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經

《楞伽經》全稱《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其譯名分別出自南朝宋元嘉二十年(443年)的求那跋陀羅、北魏的菩提流支、唐代于闐(今新疆和田)僧人實叉難陀。各譯為四卷本、十卷本、七卷本。由於求那跋陀羅的譯本最早,更接近本經的原始義,因此流傳廣、影響大。

《楞伽經》與禪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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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期禪宗傳授,非常重視《楞伽經》。《楞伽經》,全稱《楞伽阿跋多羅寶經》,4卷,劉宋求那跋陀羅譯,收於大正藏第16冊。本書所論即主要依據此本。本章隨文注括弧內只標卷數不另注出處者,均出此本。 禪宗東土初祖達摩大師以四卷《楞伽經》授與二祖慧可,並囑他“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慧可依言奉行,並令弟子們“常齎四卷《楞伽》,以為心要,隨說隨行。”《續高僧傳》卷16《慧可傳》。按同書卷25《法沖傳》謂慧可“依南天竺一乘宗”講四卷《楞伽經》,“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慧觀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本書所論,即主要依據四卷本,收於大正藏第16冊。 此後數代禪宗祖師,一直都將《楞伽經》作為重要經典遞相傳承。直到五祖弘忍傳法六祖時,才改用《金剛經》傳授。唐代凈覺撰於景龍二年708的《楞伽師資記》又稱《楞伽師資血脈記》,收於大正藏第85冊。 記述了《楞伽經》八代相承、付持的經過。可見,《楞伽經》對禪宗初期歷史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考察《楞伽經》的基本思想,我們發現,《楞伽經》影響的不僅僅是初期禪宗史,而且是整部禪宗史。

  《楞伽經》是結合如來思想與阿賴耶識思想經典。全書反復強調,無始以來的習氣成了人們的沉迷,使人們不能了知諸法實際上是自心的顯現。如果能夠徹悟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舍離能取、所取的對立,就可臻於無所分別的解脫境界。這些思想,為後世禪宗所汲取弘揚,凝成睿智深邃、澄明通脫的禪韻詩情。

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理念

  體現《楞伽經》思想的基本范疇是“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於五法、自性、識、二種無我,究竟通達。”卷1。本章凡僅標卷數者,為四卷本《楞伽經》卷數。 所謂五法,即是“相、名、妄想、如如、正智”卷4。其中“名”指概念,“相”指事物,“妄想”指思維。“名”、 “相”指思維對象,“妄想”指思維本身。“正智”為洞察妄相的智慧,“如如” 為徹悟性的“真理”。據《楞伽經》卷4,“是說為名,施設眾名,顯示諸相”。設立種種的名相,是為了表示種種現象。但“彼名彼相,畢竟不可得”,要追究名相的根本,卻不可得。“始終無,覺於諸法,無展轉,離不實妄想,是名如如。” 智者在名相的生滅中,始終遠離妄覺,不受諸法的纏繞,就是“如如”。“隨入正覺,不斷不常,妄想不起,……是名正智。”不動寂默平等不二、不起顛倒分別的自性境界,就是“如如”之境。於“如如”之境,進入正覺,不斷不常,妄想不起,就是“正智”。所謂“三自性”,指妄想自性緣起自性、成自性

  妄想自性從相生。……若依若緣生,是名緣起雲何自性?謂離名相事相妄想,聖智所得自覺聖智趣所行境界,是名成自性如來藏心。卷1

  “成自性”就是“如來藏心”,也就是真如”。而所謂“八識”,則如卷4所指出的,指第八的如來藏識阿賴耶、第七的末那識俱生我執、第六的意識,以及眼、耳、鼻、舌、身的前五識。所謂“二無我”,指“人無我”和 “法無我”。《楞伽經》卷1雲:

  雲何無我?謂離我、我所,陰界入聚,無知業愛生,眼色等攝受計著生識。一切諸根自心現器身藏,自妄想相,施設顯示。如河流、如種子、如燈、如風、如雲,剎那展轉壞。……無始虛偽習氣因。……善彼相知,是名人無我智。雲何無我智?謂覺陰界入妄想自性,如陰界入離我、我所,陰界入積聚,因愛業繩縛。展轉相緣生,無動搖。……是名法無我相。

  所謂“人無我”,指離了妄想自性執著的我,和由我引起的所作所為所想等等。因為由五陰入聚所構成的“我”的身心作用都是由於痴和愛欲引起的業力生起。例如由眼和色塵等的攝取、領受和執著,便生起眼識的作用。殊不知一切諸根,和能藏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都是自心所顯的現識,由於妄想執著,便顯示出種種妄相,尋其根本,都是剎那不停地生滅滅生,猶如河流種子、燈、風、雲,沙那之間,輾轉遷變。其實這都是無始以來的虛妄習氣所形成。善於觀察這種狀況,了解本無實我的存在,就是人無我智,它重在對主體世界的否定。而所謂“法無我”,則是指覺知五陰、十八界、十二入等等的妄想情狀,洞察陰界入等,遠離我和我所佛教認為,之所以有陰界入的積聚而為身心,同樣是因為被業愛繩索所縛,輾轉相纏互為諸緣,這才生出諸相。實際上,諸相皆空,其中並沒有流動生滅去來之相這就是法無我,它重在對客體世界的否定。《楞伽經》在具體講了“五法”以至“二無我”之後,又總結性地說:“五法、三種自性八識二種無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卷4表明“五法”以至 “二無我”,包括了一切佛法。它們不僅基本上概括了唯識系的主要邏輯范疇,也大致概括了唯識系的基本思想體系。

  對這一思想體系精華,禪宗也予以汲取。與《楞伽經》的理論論證不同,禪宗將對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感受,用詩意的感悟、靈動的境界加以顯現,而不再膠葛於紛繁複雜的名相。《古尊宿》卷47《東林雲門頌古》:

  舉《楞伽經》五法、三自性二種無我東林頌:“破瓶豈復作瓶事,焦種不應生孽芽。如彼虛空盤大子,毛輪垂髮翳開花。”雲門頌:“陝府鐵牛白癩,嘉州大像耳緦。兩個病痛一般,咄哉漆桶不快!”

