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沙門與婆羅門

沙門婆羅門

日期:2006年4月11日

地點上海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謝希德演講廳

演講:昭慧法師

講題:緣起、護生、中道——佛教理學系統理論

整理:傳法(依演講之部分內容摘記)

      身為一位佛學研究工作者,在宗教系所中與各宗教學者互動也在宗教場域與各宗教教牧人員進行宗教對話,個人感覺是獲益甚多。因為長久浸淫在佛學研究領域,已習慣佛學語言、專有名詞,建構一個自我滿足的概念世界,不知不覺中,忽略了許多原本自認為理所當然的訊息。這就如同空氣平常我們不會去想空氣存在不存在的問題,但當我們進入一個密閉空間,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才恍然覺悟空氣存在的重要性。所以,宗教對話帶給我最大的收獲就是,雖然我專註佛學研究中,也有某些問題意識,可是一旦跨越佛學領域與其他宗教及學門對話,很多我原本認為理所當然的佛教訊息,因為有了「對照組」,忽然發現這些資訊的豐富與可貴。我因此也偶爾抽離習慣性的佛學語言,用一般性的語言來表達佛法

      昨天與李正有居士、馬洵侃居士精舍談到儀軌問題時,帶到了一個觀念在此與大家分享。馬居士問到,南傳與藏傳佛教正在中國蓬勃發展,漢傳佛教何去何從呢?我從世界佛教的宏觀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首先、漢傳佛教儀軌文化特性太高,包括我們的服飾、建築、禮儀,因為中國文化的氣息太濃厚,讓異文化的西方人不容易接受。

      而南傳佛教其他的不說,它的禪觀是跨越文化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身體呼吸,他就可以學習禪觀,這具有跨越文化的特質;而且他們的國家過去大都是殖民地,因此他們的英語能力很好這兩個原因,使得他們在歐美弘法比較沒有障礙

      而藏傳佛教,自從西藏中國統治,達賴帶領一批喇嘛出走,必須在西方世界立足,於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勇猛地學習英語以求生存,因此語言溝通不是問題。再加上喇嘛們分享著達賴喇嘛的光環,而藏密的禪觀次第也非常清楚、方法明確,所以雖然藏傳佛教文化特性也很高,卻能在西方社會廣為發展。

      反觀漢傳佛教,西方人大都只熟悉鈴木大拙的日本禪宗中國僧侶英文程度普遍不高,加上文化特性太高,其儀軌讓西方人有所隔閡。而且,漢傳佛教僧侶到西方,因為有許多華人可以供養他們,他們在華人圈子裡的弘法與經懺就已忙不完了,比較沒有生存競爭壓力,因此不必積極拓展宣教的空間,也就更沒有訓練出良好的英語能力

      因此,漢傳佛教要在世界佛教中立足,它的利基是什麼呢?就是「人間佛教」——社會關懷或社會參與。像慈濟,不論到國內外哪個地區,做的就是濟貧、救苦、賑災,那是跨越文化界線的,因為那是契應人性普遍的需要。所以,大乘佛教人間佛教才是漢傳佛教的特色,我們不要搞錯方向,老是談隱遁獨善,老是在經懺儀式中打轉。

      談到儀軌台灣也有團體,完全跳脫傳統梵唄,發展現代的佛教儀軌音樂,因此馬洵侃居士也問到:佛教儀軌是否需要改革?由誰來改革?如何改革?我當時回答:重點不在儀軌一定要改革,因為,在尊重多元的佛教場域里,為了攝受老中青世代不同的人儀軌音樂朝多元化發展,這是一個很好方式

      而且,儀軌有其存在的需要性,它可以讓人生命每個關鍵情境中,依於儀軌而得到祝福與安慰,不知不覺間讓宗教根植在庶民生活當中。我常說:為何在印度伊斯蘭教摧毀了佛教,卻無法消滅印度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摧毀佛教的寺宇、佛像經書僧侶佛教就完了,相對的,每個印度人從生到死的所有儀軌都有婆羅門教貫穿其間,印度人在無以計數的儀軌中,反覆操練著婆羅門教思想婆羅門教印度人民血肉相連,這是它不易被消滅的原因

      所以,佛法常住世間,不能只靠禪觀修持或精英分子的學術研究,廣大的庶民未必都到達了這個層次。可是若要讓庶民在佛教中種得善根,那麼,簡單庄嚴清凈儀軌是需要的。至於儀軌誰來做、什麼形式,並不重要,各取所需就好

      接著談談我在宗教學研究中的一項體會。綜觀所有文化宗教,必是依於人生命中深層的心靈需要,以及社會性的需要,於是產生了種人——沙門婆羅門沙門,是修行人;婆羅門,是儀軌的主持者,在西方叫做祭司,天主教中按立為神父天主教的方式非常好,它在所有沙門——教士中,精選一部分的人,經過重重訓練與層層考驗,才讓他們晉鐸成為神父——天主教中的婆羅門。由神父主持彌撒(儀軌)。進入到頂尖層次神父,所主持的彌撒,非常神聖庄嚴,如此避免了儀式浮濫、淺俗的弊端,保持著高水準的宗教格調。但是即使如此,在中世紀仍然出現因為教權高漲而教士腐化的現象,因為主持儀式,最容易與庶民互動,從而獲得經濟利益或種種地位權柄,這就沙門婆羅門這個位置上,慢慢地沉淪下去。因此,才會有馬丁路德起來呼籲宗教改革,主張「萬民皆祭司」,讓儀軌成為每個人都可以進行的事,不勞祭司專職為之

      而佛教在這方面的適應,也是左支右絀的。由於中國傳統素有「厚葬久喪」的文化,受到這種喪葬文化的影響,儀式變得非常繁冗,許多沙門(修行僧)成了專職的經懺僧(婆羅門)。這些沙門太多時間去做婆羅門事情,在主持儀軌中獲得了許多利益,可是他們並不是經過層層重重的考核,所以反而在佛教中被認為非菁英的僧侶,是次要而地位不高的。這些形同祭司的佛教沙門,成為佛教發展中被垢病的一群僧侶,許多經懺僧論件計酬的議價行為、散漫糜爛的生活方式、放逸失格的言行舉止,成為讓別人攻擊佛教的把柄。總之,佛教婆羅門不像天主教的神父那般,擁有高尚社會地位,主持著庄嚴優雅而讓人神往的彌撒。

      如果大部分的僧侶都投入婆羅門工作,那將如何提升佛教中不可或缺的禪觀與義學層次呢?禪觀牽涉到人性深層的需求義理與教史的研究與講述,則是思想文化傳承的過程,這些部分若被忽略了,儀式就形同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難道儀式可以不存在嗎?我想還是應該存在的。所以「萬民皆祭司」的觀念很有道理的,在家居士不妨分擔儀式工作而不要光是由出家眾承擔,讓出家人回歸到「沙門」的角色中,將重點放在義理的宣講與禪觀的修學。但不排除某些資質與才情適合在儀軌方面發展的僧侶,重要的不是他們講學、修持還是主持儀軌,而是把握住「佛法無價」的精神。不論是義學的研究,或是禪觀的教導,還是儀軌上與信徒互動都要保持「佛法無價」的精神,不要淪為與人議價的婆羅門,盡量過著清凈生活,才能維持自己的素養與佛教的水準。

      之所以會作這樣的觀察,正是因為我跨越了佛教領域,實地參訪其他宗教(如天主教、道教)的僧院與儀軌,參照印度宗教史,而發現到任何宗教都有類似沙門的修道人與類似婆羅門的祭司,綜合對照,而有了如上的體會。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