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空法師-慈光禪學研究所
前言
今年十月下旬在師大教育大樓舉辦兩岸禪學會議,許多師友學生居士都對此次會議理念作法給予惠空鼓勵,並有人建議談談以小道場舉辦這樣活動,其背後的理念與做法以資分享,因不揣簡陋試陳愚見,祈教界學界予以指正。今就此題分:壹、本質異同,貳、僧團辦理研討會之理念,參、僧團之尊嚴與學術之尊重三方面談談。
就佛教舉辦研討會議而言,基本上其本質與一般弘法活動是一樣,譬如像講經、朝山、打七,或是拜懺、讀書會,這些活動的本質只有一個,就是薰修我們的身口意,啟發對佛法的正知見,調整我們身心的清凈,使正法得以住世、眾生得到智慧解脫。舉辦研討會只是在於有不同的人參與,它所談論的一些問題、表達溝通的方式、參與的人、聽的人不同而已,其實都是在確立正知見,清凈身心,使得正法延續,今天學術會議本身也是達成這個目的,所以研討會與佛法活動在本質上是一樣。那麼,佛教的研討會和世俗一般的學術會議有何不同呢?在這上面,有其異同之處。所謂相同的部份,個人認為兩者都是在從個人心得的發表、切磋、討論中,達成與會者彼此互相的交流及增上。從對於學理或是事物的真相,在究明的立場中,佛教研討會與世俗學術會議其方法、表達溝通手段,基本上都是一樣。所謂不同處,在於它們對於問題所站的立場、思考方式是不一樣。
第一、 就立場而言
在世俗學問社會科學的立場是肯定我們所在眼見耳聞世間生命境界的真實,肯定生命真實的立場出發,去探討所謂的社會科學、哲學、宇宙人生的一切。而佛法則在於反觀現實的人世,不執取現實生命的真實性,進而看清現實生命的虛幻不實,進而認識生命宇宙的真相。再者,社會學術的立場是從假設問題、探討問題開始下手,世間學術沒有誰說是權威,以證據為准,今日定律以後會被推翻,而佛法是從聖言量下手,佛法有經典做為思想依據,這是根本的。這是立場上二個不同點。
第二、 就思考方式上
在所謂邏輯思辯、對於現象界基本的認知,從這個立場去思惟是相同的。可是世俗上思惟方法是以世間的現象來作為思考依據,譬如物理的現象或歷史的證據,或是語言的比對,或實驗,或統計,之後加以邏輯的推理而後歸納演譯要求創新發明才是好的,而這些思考方式都是所謂識性分別。佛法的思維從三量的立場,而佛弟子即根據於聖言量而去加以推證建立比量,在這樣的比量含有了聖言量的思惟,佛法之思維是趨向無分別智之思維,而世俗學術是分析六塵遍計境界,這是佛法和世間學術最不同之處。
其實,世俗的溝通思惟方法,所謂問答、對辯,即往複立論辨難這種思惟辯論、剖析的方法,不是現在學術界的專利。早在佛陀時代,佛陀與外道的問難,《楞嚴經》中之七處征心、十番顯見;如《大智度論》中佛陀問長爪梵志的問題;在中觀、俱舍、唯識論典中,對每一個問題往複推折的辯論;如立宗因,外人問難、論主的破、外人的轉計,或是再破、再轉計再破,再作結論,或是好幾家說法的比對等等;又如玄奘大師在曲女城大會外道論師;像鳩摩羅什大師對慧遠大師的問答;或在禪宗景德傳燈錄中,司空山本凈、大珠慧海禪師們對於各宗派的問答;在高僧傳中,所謂義解門的高僧就是比例最大的一類等等。如從古代的經典、論典或祖師的語言中可以發現,有很多這種對於佛理剖析問答的思考方式有綜合的,有分析的,直指的,這些言論其實都表明了在剖析佛理的立場,其共同基本法則方面是古今中外、世俗社會、佛法僧團一樣共許的。今日我們使用了現在社會學術所共取的一些規范、方式來作為溝通的橋梁和依循,如果就溝通的方式或是大家在共許的立場上,這些相關溝通的規則條文,能更有利於我們在佛法的溝通和探討,對於這些規矩,大家又彼此能夠有更寬容的認同的話,我相信佛法的思惟跟世間的思惟,其實它們是極為相通,且具有可以互相容通的狀態和特性。