  東林和尚的頌,系直接化用《楞伽經》成句。“破瓶”二句化用“譬如破瓶,不作瓶事。亦如焦種,不作芽事”卷1之意,指萬法本空,如果將萬法執為實有,如同期望破瓶盛物、焦種生芽般荒唐。“如彼”二句化用“如虛空兔角,及與盤大子。無而有言說,如是性妄想”卷2,以及“於彼起妄想,陰行如垂髮”卷2,進一步申明妄想皆不實、萬法本無根的思想:兔本無角而設想有角,盤大石女不能生子而設想生子,明明沒有的東西,卻可用言語來描述它,這都是人們自心妄想所生。執幻成真,便是妄想凡夫執著五陰身心之相,如同病眼者看見虛空里有毛輪如垂髮,或是看見空花亂舞,“譬如種種翳,妄想眾色現”卷2。東林之頌完全熔鑄《楞伽經》語意,主旨在於說明一切唯心所造,重在破斥內外境界的實存性。

  大慧宗杲雲門庵主的偈頌,更顯禪宗本色。河南陝府城外有大鐵牛,傳說是禹王為防黃河泛濫所鑄,為黃河守護神。嘉州大像即樂山大佛。陝府鐵牛與嘉州大像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在禪悟之境里,兩者卻可以直接發生關係:“陝府鐵牛吞大像,嘉州佛向藕絲藏。”《五燈》卷16《修顒》據《雜阿含經》卷16,阿修羅天帝爭戰,阿修羅大敗,其所軍隊全部退入一藕絲孔中躲藏。修顒謂陝府鐵牛與嘉州大像交戰,嘉州大像失敗,也退入藕絲孔中躲藏。而在另一則禪語里,則是嘉州大像吞卻陝府鐵牛:“卻道嘉州大像,吞卻陝府鐵牛。”同上卷17《文准》天壤懸隔的陝府大像與嘉州鐵牛發生直接的關係,所以大慧的詩說陝府鐵牛得病,嘉州大像受災,兩者心心相應,渾然一體,猶如“懷州牛吃禾,益州馬腹脹”杜順《法身頌》,《林間錄》卷下引、 “南山起雲北山下雨”《五燈》卷12《可真》、“張公吃酒李公醉” 同上卷14《梵卿》之類的禪境,系萬物一體不可思議的悟境。宗杲的頌,生動地表達了這種禪悟之境,顯示出悟者精神生命的絕對自由,從禪悟立場顯示了對“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體證。

  《楞伽經》偏重文句,名相支離,在流傳過程難免會產生一定的弊病。慧可曾預言:“此經四世之後,變為名相,一何可悲。”《續高僧傳》卷16《釋僧可》範文瀾先生曾謂“歷來佛教書籍都是憑空架說,違反事實,強辭奪理,穿鑿附會,巧立多種名目,支離蔓衍,煩碎繳繞,使人厭惡的戲論,唯識宗更為瑣碎,更是一種不值得認真對待的戲論。……這種煩瑣的分析,和我國‘得意忘言’的思維習慣不合”《唐代佛教》第35頁。如果說《楞伽經》關於 “五法”、“八識”之類的精細分析,和華夏傳統的得意忘言的思維習慣不合的話,那麼,大慧的詩頌,則揚棄了支離的名相,直契如如不二的悟境,體現了禪宗活潑靈動生機遠出的悟性。

  禪宗發展到唐末五代時,禪僧們大多呵佛罵祖,輕視經典,以至眾多的參禪者連佛教的基本理論都不熟悉。法眼禪師為挽此頹風,提倡三教合一。他將禪與唯識結合起來,經常標舉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並作《三界唯心頌》: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山河大地,誰堅誰變?《法眼錄》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重點說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與色聲香味觸法間的相互關係法眼認為,這些關係是有序的,不是無序的。“色不到耳,聲不觸眼”,因此並不能眼聞聲耳見色。眼見色,耳聞聲,宇宙萬法才會顯示其原本的規律和秩序。“眼識所照,名為色;耳、鼻、舌、身、意識所照,名為聲、香、味、觸、法。”卷4一切事物都是緣起而有。“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如果不是緣起,我們就不可能觀察到這世界如夢幻似的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恆的,但在這個“堅”的表象背後,卻涵蘊著“變”的鐵律。並且,“堅”、“變”都是相對的二分意識法眼的意圖,是教人證入“遠離於斷常,世間如夢”卷1的不二智。

  法眼這首禪偈為只知教義的人出了實修實證方向,同時也向不通經論、胡棒亂喝的禪僧提出了學習經論的重要性。後來法眼門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法眼譽之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 《五燈》卷10《德韶》“通玄峰頂”喻禪的“妙高峰”,一旦見道解脫後,身心內外成凈土紅塵不復是人間。此時,身心山河大地融為一體,唯此一心,更無別法,舉足下足,無非道場紅塵喧囂的人世,如同莽莽青山大道處處遍在,不用別處追尋。此偈氣韻沉雄高古,意境壯浪雄闊。法眼本人的《三界唯心頌》帶有極強理論色彩,他仍然非常欣賞弟子這首直探心源的禪偈。這說明,雖然在理論修養上,禪宗主張從教理中汲取營養,但論起禪學體證來,禪宗還是主張名相皆去,渣滓盡化,直接契入與天地宇宙渾然同體的詩意感悟。

二、佛凡一體、染迷凈悟的如來思想

  “如來藏”是《楞伽經》重要思想之一。“如來藏”的藏,是胎藏的意思。 “如來藏”意指如來在胎藏中。作為“佛性”的別名,“如來藏”突出了一切眾生生來具有清凈如來法身,強化了人人皆可成佛觀念:“如來自性清凈, ……有時說空、無相、無願、如、實際、法性、法身涅槃、離自性不生不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說如來藏。”卷1經中又說:“如來藏是善不善因。”卷4自性清凈如來藏,之所以又成了“善不善因”,是因為“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識藏,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此如來藏雖自性清凈,客塵所覆故,猶見不凈”卷4。“如來藏”受到“無始”以來的 “虛偽惡習”熏染,被“客塵”煩惱所障蔽,從而變成了“識藏”,變成了能夠直接派生出世上一切的總基因阿賴耶識。“甚深如來藏,而與七識俱。”卷4 由於它被染污的七識攪在一起,從此,“如來藏者,受苦樂,與因俱,若生若滅”卷4,在“苦樂”之中生滅不息。因此,佛法修證,就必須將被熏習污染的如來藏再轉變成清凈如來藏:“一切自性習氣,藏意識見習轉變,名為涅槃。”卷2

