》,我發了一個「念佛生死。如佛度一切」的大願,興沖沖地從常州到了蘇州靈岩山寺。大概是自己業障太重緣故,不然,為什麼進念佛堂住了還不到三天,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拖出去太湖收了兩個月的租,收租回山又被迫當了職事僧呢?絕望之餘,我在客堂服務》一節文中,不知不覺吐露了「以道風馳名遐邇的靈岩山,尚不成就安心辦道,天下滔滔,何處又能夠使我如願參學」的心聲!

  其實,我從河南江南,從上海到海島的一路上所見所聞,大多都像太虛大師《震旦佛教衰落之原因論》一文中所說:「佛教今日,其衰落斯極矣!無它可述矣!」然在「無它可述」之際,我突然想到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的幾句話來,他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也,其皆有弗平者乎?」是的,我寫《寶華受戒》、《毗盧赴考》,以及《談趕經懺》等數節,實在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逼出來的。而我這些「不得已」的調調兒,聽說有些人看了不以為然,甚至誤會我蓄意攻訐別個,有失厚道。實際上我完全是站在就事論事的立場而發,絕無絲毫攻訐他人的意思。不過,我承認自己是個讀書太少、涵養不夠的人,寫出的東西文字表達方面,難免太直率,欠妥宛,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這點,我深深地希望讀者諸君能給予原諒!

  真 華

  佛歷二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參 學 瑣 談

  第一輯 從河南江南

  一 懵懂發心

  雖然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為受了抗日戰爭的影響,卻一直到二十四歲才得到剃度恩師的慈允,出外參學。這情形如果與現在的男女二眾青年出家就踏進了佛學院讀書,或是出了家馬上就能說會講,以弘法利生為己任相比,實實在在是感到萬分的慚愧!因此,我每在與師友們閑談的時候,我總是贊嘆現在出家男女二眾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參學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那時候從我的故鄉——河南永城縣外出,是非困難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土匪阻礙,因為土匪的行蹤是晝伏夜出,出沒無常的,出門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去;被抓去之後,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脫個精光,然後不是被打個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兒像現在:陸上有四通八達的公路和鐵路;海上有設備考究的客輪;空中有設備豪華的客機,不怕遠在千里,一日甚至幾小時即可到達。只要能夠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聽便,誰也不會去干涉你。這樣的環境在我參學時代,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

  我因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參學的時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學們,都叫我「侉子」。初聽起來頗不順耳,但日子一久,也就無所謂了。談到這兒,也許有人要問:「你既然出生在北方,為什麼一定要到南方參學呢?」這有兩種原因一是南方規模宏偉的大叢林多,如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高旻寺,常州的天寧寺,句容的寶華寺,以及寧波的天童寺等處,都是鍛煉僧材的大冶洪爐,不怕你是破銅爛鐵,釘頭鋼丸,只要進去住個三年五載,在行住坐卧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保持一種岸然的姿態,使人看到就會自然地生起與眾不同」的感覺。這雖然只是一種外在的行儀,但在末法時代,想住持道場為人師范,就必須接受這種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氣候溫和,物產豐富,善知識多,依止這樣的環境修學,是極易獲證法益的。因為有這兩種原因,一些對於徒眾寄以厚望的師長們,大都多方鼓勵他們的徒眾去南方參學,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成為法門龍象,廣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參學,雖是受了兩種原因的影響,卻沒有得到師長的鼓勵,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發心南下的。這一懵懂,雖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現在仔細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為在崎嶇坎坷的人生途中,它終於把我引入我願意走的路上去了!

  二 灑淚南行

  記得是一個秋高氣爽,肅殺氣氛非常濃厚的早晨,我背起一個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著難以控制的眼淚,懷著萬感交織的心情,拜別了恩師,踏上了旅途!此時,滿山樹木的葉子,都已由碧綠而變為萎黃,由萎黃而變為枯黃,由枯黃而墜落在地上,隨著凄厲的北風飛舞;而樹上所餘下來的枝條,卻隨著風力的大小,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地搖擺著,好像在向誰示威,好像在向誰乞憐,又好像在低喚著與它已經脫體了的枯葉!田野里的谷類,如:黃豆、綠豆、黑豆、紅豆、秫秫等,也都經過抽芽、生葉、開花、結果的旅程堆進了糧倉。放眼遠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無不呈現著荒涼景色,在此時此地,似乎一點有生機東西也尋不到了!如果硬說有的話,僅是不久前才從又黑又黃的泥土裡鑽出來的麥苗而已。可憐!那些遠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針如線一般細小的麥苗,好像不勝其寒的樣子屈曲著頭頸,蜷伏在壟溝里,使人看了,倍生凄涼!後來我想想,還幸虧它們這樣子呢!不然的話,恐怕早被那些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以及獵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佛教,自從一九二七、八年間被戰爭破壞以後,昔日清凈庄嚴道場在我出來的時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為「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一般無人住持的破廟了!好一點的不是改為學校即是變為軍營,經像則任人褻瀆,寺產則由人瓜分。想想看: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寺廟為安身立命出家人,是何等的慘苦啊!

  我出家的小廟,雖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東邊的一個縣份,而我出家的小廟,又在永城最東邊與江蘇蕭縣交界的一座小山上,東南又緊靠著安徽宿縣,故素有三不管之稱)的關系成了漏網之魚,但經過日軍、維持會、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幾乎無法解決了,哪兒還有錢給我作路費?臨起身的前一天,東湊湊,西湊湊雖然湊了一些,但算來算去,只夠到參學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為了想節省幾文,以備不時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廟地方,我只好老著臉皮去「掛單」。

  三 掛單受窘

  掛單,亦名掛褡,是佛教里的一種術語。意思是:在寺主的許可之下,行腳僧的衣缽,即可掛在僧堂內的鉤上,依止在那兒食宿(後來在參學期間,經驗告訴我事實不完全是這樣)。因為我那時剛離開小廟尚未受戒,不獨衣全無,而且連掛單的規矩也一竅不通,在這樣的情形下,論理是無法掛單的了!但是,我為了解決中途的食宿問題,還是嘗試著掛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長老,他們看到我這青年人,為參學不顧一切艱難困苦的勁兒,大都以同情心打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接待,給與食宿。有的寺主在我與他們辭行時,還特別的送些乾糧,囑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畢竟是千差萬別的,實難一概而論。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個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懸殊。在我南下參學途中,就曾有過這么一個明顯的事例,現在寫在下面:

