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群法師:十九問——濟群法師答《新民周刊》記者河西

十九問——濟群法師答《新民周刊》記者河西

  1.您出生於福建省福安縣一個佛教家庭家庭對您皈依佛教生了怎樣的影響?在您出家之後,您父母也相繼出家了?

  答:福安民風淳樸,有深厚的佛教信仰基礎。雖然在文革期間受到沖擊,把寺院變成工廠或生產隊,但在人們內心,還多少保留著對佛教的好感。我們家祖母開始,都是虔誠佛教徒家中經常有出家人來往。這樣的環境下,我從皈依出家,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沒有遇到任何來自家庭的違緣。在我出家後,全家六人都先後出家了。

  2.怎麼在寧德支提寺、閩侯雪峰寺體驗寺院生活的?

  答:去支提寺,是因為母親發心到那裡幫忙修補藏經我就跟著同去,並以行者身份住了下來。到雪峰寺的時候,已經明確將出家作為未來的人生道路。雖然當時對出家意義並不是十分了解,但我天性喜歡寺院生活。後來通過聞思和修學,越來越覺得出家是我生命中的唯一選擇。

  3.1979年怎麼在鼓山湧泉寺從普雨法師正式剃度的?「文革」期間,湧泉寺受到很大沖擊,您了解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答:當時,鼓山湧泉寺正准備恢復,出家人不多,要從周邊寺院找些人過去,我就雪峰到了鼓山。湧泉寺在文革期間的情況,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寺院成了園林景區出家人多數被趕回家去,一部分留下變成了園林工人,而且要改僧裝為便裝。我師父普雨老和尚也是如此,還被打成黑教頭,吃了不少苦。

  4.怎麼對戒律唯識情有獨鍾?

  答:學戒律,和廣化寺圓拙老法師有關。圓老早年親近過弘一大師,非常重視戒律弘揚,視之為住持正法之本。所以在主持恢復廣化寺期間,有心成就幾位年青僧人學律,並為我們創造了良好的修學環境。藉由這個因緣我得以在廣化寺安心讀了幾年律典,對我後來思考僧團建設等問題有莫大幫助。戒律不僅是三無漏學之一,是修行不可或缺的基礎,還代表佛陀建立僧團的管理思想,是佛教健康發展的指南和保障。後來在教學中,我也多次開講戒律,對一些律典作了解讀,有兩百多講音像,已經出了五本,還有一百多萬字的書稿在整理中。

  說到唯識,也不完全是我的主動選擇。我在佛學院學習時,對唯識中觀都有興趣,不分伯仲。在福建佛學院擔任課程後,因為教學的因緣,就對唯識下了更多功夫。在深入學修的過程中,發現唯識心性的挖掘、修學原理的開顯,以及認識和世界關係,闡述得非常清楚。即使對沒有信仰的人來說,也可以從理性層面接受。而且唯識是立足於妄心建立修行,更適合普通人契入,所以在弘法中也運用得更多。

  5.禪宗佛教歷史上,有其激進的一面,不喜歡一級級階梯,而追求頓悟成佛,是否就能擺脫戒律的束縛?像濟公一樣酒肉穿腸過,您認為是否也是可以修行得道的?

  答:用「激進」來形容是不恰當的。佛陀說法是應機設教,即現代所說的因材施教。因為人有鈍根和利根之分,所以依此建立了頓漸兩套系統修行。頓悟是直接立足於真心,故能「一超直入如來地」,但這只合上根利智,屬於精英教育。或者說,是針對特殊人才實施的特殊教育,不具有普遍性,更不能因此否定傳統的修學次第。

  此外,禪宗也不否定戒律修行。雖然禪宗提倡「搬柴運水無非是道」,似乎不講形式。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更為嚴格的修行。因為它直接立足於起心動念,要時時保持覺知,這種用心是綿綿密密的,貫穿於一切時,一切處,可以說,比重點落在身口上的持戒微妙,要求更高。

  至於我們現在濟公印象,更多是來自各種文藝作品的演繹,其中有不少以訛傳訛的誤讀。事實上,這樣一個成就者的游戲神通,並不在常人理解的范疇。要知道,濟公的行為不是一種修行,而是一個成就者的示現。對於沒有證量的凡夫來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罷了。濟公也特別告誡說:學我者是要下地獄的。最保險的,還是按戒定慧的常規理路修行

  6.講到唯識學,熊十力的《新唯識論》,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熊十力將儒家的體用論融入到唯識學中,即體即用,而就佛學而言,體用隨緣而起,隨緣而興,您認為這兩者是否是矛盾的,怎麼看熊十力的學說?熊十力其出發點,是要改變佛學空寂超世的態度,而以儒家積極入世的一面來看待人生,在您看來,這和太虛法師人間佛教」的理念是否是一致的?您如何理解太虛法師提出的「人間佛教」?

