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有多少成就,就看你的肩能擔當起多少的責任,心胸能容納多少事情。德越厚,你擔當的東西就越多。厚德載物,這是典型的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
今天我所談的文化是狹義的,即哲學和宗教所研究的文化。文化最基礎、最核心的部分是思想,而思想包含著兩個方面,一個叫價值取向,一個叫思維方式。我們談西方文化、古代文化、佛教文化、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就要看他們的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下面我們就來探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是什麼。
首先,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可以用「社會人生」來概括。西方的文化,特別是古希臘時代的文化,它極重向外的探尋,即重視對自然界的本性、起源、始基等等問題的探尋。希伯來的文明,它把價值取向引往上面,即要對上帝進行關注,從而形成所謂敬畏感。關於文明的起源問題,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提出了「軸心時代」的概念。即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世界產生了不同的文明,但不同的文明都有一個起因。古希臘文明起因於希臘人對自然的驚奇感。希伯來的文明是基於對上帝的敬畏感,而中華文明則是源於對憂患意識的關注。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就是社會人生,先賢們在建立思想體系的時候,是「思以其道易天下」,思索著、思考著用他們的大道和思想觀念去改變天下,儒、墨、道、法和先秦諸子概莫能外。《周易》中有一句名言,叫「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體現出中國的人文傳統、人文精神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完善社會、完善人生。用今天的話來說,它的價值取向就是「社會人生」。
用什麼思想去體現社會人生呢?儒家談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都是指向社會和人生。道家談「性命雙修」,就是去修人的人性、人的自然之性和人的生命,而達到一種真人、天人、至人的境界,它還指向人生。佛家講「法身慧命」,講挖掘、呈現「佛性」,就是把人性最光輝的部分呈現出來。佛教上講明心見性,心就是佛,佛就是心,這個「心」,這就是人的根性的存在。中國文化向來把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自身(即靈與肉)的關係的平衡與和諧作為最高的追求目標。許多前輩學者,講中華文明是一種強調和諧關係的偶性文明。現在我們講的和諧社會、科學發展,它們的淵源是中國傳統的和諧文明、偶性文明。這就是我們所講的思維方式。
從深層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這個層面上講,中國傳統文化在秦漢以前,儒墨道法四家,籠罩著文化的世界;唐宋以後,一般而言是儒道佛三家籠罩文化世界。
那麼儒道佛三家思想的基本特點和它的功能,或者說它的功用是怎樣的呢?
我用「入世」、「有為」、「現實」六個字來概括儒家最重要的特徵和功能。
所謂「入世」,就是表示儒家既不關注外在的自然的探尋,它也不關注向上的、向天國的追蹤。在方向上,既不向外,也不向上,它就是進入現實社會。儒家創始人孔子有這兩句名言,一是「未知生,焉知死?」,就是重視生命,不關注死亡以後的狀態。二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現在這么郁悶煩惱,自己的事情還沒治理好,搞這么多鬼事幹嗎?所以孔子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這就是說到儒家的「入世」的情懷。
儒家強調「有為」,就是強調個人對他人和社會的責任與使命,重視為社會和他人貢獻。儒家對人生最大的啟示就是它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孔子生前周遊列國十四年,到處宣傳他的思想。時人評價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知道不能幹你還硬要干,就不是違反客觀規律嗎?這是對孔子的最大誤解。我們說,儒家精神的精彩就在於這番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當你的良知判斷並確定一個一生將為此奮斗的境界,哪怕是在實現這個境界過程中遇到多少艱難困苦,在所不惜,不放棄這種努力,不放棄這種追求。它展示的是一種百折不撓的韌性:理想暫時不能實現,但不停止努力,一旦時機成熟,這種理想就能實現。