在此必須補充說明的是,以社會世俗諦的立場,如果用世俗的方式實驗或是依據歷史、統計、文獻、語言、考證等的方式來研究所謂的人文科學,把人文現象當作一種科學看待,或許在某些學術的領域它是適用的。可是就佛法而言,佛法有共世間的世俗諦和不共世間的勝義諦的立場,若用世間學問的立場來看待這些立場,勝義諦就不存在了。就像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的存在,或是種種所謂的聖智、凈土、神變,祂們都是不共世間的,我們就不可能用世間的方式來研究它的特質及存在性,更不可能用所有的歷史文獻的立場來研究它們真實性的問題。
再者,就歷史文獻、社會法律本身而言,有其失誤性、極限性,它的真實性、標準性還是有差距。就像現在藏文、梵文、巴利文比對的問題,同樣一本經典會有很多的版本。因為以前是口耳相傳,到了另一個時代在翻版的過程中,可能有許多版本,亦可能版本本身有錯誤等等,必然會有漏失的問題。我們又如何肯定現在所取得的版本是最真實的呢?又如像禪宗的公案和語言,根本無法用世間的語言概念去思惟,如果用世間的語言概念思惟禪宗的一些公案,只會讓人感覺到荒謬而已。這些都是我們在作世間研究的時候,必然會面臨的困難問題。
事實上,我們並不排斥,也不否定共世間研究的方式,可是我們認為社會學術世俗性有其極限性和失誤性存在的因素。因此,佛法有其不共世間勝義性、真實性、超越性的特質,所以我們在研究佛法時,不排斥用世間的學術方法,但是卻要了解其世間性、極限性和失誤性而審慎地加以應用。在面對佛法的不共世間或佛法的神聖性、勝義性時,我們就要用佛法的思考方式來思考,要跳脫世間的模式,不要被其所局限。這是我們必須要特別提出說明佛法與世間法的不同點。
至於,身為佛教僧伽團體的一分子,要籌劃舉辦一個學術會議,這個會議它有什麼樣的特質?此問題分別就一. 理念、二. 主題、三. 人事三者合而論之。第一理念用佛教四悉檀的說法來說明此一理念。
(一)理 念
一、第一義性
所謂第一義性就是佛法本質性在任何時節因緣的演說方便,其目的為了彰顯真理,研討會有若古時義學之辯論,我們容許在某種因緣下於勝義諦存而不論,只論世俗諦,但不可歪曲或割除了第一義的特質,因為棄舍了第一義,則一切皆成戲論無義,且背離了佛法本懷。
二、各各為人
一個佛教的團體或是僧團籌辦學術會議,一定有它的理念及目的。辦理慈善事業的團體,就會舉辦一連串對慈善事業闡化的理念;若是辦教育的,就會舉辦有關佛門教育的理念,如所謂教育理念的研討會。像我們這一個團體所闡揚的是禪觀思想的重要性,我們看到禪觀的需要性,就舉辦禪學研討會。
又譬如有些道場是一個宗派,他就會針對這個宗派的思想舉行學術研討,如華嚴宗或是天台宗的學術探討。或是為了要解決某一個問題,假設現在產生了政治迫害宗教的問題,就針對政教關係點來探討。或是想要對地區性佛教的發展、演化更進一步的了解,就可能舉辦類似「台灣佛教的學術會議」或是「大陸佛教現狀的學術會議」等等。在各團體為達成其不同的目的理念,因而有不同研討會之舉辦。
三、對治性
在上面這些不同的目的當中,學術會議過程中必會提出主要的思想內涵,在闡明理念時,必會藉著一些思想的表述。從正面的顯發中,將原本一直想要克服的問題,所要面對的問題一並解決,同時,在一直不斷提出的正面理念、正面思想、價值、觀念或是一些措施、方法和步驟的過程里,同時解決了某一些問題,也解決了隱含的或是將來可能發生的一些問題,或是對問題提出一些看法,一些對應的策略,這就是對治性同時達成。
等到一些理念價值形成或問題逐步地解決達成以後,也就是所謂階段性的完成。理念表達了,思想對治性的問題也處理掉了,去蔽、興利,這個會議就產生了一個成果,可能就告一個段落。當然也可能會再繼續闡發出更高更深刻的理念,也可能會解決更廣大或推演到更多更復雜的問題上,這就進入第二階段性將產生第二個豐碩的成果,所謂時空人事物因緣的聚合。
(二)主題設定
一個學術會議的舉行,主辦單位必有其前述理念在,其理念是針對思想、戒律、禪修或是佛教的事業、佛教文化等等,理念也許會不一樣,可是大家都是在達成佛法住世、利益眾生這個大原則下,就每個不同的階段、不同的領域、不同眾生的或廣或狹,或長遠,或暫時的問題來達成其理念。所以我們認為依各別對治,理念容許有不同,其本質原則卻是統一。
