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殷法師:讀《大毗婆沙論》札記 論師的中有觀(中)

讀《大毗婆沙論》札記 論師的中有觀(中)

釋悟殷

參、中有的諍議

二、思想的癥結

   (一)、時間觀與業果安立處之關係

  學派中,大眾分別說系是過未無體論者,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過未無體論者,把業力業果建立在心心所法上,說「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大正27.96上)。剎那生滅的心,如何安立有情的業果相續?他們說:「意界是常」(55中),「一心相續」(110上),「心是一」(大正32.278下)。在心識差別生滅中,有內在相續心性;由此常一相續心性,安立有情生命緣起及業果相續。又主張二世無者,他的一剎那有前後二時,如說「入胎為初,命終為後,色根大種皆有轉變,心心所法亦有轉變」(大正49.17上)。這種說法,與分別論者說「有情從死有至生有時,要得生有方舍死有」相同,故不須假藉中有去轉世投生。這樣,也就回應本節初筆者所設問的:主張「無色界有色」的大眾分別說系,何以說「三界受生皆無中有」的問題了。

  而主張三世實有的有部論師,說「異熟因果,俱通五蘊」(大正27.96上)。又說有情但依現有執受相續假立。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大正49.16下)。它依蘊立我,在有情自體的五蘊和合相續上,建立「世俗補特伽羅」(假名我);依此世俗補特伽羅,有從前生後世的可能——有移轉。所以,他認為有情生命終了,舍前五蘊身,必須要有中有作為後五蘊生起的橋梁。

  由於業果相續有這種「建立在心法上」或「建立在色法上」的歧異,因此分別論者說的「有情從死有至生有時,要得生有方舍死有」,會遭到有部論師的質疑,認為這有「趣壞、所依身壞、一身二心俱生」的大過失

   (二)、二心俱起、不俱起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解決:「一身二心俱生」的問題。這也是學派間的諍議問題。

  據《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末宗主張「有於一時二心俱起,道與煩惱容俱現前」(大正27.16上)。而《大毗婆沙論》也記載:大眾部主張一時二心俱生。如論說:

  有執:一補特伽羅有二心俱生,如大眾部。為止彼宗,明一補特伽羅無二心俱生。(大正27.47中)

何以一補特伽羅無有二心一時俱生呢?有部論主說:

  無第二等無間緣故。謂心、心所法生,必依止等無間緣,既無第二等無間緣,故必無一補特伽羅非前非後二心俱生。……一一有情,由法爾力,但有一相續而轉。……猶如多人經於狹路,一一而過,尚無二並,何況有多!……如是有未來心聚,依現和合,一一而生,設現在世有多和合為開次者,則應一時有多心起;但無此事,故一一生。又由和合有先後故,假使先有修道和合,後見道者,則應修道先見道生;但無此事,故先起見道。由此,無一補特伽羅非前非後二心俱生。(大正27.49中--下)

  論主認為有情無有「一時二心俱生」的可能,最主要的原因是「無第二等無間緣」,所以有情無法一時生起兩個心識。這無一時二心俱生,其實也符合有部「自性不與自性相應,心不與心相應」(大正49.16中)的思想。同理,大眾部主張有情一時二心俱生,也符合自宗「心心所法能了自性」——「心能自知」(大正27.42下)的思想。而《大毗婆沙論》論主為證成己宗,論中又列舉多位論師的意見,如說:

  何故無一補特伽羅非前非後二心俱生?尊者世友說曰:於一剎那身,唯有一心依彼轉,故無有二。複次,於一剎那命根,唯一心依彼轉,故無有二。複次,於一剎那,唯有一類眾同分心依彼轉,故無有二。大德說曰:法生時和合,唯一無二,不可一和合有二果生,故一剎那心唯有一。復有說者:若有二心俱生,則應不可調伏。如今一心剛強儱悷猶難調伏,況二心耶?若心不可調伏,則無得解脫義,故一相續無二心俱。或有說者:若一相續二心俱生,則有雜染、清凈一時起過。謂一心雜染,一心清凈,如是則無得解脫理。又應一時生善、惡趣。複次,若一相續二心俱生,何妨有三,若有三者,應一時受三界異熟,是則界壞亦無解脫。……〔四心、五心、六心、百千心〕乃至何妨無數俱起。若爾,諸法未來世,應一時生,於現在世一時而滅,是則應無未來、現在。以觀未來、現在,故說有過去;未來、現在無,故過去亦無。若無三世,則無有為;若無有為,則無無為;如是則一切法皆無,是為大過!是故無有二心俱生。有餘師說:若一相續二心俱生,則應受等諸心所法亦二俱生,……沙門果等一切皆壞。勿有此過,故一相續無二心俱。(大正27.49中--50上)