有兩句話最能代表著儒家這種有為的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都是人的一個積極有為的一種行為方式。那麼我要問,為什麼中國聖賢要讓真正的君子這樣呢?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因為在中國古人看來,因為「天行健」,即自然的運行是剛健有為,因此人應該效法天道而自強不息。所謂天道「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風雨博施,陰陽大化」,都是在這樣運動著,生生不息啊。中國哲學強調「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最重要的特性在於生生不息,人就應該向天道學習,君子要自強不息。大地的品性是承載萬物,君子要向大地學習,要寬容,要厚德載物。我們經常談到,一個人有多少成就,就看你的肩能擔當起多少的責任,心胸能容納多少事情。德越厚,你擔當的東西就越多。叫厚德載物,這是典型的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
重現實,就是關注生命,關注生命層次的提升,而不去玄思、探索一種神秘境界,這是儒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所以我們說,它是一種「入世」、「有為」和「現實」。
所謂「超世」,用莊子的話講又叫忘世、游世。「超世」可以這樣說,就是道家的思維跟儒家不一樣,儒家思維看問題都是在面上看,那麼,道家是一個否定性的思維,它就是對現實的制度、社會的運作、人與人的交往,它都是採取一個批判態度,用哲學的話說,就是超越經驗、超越常識、超越對立、超越區分,來追求一種人道一體、天人合一的境界。
超世又和無為相聯系。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他對知識、理性的東西,持超越的態度。哲學上講超越的概念,說無為而無不為,就是「因物之性,順物之情,順勢而動」,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依順事物的本性,依順人的本性真情,依據本性和規律去辦事。這就叫無為。因此道家講的無為,前面必須要有兩個字加以規定,這就是「自然」。所以我們在談道家無為思想時,一般就說「自然無為」。
美國前總統里根曾經在國情咨文中引用過《老子》中的一句話:「治大國若烹小鮮」。小鮮者,小魚也。從字面上看,治理大國就像烹飪小魚一樣,不要一下鍋就動鏟子翻攪,否則肉就要碎爛。引申開來是說,治理一個大的國家,就是不要擾民,不要煩雜,不要朝令夕改。換句話說,就是要順應事物的本性而為。這就是道家的無為。它有一個超現實的意義和價值在裡面。
道家的思維,說白了就是常人這樣看,它就是不這樣看。哲學上叫超越常識的經驗,這是道家的一個思想觀點,應該說它的思想就是對社會的批判。所以說,當我們讀《老子》《莊子》就覺得有醍醐灌頂之感,非常的清涼,因為它追求的那是一種超越,追求的那是一種內心的浪漫,追求的那是一種空靈,追求的那是一種逍遙和自由。
佛家思維,我用「出世」、「空無」、 「非現實」七個字來概括。佛家講所謂非現實,就是說人在這個紅塵世界,由於諸多污染,使其固有的本性不能呈現,而產生種種執著幻想、諸多痛苦煩惱。所以佛教認為要把它解脫了,要把它超越了,要把它洗凈了,這樣就能離苦得樂,這是佛陀的本懷。因此我們說,佛教之教義,就其本質而言是積極的。
也就是說,儒、道、佛三家,有不同的功能。用北宋一位皇帝的話講,儒家是治國(事)的,道家是治身的,佛家是治心的。
對於中國古代的這三家思想,南懷謹先生也曾經作過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說儒道佛三家,分別開不同的店,儒家開的是糧食店,解決人的精神飢餓問題;道家開的是藥店,治療心靈疾病;而佛家開的是百貨商店,商品琳琅滿目,有錢沒錢都可以進去逛逛。總而言之,儒、道、佛三家都是我們人生所必需的。
中國有這樣一句古話,叫得意(順境)信儒,失意(逆境)崇道。什麼意思呢?人們得意的時候,一般要去體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儒家精神,並去踐履由北宋的張橫渠所概括的儒家精神,這就是著名的「橫渠四句」,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開啟左邊的頻道