對於在這樣理念的追尋下,當然主題的設定就必須盡量配合以達成其理念,如同這一次所辦「禪觀的思想」,或所謂「凈化人心」「佛教教育的思想」「佛教青年學術會議」「佛教藝術建築」「佛教文學」這些主題在台灣佛教界都有人辦過。這些主題並沒有所謂的優劣性,只不過在其相應的眾生、相應的問題或是所相應的角度階段性不同而已。所以主題的選定就是主辦單位對於理念的一種宣達,主題恰適與否,對會議有絕對整體性引導發展,因此,主題的設定是會議發展結果優劣、久暫、大小的根源。
(三)人事問題
當然在參與者中,我們將人事方面分成三點來看:1. 主辦單位的負責人或是承辦單位的核心成員。2. 參與的發表者或是講評者。3. 與會聽眾。
1.從主辦單位來談:
甲、吾人認為主辦者必須要對於舉辦這樣的學術會議是作為正法住世、利益眾生、弘揚佛法,基於對整個教團和所有眾生有利的立場,對這個理念清楚的認識,在這樣的前提之下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問題。用這樣的理念來指導進行,而非為其他個人的目的而辦這個學術會議。
乙、主辦單位必須在這樣的理念之下,能夠有一種開闊的心胸,讓所有參與的人,讓整個佛教界,所有社會的資源都能充份地在這一個會議上凝聚,佛法在這個主題下本有的思想內容能充分呈顯,讓這個會議能夠很充分地發揮到它的功能,讓人能夠適得其所,讓物都能充分地應用,讓思想、事情能夠很明顯且明確地彰顯出來。因此,我個人認為主辦單位應該具有開闊的心胸。
丙、主辦單位對於人、事、物方面,需要具備檢擇的能力。這些檢擇能力包括對時間、地點的選擇;對選擇邀請參與講評、主持、發表的人、後勤的義工人員,以及所使用器材的選用,這些籌備可謂點點滴滴,卻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2.對於前來參與發表講評主持者:
甲、主辦單位基本上要建立大家共同的理念,即正法住世、真理的弘揚、眾生的利益上,這理念是大家所共許的。同時,我們對真理的執著、對理論的剖析,容許彼此互相的問難,可是對於基本的原則理念是不容許有爭議,這是第一點。
乙、對於古人、佛經,我們是繼承前人的思想,在品味前人的法雨、甘露,用一種感恩繼承的心來研究古人,以進一步發揮的心而研討,不是用批判、否定的態度。
丙、我們要很真實地體驗到佛法的根本精神,就是要每個人都能成佛,使每一個人都能夠朝著解脫之道上,這才是佛法的本質。不能離開佛法的本質而去談佛法,那同樣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肯定佛法,如何從戒定慧的立場引導我們朝向真正地所謂覺悟的上面去,而不是談論世事有無多少,這是就發表者基本上所要把握的理念。
主持者及講評者:主持者在引導會議順利進行而安排人事時物,並適切引導大眾對論文主題的進入與思路。講評者則對文章思想做明白抨析進而引導與會者了解作者本義,而非專以挑問題為講評之工作。
3.聽眾:至於聽眾能夠抱持著一種隨喜,庄嚴道場的心情,接受主辦單位法筵的饗宴,盡量體諒主辦單位很多無心的缺失,或是發表者一些不成熟的思想,大家共同來成就這樣豐盛法會的喜悅,這是一個聽講者的心態。
或有人以為僧眾與學者在治學立場、思維方法有異,同台講論是否扞格對立而諸多不宜,此是眾人心中未出口之通病也。當然在某些立場上面,或許有所謂僧俗互動的關係,我認為必須把這個問題分開立場來談。
第一我們要了解佛法在世間有共世間和不共世間的成份,在完全共世間的部份,我們可以完全交給一些學者,或是社會上專業人士來處理,如辦理佛教慈善、文化、教育事業的問題。或是佛教跟哲學、科技、法律上的事務,這完全是屬於社會上的問題。我們只要站在一種基本方向的指導,一些具體的理論及行動可完全放由社會學者或專業工作者去探討這樣的問題就可以。
第二是佛門的僧團跟社會學者共同可以探討的部份,譬如像佛教的思想、歷史、制度、政教關係、宗教法令、風俗禮儀、佛教跟外道的關係等等,這些很多牽涉到世俗的東西,出家人無法懂得這么多世俗的思想,也不便探討太過深入,所以我們必須要仰賴社會學者來參與這樣的工作,我們也參予佛法的思想及僧團的原則。
