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殷法師:讀《大毗婆沙論》札記 論師的聖果觀(一)

讀《大毗婆沙論》札記    論師的聖果觀(一)

釋悟殷

壹、前言

  依著佛陀教法,佛弟子如法修行,斷煩惱,契證解脫。由斷八十八使(或說「斷三結」),證得預流果,而後隨著煩惱分分減少,稱為二果、三果,乃至煩惱究竟斷除,稱為阿羅漢果。從預流果至阿羅漢果,一般稱為「四沙門果」。行者從斷三結證初果,即超凡入聖,進入聖者之流。所以四沙門果,都是聖者之果位。
  部派佛教中,有關「聖果」的論題,如預流者有退、無退?阿羅漢有退、無退?沙門果有為、無為?住五識退或意識退?等等,有種種異說,且諍論得非常激烈。本文〈論師的聖果觀〉,即採取《異部宗輪論》、《大毗婆沙論》之資料,探究有關「聖果」的內容,以及相關論題之學派諍議,藉以窺見部派佛教時代,論師們心目中的聖者風貌,以及背後的思想內涵。
  本文大分為七節。
  第一節,論「大天五事」。西元前三世紀中,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時代大眾系的大天,提出了「余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一時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了整個教界。大天贏得了掌聲,也被披上了異樣的色彩。尤其是以阿羅漢為究竟的上座系——說一切有部,更是對他深惡痛絕——大天被形容為壞事作盡,理應擯出僧團,乃至入無間地獄受苦的惡魔。作為一位受到阿育王崇敬,被派往摩醯沙曼陀羅(今南印賣索爾)弘化一方的的一代大師,何以竟是如此德行?既然大天是犯了三無間罪,而應擯出僧團的惡魔,何以亦有諸多部派,奉行大天的五事學說?尚幸印公導師從經論的記載、歷來大德的描述,淘煉澄凈,還給大天應有的清白與肯定!筆者以為:大天五事的風波,其實正呈現了部派間不同的聖果觀。
  第二節,預流果有退、無退?行者斷三結——身見、戒禁取、疑,證得初果,預入聖流。像這樣已斷三界見所斷煩惱(見惑),晉陞聖者之流的學人,是否還會因現起煩惱而退失聖果?是否會造作無間罪以外之惡事?部派佛教中仍有諍議。大眾部主張「預流者有退義」(大正49.15下),有部是「預流者無退義」(16中)。大眾部說「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15下);以「正性離生」為離煩惱證得聖性義,一般說是見道位(初果——預流果)。既然證初果可斷一切結(煩惱),已得四證凈,「亦得靜慮」(16上),何以它還要主張「預流者有退義」、「諸預流者造一切惡,唯除無間」(15下)呢?
  有部說「世第一法定不可退」(16中),因世第一法心心所無間,馬上引入正性離生,進證初果;而初果聖者,則已斷盡三界見所斷煩惱。所以世第一法、初果都不可退。如此,有部和大眾的說法,大相逕庭。然而,有部說預流者無退,是否真正不退?也還是值得討論的!
  第三節,阿羅漢有退、無退?大眾部認為前三果有退,而「阿羅漢無退義」(大正49.15下)。有部則認為初果無退,二、三果乃至「阿羅漢有退義」(16中)。行者斷盡三界見道、修道煩惱證得羅漢果。阿羅漢果,是應斷已斷,應證已證,是聲聞的究極果位。有部認為初果聖者已不再退墮了,何以二、三果有退,乃至阿羅漢亦有退呢?論者的解說是:時解脫羅漢由於五種因緣,引起煩惱現前,故還會退墮。已斷盡煩惱的阿羅漢,猶可現起煩惱退,那麼,佛也是阿羅漢佛陀是否也會退?又大眾部承襲大天「有阿羅漢為余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15下)等學說,可見它是承認阿羅漢功德不夠圓滿,猶有缺失的。既然如此,何以它卻說阿羅漢無退呢?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問題。
  第四節,經部師之「預流者無退、阿羅漢亦無退」。西元二、三世紀間,有部內之持經譬喻師,脫離了有部,獨立經部譬喻師學派經部同於有部,說預流者無退,這是站在「位」不退,轉根有退的角度說。至於阿羅漢經部師說:時解脫羅漢有退,不時解脫羅漢無退。如此,則大同於有部說。不過,若詳細分別,有部認為時解脫尚會起煩惱退,經部師認為只是退失「現法樂住」,故實質上還是不同。有部、經部,同樣說預流者位不退,轉根有退,何以一主會起煩惱退,一說只是退失現法樂住,其主要癥結何在?這也是值得探討的。
  第五節,阿羅漢與業。阿羅漢是「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的聖者,何以「猶受故業」?何以「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轉」?還要「增長福業」(大正49.16中)?本節將一一討論。
  第六節,齊頂阿羅漢。齊頂阿羅漢,是化地部的主張。他以為生在非非想處天的三果聖者,彼處無聖道現前,但是將要命終時,能斷盡煩惱,證阿羅漢果,然後入滅。有部反對這種主張,認為生在非非想處天的三果聖者,是依無所有處之無漏聖道,斷煩惱解脫的,因煩惱必依定力滅除故。
  第七節,輯錄《大毗婆沙論》中,有關阿羅漢的論題。以阿羅漢為中心,為究極聖果的有部,於《婆沙論》中,常出現與阿羅漢有關的話題。本節輯錄:一、阿羅漢行五法,令他相續煩惱不起。二、不時解脫羅漢具足願智。三、阿羅漢的隨心轉戒。四、阿羅漢住無記心入涅槃。五、無有在家阿羅漢等。本節輯錄這五個特殊議題,藉以輔釋論師之聖果觀。