  ——在一個夕陽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帶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樹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著頭啃食麥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許許多多東西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長,大長的程度,使自己都無法認識是自己的了!我——一個為參學而冒著種種艱險徒步行腳的小和尚,背著行李,在蕭瑟的寒風吹拂下,踏著自己幾乎不認識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緊靠在村莊的小廟,目的無非是想在那兒吃一頓,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趕路。

  我在小廟門口向里外瞧了瞧:廟是坐北朝南的,門前有個廣大的打麥場,廟檯子比打麥場高出約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圍牆圍著,四周種的盡是些早已脫落了葉子的喬木,光禿禿的,看到就有點兒刺眼的感覺。進門是一間通往佛殿的過道,東西各有廂房一間,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頂則是用秫秸,麥秸所蓋。用紅磚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顯得破舊不堪。空闊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態龍鐘的古槐,上面掛滿了長短不一的紅黃兩種顏色的土布,被風吹得飄呀盪的,好像減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實際上讓人覺得充滿了一種「怪力亂神」的氣息。

  我踱進院子,左右又張望了一番,房子里都靜悄悄地似乎一個人也沒有。因為不知道客堂在哪兒,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佛殿拜了三拜佛。當我從佛殿里出來的時候,見東廂房門外突然出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夾襖褲,正目不轉睛地向我注視著。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時,他卻來一個急轉身,一頭鑽進房子去了我見他這種毫無友善意思的態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問題,恐怕難得解決了!」

  俗語說:「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頭?」好吧!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計,為了怕夜行發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頭吧!於是,我拎著行李大踏步走進了東廂房。

  我的行動,使那位不太表示歡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進房子里,他正忙著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饃筐子,一見我進來,手裡端的東西好像也不放在那兒好了,怔兒怔氣地端著饃筐子站在當地瞅著我,我則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後合掌說:「你老就是這寺里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寶剎打擾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嗎?」

  我以為這么兩句客氣話一說,一定會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幾位大德一樣,大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招待,給予食宿,天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實竟大謬不然,兩句客氣話不唯沒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一頓。他聽了我說完之後,把手裡端的饃筐子重重地向鍋台上一丟,沉著臉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瞎跑什麼?與你一面不識,誰敢留你過夜?現在天色還沒黑,你趕快走,往東走約十里就有廟,那兒人多廟大,可以掛單,我這兒不行!」說著,他伸手在饃筐子里拿了兩個又黑又硬的窩窩頭,遞給我說:「喂!把這兩個拿去!」說過,他即將放在鍋台上的一把大銅鎖拿在手裡,做出立刻就要鎖門外出的樣子。我雙手接過兩個窩窩頭,隨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說:「你老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與我一面不識,不敢留我過夜,確是實情;不過,請你老相信我,我絕不是壞人,而且行腳是有目的,並不是『瞎跑』。請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嗎?」

  他聽了很不耐煩地說:「好人壞人頭上又都沒貼帖子,哼!相信你?這年頭——,好啦!好啦!不必再嚕蘇啦,趕快走!我要鎖門!我要鎖門!」

  本來,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一言不合,就會與人家打架,但這次表現得非常到家,盡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頭燃燒著,我還是依著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蒼茫中,離開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嶇坎坷的前途!

  四 暗路逢凶

  當時,我已經到了江蘇省的蕭縣。蕭縣與永城雖然是交界,民俗也相彷彿,但地方治安情形,卻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經說過,我的故鄉是個素有三不管之稱的地帶,成年累月都是亂糟糟的,老百姓難得有一天的安靜日子過。什麼日本鬼子啦,盜匪啦等等,他們常常是你走我來,我來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著民脂民膏,幾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時,他們誰來誰就是王,老百姓生命就攢在他們的手心裡,如果有人膽敢對他們說一個:「不」字,很可能即招來殺身之禍!因此,天色一近黃昏,家家關門閉戶,誰也不隨便出來走動走動。即或晚間外面有了動靜,也只有輕輕地吹滅豆油燈,趴在門縫裡窺視的份兒!

  可是,到了蕭縣就好多了,該縣的縣城那時候雖是日本鬼子亻占據著,但離縣城稍遠一些的集鎮,卻皆是抗日游擊隊所控制。那些游擊隊控制的地區,雖也間有日本鬼子土匪的竄擾,只是像山野間的磷火一樣,一閃即逝,對於百姓生活行動,尚不至有嚴重的威脅。不過,當時畢竟是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又「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游擊隊雖是抗日愛民的,但為了防止漢奸的蠢動,對於行人的檢查極為嚴格。這種嚴格的檢查,就曾使我在一間破屋子裡,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寺,夜幕就漸漸地降臨了,充滿了一片黑暗!

  我——一個為參學冒險夜行的青年人,背著行李,拖著疲憊的身體,空盪盪的肚皮,還有那不大聽指揮的兩條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謂「人多廟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遠,見前面有一條頗為寬闊的河灘,河裡的水雖然沒有了,而在通過河床的道路上,卻堆滿了沒膝的細沙,走在上面,左腳拔出,右腳則陷入;右腳剛提起,左腳又被埋沒了!路兩旁盡是陰森森的蘆葦,被風一吹,簌簌作響,好像有某種野獸在裡面走動,使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過這一可怕的河灘,但要命的細沙,卻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腳吸得愈緊;吸得愈緊,走起來愈感困難。因此,等我到了對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寸步難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這兒幹麼?」

  我剛剛坐下,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這樣問我。回頭一看,一個彪形大漢已走近了我的身邊,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我和我的行李,遂低聲問: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說

  「從哪兒來?」

  「從保安山。」

  「到哪兒去?」

  「到黃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這兒幹麼?」

  「過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幹麼來?為什麼在夜裡走?」

  「我原打算在河對面的小廟里住宿的,廟上的住持不肯,他說東邊有一座大廟,叫我到那兒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才「噢」了一聲說:

  「背起你的行李來,跟我到我們的部隊里去。」

  說過,他的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樣東西,在手裡揚了揚——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槍。在這情形下,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多餘的,還是跟他走吧!於是,我背起行李,默念著觀音聖號,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在我身後催促著。又餓又累又害怕的我,這時候實在快不起來了!但我仍忍受著一切的痛苦,咬緊牙關往前跑!