  值得注意的是,《楞伽經》指出,這個“如來藏”也沒有定相與實體。“如來應供等正覺,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境界如來藏門。”卷2 《楞伽經》認為,人我身心的一切現象乃至整個人生、物理世界都是五陰相續流注不斷、因緣和合、互為因果而形成的。因此,宇宙中的一切境象都變動不居。所謂“如來藏”並不是指有一個實在的如來藏存在,它的提出只是如來說法隨緣開示的種種方法之一,只是為了引導學人舍離不實的我見妄想,迅速證得無上正等正覺,因而對之也同樣不可執著

  《楞伽經》的如來思想禪宗有著重大影響。達摩“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只要“舍妄歸真”,即可修行成佛楞伽師資記·達摩》。依據的即是如來思想。由於如來思想包含著一切眾生平等、人皆具有佛性內容,“從達摩開始,中國禪便沿著眾生平等、聖凡不二的原則立場展開,也就是朝向人對自身價值的發掘方面展開,這一思想,中經慧能的發展,至洪州禪的形成,臨濟宗的建立而達到高峰”。潘桂明《中國禪宗思想歷程》第25頁,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年版。 這種觀念也深刻影響到了中國禪宗開創者慧能的主要思想:“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壇經·般若品》“凡夫即佛,煩惱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 同上“自性即是眾生自性即是佛。”《壇經·疑問品》“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壇經·付囑品》慧能始終教人“見性”,強調見性成佛,“性”即是佛性。正如有的論者所說,“慧能佛性思想並非獨創,而繼承自歷代楞伽師從《楞伽經》中獲得的如來佛性思想”。潘桂明《中國禪宗思想歷程》第52頁。 如來思想不僅影響了楞伽師,而且影響了整部禪宗史。《宗鏡錄》卷14謂:

  《楞伽經》雲:“如來自性清凈,轉三十二相入於一切眾生身中。”…… 如來及我,一切眾生,等無有二。……馬祖大師雲:“汝若欲識心,現今語言即是汝心。喚此心作佛,亦是實相法身佛,亦名為道。”……志公和尚《生佛不二科》雲:“眾生與佛不殊,大智不異於愚。何用外求珍寶,身內自有明珠。正道邪道不二,了知凡聖同途。迷悟本無差別涅槃生死一如。”……真覺大師《歌》雲:“……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

  禪門宗師所標舉的生佛不二、即心即佛與《楞伽經》合若符契。不但《證道歌》“一性圓通一切性”等含有如來思想,而且在《證道歌》“摩尼珠,人不識,如來藏里親收得”的吟詠里,也折射著《楞伽經》如來藏“如大價寶,垢衣所纏。如來之基,常住不變,亦復如是”卷2的慧光。《楞伽經》卷1的偈語形象地形容了清凈的“如來藏”轉為“識藏”的過程

  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風起。洪波鼓冥壑,無有斷絕時。藏識海常住境界風所動。種種諸識浪,騰躍而轉生。

  “如來藏”本來澄明湛寂,因內外境風的吹盪,這寂然清凈本體,便浪潮起伏,跟著生起前面七識的種種作用。由此波浪互相撞擊,洶湧澎湃,便轉生一切境界而無有止境,“猶如猛風,吹大海水。外境界飄盪心海,識浪不斷” 卷1。禪宗修行,就是要使這股識浪返歸於平靜無波的如來藏海:“初心學人,還令息念。澄停識浪,水清影現。”《五燈》卷2《無住》這種來自內部的識浪,便是如同傀儡般的妄心妄意。《宗鏡錄》卷3謂:“五根亦然,皆仗緣起。斯則緣會而生,緣散而滅。無自主宰,畢竟性空。如《楞伽經》偈雲: ‘心為工技兒,意如和技者。五識為伴侶妄想觀技眾。’如歌舞立伎之人,隨他拍轉。拍緩則步緩,拍急則步急。五根亦如是,但隨意轉。……意地若息,根境寂然。”禪門宗師在接引學人時,將《楞伽經》的這種思想發揮為活潑禪機

  亮座主是蜀中人,解講三十二本經論。於江西講次,來見開元寺老宿。據《五燈》卷3《亮座主》,此老宿即馬祖大師。 宿問:“見說座主解講經,是否?”主雲:“不敢。”宿雲:“將什麼講?”主雲:“將心講。”宿雲: “心如工技兒,意如和伎者。爭解講得?”主雲:“莫是虛空講得?”宿雲: “卻是虛空講得。”主拂袖便行。宿召:“座主!”主回首。宿雲:“是什麼?” 主便開悟。……寧作心師,不師於心心如工伎兒,意如和伎者,故雲心智俱不是道。《古尊宿》卷12《普願》

  “寧作心師,不師於心。”禪宗主張作心靈主人公,而不受識心的擺布。 《從容錄》第37則:“溈山問仰山:‘忽有人問一切眾生但有業識茫茫,無本可據,子作么生驗?’仰雲:‘若有僧來即召雲某甲。僧回首,乃雲是甚麼?待伊擬議,向道非唯業識茫茫,亦乃無本可據。’溈雲:‘善哉!’”天童頌: “一喚回頭識我否,依稀蘿月又成鉤。千金之子才流落,漠漠窮途有許愁。”禪宗修行用功的主要方向,便是超越妄心,凈化染我,獲得心靈圓滿自由,從而達到“八風吹不動天邊月”的蟬蛻紅塵的悟境。[page]

三、纏縛由心、一念心歇的解脫主張

  “誰縛誰解脫,何等禪境界?”卷1是誰束縛了心靈自由又是誰粉碎了心靈的桎梏?到底怎樣才是禪悟境界這是楞伽經》思考的主要問題之一。《楞伽經》反思的結果是:“凡愚妄想,如蠶作繭,以妄想絲自纏纏他,有無相續相計著。”卷3眾生以綿綿不盡的妄想之絲自纏自縛,如春蠶作繭,在無始妄想相續執著,難捨難離。而實際上,“彼中無有若縛若解” 卷3,本來既無所有什麼束縛,也無所有什麼解脫眾生卻偏偏要 “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墮生死海,諸趣曠野,如汲井輪”卷4。痴迷的眾生慾望之繭,將自己牢固纏縛,飄墮在深不見底的生死大海,流浪在渺無際涯的曠野,猶如汲井轆轤,輪迴旋轉不休,並在痴迷的執著中,生髮出一系列幻相:

  譬如群鹿,為渴所逼,見春時焰而作水想,迷亂馳趣,不知非水。如是愚夫,無始虛偽妄想所熏習,三毒燒心,樂色境界。見生住滅,取內外性。……如揵闥婆城,凡愚無智,而起城想。卷2

  《宗鏡錄》卷5:“有心緣想,萬境縱然。無念憶持,纖塵不現。終無心外法,能與心為緣。但是自心生,還與心為相。是以《楞伽經》雲:‘不覺自心所現分劑。’不覺內識轉變,外現為色,但是自心所現。”堪作此段經文註腳。春初原野上日光照映浮塵而四散,渴鹿遙見,誤以為水,疾奔而飲,卻啜飲無由。眾生是由於各種乾渴的慾望,才執幻為真,作繭自縛。渴鹿陽焰,遂為禪林妙喻。纏縛由心,亦成宗師名言禪宗此種觀念,表現為睿智的詠吟,並發揮為著名的公案。如大安示眾:“若欲作佛,汝自是佛。而卻傍家走匆匆,如渴鹿乘陽焰,何時得相應去?”《傳燈》卷9《大安白居易《讀禪經》:“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全唐詩》卷455寒山詩:“但看陽焰浮漚水,便覺無常壞人。”同上卷806宗杲頌古:“陽焰何曾止得渴,畫餅幾時充得飢。”《頌古》卷26深情穎脫,情智雙豐。四祖道信向三祖僧璨請求接引時,兩人有一段對答:

  問:“唯願和尚某甲解脫法門。”師雲:“誰人縛汝?”對曰:“無人縛。” 師雲:“既無人縛汝,即是解脫,何須更求解脫?”《祖堂集》卷2《僧璨》

  禪機活潑躍動,成為禪門著名公案。後來石頭希遷在接引學人時,將此禪機發揮到極致:“僧問:‘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問:‘如何是凈土?’ 師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五燈》卷5《希遷》石頭接機,通過峻烈的逼拶手段,充分引發起學人疑情,使學人在大疑中,獲得心國本無事、作繭只自縛的大悟。這些公案把《楞伽經》 “誰縛誰解脫”的反思進一步形象化、禪趣化,並且使之成為禪師開示學人直截心源的習慣用語:“一切法本來無縛,何用解他!”《古尊宿》卷3《希運》 “你一念心自能解縛,隨處解脫。”同上卷4《義玄》“本自天然,何須自縛?”同上卷45《真凈》“一切諸法,本來解脫,無有系縛。” 《汾陽錄》卷上汾陽石頭逼拶學人“誰縛汝”的公案雲:

  未息狐疑問上流,如何解脫得心休。承君自解從誰起?直說無生石頭。 《汾陽錄》卷中

  學人未息狐疑,參問宗師如何才能解脫,使心地安寧。石頭不愧是大家,並沒有絮絮叨叨扯出一段葛藤,而是疾雷破山似地陡然反問,將疑情還給學人自己,讓他徹悟無生妙理。不答而答,不說而說,是為直說、妙說。在禪門,為學人 “解粘去縛”成了禪師的主要職責。禪師開示學人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使學人認識到作繭自縛的荒唐痴迷,從而一念心歇,頓悟菩提,回歸於纖塵不染的生命源頭

四、鏡花水月、即凡即聖的證悟智慧

  《楞伽經》指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是由無明惡習熏染藏識而變現的虛幻現象。那麼,“雲何世間?”卷1怎樣才能不離世間而內證自覺凡夫認假成真,執幻為實,所以流轉生死;而智者在此惑亂的現象中,仍然會生起佛乘種性:

  雲何智者即彼惑亂起佛乘種性?謂覺自心現量,外性非性,不妄想相,起佛乘種性。是名即彼惑亂起佛乘種性。卷2

  智者證得萬法唯心,一切現象無非是自心現量,沒有一物是真實的存在。已經證道的智者,以慧眼洞燭世事的虛幻。他不需要躲避聲色紛紜由心幻生的世界,即使置身在這世界之中,也仍然能夠“起佛乘種性”,不離世間而獲超越,內證自覺之境:“如春時焰,火輪垂髮,揵闥婆城,幻夢鏡像世間顛倒,非明智也。然非不現。……諸聖離顛倒,不顛倒。”卷2萬法都如夢幻似的生滅滅生。一切諸法,本來空無自性聖者置身其中,不失心境的澄明。

