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次我的回答都不一樣,但是,末了,我往往會給他們總結一句:「其實,當你這樣問我的時候,就說明你還沒有做好出家的准備。因為,你似乎還不曾明白出家的意思。」
——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美事啊!
換一種活法,謀求一條另類的生存甚至是致富之路嗎?
經常聽人議論,現在的和尚如何如何富有。說實話,那是極其個別的現象。如果是名山大寺的管理者,以及特別有名望的所謂高僧大德們,他們會有比較多的信眾供養,也許會富有一些。除此以外,絕大多數僧人們都是比較拮據的。在我熟識、交往的僧人當中,還不曾有一個所謂的富和尚,也許,是我和他們緣分太淺吧。
很多人羨慕寺院的自然環境,依山傍水的,多美啊!可是,人們卻忘記了一點,中國的寺院,基本上屬於公共場所,不論買票的景區也好,不買票的小廟也好,就算環境很優美,它實際上也是屬於大家的,而不僅僅為寺院以及僧人所獨有。實際上,依據佛陀的教導,以及我國目前的宗教事務管理條例,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屬於某個僧人,哪怕你是法人代表;而是屬於「常住三寶」,屬於「國家」。
當僧人離開所住寺院的時候,他所能帶走的,就是自己的那點隨身行李。「鐵打的寺廟,流水的僧」,的確如此。
無常到來,你想不走都不行。即使你是一位方丈,或者當家,如果你已經不再符合地方利益的話,某些人的一句話,你就得乖乖走人。
真心出家,往往意味著加入了「無產階級」,從此,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屬於你,你也不應當謀求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因為,按照佛陀的教導,連你自己的「自己」,都應當捨棄——那就是所謂的「我」和「我執」。
我目前所在的寺院不售票,但也時常會有遊人和香客光臨,國人的素質和修養讓我體會頗深,比如,當我正坐在床上,用筆記本寫文章的時候,外面吵吵嚷嚷地來了一群人,路過我的窗口時,有人貼著玻璃窗往裡探望了一下,然後說道:
——假如您是我,假如您聽到這樣的話會很氣憤的話,建議您,就不要考慮出家了。因為,這是家常便飯啊。
出家,並不是為了得到些什麼,而是一種放下,一種布施,一種徹底的出離。
從小處說來,出家,布施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布施了家人親情的牽掛,布施了工作和就業機會,布施了吃喝玩樂的個人享受。再進一步,布施了那個狹隘的自我,和種種習氣。
從大處說來,出家,布施了整個世界,所謂的三界,從以前自以為是的主人,轉換成了《楞嚴經》第六卷當中所說的「寄於殘生,旅泊三界」的客人。因為,一旦出家,就不應當再把這個世界看作是自己的家,而應當把它看作是需要出離和超越的「火宅」,也是煩惱苦海。所以,古代高僧們常說,出家,就是出離三界之家,出離煩惱生死之家,出離五蘊六塵之家。
——倘若沒有如此認識的話,出家,就沒有意義。即使茫然地走上了出家之路,也將註定不會是一條光明之路。
就我自己來說,從二十四歲開始看到佛經,一邊工作,一邊試圖了解一下「封建迷信」的內容。事實證明,道聽途說完全靠不住,佛經一點兒都不迷信,其文辭之優美,道理之深刻,內容之廣博,論證之詳實,知識之科學,心境之平等、包容、自在、灑脫、慈悲,無出其右者。
而且,佛經的數量竟然那樣多,簡直浩如煙海了。
於是,我開始學佛。
當我發現,一邊工作一邊念經學佛,自己內心卻難以寧靜,學修難以深入的時候,我就決定——我要出家,專心學佛。無論將來的生活有多麼地艱苦,無論人們如何地看待我,也無論放棄掙錢的機會有多麼可惜,還無論父母家人朋友如何地失望。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
這樣才能無怨無悔。