  答:「即體即用」本身就是佛學思想,而熊十力走的主要是宋明理學的路線。應該說,他是立足於儒家思想來了佛學,在學習過程中,並沒有以完全開放的胸懷去接納和了解,而是一種拿來主義式的學習,根據自身立場對一些佛學義理進行重組。但因為他對佛法的理解並不完整,甚至有一定誤解成分,所以這種思想嫁接是有問題的。

  在不少人的觀念中,佛教儒教分別是出世和入世的代表,覺得將兩者結合起來就完美了。事實上,佛教雖然有出世的層面,如聲聞乘,但也有積極入世的層面,如菩薩乘。在很多大乘經典中,我們都可以讀到菩薩眾生的無盡悲願,他們正是在利益眾生過程中,成就慈悲圓滿佛果

  所以,人生佛教不是來自儒家的入世,而是源於大乘佛教精神。兩者的區別在於,儒家的入世,因為沒有出世的超然,容易陷入我執名利。而大乘佛法不僅有入世的一面,還有空的智慧,幫助我們超越對世間執著。只有在超越的基礎上,才能真正做到「以出世心行入世事」,不為名利所染,不為世事所累。

  7.在唯識學中,阿賴耶識是最核心也是最神秘的部分。廢名曾作《阿賴耶識論》,對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提出了批評,廢名站在一個比較傳統唯識學的立場上來論述阿賴耶識,認為說阿賴耶就是心,或者我們說真如佛性世界就是它幻化而成,舍爾巴茨基稱之為「存在的現象部分」,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否認外部世界的實在性,如何把握這種極為抽象的阿賴耶識而走向解脫

  答:唯識告訴我們的,就是「認識與存在」的關係。從唯識的角度來說,不認為有一個純粹客觀、獨立不變的世界,因為每個人的心都會影響世界的產生和存在。換言之,每個人認識的世界,是沒有離開各自的認識。

  在唯識學的傳承中,有真諦三藏的舊譯唯識玄奘三藏的新譯唯識。舊譯認為第八識也是真如佛性,而新譯認為阿賴耶識還是屬於妄識,其中既有雜染的種子也有清凈種子。這些雜染種子就是貪嗔痴等種種煩惱,會染污整個心靈世界修行過程,就是不斷排除雜染種子,最終將之徹底清空,轉染成凈,轉迷為悟。這就是唯識所說的「轉依」,通過解除迷惑來走向解脫

  8.我們知道,熊十力和廢名,都認為自己已經領悟了佛教真諦,熊十力自稱菩薩,寫《新唯識論》署名「黃岡熊十力造」,廢名也自稱已頓悟成佛,可是在文革中,兩人抑鬱而終,熊十力高呼「中國文化亡了」流淚而逝,1967年,廢名的遺體被擱在一輛平板車上被送往殯儀館。這樣的結果,我們是說,他們對於佛教的理解出現了偏差,沒有真正開悟,抑或從空宗的角度來看,一切都是幻相,是絕對的空無,還是說,面對時代的悲劇,個人的修行和思考也可能會變得渺小和無力

  答:熊十力對佛學的理解有嚴重偏差,至於廢名,我並不了解。但有一點,如果是一個成就者,是不會抑鬱而終的。因為修行是要超越自身的迷惑煩惱,對聖者來說,不論面對什麼樣的世界也不論遭遇的是順境還是逆境都是一樣的。他的心始終是自在的,如如不動的。這是修行成就的重要標准

  至於一個成就者對世界有多大的影響,一方面取決於他的悲心和願力,一方面也取決於這個時代的共業。比如聲聞行者是以個人解脫目標,雖然他也會法利生,化世導俗,但不以此作為自己不可推卸的使命。而菩薩行者發願以幫助一切眾生共同解脫目標在這樣的願力下,就會更積極地去投入,去承擔。雖然發願,雖然努力,但佛教認為世間一切由眾緣和合而成,願力可以是無限的,但具體做到多少,對世界有多少影響,還要看時節因緣