  為了獲得存在而超越的宗教體驗,《楞伽經》反復強調,一切法生滅無常,猶如夢幻,而這一切都是從意識所變現。“世間如夢。”卷1“何因如幻夢,及揵闥婆城。世間熱時焰,及與水月光?”卷1“浮雲火輪,揵闥婆城,無生幻影水月及夢,內外心現。”卷1“彼於一切眾生界,皆悉如幻。……解三界如幻,分別觀察,當得如幻三昧。”卷1“所謂一切法,如幻如夢,光影水月。”卷1“觀一切有為,猶如虛空花。”卷2“聖者如幻。”卷2這種如幻智的證得,根源於緣起論。有的論者認為:“事物總是包含著既是此物又是他物矛盾唯識宗同其他佛學派別一樣,看到了一個片面真理,揭示矛盾的一個側面——此物即是他物。但它們的錯誤也就在於堅持這個真理片面,否認矛盾的另一個側面——此物即此物而不是他物。也就是說,它們否認眾緣他物結合後,會發生一個實實在在的質變,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具有自性的此物。這是一種否認矛盾的合理性、否認對立面的統一性、否認質變的形而上學思想。正是從這種思想出發,唯識宗等形成了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的世界觀:既然此物是假的,那麼他物也只能是假的,因為他是一個此物。這樣,世界萬物也就都是虛幻的了。”孫實明《唯識宗唯心主義哲學簡述》,《中國哲學》第6輯,三聯書店1981年版。 從對名相分析的角度來看,這種說法自有其道理。但佛教側重的是心靈的體證,是以悟者之心萬物的體驗,離開了心靈的體驗,就喪失了佛教的精髓。因此,真正見道的悟者,處在色塵世界之中,看待自身和外物,會親證到如夢似幻的存在。《碧岩錄》第40則:“陸亘大夫,與南泉語話次,陸雲:‘肇法師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我一體,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雲:‘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陸亘是南泉的久參弟子平常留心真實理地的參究,也深入對僧肇《肇論》的探討,一天提出“天地與我同根,萬物我一體”兩句話,認為很奇特。這兩句話是《肇論》中的名句。僧肇是晉朝的高僧,幼時喜讀庄老,後來因寫古《維摩詰經》而有悟處,才了解老、庄的修證不夠究竟,所以便綜合諸經寫出《肇論》。在《論》中,僧肇借用了莊子道家語匯來表達佛教思想。《莊子· 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認為天地物質界中形體巨大的,我人的身體也是物質中的一個個體,共同存在於虛空之中,所謂“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天地萬象,自異的方面來看沒有一物相同,就同的方面來看沒有一相異天地、我都是從同一個本源生起萬物都是本體的顯現,天地同根,萬物一體。莊子是從相對主義出發主張物我為一的思想的,僧肇則倡“性歸自己”,其思想基礎乃是萬物非真的般若空觀。物我同根,同歸虛假。元康《肇論疏》:“同一無相,故曰同根。”《肇論》說:“至人空洞無象,而萬物無非我造,會萬物以成己者,其唯聖人乎!”雖有神、人、賢、聖的不同,其實是一性一體。禪宗常說:“盡乾坤大地,只是一個自己。寒則普天普地寒,熱則普天普地熱,有則普天普地有,無則普天普地無。”《碧岩錄》第40則 石頭因看《肇論》,至“會萬物為自己”處,豁然大悟,後來作《參同契》,也無非發揮此意。依佛教觀點天地萬物和我都是因緣所生,依照一定法則變化,無所謂永恆。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由於其性本空,具有可變性,因而在不同的條件下有著不同的變化,這也是宇宙萬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論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屬性。然而,對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理性認知不等於真參實證。陸亘的問話,奇特固然很奇特,但並沒有超出經教的道理。南泉根據衲僧的本分替他指出要害,以破除他的無明窠窟,於是指著庭前花召陸亘說:“當一個人清凈到了極點,整個身心充滿了光明,寂照時涵蓋整個虛空,再回頭來看這株花,彷彿是夢中發生的事。”雪竇頌雲:

  聞見覺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鏡中觀。霜天月落夜將半,誰共澄潭照影寒? 《碧岩錄》第40則

  “非一一”,意指非一之一。“一”是指數之始,是絕對極致之意。詩意謂映現在我感官見聞覺知的物象,不是物自身的極致之真相山河大地在我們眼簾上的姿態,僅是鏡中之影,而不是其原形。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我們的見聞覺知,由於受各種現實條件的限制,所站的立場不同,所得觀感也不同。所以僅憑見聞覺知,想達到物的真相極致,是根本辦不到的。因此,要體證如如不動本來面目就不能在“鏡中觀”。“山河大地草木叢林,莫將鏡鑒。若將鏡鑒,便為兩段。但只可山是山水是水,法法住法位,世間常住。” 《碧岩錄》第40則但既然不在鏡中觀,到底要在什麼地方觀?這就要求參禪者立在萬籟俱寂的絕塵之境上,斷滅心機意識作用,使心靈渣滓盡化如同澄澈清潭,才能真正體證到萬物一體的“如如”,“一檻庭花渾己物,滿天風月與誰論?”《頌古》卷17佛燈珣頌這是揚棄了感覺而達於清澄的心境始能體證的境界

五、超越相對、不落言筌的語言觀念

  《楞伽經》指出,如來自性不可言說,“真實名字”卷1。為了表達如來藏的功用佛教使用各種理論和譬喻來進行解說,但心的真實體相,卻超越文字言說。“諸修多羅悉隨眾生希望心故,為分別說顯示其義,而非真實在於言說。”卷1為什麼言說不是第一義?經文指出,“非言說是第一義,亦非所說是第一義。所以者何?……第一義者,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展轉因緣起。若展轉因緣者,彼不顯示第一義。”卷2言說的本身是妄念滋生的俗境,而言說所指稱的對象則是內證自覺的聖境,兩者不屬於同一個境界層面,所以生於妄想的言說不能指稱超離妄想自證自悟的實體宋代圓悟克勤在“禪門第一書”《碧岩錄》里,將達摩“廓然無聖”作為該書的第1則。在這公案中,梁武帝達摩“如何是聖諦第一義”,達摩答“廓然無聖”。武帝的是真俗二諦中的第一義,達摩的回答,則謂禪的根本是教外別傳的,不是教學上所說的聖諦。日種讓山通過對《楞伽經》此段經文的考察,指出:“由是觀之,第一義者,很顯明地是佛自證自悟的真境界,為超越凡聖之境。所以達摩答的廓然無聖,正示著自證自悟之境武帝問的第一義和達摩答的第一義,意義相異:問的是二諦中的真諦的第一義,達摩答的卻是自證的第一義。自證之境,原自超越了真俗二諦,是涅槃絕對之境,難怪武帝不得了解。若問為什麼把這個叫做自證之境?因為廓然無聖之境,是超越了一切迷悟、凡聖、是非得失清凈自由、無礙之境故。”日 日種讓山《禪學講話》第108~109頁,河北《禪》雜誌社1992年流通本。《楞伽經》又雲:“言說生滅,義不生滅。大慧,一切言說墮於文字,義則不墮。……如來不說墮文字法。……是故大慧我等諸佛及諸菩薩,不說一字,不答一字。所以者何?法離文字故。”卷4言說是生滅現象,而真理則是永恆的實體,所以言說不能表示真理。基於這種觀念,盡管在《楞伽經》里大慧菩薩鋪天蓋地提出了一百零八個問題,整部佛經都是佛對大慧的回答,明明是問似流雲答如沛雨,這裡卻說“不說一字,不答一字”,充分顯示了《楞伽經》對 “真實名字”的標舉。禪錄載世尊臨終前稱“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 《五燈》卷1《釋迦牟尼》,表達的正是“真實名字”的禪趣。由“真實名字”的觀念,產生了楞伽經》能指與所指的譬喻:“如為愚夫,以指指物,愚夫觀指,不得實義。如是愚夫隨言說指,攝受計著,至竟不舍,終不得能離言說指第一義。”卷4“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卷4言說是指向月亮手指,而愚夫卻認指為月,只知執著名相,卻不能見到名相所指的真如實際。後世禪宗遂借《楞伽經》這種思想,以及《楞嚴經》、《圓覺經》中的“指月”之喻,《楞嚴經》卷2:“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標指為明月故。”《圓覺經》:“修多羅教,如標月指。若復見月,了知所標,畢竟非月。一切如來種種言說,開示菩薩,亦復如是。”發揮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言意觀。