  以上諸師的解說,最值得注意的有二點:一、「一相續二心俱生,則有雜染、清凈一時起過」。二、「以觀未來、現在,故說有過去;未來、現在無,故過去亦無。若無三世,……如是則一切法皆無」。這二個質難,都牽涉到學派思想的諍議。

  如第一點,「一相續二心俱生,則有雜染、清凈一時起過」方面:據《異部宗輪論》的記載,大眾部末派即是主張「有於一時二心俱起,道與煩惱容俱現前」(大正49.16上)的學派。從思想上來說,大眾部是「心性本凈,客塵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凈」(大正49.15下)的主張者,因為隨眠煩惱恆時俱有,雖然心性本凈,但不得解脫行者修行時,聖道現起,然隨眠(煩惱)種子尚未全然不起,故有「道與煩惱容俱現前」——一心中煩惱與聖道同時並存的現象

  而有部則認為「心心所法體各實有,心及心所定有所緣」、「有無記法」(大正49.16中)。它從「心心所別體」的觀點,認為心識的作用只有了知。這了知的作用,若與善、噁心所相應,就成善、噁心,若未摻雜善、噁心所,即是無記心,他否定「心性本凈」說,而主張「心通三性」。所以有部論師批評分別論者說:「一相續二心俱生,則有雜染、清凈一時起過」,實含藏著兩派根本學說的歧異。這思想的歧異,也和第二點息息相關。

  第二點,說「以觀未來、現在,故說有過去;未來、現在無,故過去亦無。若無三世,……如是則一切法皆無。」這個說法,同樣涉及有部的根本思想。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而三世實有的學理依據,就是諸法恆住自性,法體恆有,不增不減,三世一如,由法體現起之作用生滅,安立三世差別作用從屬於自體,從自體上顯現,故一切法是三世實有。又有部是以世友的「依作用安立三世差別」為宗義,然在世友說中,即有「以觀待來建立三世」的意涵存在。如說「諸有為法,觀過去現在故施設未來,不觀未來故施設未來,無第四世故。觀未來現在故施設過去,不觀過去故施設過去,無第四世故。觀過去未來故施設現在,不觀現在故施設現在,無第四世故。如是名為三世差別」(大正27.394中)。所以,論師質疑主張一時二心俱生者:「以觀未來、現在,故說有過去,……若無三世,……如是則一切法皆無」,其實背後隱藏「三世實有」思想對「二世(過未)無」論者的質疑。

  這里還有個問題:何以三世實有論者會反對有情一時二心俱生呢?這還是學派思想的歧異使然,筆者將於〈論師的輪迴觀〉做較詳細的介紹,茲略。

  「有情一時二心俱生」,是三世實有論者責難二世無論者學理上的過失之一。如《識身足論》論主問道:如觀不善根,是觀過去、未來,還是現在?若言觀過去,則有過去;若言觀未來,則有未來;若言觀現在,則能觀所觀,有情一時有二心俱生了(大正26.531中)。然二世無論者認為:有情是可以一時二心俱生的(如前文所說)。他們的歧異,簡單來說:主張二世無的大眾部,在六識外,建立一個恆常相續的細心,作為六識生起的所依。而有部則認為:由前念六識滅去,能引生後念六識——這就是「無間滅意」:剎那過去的前念,能引生剎那後念,這剎那剎那生滅中,它沒有在六識外建立細心,故不許二心俱起。

