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慧法師:佛法的基本知識 第一章 觀察世法談佛法 第一節 超越世法的覺者法

佛法的基本知識

日慧法師

第一章 觀察世法談佛法

第一節 超越世法的覺者法

人面對著這個森羅萬象①(注釋:森羅萬象:指宇宙內各種現象森然羅列之意。南北朝時陶弘景有文說:「萬象森羅,不離兩儀所育,是其出處。雖然,諸多工具書,謂此語出自佛《法句經》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句,考《法句經》有二:一是法救尊者撰,收在《大正》三本緣部;另一譯者佚名,收在《大正》八九疑似部,讀其文,亦不無疑,故私意為:出自陶氏之文可信。)世界,總是免不了會生起一些迷惑,而終至無從索解的奇思異想——

這個世界,總總而生,林林而群①(注釋:林林總總:眾盛之義。唐柳宗元:「惟人之初,總總而生,林林而群。」此即取用之。),是如何而 有的?它的意義何在?

我和這個世界的人,生從何處來?既生了,為什麼又會走向那可怕的死亡?死後又到哪裡去?

世界究竟是有限?是無限?

……?

這樣一個一個層出不窮的問題,教人搜盡枯腸,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後,只有在莫可奈何的心態下向這類問題俯首投降,讓它帶到棺材裡去,說起來,很是可憐哪!

為了尋求這類問題的答案古今東西的睿智之士,所作的精力投注,是極為可觀的。

綜觀西洋哲學史,上下兩千多年,固然累積了不少哲學家的智慧結晶,擁有不朽的、極其豐富的智慧財產。數其立說:一元的、多元的、唯物的、唯心的……眾則眾矣;觀其論議:形上學的本體論與神學,論理學的邏輯學與認識論,宗教學的神造論,科學進化論……宏則宏矣,但是,無可諱言的,存在的問題,仍屬懸而未決,而且,距離結案的路程,亦渺渺無期。

為我思想主流的儒家先師至聖孔子,似乎不太主張去追究這類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只正對現實社會的需要,宣揚教人以修己安人之道。平心而論,修己可以美化、充實、落實個人的人生;推而廣之,即是調和、平衡、安定社會力量。因此,如何做好寓安人於修己之內,實是政事的當務之急,比之哲學的高談闊論,對人類社會似乎要有益得多

話又到了題外,應止。

佛陀釋迦牟尼時代印度,學風已變得非常自由,所以,思想非常發達。由上述原始的奇思異想所引發的理論和問題,非常之多。當時最為流行的論難,要數著名的十四難①(注釋:十四難:亦名十四無記,亦名十四佛不答。詳見後本頁注②及5頁注①之內容。又見《大智度論》卷二,《大正》二五·七四下。)了。十四難可分為四類,如——

第一類:世間常?無常?亦常亦無常?非常非無常

第二類:世間有邊?無邊?亦有邊亦無邊?非有邊非無邊?

第三類:如來死後為有?為非有?亦有亦非有?非有非非有?

第四類:為命者(神)即身?為命者異身?

但是,佛陀對這十四個問題,一律擱置不答。如果說有所回答,那便是摒棄性的評價

 據巴利文《中阿含經》②(注釋: 這段經的譯文,節自慧炬出版社出版的《佛學今詮》上一三四至一三八頁,原注引自巴利藏《中阿含·六三經》。按:後面的注六所引書亦錄此經,以文繁未從。漢譯《雜阿含·九五七至九六四》經,亦有類似記載,但缺此段的精彩處。)記載:某次,耆那教中,有位名叫婆磋①(注釋:婆磋是舊譯,《佛學今詮》譯作瓦恰,巴利文為,vachagotr義譯犢子,是種姓名。)的遊方僧,來到佛陀的跟前,把這十四個問題逐一提出,詢問佛陀,哪一見地正確的,其餘都是錯誤的。結果,他所得到的答復是:

這些話好像是些傀儡戲,像是一座進去就出不來的熱帶森林,像一座荒蕪的沙漠,它們是束縛人的枷鎖,它們使人困惑、沮喪,與憂悔、痛苦不可分;它們不能使人得到和平知識,不能導向寂靜智能解脫對於修習梵行及消除熾熱的煩惱,是毫無用處的。

婆磋聽後,反問

 你既然拒絕這些理論,那你是否有你自己哲學主張呢?