  約莫跑了二十分鐘,到了一個偌大的村莊,在村子裡轉了幾轉,走進一座四合房的院落,從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燈光中,我看見有兩個人在上房門外面坐著。我們到院子里,他們兩人站起向我們走來,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對他們說:「我帶來一個和尚請你們二位盤問盤問他吧!」說過,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電筒筒從我頭上照到腳下,然後又照照我的行李,並叫我打開來,他們細細地檢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著就問我是哪兒來的,到哪兒去等等的話,我都一一照實告訴了他們。他們又察看了一陣子,又問我說的是不是實話,我對他們說:「都是實話。」其中一人說:「好的,你說的既然都是實話,我們也不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兒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說過,他們都到上房去了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這幾句話在我聽來,立時感到身心鬆了許多!

  五 聖泉觀雨

  所謂「西屋」,並非是一棟門窗俱全,設備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種環境之下,除了以「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無別法可想,所以,我走進那間「西屋」,即選擇了一個角落把行李放下身體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為過於疲勞的關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入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高懸!渾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癱瘓了似的,一動也不想動。但及至想到所處的環境和遙遠的前途時,只好強打精神,兩手扶著牆壁站起來。

  起來之後,運動運動手腳,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來,我向他點頭問道:

  「先生!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很快地也向我點點頭,連說:「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對不起!」我苦笑了笑說:「那裡!那裡!謝謝您!」說過,臉也來不及洗,就背著行李出了這間西屋,以及那間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門,啊!我已算匹馬單槍闖過了第一難關!

  走出大門,不遠便是一條小街,街上擠滿了糶糴麥糧和各式各樣的交易人物,這種景象,在我的故鄉很久不見了,看到不禁一樂!緊走了幾步,在一個小食攤前坐了下來,叫了一碗胡辣湯,一碟子煎粉,四個饅頭,飽吃了一頓,立時就感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飢寒疲勞,都隨之煙消雲散了!付過了錢,問清去聖泉寺的道路,我迎著徐徐上升的朝陽,一步一步地又向前邁進!

  聖泉寺,就是現住台北善導寺智度法師出家小寺,為蕭縣名勝古跡之一。寺址在蕭縣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後和兩側都是崇山峻嶺,前面是岱山湖,寺內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圍則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棗等樹環繞著,特別顯得清凈幽雅,巍峨庄嚴,實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聖地!

  寺東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據說遠至徐州的大人先生們,都經常派專人取之烹茶。又,無論是春、夏、秋、冬、雨、晴、旱、澇,泉水永遠是不增不減,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細流的原狀,由於有這些靈異,所以叫做「聖泉」,寺因為建在泉的附近,也就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聖泉寺,正是吃午飯的時分,一說是從保安山來的,寺內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氣,一面叫工人給我打水洗臉,一面又叫去廚房用飯,親切之情,猶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飯後,老和尚因事進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著我講話,因為彼此都年輕又是初次見面,默默坐了一會子,都沒有找到說話的資料,我正覺到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說:「我看你很累,你到樓上去睡一覺吧!」說過,他即把我行李拿到拱翠堂旁邊的一間小樓上去了,我高興地跟在他後面上去。到樓上他又對我說:「這兒是客房,床鋪被褥都現成的,你睡吧!到吃晚飯的時候我來喊你。」說過他即走下樓去,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脫去棉袍,蓋上棉被,把頭一蒙,呼呼大睡起來。

  及至睡醒,走下樓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著看書,他一見我下來了,即喊工人准備洗臉的東西,並微笑著對我說:「昨晚我到樓上喊你吃飯,幾次都沒有喊醒你!後來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驚動你了!夜裡睡得還好嗎?」我聽了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醒來,看到外面的光亮,我還以為天尚未黑哩!起來走到窗前看了看,才知道已經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聽我這么一說,眼淚都幾乎笑了出來,等他笑夠了,我們才同進早餐。

  吃了早飯,我本想辭行去白土鎮凈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卻堅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說:「這是和尚的意思。」接著他又指指天空說:「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麼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細雨,即淅淅瀝瀝落個不停!我笑笑對那位青年比丘說:「以前曾聽人說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現在應把這兩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他聽了很高興。

  既然不走了,反正無所事事,也顯得無聊;索性向寺內借了一把雨傘,走出山門,獨自躑躅在林間的曲徑上,靜觀著湖山煙雨。

  此時,湖光山色的本來面目,雖是盡被密雲細雨籠罩著了,但是,有時在密雲細雨中極目而視,它們若隱若現的姿態,仍然依稀可見。

  當微風掠過松柏枝頭,把晶瑩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腳邊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又奇特的聲音時,我即感覺到自己好像經行在「七寶行樹」之間,有一種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於身心!

  古人說:「秋雨如輓歌!」可是,此時所聽所見的秋雨,不但一點也沒有像「輓歌」那樣悲愴的氣氛,相反地,更有助於「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一般的快樂呢!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嗎?抑是古人與今人的感官有異?我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到結論。

  回到寺里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談到這個問題,此時我們處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說出他的看法他說:「這只是人的一種不正常心理現象,秋雨的本身是不會給人悲傷或快樂的。」接著他舉一個例子說:從前有一學者,最歡喜聽雨打芭蕉的聲音,他的太太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書房外面種了幾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學者就感到有點兒厭煩了,於是,即提筆在芭蕉葉上寫道——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

  他太太見了他的題句,真是啼笑皆非。於是,她也如法炮製,提筆在芭蕉上寫道: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嗎?——聽他這么一說,使我茅塞頓開。不是么?如果前夜在那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西屋裡,落著這樣的一場雨,我的感受又將如何呢?