  言語生滅法,是相對意識的產物,而真如本體禪悟之境,是絕對如如的,因此,要契入真如,就必須離四句。“四句者,是世間言說。若出四句者,則不墮四句。不墮四句,故智者所取。一切如來句義亦如是。”卷4“四句者,謂離一異、俱不俱、有無非有非無、常無常。是名四句。”卷2佛教用 “四句”指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表示作為一般論議的形式,再加上 “百非”百種之否定,成為“四句百非”。禪宗指出,四句百非是基於一切判斷與論議之立場而設立的假名概念,而參禪者必須超越這種假名概念,言忘慮絕,方可契入真如本體之境禪林盛傳“離四句,絕百非”的名言,成為參禪學道的指南。《碧岩錄》第73則:

  僧問馬大師:“離四句絕百非,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馬師雲:“我今日勞倦,不能為汝說,問取智藏去。”僧問智藏,藏雲:“何不問和尚?”僧雲: “和尚教來問。”藏雲:“我今日頭痛,不能為汝說,問取海兄去。”僧問海兄,海雲:“我到這裡卻不會。”僧舉似馬大師,馬師雲:“藏頭白,海頭黑。”

  《碧岩錄》本則圓悟垂示說:“夫說法者,無說無示。其聽法者,無聞無得。說既無說無示,爭如不說;聽既無聞無得,爭如不聽!”絕對真理,是無說無聞之境,故終日而非說,聞而非聞。“如今人只管去語言上作活計雲:‘白是明頭合,黑是暗頭合。’只管鑽研計較,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斷意根。”“若論此事,如當門接一口劍相似,擬議則喪身失命。”《碧岩錄》第73則三人的作略,堪稱是“吹個無孔笛,清音聒天地”《頌古》卷9真如喆頌。雪竇頌雲:

  藏頭白,海頭黑,明眼衲僧會不得。馬駒踏殺天下人,臨濟未是白拈賊。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唯我知。《碧岩錄》第73則

  “藏頭白,海頭黑,明眼衲僧會不得。”馬祖說“藏頭白,海頭黑”,也等於說鷺白烏黑山高水長,對這本來現成的諸法實相,使用理論言筌來進行分別是不可能的。因此“藏頭白,海頭黑”,是完全超越了會與不會的真如的活現。對它的意旨,天下禪僧沒有一個能悟透,縱是明眼衲僧,也理會不得。當時馬祖見這僧發問,慈悲太甚,令他去問智藏,智藏又讓他問懷海。兩人人道頭痛,一人雲不會,這僧又回到馬祖處,馬祖聽了僧人的描述後說:“藏頭白,海頭黑。” 如果以知解來思考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通的。對“西來意”,縱是大徹大悟禪門宗師,也說不得,因為“離四句,絕百非”的境界,絕非語言文字所能表述。

  “馬駒踏殺天下人,臨濟未是白拈賊。”六祖慧能告訴懷讓:“佛法將由你弘揚,你的門下將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江西馬祖法脈傳布天下,當時人稱他為馬祖,作略果然與人不同。頭白頭黑這句話顯露出他具有踏殺天下人的才情。依雪竇看來,馬祖機鋒還要勝過臨濟,是真正的白拈賊。《頌古》卷9退庵奇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一夥白拈賊,誰敢親近。”

  “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唯我知。”雪竇最後說此事唯我能知,縱是三世諸佛也看不出來。頭白頭黑一句,“便見踏殺天下人處,只這一句黑白語千人萬人咬不破”圓悟語。

  當然,《楞伽經》主張不立文字,卻並不意味著要盡廢文字經文說,“善觀名句形身菩薩摩訶薩,隨入義句形身,疾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是覺已,覺一切眾生”卷2。覺悟了的菩薩,還要用文字來化導眾生語言文字不失開示眾生悟道的方便法門。這與禪宗不立文字,卻留下了汗牛充棟的語言文獻是同一個道理。[page]

六、教禪並重、宗說兼通的判教方法

  《楞伽經》里提出了教禪並重、宗說兼通的主張,可以看作是《楞伽經》式的判別教禪的方法:“宗通者,謂緣自得勝進相,遠離言說文字妄想,趣無漏界自覺地自相,遠離一切虛妄覺想,降伏一切外道眾魔,緣自覺光明輝發,是名宗通相。”卷3所謂“宗通”,就是重在內證,而不在於對教義的研究。 “自覺聖智、無師智、自然智之所證處,不從他悟。自證之時,法從心現,不從外來。”《宗鏡錄》卷9這種內證的境界,不需藉助對教義的研究。另一方面,師家又要“說通”,致力於教義的研究,善於為人說法。“宗及說通相,緣自與教法。”卷3宗通重在“緣自”自悟自證,而“說通”則為研說“教法”:“說九部種種教法,離異不異有無等相,以巧方便隨順眾生,如應說法,令得度脫,是名說通相。”卷3《楞伽經》認為這二通不可偏廢: “我謂二種通,宗通及言說。說者授童蒙,宗為修行者。”卷3這種觀念,對禪宗影響很大。如宗密即是根據這種思想批評當時禪教相非的情況,而主張禪教融通:

  師以禪教學者互相非毀,遂著《禪源諸詮》,寫錄諸家所述,詮表禪門根源道理,文字句偈,集為一藏,以貽後代。其《都序》略曰:“……況此真性,非唯是禪門之源,亦是萬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眾生迷悟之源,故名如來藏藏識。” 《五燈》卷2《宗密》