  9.在唯識學中,因明是非常獨特的邏輯思辨方式,您認為這樣的邏輯思辨方式佛教中出現,對佛教的發展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答:唯識學的理論建構和傳播都是立足於因明。通過因明的邏輯來建立理論體系,同時也通過因明的思辨去推廣唯識學說,引導更多的人了解唯識。《因明正理論》說:「能立與能破,及似唯悟他。現量與比量,及似唯自悟。」也就是說,通過因明,可以達到達到自悟和悟他的效果

  當然,這只修行的一個階段。真正的修行要在確立正見基礎上,通過禪修來體證。因為佛法修證還有超越邏輯的層面,需要以無分別智契入。

  10.《心經》是《西遊記》中唯一全文引用的經文,從《西遊記》中「心猿意馬」的隱喻關係來看,心與孫悟空是對應的,而師徒五人西天取經也是一個克服心魔的過程,但是其中著名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論斷,如果一切都是空,那麼存在還有什麼意義會不會走向一種虛無主義?如何看待包括龍樹在內的中觀思想家論空的學說

  答:魔由心生,降妖伏魔其實就是降服心魔的過程。從《西遊記》中唐僧遇到問題就念《心經》的描述,我們也可以把《心經》理解為一部降魔的寶典。

  《心經》是六百卷《大般若經》的精髓,而「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是其中的核心思想這句話不像常人理解的,一切都是空的,是什麼沒有的。這種思想佛教中稱為頑空、斷滅空,是佛教所批判的。

  佛教所說的空,是要否定對「自性」的認識。所謂自性,即認為客觀上有一個獨存的、不變的、不可分割的實體眾生因為無明我執自性見可謂與生俱來。《心經所要空的不是其他,正是這個自性見,告訴我們:有的當下都是自性的。但這種無自性並不否定緣起現象的存在,也不否定因緣因果的存在。

  再如《金剛經》「所謂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的三句式,也是說明同樣的道理,幫助我們正確認識色(物質)和空的關係在此基礎上,通過禪修,體認到一切現象,乃至每個念頭的本質就是空性。具備這樣的認知就不會被魔所擾了。

  11.空有二宗對世界本質的理解是不同的,您自己更傾向於哪一派?

  答:在佛法修行上,空有二宗各有所長。有宗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心性差別,了解認識與存在的關係,同時對菩薩道的修行有非常詳盡的闡述。而空宗是幫助我們對一切存在的現象做本質透視,了解到一切物質精神都是因緣假相,從而掃除內心執著對於兩種方法,我沒有特別傾向,根據不同的對象,適合什麼就用什麼。

  12.我們知道,佛教在發展的過程中分化成多個宗派,各宗派之間對於佛教的理解、修行方式都有不同,您是認為殊途同歸還是有所偏廢?

  答:從最終目標來說,佛教的所有宗派法門都是殊途同歸的。但也不能否認,某些宗派在發展過程中,會因為特彆強調某一點而有所偏廢。佛教雖然有八萬四千法門,但核心要素不外乎皈依發心戒律正見止觀,不可或缺,否則就會影響它的健康發展。

  13.在佛教歷史上,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經書會有不同的解釋和爭議,像《壇經》中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句,按照敦煌本,應為「佛性清靜,何處惹塵埃」,差別這么大,理解上自然會有很大的差異,還有對馬鳴《大乘起信論》是否為偽經歷來就有很大的爭論,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去偽存真、正確地理解和閱讀佛教典籍?

  答:佛法博大精深,如果對修學缺乏正見和整體認識,除了不同版本和翻譯帶來的困擾,還會面臨不同經論和修行體系帶來的困擾。我經常說,有些人學佛一大人生問題,學佛之後,人生問題沒解決,又增加了一大佛法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關鍵是在一個什麼高度來看待。如果我們對佛法的根本精神有充分了解,並具備一宗正見,那麼,版本的差異也好,宗派的分歧也好,其實都不是問題。因為這些只是代表不同的角度,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矛盾

  那麼,對尚未具備正見的人來說,又該怎麼辦?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在知識的指導下,有次第地深入修學。因為我們現在能力有限,所見所聞所思都是片面的,很容易迷失方向,南轅北轍。親近知識,就是讓我們藉助善知識的高度來看問題,避免彎路和陷阱。等你達到一定高度,再回望來時路,就盡覽無餘了。所以佛陀在《阿含經》中,將善知識作用稱為「全梵行」,即修行的一切成就都取決於善知識

  14.怎麼在南普陀寺的圓通講堂和湛如法師一起為信眾開設了「正信佛教系列」和「人生佛教系列」的講座,開始弘法的?您認為個人的修行和弘法哪個更重要?