中國傳統文化告訴我們,每個人左邊都有一個頻道,只要你把左邊的頻道一開,那樣一個意義的、價值的世界它就不斷地呈現。
上面我談的是三家共用的東西。接下來,我想和大家專談談儒家的思想。
一般說來,儒學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有先秦的原始儒學,有兩漢的經學化的儒學,有儒道兼綜的魏晉的儒學,又有隋唐的儒學,更有儒道佛三家融合的宋明儒學。但是儒學的中心思想是仁的思想。儒家主要是談三個問題:一個是人的價值,即人的主體性問題,第二是談人與人的關係,第三個談人與天地、自然的關係。
我們首先講儒家的人的價值,人的主體價值。我在這里先引用一句孟子的話,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孟子在講這句話時就是他在憂患,人和禽獸的差別就這么一點點,太寶貴了,你千萬要把它好好保存好啊。如果跑掉了怎麼辦?沒關係,把它找回來,這叫「求其放心」。孟子感嘆,一個人家裡養雞,小雞跑掉了,你都知道去找,而人最最重要的東西丟掉了,你都不知道找,豈不悲哉,豈不哀哉。
儒家的思想都是在這樣一個憂患的意識中去發展,去運作。馮友蘭先生講,人作為人還不行,要能夠成為人,那才是真正的人。就是說你作為人還能夠成為人的那個東西,你必須要保存著那些德行。如果你喪失這種德行,那麼你就不是人。孟子反過來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這個問題訴諸哲學和宗教的層面,就是人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呢?從哲學上講,人的存在方式永遠在下述兩種矛盾當中存在著,一個是生存方式,一個是生活方式。什麼叫生存方式,就是滿足人的最基本的生理、物理的那樣的一個自然的生存方式,就是飢而欲食、寒而欲衣、勞而欲休的那樣一種方式,這是人的本性。但是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方式,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什麼是生活方式?就是意義世界和價值世界的那種東西,每人都有。只是呈現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把人的生存方式叫成是人的本性,我把生活方式視為人的根性。
打個比方來說。實際上人身上都有兩個頻道:右邊的那個頻道,裡面開的都是人的生理的、物理的、自然的需求,人一生下來,這種本能都需要的,就像一盆花,天天澆水、施肥,它就茁壯成長。實際上,人的這種需求是不需要澆灌的,你越澆灌它越膨脹。實際上人的左邊還有一個頻道,有的人不知道左邊還有一個頻道,而有的人是知道有這個頻道卻不知道如何開啟。中國傳統文化告訴我們,每個人左邊都有一個頻道,只要你把左邊的頻道一開,那樣一個意義的、價值的世界它就不斷地呈現。
所以佛教裡面,有一個命題叫「境由心起」,就是說外界的境是和人這個主體緊密相連的,叫人的世界。所謂人的世界是一個意義的世界,價值的世界。離開人無從談價值。所以說,物質和精神,存在和意識彼此是相互的關係。我們哲學這樣講,如果你沒有這個心靈的狀態,存在的東西它是不存在的。馬克思說,所有的存在都是為我的存在。什麼是為我的存在?就是跟我這個主體不能相脫離的存在,對我來說才有意義。比如,對畫盲來說,畢加索不存在;對於缺乏人文關懷的人來說,老子不存在,孟子不存在,蘇格拉底不存在,柏拉圖不存在,亞里士多德不存在,黑格爾不存在,馬克思不存在。黑格爾用「存在的無」來指稱這種個體存在面對客體時的價值和意義缺失的情形。
佛教講的境由心起,是說人生的意義、對象的意義,是靠你的心靈,靠你自己把人的本性,佛教講「佛性」,儒家講「良知」,就是要把這個光明的人性呈現出來。
用先賢的哲思彈撥心弦
中國古人用「國之四維」,比喻民族、國家的四根道德支柱。這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他肯定古代的人學習,學習的終極、學習的目的是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做一個真正的人,為自己的德行的提升。而今天的學者做學問,多是做給別人看的,多是追名逐利的。所以說儒學就是為己之學,就是一種憂患意識,就是一個「幾希」的呼喚,就是對人的價值的關注。雅斯貝爾斯也說,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而非對理性知識的追求,實際上強調的正是一種人文的關注。我們經常講,既要培養科學的精神,又要重視人文的關懷,就是這個道理。這是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是,人與人的關係。這也是古人認為很重要的一個問題。我們能不能很好地定位人生,能不能活得快樂,或者說能不能幸福,很重要的就是看你怎樣處理人與人的關係。儒家怎麼跟我們講人與人的關係呢?《說文解字》跟我們講,「仁,親也,從人從二」,從字上寫仁這就是「二人為仁」,它的本意就是讓人培育仁愛之心,建立良善的人際關係。那麼儒家怎麼定位這個人與人的關係呢?《論語·顏淵》篇有一句名言:「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所謂人與人的關係就是愛人,人與人之間就要建立在一種相愛的基礎之上。