  宋代永明延壽“因讀《楞伽經》雲:‘佛語心為宗。’乃制《宗鏡錄》” 楊傑《宗鏡錄序》。與《禪源諸詮》一樣,《宗鏡錄》成為禪宗史上又一部調和禪教的力作。該書卷1說:

  《楞伽經》雲:“佛語心為宗。”……是故初祖西來,創行禪道,欲傳心印,須假佛經。以《楞伽》為證明,知教門之所自。遂得外人息謗,內學稟承。祖胤大興,玄風廣被。是以初心始學之者,未自省發已前,若非聖教正宗,憑何修行進道?設不自生妄見,亦乃盡值邪師。

  禪宗倡導宗通說通,有“通宗不通教,開口便亂道。通教不通宗,猶如獨眼龍”的說法。真正的大師,必須宗說兼通,方能自覺覺他,自度度人。《證道歌》: “宗亦通,說亦通,定慧圓明不滯空。”《宗鏡錄》卷27:“說通宗不通,如日被雲朦。宗通說亦通,如日處虛空故知若先了宗,說則無過。”《從容錄》第12則引:“講授雲:‘說通宗不通,如日被雲籠。宗通說不通,如蛇入竹筒。宗通說亦通,如日處虛空。宗說俱不通,如犬吠茅叢。’”可見禪宗“不立文字”、 “教外別傳”,只是強調禪宗的自悟性,而實際上,通觀禪宗史,禪宗並沒有離開過教,也不可能離開文字禪宗根據《楞伽經》所說宗通與說通的區別,把佛教分成兩大部類,一為“宗門”即禪宗,二為“教下”即禪宗以外的所有注重講解經教的各個宗派禪宗常用的話頭之一,便是“祖意教意,是同是別”,“祖意”指禪宗祖師的意旨,“教意”指經文的意旨。對這個問題禪師們的回答是: “如車二輪,如鳥二翼。”《五燈》卷5《善會》“日月並輪輝,誰家別有路。”同上卷6《元安》“同一方便,終無別理。”同上卷10《志逢》“寒松連翠竹,秋水對紅蓮。”同上卷12《顯端》表達了禪宗教禪並重、相輔相成的主張。

  《楞伽經》卷2還將禪分為四種,即1“愚夫所行禪”,指只觀“人無我”的禪,是最低一級的禪。“愚夫”謂聲聞、緣覺二乘及外道。2“觀察義禪”,指由觀“人無我”進而觀“法無我”的禪,比前者有所進步。3 “攀緣如禪”,指觀“二無我”而又不作“二無我妄想”。“攀緣”意謂接近, “如”即真如。4“如來禪”,指已悟入了如來境界的最高一級的禪。《楞伽經》的“宗通”與“說通”影響了禪宗禪宗禪宗之外的其他派別進行區分,而這種禪分四種觀念則影響到禪宗對自身的修行階位的區分。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1分別一切禪為五種,謂禪有淺深,階級殊等,其中:1帶異計,欣上厭下而修者,稱為外道禪。2正信因果,亦以欣厭而修者,稱為凡夫禪。3悟我空偏真之理而修者,稱為小乘禪,相當於《楞伽經》的“愚夫所行禪”。4悟我、法二空所顯之真理而修者,稱為大乘禪,相當於《楞伽經》的“觀察義禪”。5若頓悟自心本來清凈,原無煩惱,本自具足無漏之智性,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稱為最上乘禪,相當於《楞伽經》的 “如來禪”。

  《楞伽經》的內容龐雜豐富,影響於禪宗的方面也很多。除上文所論析的之外,《楞伽經》對禪宗影響還有如下數端:

  1、漸修頓悟的悟入途徑

  《楞伽經》卷1提出了四漸四頓說:“漸凈非頓,如來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漸凈非頓。”所謂“自心現流”,即指煩惱染污這一凈除“自心現流”的過程,好比庵羅果的成熟陶器的製作,萬物的生長,人類的學業,都是漸進的,不是頓成的。“凈除”煩惱,系“漸”非“頓”。而“凈除”之時,可以“頓現”、“頓照”,是指修行達到解脫時的一剎那而言。“上之四漸,約於修行,未證理故。下之四頓,約已證理故。”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抄》卷21,大正藏第36冊。 “猶如伐木,片片漸砍,一時頓倒。亦如遠詣郡城,步步漸行,一日頓到。”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3,大正藏第48冊。 “凈除”屬於修的范疇,“頓凈”則屬於悟的領域。可見《楞伽經》講禪法,既講漸,又講頓。前者成為楞伽修行的根本依據,後者為南宗禪的建立埋下了活潑的種子。這種漸頓說,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了禪宗的兩大派系— —神秀之“漸”與慧能之“頓”,從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和慧能的“佛性清凈,何處有塵埃”,可以回溯到《楞伽經》漸修頓悟說的淵源。當然,從總的傾向看,《楞伽經》還是偏向漸修的。

  2、灑脫不羈的奔放氣質

  在《楞伽經》卷3中,提出了行五無間業凡夫俗子惡逆至極的業報的人卻不入地獄觀點。這五無間業是:殺父、殺母、殺害得道的羅漢、破壞和合修行僧眾、惡心蓄意出佛身血。接著又用反辭解釋五無間業的含義:能斷無明的為“殺父”;能斷貪愛的是“害母”;能斷除導致沉迷妄想心理狀態的是“殺阿羅漢”;能了解身心五陰積聚的業力的是“破和合僧”;能斷除七種識和自共相的作用,並轉入第八如來藏識,變為大圓鏡智的,是“出佛身血”。這五種無間業都是在內證自性過程中發生的,行此等事不但沒有罪過,而且是莫大的善行,因為他們能從中證得真如自性平等道理。“貪愛名為母,無明則為父。覺境識為佛,諸使為羅漢。陰集名為僧,無間次第斷。謂是五無間,不入無擇獄。” 卷3這種觀念禪宗生了很大影響。“無明為父,貪愛為母。……自己是刀,還殺自己無明貪愛父母,故雲殺父害母。”《古尊宿》卷2《懷海》 臨濟對此更是大張旗鼓不遺餘力地提倡:

  無明是父。爾一念心求起滅處不得,如響應空,隨處無事,名為殺父。…… 貪愛為母。爾一念心入欲界中,求其貪愛,唯見諸法空相,處處無著,名為害母。 ……爾向清凈法界中,無一念心生解,便處處黑暗,是出佛身血。……爾一念心正達煩惱結,使如空無所依,是破和合僧。……見因緣空,心空法空,一念決定斷,迥然無事,便是焚燒經像。

  道流,爾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羅漢,逢父母父母,逢親眷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臨濟錄》

  這種主張,與佛教史上同類思想融匯在一起,促進了臨濟宗禪風機鋒峻烈、意態奔放的風格的形成,以致於有叱吒風雲的“臨濟將軍”之譽。這對禪宗破偶像、決網羅的精神氣質之形成亦有莫大的裨益。

  3、含穢茹垢的河沙境界

  大乘佛教悲智雙運。上求菩提為智,下化眾生為悲。“娑婆往來八千度”,從涅槃彼岸返回此岸,活動在無常世界痛苦中間,才能實現真正的大悲。而真正的涅槃是智與悲的根源,無私地關懷著陷於生死流轉的一切眾生解脫: “譬如河沙,一切魚龜、輸收魔羅、師子象馬、人獸踐踏。沙不念言彼惱亂我,而生妄想。……一切外道,諸人獸等,一切煩惱如來不念而生妄想。”卷4 這種河沙境界,影響了禪者謙卑寬容的襟懷。黃檗發揮此旨說:

  恆河沙者,佛說是沙。諸佛菩薩釋梵諸天步履而過,沙亦不喜。牛羊蟲蟻踐踏而行,沙亦不怒。珍寶馨香,沙亦不貪。糞尿臭穢,沙亦不惡。此心無心之心,離一切相,眾生諸佛,更無差別。但能無心,便是究竟。《傳心法要》

  享譽禪林趙州石橋,也正是以其“度驢度馬”、“個個度人”《五燈》卷4《從諗》的大乘悲懷,而引起禪者的推崇。“趙州石橋正像恆河的沙,盡管被千萬牲口踐踏,盡管千萬牲口的屎尿排在上面,這恆河沙卻從不抱怨。千萬牲口腳印在恆久的時間中都慢慢被平復,而他們的屎尿都被吸收,留下那沙子永遠是干凈的。趙州石橋亦是如此。……禪者……正像這樣一座橋,為了他的人類同胞之福祉默默地工作著。”鈴木大拙語禪者正像恆河沙趙州橋,永遠的謙卑平懷,含垢忍穢,普度眾生

  4、三身四智的圓滿自心

  “三身”是《楞伽經》中常提到的觀念之一。所謂三身,指佛的法、報、化三身。而“四智”,則是指將有煩惱八識轉變而成四種智慧,即成所作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大圓鏡智。《成唯識論》卷10謂:其一,眼耳鼻舌身等五識可以轉為“成所作智”,得此智後,可以出入十方世界以身口意三業為眾生行善;其二,第六識意識可以轉為“妙觀察智”,得此智後,能根據有情眾生的不同情況自在說法,教化眾生;其三,第七識末那識可以轉為“平等性智”,得此智後,能平等普度一切眾生。其四,第八識阿賴耶識、藏識 可以轉為“大圓鏡智”,得此智後,即能如大圓鏡的光明,遍映萬象纖毫不遺。據說具備這四種智慧,即可達到佛果,實現從凡入聖的轉變或飛躍。在《楞伽經》里並沒有明確提出“四智”之名,而“四智”在唯識宗的其他經典里卻屢見不鮮。返本溯源,禪僧往往從《楞伽經》中體會三身四智。智通禪師初看《楞伽經》約千餘遍,而不會三身四智。禮拜六祖,求解其義:

  祖曰:“三身者,清凈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若離本性,別說三身,即名有身無智。……偈曰自性具三身,發明成四智。不離見聞緣,超然登佛地。……若離三身,別譚四智,此名有智無身也。”……復說偈曰:“大圓鏡智性清凈平等性智心無病。妙觀察智見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五八六七果因轉,但用名言無實性。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師禮謝,以偈贊曰:“三身元我體,四智本心明。身智融無礙,應物任隨形。”《壇經·機緣品》

  《壇經》汲取《楞伽經》精髓,熔鑄唯識思想,由此可見一斑。只不過,慧能把極為繁瑣的三身四智簡明化了。慧能指出,人的本心本性中具有三身,明心見性也就實現了三身;而四智,也存在於人的本心本性中,如果離開本心本性談三身四智,則所談的不過是空洞的概念,只能叫做有身無智。只要在轉識成智時實現徹底的轉變,即使身處紛亂的塵世繁興,仍如常在大定之中,心靈永遠寧靜不為外界事物干擾。智通聽後,當即悟出三身原本就在我的體內,四智原本就在我心中。三身與四智融合而無礙,如水映月隨物現形。這就將繁瑣的名相化為人的一念真心,將《楞伽經》活用於禪者的生活之中。永嘉玄覺《證道歌》高唱“三身四智體中圓”,更是將自性具足一切的禪學感悟,化為盪氣迴腸的詩人吟詠。

  《楞伽經》素以繁雜艱澀聞名,禪宗則素以直捷明快著稱。但通過對楞伽妙諦、禪者悟心的審視,可以看出,《楞伽經》在繁瑣的底層有著禪悟靈性濫觴,禪宗在直捷的深處有著《楞伽經》的理性淵源。《楞伽經》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理念、佛凡一體染迷凈悟的如來思想、纏縛由心一念心歇的解脫主張、鏡花水月即凡即聖的證悟智慧、超越相對不落言筌的語言觀念以及教禪並重宗說兼通的判教方法等,深刻影響了禪宗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並產生了禪機靈動的禪宗詩偈。因此,解悟受《楞伽經》影響的禪宗思想,必須有熟參楞伽妙諦的理性視角。禪宗在汲取楞伽妙諦的同時,將這種教理禪機化、禪趣化,較之經文簡明扼要,直截根源,從而將枯燥煩冗的理念化為生機遠出的禪悟體驗,將繁瑣紛紜的名相化為珠圓丸轉的禪機禪趣,將復雜嚴密的推理化為直契本心生命感受,形成了一則則禪門公案,並發為箭鋒相拄的吟詠,凝成睿智深沉、澄明通脫的禪韻詩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