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培法師:性空及唯識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

性空及唯識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

演培法師

一  緒 說

緣起佛法的宗本,這是學佛者所一致公認的,誰敢否定這一佛法宗要,誰就不是正信的佛徒,因為佛在菩提樹下所體悟的,實不外是這緣起理法的體悟,所以緣起佛法核心可說是不可爭的歷史事實事實雖然是如此,但由學者看法不同,對於緣起的解說很有差異佛教學派的分裂,主要也由對這緣起的闡發不同而來筆者本書前面所述「根本及部派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一文中,說明了根本及部派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是什麼,同時曾申明關於大乘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留待以後再為檢討。本來老早就應該寫這篇文章的,但因我的工作中心轉移到翻譯上去,所以一直沒有工夫動筆。現因新年開始,為了酬償宿願,先將大乘三大系中的性空唯名系與虛妄唯識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簡單把他介紹如下:

二  性空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

性空唯名系的佛教,就是中觀宗的佛教,其代表人物是龍樹菩薩。誰都知道,龍樹是佛教史上劃時代的聖哲,他在佛教界的光輝,愈久而愈朗耀,雖說他的思想,是活躍於多方面的,但他所高舉的正法旗幟,實在性空緣起。所以我們對於性空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是什麼,有加以認識的必要。

性空者的緣起觀,如所周知,就是八不的正觀。而這一緣起觀的思想展開,依我們從聖龍樹的論典中研究所得,仍不外是以否定與肯定的四句契機而展開的。所謂八不正觀,顯示最清楚的,無過中觀論的觀因緣品。本品的觀因緣,在龍樹的旨意,是否定自性有的因緣生,而肯定如幻有的因緣生。緣生諸法,本是佛法的獨唱,但不善講因緣學者,妄計因緣有實自性,如實有者說的「四緣有實自體」。依此實有自性的四緣而生諸法,結果不免與外道陷入同一錯誤中觀論講記說:「四緣生法,從實有的見地看,起初似乎是可以通的,但不斷的推究,不免要成邪見你想:四緣生一切法,而四緣本身也要從緣生,這樣再推論,其他的緣,仍須緣生,緣復從緣,就有無窮的過失。若說最初的緣,不須緣生,那又犯無因生的過失。所以有他的困難」。龍樹以他超人的智慧,洞觀到他們的困難所在,特取緣起的同義語,以論證那不生義,所以中觀論總論八不緣起後,緊接著就以「諸法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的否定四句,以否定實有自性生的生性不成。我們知道:承認法的實有性,而且主張「從四緣生諸法的」部派佛教的主流,就是說一切有部,以是此四句所否定的對象,不用說,就是說一切有部的緣起觀。因如一切有者的四緣有實體說,不特不是緣起觀的正常開展,而且根本有反於緣起的。首先我們要問:你之所謂生,是自生?還是他生?假定說是自生自生就是自體而生,凡從自體生的就不應待他緣,可是事實上,每一法的生起,無一不待緣的,既然要待他緣,可見自生不成。因為自生的本身,根本就是不通的。有自生可說有與他相待的他生,自生既然不成,何來更有他生?況且他生只是自生的另一姿態。中觀論講記說:「他性實際就是自性,從彼此互相對立上,說此是自性,說彼是他性。如在他法的自體看,還是真實獨存的自體」。由於自他性的實體可得,所以中論頌破說:「如諸法自性,不在於緣中;以無自性故,他性亦復無」。單自不生,獨他不生自他相共,當更不生,有因有緣,尚且不生,無因無緣的不生,自是不用說了