 佛陀說:

如來不受任何理論約束的。他已從一切理論中超越解脫了。

 同樣的事,也曾發生佛陀弟子——尊者童子身上①(注釋:記鬘童子事,漢文兩譯,都名《箭喻經》,收在《大正》一中阿含部,由譯文生澀難讀,故未從。此中所引,節自近人顧法嚴譯自英文巴利藏《原始佛典選擇》第七章第二節,(惟最後兩段,筆者為避文繁,有所剪裁,希讀者諒之!)此經巴利藏亦收在《中阿含》,與前婆磋事,同編在《中阿含·六三經》內。)。他對佛陀說:假使世尊不解釋這些事,我就要放棄梵行②(注釋:梵,是清凈義。此有兩解:一、狹義,斷淫慾梵行;二、廣義,聖道謂之梵行。),回去度那世俗居士生活。並且又帶著不甘願的語氣說:如果世尊知道,就應該解釋;如果不知道,惟一正直做法,就是自己承認。

佛陀除了說服鬘童子的話沒來由之外,為了闡釋這些問題之有害無益,還特地為他說了個毒箭的譬喻,讓鬘童子尊者聽了滿心喜悅,贊嘆信受。佛陀說的毒箭喻是:

童子!這就好比一個人被一枝塗滿毒葯的箭所射傷。他的友伴、親戚替他找來一位內科或外科醫生,而病人卻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清楚那傷我的人是屬於武士階級,婆羅門階級,農民階級,還是賤民階級。」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清楚那傷我的人姓甚名誰,屬於那一氏族。」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清楚那傷我的人是高,是矮,是中等身材。」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清楚那傷我的人的膚色是黑,是微黑,還是黃色。」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清楚那傷我的人是本村、本鎮、本市,或外村、外鎮、外市的人。」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弓是張彈弓,還是弩弓。」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弓弦是什麼做的:馬利筋,竹子,(動物的)筋,薴麻,還是蘿摩。」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箭桿是一支蘆桿,還是葦桿。」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箭翎是鷲羽、蒼鷺羽、鷹羽、孔雀羽,還是西惕羅漢努鳥(sithilahanu)①(注釋: 巴利文sithilahanu,不知是何鳥名,待考)的羽毛。」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箭桿上綁的是黃牛筋、水牛筋、鹿筋,還是猴子的筋。」

或者他說:「我不要把箭取出來,要到我查明那傷我的箭鏃是普通的、有倒鉤的、vekanda的、鐵的、小牛牙的,還是夾竹桃木的。」鬘童子那人還沒有把這些搞清楚,就要死掉了

童子!和這情形完全一樣,不論是誰如果說:「我不要在世尊座下修習梵行,除非世尊為我解釋世界是永恆,是不永恆……聖者死後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鬘童子!在世尊還沒為有把這些為他解釋明白之前,他就要死掉了

童子!修習梵行並不靠世界是永恆的教條。鬘童子!修習梵行也不世界是不永恆的教條。鬘童子!不論流行的是世界是永恆的教條,還是世界是不永恆的教條,世間仍然不免有生老病死悲苦惱。而我的對治方法就是要在現生中消滅這些憂患

童子!修習梵行並不靠世界是有限,世界是無限的教條……。

童子!修習梵行並不靠靈魂肉體是同一物;靈魂是一物,肉體又是一物的教條……。

童子!修習梵行並不靠聖者死後仍然存在,不再存在的教條……。

童子!修習梵行並不靠聖者死後既存在也不存在的教條。

童子!修習梵行也不聖者死後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的教條。

童子!不論流行的是聖者死後既存在也不存在的教條,或者聖者死後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的教條,世間仍不免有生老病死悲苦惱。而我的對治方法就是要在現生中消滅這些憂患

童子!因此你要永遠牢記我所沒有解釋的是什麼,解釋了的又是什麼。我沒有解釋世界是永恆等這些問題,因為,這是無益的,於法於義都不相應。我解釋了苦、苦的根源、苦的止息和導致苦的止息之道