  六 皇藏聽經

  翌日早飯後雨停了,但天氣仍是陰沉沉的,隨時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為了急於趕路,便不顧一切地,禮別了那位對我熱誠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聖泉寺便向白土鎮的凈梵寺進發。

  白土鎮在蕭縣城東南約二十餘里,東有綿延的高山,西有長流的大河。前後數十里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時期不失是一個寧靜康樂的所在。

  凈梵寺建在白土鎮南門外一個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內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樹,遠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傘蓋,覆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瓏的寺院,襯托得格外大方、壯觀、安適、雅凈。

  我在小廟的時候,即常聽二師公清雲老人談及白土凈梵寺的事。他說該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與我已圓寂的師公樹唐老人是兄弟。我臨南下時,清雲老人特意囑咐我說

  「到了蕭縣你一定要去白土與品老禮座,順便也可以在那兒歇歇腳。」

  然而,一切事必須因緣具足,乃能成辦,否則的話,無論大事小事,到頭來都是空忙一場!為什麼我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從聖泉寺到凈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歡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訪友去了!你說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凈梵寺也不願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該寺吃了一頓中飯,即匆忙地到了與皇藏峪僅一山之隔的天門寺。在天門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趕

  到了皇藏峪瑞雲寺。

  皇藏峪,亦名黃桑峪,是蕭縣唯一的十方叢林,同時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規模的佛教道場,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圍數百里內,直可與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寶華相伯仲。因為它的名聲太高的緣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雲寺,壓得默默無聞了!這與許多人只知寶華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樣的,現在且讓我先談談瑞雲寺的狀況,然後咱們再聊皇藏峪的故事

  恕我不知道瑞雲寺興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陳設的古物揣想,它的歷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前懷,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參天大樹使人看到這種氣派,就會生起:「這座寺廟簡單」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進建成。式樣有些像寧波的天童寺,走進山門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後一進的法堂為止。院中的花木也相當多,只是太過自由發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顯得很不協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樓等等,本來都是異常宏偉壯觀的建築物,可惜經過八年戰爭的破壞,昔日輝煌的相貌,已顯得蒼老衰殘了!不過,我相信以後只要住持得人,恢復舊觀,是不成問題的。

  當時寺中住了一位姓陳的居士。據說是前清的舉人學問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寧願在山寺中度著清苦的生活,也不願回家享受福樂。他白天常捧著一部金剛經,坐在寺邊拔劍泉的一塊大石頭上,搖頭晃腦地讀誦,晚間則向幾位住在寺內的居士講解,講到得意的時候,每見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飛。我住在瑞雲寺期間,每天去聽,但對於他所講的:「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等等經句,一點也不懂,但我卻覺得很有興趣。至於他講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為我出家十年以來,不僅沒有參加過講經法會,根本就不道經還能夠講解。所以我把這一節小文的題目標為「皇藏聽經」,就是想說明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環境里,做一個出家青年,是多麼地可憐啊!

  現在我再來談談皇藏峪的故事

  這座山為什麼叫「皇藏峪」呢?據一般傳說是這樣的:當劉秀想中興漢室的年代,不斷地與「假借民意,依託符命,竊取政權」的王莽作戰,有一劉秀戰事失利,率領著他的部下逃到蕭縣東南的山區,准備再重整旗鼓,與賊決鬥。可惜,他們尚未穩定腳跟,就被王莽的人馬包圍起來了!

  一天,劉秀一行正在一棵黃桑樹下拔劍泉(拔劍泉的由來,也起於此。——據說:劉秀等人渴不得飲,便用佩劍刺入石中,當佩劍從石中拔出時,石中頓有清泉流出。)邊飲馬,不幸被王莽軍發現了,劉秀等即棄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軍則窮追不舍,最後被追到一個高可摩天的懸崖下,真可說是到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地步了!劉秀覺得既然到了絕境,與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來得利落些!於是舉起佩劍就要自刎。說也奇怪,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一塊其大無比的巨石,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劉秀等人的前面,這樣一來,追兵瞪眼啦!負責追捕的人無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地回去繳令說:「劉秀等人,已被巨石壓斃。」其實,劉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沒損傷,等追兵一退,即從巨石下爬了出來,後來終於完成了中興偉業。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劉秀隱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劉秀曾在黃桑樹下飲馬,所以又名黃桑峪,這便是皇藏峪名稱的由來。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為真升師兄當瑞雲寺寺主的關系食宿方面常住里都以客人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也不過堂,吃飽了隨意到山上溜達。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該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景色。皇藏峪的樹木種類之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樹全」之說。最使人感到驚異的是:「許多合抱粗細的古柏,多是從石縫中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沒有土質,水分想也不太多,可是它們居然就能長得樣子高大,你說也不怪?」

  除了從石縫裡生出許許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樹木自然成了一幅極其美觀的畫面,看吧:那些黃葉樹、紅葉樹、綠葉樹、紫葉樹,以及紅黃葉相間,紫綠葉相間等等的樹,滿山滿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幾乎忘卻了是:「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愴」的深秋季節!

  七 初乘火車

  讀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經過,也許要問:「你既然是去南方參學,在皇藏峪休息一兩天也就該趕路了,為什麼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這有兩個原因,我必須向關心我的讀者說明。首先我要說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羨慕那兒的風光,也不是貪圖那兒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師兄設法給我弄點路費。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師兄正在山下一個叫「土盆」的莊子上收租,見了他我把來意說明之後,他顯得很不高興,然而看在師兄弟的情面上,終於他還是答應了給我辦法。不過,他說:「最少要等個把月。」什麼理由呢?他不肯說,盡管我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也只好耐著性子等,這就是我在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交通問題,也可說是時局關系。我到皇藏峪不幾天日本南京條件投降的消息就傳開了!受日本鬼子蹂躪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聽這個消息,論理是應該狂歡一番吧?但事實上,他們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大家一聽說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腳,往日保民抗日的游擊隊也不見了,而以打家劫舍發跡的土匪竟然乘虛而入。他們瘋狂地擾亂地方秩序,破壞南北交通,限制人們的行動,這情形恰像前門剛趕跑了強盜,後門又悄悄地走進一隻狼來!