龍樹從八不中的「不生」一不,否定了四生的不可得,為進一步的破阿毗達磨者的緣起的四緣說,特先審定的問道:你之所謂果生,此所生果,究竟是從緣生呢?還是從非緣生呢?所以頌說:「果為從緣生?為從非緣生」?是的,凡是主張緣生諸法的,必然承認果是從緣生的,既然承認果是從緣生的,那末,再進逼一步問道:你這所生的果,究是緣中先已具有而後生的呢?還是緣中根本不具而得生的呢?所以頌說:「是緣為有果?是緣為無果」?這樣緊逼追問,使他進退失據。所以「從緣生諸法」的這種觀察,是就可以否定了全體。關於所破的四緣,現在僅將他的頌文錄此,如果要知道他的詳細意義,請參閱中觀論講記。順次破斥因緣,次第緣、緣緣、增上緣的頌文是這樣的:「因是法生果,是法名為緣;若是果未生,何不名非緣?果先於緣中,有無俱不可,先無為誰緣?先有何用緣?若果非有生;亦復非無生;亦非有無生,何得言有緣(此上破因緣)?果若未生時,則不應有滅,滅法何能緣?故無次第緣(破等無間緣)。如諸佛所說真實妙法,於此無緣法,雲何有緣緣(破所緣緣)?諸法自性,故無有有相;說有是事故,是事有不然(破增上緣)」。聖龍樹破此四緣,其所采作論理之根本基調的,就是法的自性之否定。因為部派佛教,特別是說一切有者,以法的自性實有為前題,在那實有法的作用上,假設四緣,依於肯定的四句,說明緣起的。所以中論破他,首先論證法的自性不成立,基於這種理由,以否定的四句,徹底掃盪他的妄計,從妄計的掃除翻轉身來,由中論所說緣起觀的不生,陸續的論證八不緣起。這樣說來,可以知道,中論的立場:一方面把主張自作等四句的部派佛教的四緣說否定掉,一方面由這所顯示的思想立場,成為真正緣起的立場。換句話說:以否定的四句契機,從部派佛教緣起觀中,峻別出中觀派的緣起觀。

這樣說來,難道中觀者只有否定沒有肯定嗎?不!聖龍樹在智度論中又曾這樣表示說:「般若波羅密中,但除邪見,不破四緣,是故於經欲知四緣之相,當學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在聖龍樹的觀念中,是與空為同義語。而空又即是不生,是八不,是緣起。所以站在智度論的立場上,看中觀者的緣起說,與部派佛教的四緣說,只可說是表現的方法不同,顯示的內容不同,並不是一味否定而不肯定的,不同內容的四緣說,仍為聖龍樹所承認的。雖在中觀者的文獻中,要明白的找出說明肯定四句的文句是找不到,但因承認如幻的四緣,那如幻的自作等四句,不久也終於被承認。要知實有實無的作者作業雖不可得,但如幻的作者作業,是不可不承認的,如果這也否定掉,那就要與實有實無者,同樣的陷於顛倒邪見中。所以聖龍樹在中觀論的觀作作者品中,否定了實有實無的邪見後,顯示自己的正見說:「因業有作者,因作者有業;成業義如是,更無有餘事」。這頌也可中觀對於自作等四句的肯定看。所以說:中觀者仍以否定與肯定的四句契機而展開緣起說的。

三  唯識佛教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

虛妄唯識系的佛教,就是唯識宗的佛教。其代表人物,是有名的無著、世親。此二大聖者,在佛教史上的地位,也是很少有能望其項背的。而對佛法的功績,也是永遠不能磨滅的。唯識中觀西藏學者,稱為佛法的二大車軌,由此可見他在佛法中的地位。所以對唯識緣起觀所展開的契機是什麼,也有加以理解的必要。

唯識者的緣起觀,在攝大乘論中,雖說有分別自性緣起與愛非愛緣起二種,但其中心在分別自性緣起。而他緣起觀的思想展開,從瑜伽論九三卷所說可得他的消息。依唯識家的眼光看:無常的諸行,過去的固不可得未來也不存在,就是現在的亦不過唯一剎那,要求他的作用,是不得有的。如瑜伽九三說:「諸緣生法作用故,所以者何?無常諸行,前際無故,後際無故,中際雖有唯剎那故。作用動轉,約第一義都無所有,但依世俗暫假施設」。以這法無作用的理由,論證否定自作等的四句。如同論說:「諸緣生法,皆非自作,亦非他作,非自他作,非無因生」。由此而努力的來說明唯識者的緣起觀。明白點說,即依否定法的作用實有而論證否定自作等的四句,因如部派佛教的說一切有者,在法自體上的作用而立四緣,依於四緣說明緣起,並且因而承認法的作用。殊不知在作用上說緣起,並不是真正的緣起,一切有者不知,從說一切有發展起來的瑜伽師,發見他的理論不通,乃由否定四句去駁斥他,以明自己的緣起觀。