   (三)、化地部之難題

  以上一系列探討的問題,是源於:分別論者否認中有,說「有情從死有至生有時,要得生有方舍死有」,遭受有部論師質疑其有「趣壞、所依身壞、一身二心俱生」的大過失而來筆者從《婆沙論》文透露出的學派思想,切入問題點,說明兩學派由於「時間觀」的不同,以及有情業果相續安立處的不同,遂有一主張有中有,一主張無中有的歧見。若以此原理來看:化地部本宗主張「定無中有」,末宗說「亦有中有」(大正49.17上),由此可以想見化地部本、末之間思想的變遷。

  化地部是從分別說系分流出來的學派,據印公導師的研究:「《大毗婆沙論》的分別論者,是泛稱分別說部的大陸學派,在罽賓區流行的化地、法藏、飲光部,尤以化地部為主流。」(《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p.412)。如此,分別論者說「無有中有」的學理,可以拿來解釋化地部本宗的「定無中有」說。而末宗說「亦有中有」,乃是因為化地部到了後期,建立了三蘊——一念頃蘊、一期生蘊、窮生死蘊。其中,窮生死蘊是「恆在不盡,後時色心,因此還生。於無餘涅槃前,此陰不盡」(大正31.160下)。這能生一切有漏色心功能,乃至到無餘涅槃前,都恆在不盡的「窮生死蘊」,可說是有情業果相續的依存體了。化地部本宗,業果安立於一心相續上,所以說「定無中有」,末宗說「實有過未來」(大正49.17上),又建立「窮生死蘊」,或許因此改變成「有中有」論吧!

  不過,化地部末宗也有一個難題。過未無論者,依心立我,業力安放於心法上,故說「定無中有」;三世有論者,依蘊立我,業力是隨心轉的色法(無表色),說定有中有。它們的區隔非常分明。但化地部一方面說「實有過未來」(三世有),建立「窮生死蘊」,承認「中有」的存在,一方面又說「業實是思,無身語業」(大正49.17上),這豈不是矛盾嗎?考「業實是思,無身語業」,與大眾部「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譬喻者「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大正27.96上,263下)、「身語意業,皆是一思」(587上),是同樣的意義——肯定業力心法而非色法。依心立我卻肯定中有,這顯然是化地部末宗難解矛盾了!

三、學理上的困境

  關於中有有無的問題,學派間的異見紛紜,以上單就大眾分別說系和有部論師的不同意見,追朔其思想源頭,因而引申出一連串的問題。筆者以為:因為兩個學派背後的學理思想不同,所以形成南轅北轍的解說,兩學派是各彈各的調,所以也就無所交集了。然而兩派論者都能掌握自宗理論而加以發揮,不管橫說豎說,都不離自宗學理依據。不過,以學理論學理,兩派也都有他們學理上的困境。
 
  就以有無中有這個問題來說:無中有論者,繼承佛教本義,說業力不可思議有情的轉世投生,是由前生業力,感生後五陰身。前身五陰後身五陰,藉由業力作為連繫的橋梁。但由業力作為前身與後身的連繫,這種說法,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分別論者說「有情從死有至生有時,要得生有方舍死有」。那麼,假使某人身在台灣,現有的五陰身損壞,由業力的牽引,將轉生至印度,若後有五陰身數天後才生,這中間當如何連繫呢?若說「要得生有方舍死有」,台灣印度隔得這么遠,如何跨越這距離的鴻溝?會是業力不可思議,一念間轉至印度出生嗎!
  
  有中有論者,也有相同的問題。如說前身五陰後身五陰,中間的往來者是中有身。那麼,是前身五陰轉為後身五陰?還是前五陰身滅,再生後五陰身?若前身五陰轉為後身五陰,如何老舊損壞的五陰身,轉為新而完好的五陰身?又,若是前五陰身滅,再生後五陰身,前滅、後生,怎麼往來連繫?這即如《中論》所破:「若從身至身,往來即無身,若其無有身,則無有往來」(大正30.20下,5)了!【未完待續】

注5:《中論》,大正30.20下;《中觀論頌講記》,pp.268--269。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