  本來,皇藏峪距離津浦鐵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邊的曹村車站,也不過僅十五華里,照說只要能夠乘上火車,到七百里以外的南京不應有什麼困難。可是,誰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才不幾天,那些個土匪就將徐州以南,蚌埠以北的鐵路,破壞得已似「柔腸寸斷」了!中央軍雖然日夜搶修,一旦離去,土匪們則又像家裡沒有貓的老鼠,鑽出來又肆無忌憚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趕來,他們早已鼠竄豕突般地,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就因為這樣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時勢緩和了些,真升師兄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侄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歲,但他已經受戒,敲打唱念,樣樣精通)送到黃山頭火車站,好不容易買了兩張到南京的三等火車票,我師兄感嘆地說:「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跟現在台灣裝煤炭的火車一樣,)但買不到快車票有什麼辦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們坐這種車有點歉疚似的;可是,在我這個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車的人來說,已是感到千足與萬足了,更何況是在那樣的環境下!

  我同海秀剛剛爬上火車,隨著一聲刺耳的汽笛,火車就開始蠕動了,車上車下,立時沸騰起一片嘈雜的聲浪,沖激著每個人的心房,使人驚呼、緊張、辛酸和痛苦,因為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愛辭親遠走異鄉去謀生的人兒啊!

  車一離站,送行者聲音聽不到了,旅客們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來。我同海秀從行李內抽出一條棉被,把身體依靠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緊緊的,再把棉被蓋在身上,頭一縮,將兩耳裝進棉袍子的領子里,閉起眼睛,便隨著咔咔嚓嚓,咔咔嚓嚓,愈轉愈快的車輪聲,默念著佛號,覺得很舒適,並不像真升師兄所說的:「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

  當時,蚌埠以北正遭水災,我們雖然坐的是夜車,但在皎潔的月光下,舉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鐵路兩側的許多村落包圍著,目睹這種景象,我很難過,心想:「人禍再加上天災,他們怎樣還能生活下去?」可是,當火車停在故人橋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著燈籠,一手端著托盤賣燒雞的小販,在車廂外面,前後左右跑來跑去地叫賣時,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不過,我心裡仍為他們難受:「可憐的人兒啊!你們所受的苦難,多是由『往昔所造諸惡業』招感而來,謀生的門路很多,為什麼你們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蠅頭小利去維持生活呢?」

  感謝那列火車,它經過一夜半天的賓士,由黃山頭……而故人橋;由故人橋……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平安地送到與南京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車,又忙了一陣子,我同海秀即買棹渡江,到達了南京挹江門外的下關。

  八 到達南京

  南京,古稱建康,亦稱金陵。三國時代的孫權,以及東晉、宋、齊、梁、陳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於此,到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才改稱為南京。市區在長江下游南岸,北枕獅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烏龍、幕府等山屏列於外,形勢虎踞龍蟠,氣象萬千,雄勝無比!

  我同海秀到達南京下關,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乍見到那種「車似流水馬如龍」的場面,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盡管在碼頭旁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竟不知怎麼進城的好!海秀在數年前去常州清涼受戒時,曾來過南京一次,照說問問路什麼的,他應當比我強得多,無奈他的脾氣一向是不願跟別人講好話的,如果勉強叫他去講,就等於要他的命。我雖然比較容易開口些,但因為講話的鄉音太重,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不是現出一種不屑理睬的樣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正在為難,恰巧來了一個擔擔子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我買了幾個饅頭,順便問他去鼓樓的路。他說:「到鼓樓很容易么!從這兒到挹江門,進了挹江門,順著馬路一直走,不要轉彎,多則一點鐘就到啦!」講到這兒,他看看我和海秀,接著又說:「你們有行李,最好是坐馬車去,一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啦!」海秀一聽說有馬車好坐,歡喜得雀躍不已!在那位饅頭的山東老鄉指引下,我們在挹江門附近找到一輛馬車,在上車之前那位山東老鄉又囑咐我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坐著等,客一滿車就走啦!到鼓樓價錢有一定的,不必講價,否則,你們就會吃虧!」說過,我們尚未來得及向他道謝,他已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去鼓樓呢?因為我同海秀離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師兄曾對我說:「你們倆個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樓東邊保泰街東嶽廟,找習初當家師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們的鄰庵,你們到那兒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會很客氣地招待你們;同時也好向他打聽打聽寶華山今年傳不傳戒,如傳的話,你還來得及趕冬期。不然,你們可以暫住那兒趕趕經懺,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們必須先到鼓樓,然後再東嶽廟。

  我們從下關坐馬車到了鼓樓,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去東嶽廟的路,據馬車夫告訴我們說:「東嶽就在警察廳後面。」我正想再問他警察廳在什麼地方?他把馬鞭子一揚,已駕著車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著頭皮去問。唉!真是無巧不成書,問來問去,同在下關一樣,又碰了幾次釘子,仍是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我對海秀說:「就是一夜找不到東廟,也不再去問人啦!」不想這一賭氣,反而沒費吹灰之力,便到了東廟,你說天下事,怪也不怪?

  東嶽廟在北極閣的右前方山腳下,前面靠警察廳,廟後是小火車道,左邊是警察廳的拘留所,右邊是停放各型汽車的廣場,環境嘈雜極了!

  廟有兩進三殿,前殿東西兩間各塑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馬,一匹是棗紅色,一匹是銀白色,每匹馬側塑一個牽馬小鬼,據說是准備東大帝出巡御用。中殿供東嶽大帝像,兩則為閻王殿,殿內小鬼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像,應有盡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慄!