第三純粹是內部問題,並不是絕對需要社會學者來參與,例如戒律、清規、內修證的問題。當然如果有某些很誠懇的學者居士以佛教立場來看待問題,我們並不排斥。但如果完全是佛教僧團內部的事情,可以完全由僧眾自己關起門來探討,研究解決。
由上所述,我們推出以下看法:
甲、把這些問題剖析開來,我們發覺就現在社會及事情本身而言,社會的學者教授,他們是社會的菁英,對於社會了解得非常透徹,他們掌握了思想、知識,有很多社會的問題,出家人沒有辦法探討得很細微,卻又不能脫離這個社會,所以我們確實需要這些學者教授們替我們闡明分析,解決佛教涉於世俗社會的一些問題。
乙、佛教僧眾不可能完全融入社會跟社會人全面接觸,因此不可能深入到各層次事物,進而影響社會這些成員,因此需要由這些學者、知識份子作為佛教界與社會的橋梁,來調合僧團與社會互動關係,並銷融轉化佛教思想內涵,向社會宣達佛教看法。如果把這些知識份子剔除在佛教界以外的話,則佛教界會孤立在自己的院牆內,佛教必然就會封閉固陋,因為我們缺少與社會溝通的橋梁,也缺少了必要的發展滋潤資訊。
可是我們也能分清楚,學者和僧團的同異、他們的特性,我們能夠恰如其份地彼此互相定位好,互相的尊重與肯定彼此的獨立及特性。同時,佛教學者也能了解發揚佛教本質方能有益於眾生社會,這種學問才有意義。就是因為佛教是真實有益於社會,有益於眾生的,它才有研究的價值,才有推廣、存在的價值,才有向社會宣達、溝通、探討的價值。所以,社會學者能在肯定、認同佛教教義思想,以一種尊重諒解佛教的立場研究佛教外,同時對僧團倫理制度與社會之差異性也予以尊重諒解的認知,佛門也能夠彼此認同到這樣的立場,大家互相達到良性的溝通,一起把佛法向社會推動,這是我們舉辦學術會議,對於學者與僧團一個互動正面的看待。
在此容許我們再多思考一問題,即是今日佛教的反常現象。大學教育制度是西方文化之產物,而神學宗教學亦西方基督教文化下之產物。中國社會乃至政府自清末以後,民族自信心失掉,同樣的也將文化自信心失掉,宗教自信心失掉。在無可選擇全盤採用了西方科技文明與民主文化,而教育制度與宗教文化亦一同納入了中國社會,然而傳統的佛教教育卻被排除在教育制度之外而毫無異議。但宗教與科學民主是不同的,中國的宗教文化、道德思想、並未必比西方不如而須棄舍。然而大環境使然,歐美宗教哲學研究為日本所採用,中國又專向日本以及歐美學習,如此因果相循,則佛教本質將何以顯彰,實足令人憂焚,這種因民族衰微導致國族體制文化之大變化,後人的我們無可對前人苛責。可是現今民族建全,科技民主已備,仍將宗教教育排斥於教育制度之外,此又可見政治、教育領導人物之無知,彼非佛教徒又不可論議。然而身為僧伽者進大學攻讀學位,為佛教導正社會而取得認同,進而有發言權,則其心可憫,其行可嘉;若徒為博世位名,乃更以世俗法以別於同道,以為僧伽教育之內容,則吾人謂此非正本清原之道而期期以為不可。吾當思擇,僧人讀經研論當以佛陀聖智法界真實為皈依,抑或曲抑於學派之規格,或世俗官府之法令限制,則吾不知其將於何止焉。
結語
我們須了解,研討會本身即是一種佛法教育,本身即是一種佛事道場,在這樣的一個現代化佛事道場中,我們要將三寶的庄嚴神聖顯彰出來,在這樣一個教育的因緣下,我們要引導每一個與會或知曉的人,對三寶產生崇高的信仰與皈依,帶起一種由信仰而修學佛法,以三寶為歸依的教育宗旨。所有的主題、人事物安排皆能襯托出此一氛圍,讓每一與會者皆浸沉在清凈的法味中。
在這樣的一個理念之下,如果我們能夠掌握好僧團以及自己的立場,分清楚每一個學術會議其不同的主題、不同的目標、不同的對治、不同的階段性,世俗的歸世俗,僧團的歸僧團,彼此互敬、互諒、互利,站在這樣的立場來維護,我相信世俗跟勝義、佛法跟社會、學者和僧團之間可以得到良性的互補和增上,而不是互相的冷漠、對立或是不協調。與會大眾能餐食法師學者消化於佛陀祖師的智慧而歡喜。這是我們對於僧團辦理義學研討會議的一種看法,為了回答師友的鼓勵,款款曲曲,固陋之處有在,尚祈學界教界包涵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