貳、大天五事

  阿育王時代大眾部的大天,唱道「余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為自己帶來毀譽參半,甚至毀多於譽的負面評價。在《大毗婆沙論》里,說他未出家前犯三無間罪,是應該下無間地獄惡魔(大正27.510下--512上);而在《分德功德論》里,卻說「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其餘皆是小節」(大正25.32下)。然而,不管是「惡魔」,抑是「大士」,大天的創說,總為當時沈寂的思想界,注入了一股新生命,帶來無限的生機,影響深遠。
  據《異部宗輪論》記載:部派佛教中的大眾部、多聞、制多山、西山住、北山住,以及雪山部等,都承續「大天五事」學說,而主張「有阿羅漢為余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他令悟入、道因聲故起」(大正49.15下--16下,南傳57.pp.221--268,東山住部亦同此說)。據《大毗婆沙論》記載:當大天提出:「余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時,有部學者反制大天,提出了:「余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汝言非佛教」(大正27.511下),來否定大天的教說。他們彼此諍論什麼?以下試分別解說之。

  一、余所誘
  「余所誘」,是指羅漢仍會漏失不凈。據《大毗婆沙論》說:大天不正思惟,夢失不凈弟子為師浣洗衣物時,發現不凈,因而起疑:和尚是阿羅漢,阿羅漢諸漏已凈,如何猶有斯事?大天答說:這是天魔所擾,汝不應驚怪!何況漏失兩種:一者煩惱漏,二者不凈漏。煩惱漏,阿羅漢已無,但猶未能免除不凈漏失。如諸羅漢雖然斷了煩惱,豈無便利、涕唾等事!且諸天魔常於佛法而生憎嫉,見修善者便往壞之,即使是阿羅漢亦被其嬈亂。我漏失天魔所為,汝等不應有所疑怪(大正27.511上)。
  大天意說阿羅漢已經斷盡了煩惱,不會再內心煩惱的攪動而漏失不凈,但阿羅漢生長在世間,還是人數,由生理的反應,自然地會流出不凈。這就像羅漢一樣要穿衣、吃飯,一樣要大小便、涕唾等,是很自然現象。又,天魔常擾亂行者修行,把不凈穢污行者,我衣服上的不凈,就是天魔所為,不是煩惱漏失
  而有部則認為:大天漏失不凈,這不凈內心煩惱的反應。大天尚未證得羅漢,由於內心煩惱攪動,因而漏失不凈,為了遮掩過失,遂推說是天魔嬈亂。這是非因計因,戒禁取所攝的惡見(大正27.510中)。