  答:在南普陀開始弘法,一方面是受到台灣佛教的影響,被他們的弘法熱情所感染;一方面是自己覺得,面向社會弘法,以所學利益大眾很有意義的。有了這個願力,就會條件,有辦法,所以佛教特彆強調願力的作用

  對我來說,內修和外弘一樣重要。事實上,這也是每個大乘佛子必須承擔的使命,那就自利利他,自覺覺他。沒有內修的基礎,外弘就無從談起。沒有外弘的實踐,就不能在利他中圓滿慈悲智慧修行

  15.在這樣一個非常浮躁生活節奏如此之快的現代社會里,現代人面對各種壓力,您覺得他們如何能保持內心平靜

  答:我覺得主要有三點,一是保持簡單自然生活凡夫心隨境轉,環境簡單了,心就容易安住;二是學習佛法智慧,對人生有了正確認識,才能看清內心是怎麼回事,知道什麼是最有價值的;三是通過禪修,學會覺知、觀照和調整心行的方法,即調心之道。這三點,也符合佛教的戒定慧三學。其中,戒是營造心靈環境,慧是確立生命方向,定是掌握實戰技術。

  16.印光法師自己的卧室里掛著一個「死」字,了悟生死,您如何看待死亡?莫言受到佛教輪迴概念啟發,寫出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在這部小說里,我們看到,死亡不是解脫,而是另一個痛苦現實的開始,如果真有輪迴,您認為一定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嗎?

  答:通常,人們是從生活來看生死,似乎有開始有結束。而佛教是從生命來看生死,在生命海洋中,我們這一期的生死,不過是一個泡沫的形成和消失而已。

  所以,死亡的確不是結束,而是生命延續過程中的一個中轉站。到了這個站點,你就需要轉車。但會轉到哪裡去?下一站的車票,就取決於我們的業力也就是身體語言思想行為形成的心理力量

  很多人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存疑甚至否定,因為從局部現象來看,似乎不見得是這樣的結果。要知道,佛教因果觀是立足於過去、現在、未來三世,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境。當然對沒有信仰的人來說,理解起來也許有些障礙。所以,我現在更多是從心靈因果來談。當我們行善的時候,會因此增長愛心慈悲,會立刻收獲喜樂安詳這是當下就感得的回報。至於未來果報,其實只是這個善行帶來的副產品。事實上,對人生來說,沒有什麼比改善生命品質更重要的了。

  17.又是怎麼蘇州西園寺結緣的?

  答:我1980年去中國佛學院上學,寒暑假回鼓山時會路過蘇州,多次在西園寺小住。當時,安上老法師非常重視文化建設和教育弘法,對我很是關照,這個緣就越結越深。安老生前一直希望創辦「戒幢佛學研究所」,臨終時留下遺命,讓我完成這一心願。我既為他的這種精神所感動,同時也願意盡己所能地為佛教做些什麼,可以說,內因和外緣都很契合。安老之後,接任的普仁大和尚一如既然地重視教育,支持弘法,為四眾弟子創造了良好的學修條件二十多年來,我雖然經常在全國各地弘法,但西園寺始終是我教育和弘法的基地。

  18.您現在每天的起居生活是怎麼樣的?各種講座各種邀請,這么忙,會不會影響到您每日的修行

  答:除了外出弘法和研究所的教學任務,日常就是靜修和學習。弘法事務雖忙,但這本身就是修行的重要內容,可以使我不斷印證所修所學。同時,看到社會佛教需求越來越多也在不斷推動我以更大願心去承擔。當然,日程太滿的話,對個人自修肯定會有影響,這就要把握好內修和外弘的關係,學以致用,用以促學。

  19.怎麼開始寫書,並在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這五卷本的文集的?

  答: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陸續在《法音》和香港《內明》等雜志發表了一些論文。開始面向社會弘法後,也出版了一些演講集。華東師大出版社的這套文集,主要根據我歷年的文章和演講選編而成,按內容分為《處世》等五本,希望對大家有所啟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