儒家從三個方面來切入談人與人為什麼相愛、怎麼相愛。第一條,儒家講,仁者以孝悌為本,首先要愛你的親人,以「親親之愛」作為「愛人」的起源。第二條就是,「忠恕之道」。什麼叫忠恕之道?兩句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通俗點說就是,自己成功,同時也把這種成功的希望推及到別人的身上,成己成人,這叫忠道。什麼叫「忠」呢?朱熹的解釋是,「盡己之為忠」,即對待別人要盡心盡力地去做。中國古人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叫金律。
那麼有金律,是否有銀律呢?有,那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叫恕道。舉個例子講,林則徐禁煙之前跟英國女王有書信來往,他跟英國女王就說這個道理:我們孔聖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英國人從上到下都知道吸鴉片不好,但是你要把你們不喜歡的東西大量傾銷到中國,這叫「己所不欲,施之於人」,所以鴉片貿易極不道德。
如果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人與人相愛的最高原則的話,那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人與人相愛的最基本原則,即是道德的底線。這兩個哪個更重要呢?《論語》記載,有個學生就問:「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有啊,你就按照一個字,叫恕。具體的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1993年在美國芝加哥召開的有六千名世界宗教領袖參加的國際會議上,要選擇一個全球的普世倫理規則,即金規則,最後選擇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一條。
講到這里我就想到,「八榮八恥」與底線倫理的關係。我們中國人最講恥感,我也認為現代人我們最或缺的也是恥感。「恥」這個字繁體字是一個耳朵一個心。什麼意思呀?人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你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覺得耳朵發燒,你覺得心跳加快或者難為情,這就是羞恥之感。子曰:知恥近乎勇。這個恥感實在是太重要了。中國古人用「國之四維」,比喻民族、國家的四根道德支柱。這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則可正也」,桌子有點傾斜呢你還能把它正過來,「危則可安也」,你危險的時候還能把它轉危為安,「覆則可起也」,倒下了你還能把它扶起來,「滅則不可復錯也」,就是說四維都沒有了就沒救了。這是儒家講的第二點。
儒家還有一個指向,就是講人與天地自然的關係。中國儒家相信人的德性、人的價值的源頭是從外在的天地自然來的。也就是說,天地外在自然是人的價值的源頭,這就是《中庸》講「天命之謂性」的深刻內涵。為什麼要這樣講呢?既然天地萬物是我人性的根源,那我怎麼會把它當作我的征服對象去征服呢,那是不可能的,那也完全是樹立起一種崇敬和敬畏之感。儒家的敬畏感是敬畏德性,害怕德性喪失。這種敬畏價值源頭是天地自然,有一種宗教的情懷。儒家講有一種東西遊行於天地之間的大道、這種德性,我們應對之有所敬畏,做到「上啟於天德,下貫於人德」,「天人合一」,「存理復性」,如此才能「止於至善」。「止於至善」就是天人一體的境界、成人成聖的境界。中國古人用「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來描述這種境界。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儒家所說的自由的境界。我想,今天的講座,主要想把中國傳統的文化智慧呈現出來,用先賢的哲思來彈撥我們的心弦,提高我們的精神境界,凈化我們的心靈世界,提升我們的生命層次。最後用「經常開開自己的左邊頻道!」這句話與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