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昭慧法師
整理:傳法(依演講之部分內容摘記)
身為一位佛學研究工作者,在宗教系所中與各宗教學者互動,也在宗教場域與各宗教教牧人員進行宗教對話,個人感覺是獲益甚多。因為長久浸淫在佛學研究領域,已習慣用佛學語言、專有名詞,建構一個自我滿足的概念世界,不知不覺中,忽略了許多原本自認為理所當然的訊息。這就如同空氣,平常我們不會去想空氣存在不存在的問題,但當我們進入一個密閉空間,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才恍然覺悟空氣存在的重要性。所以,宗教對話帶給我最大的收獲就是,雖然我專註在佛學研究中,也有某些問題意識,可是一旦跨越佛學領域與其他宗教及學門對話,很多我原本認為理所當然的佛教訊息,因為有了「對照組」,忽然發現這些資訊的豐富與可貴。我因此也偶爾抽離習慣性的佛學語言,用一般性的語言來表達佛法。
昨天與李正有居士、馬洵侃居士在精舍談到儀軌問題時,帶到了一個觀念,在此與大家分享。馬居士問到,南傳與藏傳佛教正在中國蓬勃發展,漢傳佛教何去何從呢?我從世界佛教的宏觀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首先、漢傳佛教的儀軌,文化特性太高,包括我們的服飾、建築、禮儀,因為中國文化的氣息太濃厚,讓異文化的西方人不容易接受。
而南傳佛教,其他的不說,它的禪觀是跨越文化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身體、呼吸,他就可以學習禪觀,這具有跨越文化的特質;而且他們的國家過去大都是殖民地,因此他們的英語能力很好;這兩個原因,使得他們在歐美弘法比較沒有障礙。
而藏傳佛教,自從西藏被中國統治,達賴帶領一批喇嘛出走,必須在西方世界立足,於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勇猛地學習英語以求生存,因此語言溝通不是問題。再加上喇嘛們分享著達賴喇嘛的光環,而藏密的禪觀次第也非常清楚、方法明確,所以雖然藏傳佛教的文化特性也很高,卻能在西方社會廣為發展。
反觀漢傳佛教,西方人大都只熟悉鈴木大拙的日本禪宗,中國僧侶英文程度普遍不高,加上文化特性太高,其儀軌讓西方人有所隔閡。而且,漢傳佛教的僧侶到西方,因為有許多華人可以供養他們,他們在華人圈子裡的弘法與經懺就已忙不完了,比較沒有生存競爭的壓力,因此不必積極拓展宣教的空間,也就更沒有訓練出良好的英語能力。
因此,漢傳佛教要在世界佛教中立足,它的利基是什麼呢?就是「人間佛教」——社會關懷或社會參與。像慈濟,不論到國內外哪個地區,做的就是濟貧、救苦、賑災,那是跨越文化界線的,因為那是契應人性普遍的需要。所以,大乘佛教、人間佛教才是漢傳佛教的特色,我們不要搞錯方向,老是談隱遁獨善,老是在經懺儀式中打轉。
談到儀軌,台灣也有團體,完全跳脫傳統梵唄,發展現代的佛教儀軌與音樂,因此馬洵侃居士也問到:佛教儀軌是否需要改革?由誰來改革?如何改革?我當時回答:重點不在儀軌一定要改革,因為,在尊重多元的佛教場域里,為了攝受老中青世代不同的人,儀軌或音樂朝多元化發展,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
而且,儀軌有其存在的需要性,它可以讓人在生命每個關鍵的情境中,依於儀軌而得到祝福與安慰,不知不覺間讓宗教根植在庶民生活當中。我常說:為何在印度,伊斯蘭教摧毀了佛教,卻無法消滅印度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摧毀佛教的寺宇、佛像、經書、僧侶,佛教就完了,相對的,每個印度人從生到死的所有儀軌,都有婆羅門教貫穿其間,印度人在無以計數的儀軌中,反覆操練著婆羅門教的思想,婆羅門教與印度人民血肉相連,這是它不易被消滅的原因。
所以,佛法要常住世間,不能只靠禪觀修持或精英分子的學術研究,廣大的庶民未必都到達了這個層次。可是若要讓庶民在佛教中種得善根,那麼,簡單、庄嚴、清凈的儀軌是需要的。至於儀軌由誰來做、什麼形式,並不重要,各取所需就好。
接著談談我在宗教學研究中的一項體會。綜觀所有文化及宗教,必是依於人生命中深層的心靈需要,以及社會性的需要,於是產生了兩種人——沙門與婆羅門。沙門,是修行人;婆羅門,是儀軌的主持者,在西方叫做祭司,天主教中按立為神父。天主教的方式非常好,它在所有沙門——教士中,精選一部分的人,經過重重訓練與層層考驗,才讓他們晉鐸成為神父——天主教中的婆羅門。由神父主持彌撒(儀軌)。進入到頂尖層次的神父,所主持的彌撒,非常神聖庄嚴,如此避免了儀式浮濫、淺俗的弊端,保持著高水準的宗教格調。但是即使如此,在中世紀仍然出現因為教權高漲而教士腐化的現象,因為主持儀式,最容易與庶民互動,從而獲得經濟利益或種種地位權柄,這就讓沙門在婆羅門這個位置上,慢慢地沉淪下去。因此,才會有馬丁路德起來呼籲宗教改革,主張「萬民皆祭司」,讓儀軌成為每個人都可以進行的事,不勞祭司專職為之。
而佛教在這方面的適應,也是左支右絀的。由於中國傳統素有「厚葬久喪」的文化,受到這種喪葬文化的影響,儀式變得非常繁冗,許多沙門(修行僧)成了專職的經懺僧(婆羅門)。這些沙門花太多時間去做婆羅門的事情,在主持儀軌中獲得了許多利益,可是他們並不是經過層層重重的考核,所以反而在佛教中被認為非菁英的僧侶,是次要而地位不高的。這些形同祭司的佛教沙門,成為佛教發展中被垢病的一群僧侶,許多經懺僧論件計酬的議價行為、散漫糜爛的生活方式、放逸失格的言行舉止,成為讓別人攻擊佛教的把柄。總之,佛教的婆羅門而不像天主教的神父那般,擁有高尚的社會地位,主持著庄嚴優雅而讓人神往的彌撒。
如果大部分的僧侶都投入婆羅門的工作,那將如何提升佛教中不可或缺的禪觀與義學層次呢?禪觀牽涉到人性深層的需求,義理與教史的研究與講述,則是思想與文化傳承的過程,這些部分若被忽略了,儀式就形同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難道儀式可以不存在嗎?我想還是應該存在的。所以「萬民皆祭司」的觀念是很有道理的,在家居士不妨分擔儀式的工作,而不要光是由出家眾承擔,讓出家人回歸到「沙門」的角色中,將重點放在義理的宣講與禪觀的修學。但不排除某些資質與才情適合在儀軌方面發展的僧侶,重要的不是他們講學、修持還是主持儀軌,而是把握住「佛法無價」的精神。不論是義學的研究,或是禪觀的教導,還是儀軌上與信徒互動,都要保持「佛法無價」的精神,不要淪為與人議價的婆羅門,盡量過著清凈的生活,才能維持自己的素養與佛教的水準。
之所以會作這樣的觀察,正是因為我跨越了佛教的領域,實地參訪其他宗教(如天主教、道教)的僧院與儀軌,參照印度宗教史,而發現到任何宗教,都有類似沙門的修道人與類似婆羅門的祭司,綜合對照,而有了如上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