  中殿前面院子里的焚金爐中,金紙錫箔的濃煙,向外直沖,使人嗅到那種氣味,很難消受。後殿中間供佛,右邊用薄板隔開四五個小房間,住著客師。右邊靠佛龕功德堂,再過去即是東娘娘的寢宮,經常不斷有幾個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鬧,裡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兒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夢中佛事」呢!他們那種「我不地獄,誰入地獄」的偉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達東嶽廟的時候,習初當家師以及住在廟里應付的師父們,剛剛吃過晚飯出去,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在家看門,他一聽說我們是當家師同鄉,隨即替我們拿著行李,送我們到後殿左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壺茶,然後又問我們有沒有吃晚飯?為了免他再去麻煩,我們對他說已經吃過,談了幾句話,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門關了起來,在行李袋裡把在下關買的幾個饅頭取出,便與海秀分而食之。

  十點多鍾,出外作佛事師父們陸續回來了,一接談都是北方人,顯得格外親切,立即都向我們走攏來,你一言他一語地詢問著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談得起勁時,一個年紀約四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出家人,兩手捧一隻白磁紅花的小茶壺,踏著很穩重的八字步走進來。一位同道即刻與我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當家師父!」我同海秀一齊向他頂禮一拜,爬起來即把真升師兄叫我們來找他的意思,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張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響,兩隻眼睛盡管在我和海秀的臉上轉。等他看了個夠,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頭上十二個又圓又大的戒疤上,才粗聲粗氣地指著海秀問:

  「你是真升的什麼人?」

  「徒孫。」海秀說。

  「出家幾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歲。」

  「四歲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兒受戒?」

  「常州清涼寺。」

  「會不會唱念?」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他把海秀的話重復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後用一種一言為定的口吻說:

  「送你小師公(指我)到寶華山回來,就住在我這兒幫忙好啦!」說過,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邁著他的八字步,一搖一擺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種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點兒沒笑出聲來!等他走遠了,幾位同道才對我和海秀說:

  「小字頭是個脾氣,人很好的!」

  習初當家師走了之後,大家又閑聊了一陣子,就各自就寢了。臨睡時我低聲問海秀:

  「他們剛才說:『小字頭是牛脾氣』,『小字頭』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聲說:

  「小字頭就是指的當家師。『當』字頭上不是像一個小字嗎?」

  接著他又說:「我住皇藏峪的時候,就常聽從南京回去的人說,想住在南京趕經懺,就必須先學幾句趕經懺的術語,否則的話,就會被人家喊為『大羅卜』。小字頭即是術語之一,我在幾年以前就懂啦!」

  我聽海秀一說,不禁啞然一笑,心想:「千里迢迢,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學了一個趕經懺的術語——小字頭,難道我命中已註定了趕經懺嗎?」噓,我嘆了口氣,然後往床上一躺!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用了早飯,廟里住的師父們都又去做佛事去了,當家師我和海秀到他房間里敘談。他很客氣地叫茶房泡了兩盞蓋碗茶,還擺了四隻果盤,三個人圍在一張一面靠牆的方桌坐著,先從故鄉的鄰庵道友談起,又談到南方各處叢林下的家風,以及東廟的興革經過等等,最後的結論是:海秀送我到寶華山後,仍舊回東嶽廟來幫忙。同時當家師並表示,受戒以後,也希望我來東嶽廟住住,賺點「衣單錢」。我聽了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買東西去了

  此時,日本雖然已投降個把月了,但南京元氣似乎仍未恢復,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區,荒涼得簡直同鄉村無異。我和海秀在鼓樓附近轉了一轉,只見幾個說書賣藝的人直著嗓子吼,然並不見有人去聽他的書看他的藝!我低聲對海秀說:「這種荒涼冷落的現象,就是中國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說:「我也這樣想!」在街上買好東西回到東嶽廟,我同海秀又到北極閣山上和雞鳴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飯的時候。飯後即向當家師告假坐小火車到了下關,准備轉乘寧滬路的火車,去句容縣的龍潭鎮了。

  到了下關,我同海秀剛剛下了火車,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出家人,手裡提著一支小小的藤籃,在候車的地方走來走去,神情顯得很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們走來合掌問道:

  「二位是不是去寶華的?」

  我們邊走邊向他點點頭。到了售票處,我叫海秀看著行李,去擠著買到龍潭的車票。等我買票轉來,那位出家人正在與海秀攀談著,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著聽,一句也不回答。於是,我問他:

  「你也是去寶華山的嗎?」

  「是的。」他說,接著連珠炮也似的,就講了下面一大堆話: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這兒,想買張火車票去龍潭。因為買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著這只藤籃(他用手指著藤籃給我看),一手提著個大包袱,擠了幾次也沒有擠到售票的地方!正在為難的當口,從人潮中突然鑽出來一個出家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很和氣地問我說:『您是去寶華山受戒的吧?」我對他說是。他顯得非常高興地說:『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請朋友帶去,因為找一個同鄉耽擱到現在,我正愁沒人作伴哩!嘿嘿,我們真是有緣!』說著他拿出一張到龍潭的火車票給我看,並且很熱心地給我去買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擠進擠出地替我去買票呢?於是,我拜託他給我行李,提著這支小藤籃自己去買票了。等我買票回來,行李和人都不見了!我還為他先到剪票口排隊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兒仍然不見他影子,找來找去,直找到現在,仍不見他的蹤跡!找不到行李不但無法受戒,連回去都成了問題,因為我身上除了帶一點零用錢之外,所有的戒費以及回程的路費,統統都縫在棉被裡了,您看怎麼辦?我急死了!」說過,淚水潸然而下,他幾乎要放聲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樣子也覺得很難過,心想:「在這樣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還會騙子嗎?」

  一向不愛開口的海秀,此時也開了口,他對那位可憐的同道說:

  「你的行李找不回來定啦,那人是馬蹓子!」

  「馬蹓子?」在我聽來這名詞怪新鮮的,那位同道也與我同樣現出一種不懂的神態,兩眼直瞪著海秀發呆!