本來,從部派佛教與性空佛教對起來看,前者是承認法的自性而說明緣起的,後者是否定法的自性而說明緣起的,恰好是一對,其旗幟是很明顯的。那末,從這一對所透出的唯識者的緣起觀,究竟是怎樣的呢?我們不得不概要的知道一下。前面我曾說過:唯識者的緣起觀,中心在分別自性緣起,所謂分別自性緣起,就是賴耶緣起。意謂以阿賴耶識為諸法因緣性,依止賴耶中各各不同的諸法因性的存在,所以有種種諸法生起。這個道理,在瑜伽第十中,說緣起甚深的時候,依無常義明緣起甚深,從四方面道出了唯識者的獨自學說,即於阿賴耶用種子說而規定緣起。論說:「(一)從自種子生亦待他緣;(二)從他緣生亦待自種子;(三)從自種及從他緣生,而種及緣於此生事,無作無用,亦無運轉;(四)此二因性功能非不是有」。唯識的特義在種子諸法都由種子而生,而種子是以阿賴耶識為自性的,所以唯識者主張賴耶緣起。以識為自性種子,就是潛在的力,就是一般說的功能。顯現的諸法,沒有潛在的力能,是不得生的,這是唯識者的極談。他們雖曾否定一切有者的四句,但從他以四義而規定賴耶緣起看,是又肯定了四句即從種子生,相當於那個自作;從他緣生,相當於那個他作;從自種子及從他緣生,相當於那個共作;而二性功能非不是有,雖有功能,但無作用,雖無作用,亦可能生。根據這個意思,而從作用去看,似就相當於那個無因作。可見瑜伽論,基於種子說,對於緣起觀,形成了肯定的四句。正因是這樣的關系,所以我們知道:唯識者的緣起觀展開,也是以否定與肯定的四句契機的。

上來所述,雖用別的肯定與否定的四句,把緣起觀展開起來的,但唯識學上,還有應用因緣全奪的論理,了結一種否定與肯定的四句,以說明緣起的。如顯揚聖教論第十四卷末說:「自種故非他,待緣故非自,無作故非共,用故非無因」。第一句就是顯的自作非他作,因為一切行法,都是從種子起,不從他生的;第二句就是顯的他作非自作,因為一切行法的生起,非唯自生,要待其他的條件的;第三句就是顯的無因作非共作,因為若自若他都無所作的;第四句就是顯的共作非無因作,因為諸行的生起,絕對不是無因無緣的。內種外緣於生,是有他的功用的。又同論顯示緣起善巧中說:「由善了知四種甚深緣起故,謂不從自生、不從他生、非自他生、非無因生」。了知四種甚深緣起,就是肯定,不從自生等,就是否定。而這論理,在中觀論觀苦品的第二偈中,把他倒轉來說為:「苦若自作者,則不從緣生」;由此導出了「若從緣生,則非自作」的思想我想無著菩薩造顯揚論的時候,大概就是應用這個論理而推定的。根據這個論理把否定與肯定的四句統一起來而展開緣起觀,在緣起觀的發展史上,雖可說是劃時代之說,但實是繼承無著的攝大乘論來的。如攝論所知依中顯示大乘甚深緣起的時候,首先肯定自己的二種緣起,是諸法生起的正因緣,假使有不了解此二緣起的,「或有計執自性為因,或有計執宿作為因,或有計執自在為因,或有計執實我為因,或有計執無因無緣,或有計執我為作者我為受者」。此諸計執,不出四句,在正因緣中,一一都要否定掉的。但結果,從「自性」、「愛非愛」、「受用」的三種緣起中,仍是承認「具有四緣」。由此可以想像唯識者的緣起觀,是以什麼為契機而開展的了。

四  結 論

大乘佛教有三大系,而各各都由緣起觀的開展而發展起來。本文先就性空與唯識緣起觀展開的契機談一談,至於真常者緣起觀展開的契機是什麼,再留待下次單獨的來談他,因他不僅有關印度的真常思想,而且涉及到中國天台華嚴思想的開發,所以非專論不可。如上看來,知道性空、唯識二大流緣起所開展的緣起觀,可得名為緣起正觀;唯識者所開展的緣起觀,是否完全契合於根本佛法,似尚有待佛教學者虛心的探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