童子我為什麼要作這些解釋呢?因此,這能饒益有情眾生,以其於法於義相應,能導致正見、無上慧以及涅槃

上述第一個故事佛陀自說:「如來不受任何理論約束的,他已從一切理論中超越解脫了。」所謂理論,如前說,是人們使用邏輯方法推斷出來的知識,建立起來的道理,是間接的,臆測的,結果,但各是其是,其令人困惑,正是在此。從一切理論中超越及解脫了的佛陀,則迥異於是,他對任何事物的觀察,不論有、無,隱、顯,深、淺,遠、近等,都如觀掌中果,一目瞭然,是直接現在眼前的如量之知,是不假任何推論的,當然不受任何理論約束。

第二個故事佛陀自說:「不論流行的是」什麼理論,「世間仍然不免有生老病死悲苦惱,而我的對治方法,就是要在現生中消滅這些憂患。」佛陀斷然地說出這種任何人不能說,甚至也不敢說的話,就是因為他自己已經消滅了這些憂患,獲得了生死止息的涅槃。不但如此,當時還幫助了不少的人獲得同樣的利益

 故世間人認為是最高深的理論,在佛陀看來,毫無用處;世間人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在佛陀看來,毫無意義,都與痛苦不可分。

 因此,佛陀不像那些哲學家,把問題的焦點放在探討形而上等那類哲學問題上;也不像那些宗教家,刻意要創造出一個造物主來。不但不如是,而且持嚴格的反對態度。所以,我人應認清:

一、佛法佛學決定不是哲學(philosophy);

 二、佛法佛教決定不是宗教(religion)。

 我人把佛法成佛學,是把佛陀所說法義,當作一門學問研究,把它說成佛教,是佛陀教授的簡稱,故佛法佛學佛教都是內涵相同的異名。今說佛學,往往與哲學一語相混;說佛教,往往與宗教一語相混,時尚所趨,幾已積非成是了。

佛陀的教示,人類的問題,不在於學問和神,而在於本身的無知,說句非常不好聽的話,就是愚痴。這愚痴是一種與生俱來逐物著境愛吾執我使然。逐物著境,難免被境物顛倒,失去意志自由;愛吾執我,甚易為吾我蒙蔽,產生迷亂的分別,甚至可以說,離境物則無意志行為,離吾我則無認識分別。在物、我交相影響之下,如何能獲得那種不錯亂的知識理論呢?這情形正如蘇東坡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又如左圖,只要把它的上下顛倒過來,則所層疊出來的正方形立體物,數量就成了兩樣。又,假定有甲、乙兩人,甲說上圖是六個立體正方形物,顛倒過來的下圖則是七個,乙說反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當此之時,人們還真難為他們排除紛爭呢!世間之倒見倒執,不很類似這樣嗎?

 (圖略)

這幅圖案,在完全不作改變的情形下,我人只要以白色為圖形,黑色作背景,所見的便是一隻杯子;反過來,以黑色為圖形,白色作背景,所見的便是兩個人頭——面對面的人頭。

使我照這幅圖形,用金屬或陶瓷製作成兩件一模一樣的東西,一件是可以盛水的杯子,另一件則是不能盛水的櫥飾品,同時把它並列櫥櫃中。當你只能用視線去平面接觸,不能看到或摸到它的頂部時,你的內心一定會產生迷亂,判斷不出那個是杯子,那個不是。對嗎?

這點小事,尚且如此,何況那遼闊無垠的宇宙?何況那瞬息萬變的萬有?更何況那在我人活動空間之外,絕大多數的境物都只能憑借視覺或聽覺去認識,誰能肯定這些認識不會產生迷亂呢?當然,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還有能力使用別的辦法擴大其認識的範圍和知識領域人類的文明,發展到今日,從天文學看,幾可謂無遠弗屆;從現象學看,幾可謂無微不至;從進步快速的科技看,人類物質生活的享受,幾成日新月異之勢;然而,福兮禍所倚,自然環境受到各種工業的染污和破壞,已使人類的健康飽受威脅;精密武器的發展,已使全人類面臨毀滅的危機。各類哲學,只能尋找問題,提出問題,並無解決辦法;各種神教,並沒有創造和平,相反的,倒是各地的宗教戰爭,時有所聞。看看眼前的這些事實,回頭再看看佛陀說的:「它們使人困惑、沮喪,與憂悔、痛苦不可分」,不能不令人嘆服!