  於是,我問海秀:「馬蹓子,是什麼意思?」

  他說:「馬蹓子就是騙子,但他們的本事比一般騙子更高明。他們會察言觀色,會看風轉舵,會裝僧變道,會假哭假笑,會三教九流裡面所有的術語,會各種方言,他們專在車站,碼頭人多的場合溜達,一旦他們發現了可獵物,即窮追不舍地在暗中盯著,機會一到,便施出他們的伎倆,輕而易舉地就把獵物手到擒來了!」

  接著他又說:「我在常州清涼受戒那一年,就有兩位戒兄的行李被他們騙去。據說南京上海一帶,這種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聽海秀這么一說,我好像領悟到點什麼似的,遂向他使了個眼色;我提著行李就走,他則莫名其妙地在後面追隨著。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對他說:

  「聽了你剛才說的一番話,倒使我想起了在蕭縣一座小廟里時,那兒的住持所說的『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的一句話來。他說行李被人去了你我都沒有看到,誰能保險他本人不是馬蹓子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還是『有錢買斗笠,少管傘(散)事』為妙!其實,我們自己已到了『自顧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乾脆走我們的吧!」海秀聽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想法,但是,他一聲也沒響,便隨同我上了開往句容縣龍潭鎮的火車。

  九 寶華受戒

  龍潭,是江蘇省句容縣屬的一個重鎮。位置在長江南岸,句容縣北,東近鎮江,西連南京,又為寧滬鐵路必經之路,所以形勢顯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龍潭下了火車,已是萬家燈火;當晚在寶華山的下院定水庵過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兩碗四隻眼的稀飯,與該庵當家師告了假,就上寶華山了。

  從龍潭到寶華山,一般都說是十八華里。但由於道路崎嶇難行,走起來好像比普通的三十里還要遠。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從龍潭去寶華山,應先通過一個狹長的谷口,然後再從一個山麓爬過去,就到了去寶華山的正路。這情形定水庵的當家師雖然對我們說得很清楚,然而當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腳下,一看山並不太高,並且還有通往山上的小路,兩個人也毫無考慮,即循著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半點鐘,覺得路越走越模糊了!叢生的山草也愈來愈深了!此時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往上下看看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著山頂出神!我問他:

  「前面沒有路啦,怎麼辦?」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說完即鼓起勇氣向上爬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師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緊殿其後往上爬了!

  就這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山頂。

  海秀看見那重重疊疊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疇,以及成群結隊的樵夫樵婦們挑著一擔擔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賽跑時,高興得亢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直嚇得雞(野雞)飛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時警告他說:「在這深山曠野不可以這樣大聲!如果這聲音被豺狼一類的野獸聽到,那還得了?」

  他卻得意地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麼要緊嘛,大不了咱們『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罷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連性情也變了,由此可見,環境給一個人的影響力,是多麼地強大啊!

  坐在山頂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難受。因此,我對海秀說:「趕快背起行李尋路下山,不然,馬上就會著涼。」我說的話他似乎沒聽見,仍在那兒指指點點地說個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沒入在草叢中了,他才從後面急急追來,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寶華山的正路,又出了滿頭大汗,並且還沾了一身的草種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丟,惹得幾個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後仰,幾乎笑煞!

  所謂「正路」,可不是現代寬闊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歷代高僧大德,從荊棘滿山的蓬莽中,開闢出來的一條迂迴不平的石子路罷了!可是,千萬不要看了它,因為有無量的法門龍象,都是從這條迂迴不平的路走出,然後才步入到光明大道!

  石子路的右邊,張了許多草黃色的舊帳篷,裡面住著投降不久的日本軍隊。此時他們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揚威地殘殺中國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國人了!他們看到路上來往的中國人,哪怕是個小孩子,也豎起大拇指來說聲:「您是大大的中國人!您是大大的中國人!」

  行行復行行,又足足走了一點多鍾,才到了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寶華山下,我們看到那片頗饒詩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從山上運柴下來的婦女停在那兒洗這洗那的,害得我們不得不再爬個山坡,才停了下來休息。說來也真可笑,我們剛剛坐下,她們也挑起擔子走啦。只見她們一上路,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擔子飛也似地奔跑,並且嘴裡還前呼後應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聽不懂她們在吆喝什麼?

  在那些挑柴的婦女離開山腳的同時,突然看到三個出家人,從下面走來,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經接談,才知道他們也是來山受戒的。一個是皖北人,兩個是蘇北人,年紀都與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們的來臨,無形中給我帶來了不出的高興!原因是海秀曾對我說:「師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寶華山客堂里,我坐著,你只能站著,說不定知客師父叫照客送單時,還要叫你向我頂禮呢!」因為那時不懂「以戒為師」,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聽他這么一說很不是味,心想:「師公徒孫頂禮怎麼成呢?將來回到小廟,無論如何解釋,也要給徒子徒孫們留話把子。」為此事,我老是覺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麼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麼辦?現在他們三個人一來,一則海秀不必陪我進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頂禮的尷尬場面,再則人一多膽子也壯些。因此,在上山的時候,我不斷地與他們攀談著,他們三人也對我非常親切,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律宗第一山」的環翠樓,看見了久已聞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上所說:「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等等,有過而無不及。可惜的是我們四個人卻沒有那分雅興來欣賞這大好風光!

  我們走到「戒公池」旁邊,我叫海秀停在那兒休息,我則隨同他們三人走進了隆昌寺的山門,而邁向客堂。我們好像銜枚夜行的軍隊,又好像即將被抓去的小偷,一個跟著一個,悄悄地前進,緊張害怕兼而有之。這情形如果說給現在受戒的人聽,可能等於對「夏蟲語冰」,他們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滋味!因為現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處登記一下,繳了戒費,即可直達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點點卯,也無須那樣子緊張害怕。什麼道理呢?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講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說呢?自己生不逢時,偏偏在那個時代出家,又偏偏趕到那個地方受戒,從戒期開堂,到燒過戒疤出堂,都是度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師們的面孔上始終是塗了一層嚴霜,整整的一個戒期——五十三天,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同一個新戒和顏悅色地講過一句話,或是慈藹地笑一笑;哪兒能像現在的戒期,戒師們為了想與新戒們拉拉關系,沒有話兒找話兒說!