  二、無知
  「無知」,這關繫到證果的聖者有否有「自證智」的問題。傳說大天一一記別弟子證得聖果(四沙門果)。弟子覺得奇怪,問和尚:阿羅漢等應該有自證智,如何我等都不自知?大天說:無知兩種:一者染污,二者不染污染污無知,阿羅漢已無;不染污無知,阿羅漢猶有。由於汝等尚有不染污無知,所以汝輩不能自知是否證果,汝等實不應懷疑,不信自己已證得果分(大正27.511中)。
  有部則認為:阿羅漢於自解脫,由無漏智見故,已離無知。大天說阿羅漢有無知,是撥阿羅漢有無漏智的邪見(大正27.510中)。

  三、猶豫
  「猶豫」,這是羅漢是否有「證信」的問題。弟子問大天和尚:曾聽聞聖者有證信,已度諸疑惑,如何我等於諦實中猶懷疑惑?大天說:諸阿羅漢也有疑惑疑惑兩種:一者隨眠性疑,阿羅漢已斷。二者處非處疑,阿羅漢未斷,獨覺於此而猶成就,況汝聲聞於諸諦實,不能無所疑惑,遂乃自輕(大正27.511中)!
  有部認為:阿羅漢於自解脫,由無漏道,已斷除猶豫,具足證信。大天說仍有疑惑這是謗阿羅漢無無漏智道之邪見(大正27.510下)。

  四、他令入
  「他令入」,這是羅漢是否有「聖慧眼」的問題。大天弟子披讀經典,得知阿羅漢有聖慧眼,於自解脫能自證覺知。因而問:我等若是阿羅漢者,應自證知。如何但由師之令入,我等都無現智能自證知?大天說:有阿羅漢是但由他人記別,自己不能自知的。如舍利子智慧第一,大目犍連神通第一,佛若未記,彼等亦不能自知。舍利子、目犍連是世尊上首弟子,尚須佛記,汝等於此實不應窮詰」(大正27.511中)。
  有部說:阿羅漢實自證得無障無背現量慧眼,身證自在,非但由他而得度脫。若說但由他故得度,則是謗聖道的邪見(大正27.510下)。

  五、道因聲故起
  「道因聲故起」,是可否由音聲得道的問題。傳言大天在夜裡數唱「苦哉苦哉」,弟子聽到,疑惑驚怪。因而問和尚:起居安否?何故夜裡呼唱「苦哉苦哉」?大天說:我稱呼聖道,汝不應怪。有諸聖道,若不至誠稱苦召喚,命終都不現起,所以我夜裡數唱「苦哉苦哉」,是為了召喚聖道現前(大正27.511中)!
  有部說:諸聖道要修方得,若說唱言苦哉能喚起聖道,是非因計因,戒禁取所攝的惡見(大正27.510下)。
  以上,依據《大毗婆沙論》的記載,說明大天五事,以及有部對他的批判。《婆沙論》說:大天不僅犯三逆罪,又因創說五事,造成部派分裂(大正27.510中--512上),可說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佛教敗類。由於《大毗婆沙論》是有部論師的著作其他的資料又缺乏,所以,大天教說的學理根據,弘揚情形,對教界的影響……等等實際情況,不得而知;我們從《大毗婆沙論》得到的訊息,可說是一面倒的負面評價。不過,從五事的內容來看,余所誘、猶豫、無知,乃至他令入等,都是羅漢是否究竟的相關問題;道因聲故起,是修道方面的問題。所以,五事的創說者大天,應是有見於當時傳統佛教墨守成規,堅持以阿羅漢為中心,為究竟解脫,上不能體會世尊因機設教的方便,下而未能適應時代需求,於是創說五事,藉以跳脫傳統窠臼,發揚世尊出世本懷。大天五事的唱說,雖然遭受橫逆與非議,然在大心人士的推波助瀾下,風起雲涌,遂形成一股革新思潮。
  從《異部宗輪論》的記載,有大眾、一說、說出世、雞胤、多聞部、制多山、西山住、北山住、雪山部等九個部派(若加上東山住,共十個),奉行阿羅漢為余所誘等五事。前八個(及東山住),都是大眾部之姐妹學派;雪山部,是說一切有部分裂出來之後的根本上座,轉名為雪山部。如此,可見大天學說相當盛行,對教界一定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印順導師在《唯識學探源》一書中,對大天五事有獨到的見解。如說:

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婆沙》說他毀謗羅漢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聖者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在後代佛教思想上,沒有這種痕跡。居於大眾領導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樣荒唐。事實上,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阿羅漢有沒有斷的諍論。(《唯識學探源》,p.139)

羅漢有無知、有疑惑,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座面前,簡直等於誣辱,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對者描寫成惡魔。大天的呼聲,震醒了全體佛教界,獲得了新的認識,從狹隘羅漢中心論里解放出來。羅漢無知未斷,還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羅漢不斷余習的光明發現。(《唯識學探源》,p.139)

導師又說:大天的羅漢「為余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而這習氣與不染污無知,對後來唯識學的種子思想,有莫大的關系(《唯識學探源》,pp.141--142)。而且,大眾部主張羅漢有無知、有猶豫,在有部論者中,亦有歧異。有的認為羅漢「雖斷而猶現行」,只有佛陀才畢竟斷。如說:

邪智有二種:一、染污,二、不染污染污者,無明相應;不染污者,無明不相應,如於杌起人想等。染污者,聲聞、獨覺俱能斷盡,亦不現行。不染污者,聲聞、獨覺雖能斷盡,而猶現行;唯有如來畢竟不起,煩惱習氣俱永斷故。(大正27.42中--下)聲聞、獨覺慧不猛利,雖斷煩惱而有餘習。如世常火,雖有所燒而余灰燼。佛慧猛利,斷諸煩惱令無余習。如劫盡火,隨所燒物,無余灰燼。(大正27.77下)

有的則認為阿羅漢是不斷不染無知的,如說:

有餘師說:阿羅漢等亦現行痴,不染無知猶未斷故。(大正27.78中)

由此可見:當時教界,不只大天主羅漢功德不盡圓滿,有部論者中,亦有相同的聲音,與之相互輝映。所以,印公導師說:
大抵佛滅以後,成為上座中心的佛教,阿羅漢是無學聖者,受到非常的尊敬。到那時,比對佛的究竟圓滿發現解脫生死的阿羅漢,還有習氣無知」,還有種種不圓滿。綜合為五事而舉揚出來,與傳統無保留的贊嘆恭敬,不免引起了諍論。由於阿羅漢不究竟,不圓滿的宣揚,使人更仰慕佛陀,歸向於佛陀。五事的宣揚者——大天,是引導佛教大乘法演進的大師,所以《分別功德論》隱約的說:「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其餘皆是小節」(大正25.32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p.372--373)。
  至於大天之「道因聲故起」,也影響後代佛教修行方法。如大眾部認為「苦能引道,苦言能助」,「眼等五識身有染有離染」(大正49.15下)。所以導師說:

內心精誠的口唱「苦哉」,因耳聽「苦哉」的聲音,能夠引起聖道。這是音聲佛事,與口到、耳到、心到的念佛一樣。大天的「道因聲故起」,只是應用這一原則。五識有離染,也就可在見色、聞聲、嗅香、嘗味、覺觸時修道。所以五識有離染,是修行方法上的理論原則。「苦能引道」,是五識修道的實施方法這一方法,在大乘佛法中,多方面予以應用。連中國禪宗修行特色,也可從這原則而理會出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367)

以上,導師思想史的角度切入問題中心,釐清諍論的焦點,說明了大天五事對未來教界之影響。他認為:五事的創說,促使佛教界狹隘羅漢中心論里解放出來;大天不僅是大眾部弘化一方的傳教師,更是引導佛教大乘演進的大師!他非但不是造成部派分裂的罪魁禍首,實是當時佛教思想界之先驅者。由導師別具隻眼的解說,使我們瞭解到大乘佛教思想萌芽階段,先驅者擔負著「千夫所指」之輿論壓力,以「雖千萬人吾往矣」之無畏,敲響警鍾,企圖喚醒沈睡的教界,為正法久住世間努力。大天真是一位值得吾人致上崇高敬意的長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