我甚至不曾和誰商量過,是否要出家,我只是提前兩年,把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了父母,告訴了兄弟、朋友和同事,讓他們有充分的心理准備。盡管,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
——別人失望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要失望,不要讓自己的心靈失望。
如今,包括父母在內,沒有人再為我而失望了,因為,他們逐漸發現,我的選擇並不算壞。甚至,我反而會有更多的時間去看望他們,反而生存地比別人更加輕鬆自在一些。
——這足以證明,那些當初為我失望的人,是多麼地短見和多餘,多麼地無常,多麼地無足輕重了。如果說,當初,放下這一切,的確需要一些勇氣的話;如今,我早已不會在意這些如同虛空浮雲一般的東西了。
布施地越徹底,牽掛就越少,就越容易入道。
我自己當初的那些做法,在今天的某些人看來,就像是杭州話所說的那樣——「腦子有病」,東北人說話——「大傻」。
當時,我有一些財產,在一九九七年左右的時候,大概是一套商品房,和幾十萬存款吧。本來我打算給父母一些錢,因為並不知道我的錢相對寬裕,我母親說:
我想想也是,於是,就把絕大部分存款捐到皈依師的寺院里了,留了六、七萬現金,隨身帶著,作為尋找出家地方的路費。
迅速地辭掉了工作,把房子交給兩位好朋友照看,房產證也一並交給他們保管。於是,我就踏上了出家的旅程。
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裡,到了好幾個省,我交著伙食費和住宿費住了好幾個寺院,每到一處,都留心觀察,看哪位師父人品好,就向他來打聽,在哪裡出家合適,哪個寺院風氣好,師父的修行好,等等。
因為那時的寺院條件都比較差,有困難的出家人到處都是,最起碼,都缺路費。我就不由自主地做起了「散財童子」,散來散去,等到終於選擇好了出家寺院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不到一萬元了。即便如此,等我到達剃度師父所在寺院的時候,慢慢地,我才發現,差不多,我就算是一個富翁了。
於是,和幾位共同發心出家的同修,住在一眼大窯洞里,每天燒火做飯,掃地劈柴,規律地作息,接受著寺院常住的考查。經過了半年左右,師父看我們這一撥人的確不錯,破例同意提前給予剃度,並選好了日子。
這時,我想起了自己還有一樣牽掛的事——我還有一套房子呢!要把它處理掉,免得將來影響修行。而且,後路也要斷乾淨才好,要把這個家出到底。
和我的兩個朋友電話里商量了一下,就開始辦,迅速出手給了一位朋友的上司,賣了十五萬元,送給兩位朋友每人一萬元辛苦費,因為他們都不算寬裕。其它的十三萬元,都匯給了我師父,捐給寺院。我師父是一位極其厚道、具足德行的修行人,向來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因果分明。他不肯接受我對他個人的供養,只接受供養常住,並一再讓我自己多留一些備用,我就留下了一萬元,其它供養寺院常住,全部登記入賬。
剃度後一年左右,師父安排我們師兄弟幾個一同去受戒,路途很遠。當時,我的錢已經散的差不多了,「散財童子」生涯宣告結束。在受戒歸來的時候,身上正好是一無所有,如今回憶起來,還能記得起那種輕鬆愉悅的心情,無牽無掛,兩袖清風,無怨無悔,光明磊落。
從此後,唯一向道之心,曾未退失。
十幾年以來,無論自己內心的各種習氣如何地泛濫,煩惱如何地生起,我都不曾被它們嚇倒,因為,早在出家之前,我就學會了布施,學會了放舍。
放舍錢財,放捨身心執著,放舍面子,放舍一切有所得心——這,大概就是出家吧。
當把一切的一切,都布施得干乾淨凈的時候,剩下的,就是清凈心,就是佛性,就是自在法身。無需尋找,它隨處自然顯現。
你仍然可以把它布施給所有的眾生,然而,誰也拿不走它,誰也得不到它。
——因為,誰都不曾缺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