  卻說我們四個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門外,照規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輕輕地靠放在走廊下兩邊的柱子上,分成兩列,從客堂門的兩側,先提起靠門框的一隻腳踏進去,再向前走兩步半,四個人前後站成兩排,然後再恭敬敬,誠誠懇懇,向上禮佛三拜;拜畢問訊,問訊後四個人就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地合掌站著,紋風不動地等候知客師父的法駕臨。也不知客師父有要事沒有辦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驗我們四個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招呼,兩條腿站得發抖,兩隻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縮進袖子里暖一暖,不料一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從我後面走過來,我的眼睛才稍微睜一下跟他眼睛打了一個照面,即趕忙又收了回來看著自己的鼻子,因為他兩隻猶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專對我發射,把我看得心驚肉跳!

  「拜佛!」那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們四個人面前走了兩趟,一種凌厲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喉管里擠出這么兩個字來。於是,我們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過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隨說:「頂禮知客師父三拜!」四個人又一齊拜下去,那位知客師父(這只是大膽的假設,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在寶華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

  出這種架子的資格,不僅限引禮師或知客師)說:「一拜!」我們四人同聲頌了一句:「阿彌陀佛!」即起立問訊,仍合掌站著,一動不動。不想那位知客師父,一句話也沒有問,就叫我們背起行李,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後面,到四堂樓了。當時我想:「人家都說寶華山規矩怎樣怎樣的厲害,看樣子也不過如此么?」但是,後來在戒期中事實告訴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錯了!

  四堂樓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層,凡是來山受戒的人,多暫住於此,一直到開堂為止。裡面的規矩,跟一般叢林下的上客堂性質差不多,只是沒有寮元師罷了;然而堂內的一位香燈師,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師更凶,住在那兒的新戒們,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他。我們四人到了那兒,一切如儀之後,香燈師即給我們安單位單位安好,我向香燈師請個假,即下樓去看海秀。

  受過戒的人比沒有受戒的人,到叢林下吃香多了!當我下了四堂樓,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時,在齋堂樓的前面正遇見他同一位老戒師父,肩摩著肩緩步從外面走來。此際他也看到了我,緊走幾步,到了我面前問我客堂里以後的情形我一一告訴了他。他說:「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圓滿再來接你。」說過,他把帶來的一點錢拿了出來,留夠他回南京買車票的,其餘的都交給了我。他即隨那位老戒師父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樓。下午他又到四堂樓來看我一次,並說些要我保重的話,即逕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人,不無孤獨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舉凡他們有什麼事或外出遊覽,總是邀我同行,因此,在開堂之前減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時也游遍了寶華山的名勝古跡。如:寺外的戒公池、環翠樓、祖堂、寶塔、龍池、老虎洞、拜經台;寺內的無梁殿、銅殿、韋陀殿、戒壇,以及許許多多的什麼殿,什麼堂等等,無不留有我和他們三位戒兄的腳跡,並且有時候假借去大寮(廚房)提水或打飯之便,也常跑到山門外,與那些邊曬太陽邊捉虱子的老修行們閑聊聊。如果正聊著突然看到一個身穿黃海青(寶華山的引禮師及其他的戒師,都是穿黃海青)的人山門內踱出來時,我們則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趕快順著圍牆從小角門溜進大寮。

  寶華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寶華」的老修行們,不擺則已;一擺起來就沒有個完,什麼山神土地受戒啦,韋陀菩薩化緣啦,青龍顯聖啦,黑虎護法啦,乾隆皇帝尋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聽梆過堂啦,文海祖師上吊啦,他們一擺起來,那種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極啦!可惜當時沒有照相機,有的話,拍一張下來,現在拿出插入這段文中,一定會為我這只禿筆生色!因為他們各式各樣的形態,都像活羅漢呀!

  我們希望的日子也可說是我們最怕的日子終於來了!一天早粥後,四堂樓的香燈師發布了一項消息,說:「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頭剃光;剃好了聽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備進(戒)堂。」大家聽了當然不敢怠慢了!於是,剃頭的剃頭,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戲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燈師帶我們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里,他向一位穿黃海青的引禮師合了合掌,輕輕地說了句話,即告退了;而我們一群則像待宰的羔羊,就任憑幾個手裡拿著楊柳條子的青年引禮師擺布著。他們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萬物生焉」的思想,在編班的時候不言亦不語,只要他們認為你的頭合乎他們的標准啦,先向你剃光了的頭上打一條子,而後再指定你站在右邊或是左邊,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頭依次把該班人的法名、字型大小,寫好交給引禮師,接著即輪到「點名」。在點名的時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軍人出身吧,引禮師喊到他的法名時,他答了一聲:「有!」被那位擔任點名的引禮師,著實地在光頭上抽了幾條子,然後以警告的口吻大聲對他說:「以後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時候,要答:『阿彌陀佛』,不準答『有!』知道么?」那位戒兄哭喪著面孔,又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是!」惹得幾位引禮師,不禁捂著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觸的人物中,最不講理的,最冷酷的莫過於寶華山戒期裡面的引禮師。他們待新戒的態度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也就是說他們打了你,罵了你,你有理也好,無理也罷,你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份兒,絕對不可以辯白。否則的話,他們就會把你打死,拉到單(床)底下去!

  記得,在戒期開堂的一天,一位手執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禮師父對我們新戒說:

  「你們既然發心不遠千里而來受戒,就應該把在小廟時的一切習氣毛病收起來,今後行、住、坐、卧一切的一切,都要聽我們引禮師父招呼。引禮師父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結的,你們就跟著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的結的。引禮師父說: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你們就跟著說: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如果誰個膽敢不依言教,自作聰明,說西瓜不是木瓜樹上結的,茄子不是葫蘆藤上生的話,休怨引禮師父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單底下,等到戒期圓滿,一齊抬到化屍窖里去燒!」

  阿彌陀佛!我想,膽子稍微小一點的人,不要說去受戒啦,就是聽到這段話,也會嚇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但這並不是聳人聽聞之言,據說在我們戒期之前,確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業障太重,還是活該倒霉!一個法名叫演華的戒兄,偏偏與我同班。在編班點名的那天也就是開堂的一天,引禮師父點名點到我們一班的時候,他本來喊的是「演華」,因為他是南方人,他的話我有點聽不清楚,我只聽懂一個:「華」字,便以為他在喊我,連忙合起掌來答了句:「阿彌陀佛」!他聽了先抬頭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