問:如前說,佛陀不為學問理論而說法,乃為於現生中消滅生老病死悲苦惱等過患而說法,而他自己是從此中超越了、解脫了的。若是這樣,佛陀就應該不死——不入滅或不涅槃

 答:不然!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律,亦即聖教中所說的法爾如是之理。現生解脫聖者——亦包括佛陀——都是父母所生,既生必死,沒有永生之理;否則,即違反自然規律自然規律,任何人都不能違反、破壞,因為它是違反不了,破壞不了的。所以,說現生消滅生死,並不意味著永生不死。從佛陀說「消滅生老病死悲苦惱」的語意看,便不難窺知,這意思是說:若要滅老死等苦,必先滅生。若能滅生,決定不受後生有①(注釋:後生有:正作後有。「不受後有」,謂不再來此三有生死苦海中受生死輪迴的意思。),即永遠解脫生死等苦惱。惟此中道理,須留待後論。

問:人死就是生命的終了,除剩下的屍體外,什麼都沒有,哪裡還有什麼後生呢?說後生或來生,既沒有證據又不可得知,如何能夠成立呢?

答:人死命終,並非絕滅,但也沒有人們所想像的像靈魂那樣的東西去投胎。生死輪迴,是佛法中的一大課題,有其完整的立論基礎,後面當專題詳述。能否相信,屬個人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勉強。雖然,我卻要提醒一事,現代科學證明任何物體尚有變遷不滅的質能(matter energy),何況遠勝於物而能知萬物的心能(mind energy),豈會因人的肉體死亡就隨之消滅而不更求表現呢?如果不否定這種可能,那麼,生死輪迴便可依佛法建立了。

問:若如所說佛陀為消滅生死等過患而說法,乃是生死俱滅,那麼,這又是什麼境界呢?

答:即修習梵行所獲得的涅槃。所謂涅槃,就是生老病死滅了,就是憂悲苦惱息滅了的意思。故涅槃一名,意譯寂滅。

梵文達摩或達磨(dharma),意譯為法,既可用來總指一切所知(知識),亦可用來別指每一事物佛陀說法,雖亦不離一切所知——然必是當時的文化背景——但卻不為傳達知識教授學問等事,惟為涅槃之一事。故佛陀所說都是環繞著此一事——涅槃——或約其因果,或約其體性而說的。故總就佛陀所說以釋法,則法不但指所知事物,還包含有規範、規律法則方法道理道德真理等以證法涅槃為主的一切教授教誡諸內容,則總稱佛陀所說契經為法寶,亦理當如是吧!由此,我人亦瞭然一切佛法的主題了。

問:佛陀所說真理,此真理為何?哲學亦是探究真理之學,此真理為什麼要被否定?

答:佛陀所說真理涅槃體性它是可以親自證知的。哲學家所提出的真理,是不可知①{不可知論(agnosticism),指絕對真理之存在,或事物之本質,不是我人的相對知識能夠得知的。持此論者,稱之為不可知論。哲學史中以此論見推者,首數斯賓塞、康德等。}。佛法雖然也把一些極其深邃之法說作不可思議;但不可思議的意思,是說它是世間所沒有的,如是,就不世間人的思惟語言之路所能表示,而不是不可知;不過,要用佛陀教授方法訓練(修習)成就的出(超越)世間智慧才能證知。

問:我們如何能相信這種只能親自證知不為他人了解的事呢?

答:讀過丙典的人士都知道,佛陀住世時,那許多賢聖,無一不是能夠互知彼此的悟境的——唯悟境低的不知悟境高的。讀過我國禪宗專籍的人士也都知道,禪宗的一千七百則公案,無一不是禪師們對學生或參訪者悟境的測驗考試和啟悟引導。如果認為這些都是歷史的謊言,那我寧願三緘其口。

問:佛陀說法在教人消滅老死等過患,然則,如何法消滅呢?

答:生存在世間有情眾生,明知死亡是必然的結果,很自然的,總是怖畏死亡;對目前擁有的種種,明知最後的結局是空,很自然的,總是愛著不舍,甚至貪得無厭。殊不知,這種貪愛之心,正是生死輪迴的根源。所以,佛陀首先教我人從各種層面來觀察這個世間,認清這個世間,洞徹它的真實相或究竟相,再設法讓我人走出這個世間生死牢獄,切斷這副束縛人的輪迴枷鎖,從而獲得徹底解脫,完全自在;而那個怖畏死亡的心,卻正可轉作沖出這個牢獄和切斷這副枷鎖力量。不過,這話說來很長,應該分成若干課題,慢慢地來談。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