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濤教授:中國佛教的思惟發展 六、禪宗的獨特思惟

六、禪宗的獨特思惟

  禪宗,這已經是眾所皆知,稱為「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法門。不立文字,便是不用語言文字,不用語言文字,則其思惟便無掛搭處,思惟尚且不能掛搭,還有何「獨特」可言?這是一般人士必感興趣的問題。實際上,這卻正是禪宗一個最巧妙的地方,無掛搭處就是它的掛搭。表面看來,禪與天台華嚴,乃至印度佛教的諸派,均渺不相涉,因為任何一派,都不得不重視佛陀的聖言量,而各派又均有其解釋不同的聖言量的體系。可是在中國興起的禪宗,卻恰好相反,它沒有體系,也沒有架構。以思惟形態的哲學觀點來看禪宗,可以說,禪完全不屬佛教的,也不屬於任何思想系統的。因為它否定了語言,也否定了思惟(以禪宗的術語言思惟便是「擬議」,擬議就得遭棒遭喝)。這種否定,如果它有根據的話,就只有「言語道斷,心行處滅」這兩句,但這兩句除了在大乘經典,如說無垢稱經(聲同品第三),和大般若經的最勝問答等出現外,原始佛教經典如阿含、十誦律等是否重視過,強調過,是否來自佛陀的聖言,還大有疑問。(筆者讀阿含時,未曾發現兩句出處,也許是一時失檢的,故此所謂疑問,不表示肯定的否認。)但不管怎樣,禪宗的形態,雖不同於任何重視教理宗派思想系統,然在整個佛教說來,又沒有任何一派敢否定禪宗不是佛教,甚且在中日佛教還會反過來肯定唯禪才是真正的佛教。所謂真正的佛教,便是通常所稱傳佛心宗。心宗,這就是「真正」二字的指謂了。也有把它叫做佛教的骨髓,既是佛教的骨髓,又何以在形態上完全不屬於中印正統的佛教呢(注68)?這不是十足矛盾嗎?是的,假如我們以論理的原則,或知識系統原則,來規範禪宗,當然,那它是完全矛盾的、非理性的、反常的,也即是反正統佛教的。但假如我們能拋出論理的形式,和知識的鎖鏈。從事物直截處,或心靈的底層來察看禪宗,那麽,禪也就確確實實地呈現出一個人生的本相了。要解答這點,自然,我們又要從中國本身的思想講起。
  根據本文第二、三節的說法,中國思惟是傾向於具象的,非論理的,重現實不好形而上的,而這些特徵也是一般學者公認為是中國語言的特質。若是,則禪宗所表現的一切,正好是這種特質更進一層更完整的表現。事實上,也可以說,中國人對語言文字,早就看作是藝術的和象徵的,而不看神聖的或實在的(古代印度語言便是以神聖和實在視之),因為它不看做是實在的,所以在魏晉時期學者們懂得把握著「得意忘象」、「得意忘言」或「取魚忘筌」。忘象、忘言、忘筌,其旨都在指示語言文字的本身,只是在表意,能知其意就不執著它的實在性,不變性。「義苟在健,何必馬乎?類苟在順,何必牛乎?」(注69)牛馬只不過是象,目的在求健、求順,當然就不用固執牛馬為順為健。語言也正是如此,你能懂得它的目的所在,把握了它的目的,又何必再執著它的形式和實在?因為它是藝術的,所以缺乏整嚴的科學性的文法組織,正由於缺乏科學性的文法組織,所以詞與詞之間,語與語之際,可以自由運用。表達的方式,或只講求詞藻與詞藻對偶之意,或只講求意在言外,渾然一體。此所以談詩以可解與不可解者為最上乘(注70)。有了這種先天性的民族特點,那麽走向不重視語言,不重視論理的禪宗,這當然是極自然之事也可以說只有禪宗才發揮了中國此種特性的極致。或許又正因為禪宗不重視語言,深知忘象、忘言之旨,故也就特別懂得活用語言。這話看起來,又是矛盾的,其實不然,如果一個真正具有造詣的畫家,他的筆法,決不會拘泥在刻板的章法上。了解此,那麽,我們來談禪宗對於禪宗一些奇特的表現,也就不會驚異它的突忒了。以觀察思想性的立場來看它的突出,也就會承認有獨特的思惟了。禪,也不過是一種方法,一種善於逼拶學人直觀思惟方法。這方法禪宗的術語稱作「悟」。悟,有兩種方式一是頓,一是漸。漸,在五祖門下的神秀以後,一直就未為宗門下的人物所重視,只有頓,由慧能的倡導(注71),後來一直都成為宗門下的著重中心。沒有頓悟,也就沒有後來遍及全國的祖師禪。
  頓悟,在一般局外人,乃至初參學者,都看做是心靈里一種最神秘的直觀,為什麽是最神秘的直觀,因為它不許人用語言文字解說,也不許人用推思擬議。例如說:「如何是西來大意?」這是唐宋時期禪僧們最喜歡用的一句問話,這句話按照正常的回答(正常的回答,就是要合情合理),應該是根據論理形式說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們的回答方式,從來就不叫人有一個「論理」程序的正面了解。有人用這句話趙州趙州說:
  「庭前柏樹子」。(注72)庭前柏樹子,與西來大意,不論是從論理形式看,還是從內容的關連看,都是毫不相乾的。有人用此問雲門雲門說:「乾屎橛」,這是同一樣的方式,雖然語句不同,而回答的方式則一。方式既然是一,這其中自在其迥異平常道理,否則何以會有此不同尋常的回答規則?道理是什麽,我們可以說,這是禪師們一種逼拶學人的教育方法,逼拶的目的就在使人自求反省,不要在他那兒求個什麽,他若向你解說一番,那麽這西來意,就是他語言中的西來意,而不是西來意的本意。(臨濟這句話的回答雲:「若有意目救不了」,正是覷破紙窗,讓人直了)。以禪師們看,字宙間的一切事物都有兩面存在,一是真相一是假相。或者也可以說,一是本質,一是現象;或一是概念一是實物。例如我們語言中說的火,語言的火,不用說,只是個假相,只是個符號,而不是火的本身-火的實質。要了解火的實質,必須親自經驗不可,如果你一生一世未曾經驗到火,只聽人說火,那麽,不管那人把火解釋得如何透徹,你也無法真正了解那「火」的實義。日常的事物尚且如此,更何況關繫到形而上的問題(如所謂生死大事),精神境界問題(自我的覺醒,如所謂本來面目)。因此,禪宗大師們深深地體會了這一點,遂不用邏輯的思惟形式來作解說,而以指導各個獲得同樣的認識和把握,才算是達到他們的教化目的就在這樣的情景下,自然地導出一個新的獨特的思惟方法。逼拶、逼拶著你自己去思考,而同時又不許你用分析、思辨的方法去思考,例如有僧問臨濟:「如何是劍刃上事」,師雲:「禍事禍事」,僧擬議,師便打。又有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議,師便打。還有一僧問到「如何是無住真人」,師下禪床,把住說,道道,其僧擬議,師托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麽,乾屎橛,便歸方丈。」(注73)這就表示是,既不許人循理則的方式解答,亦不許循正常的思惟方法思考。使學者四面碰牆,無處逃遁,這情景,誠如香嚴禪師說得好:
  「若論此事,如人上樹,口銜樹枝,腳不踏樹,手不攀枝,樹下忽有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不對他則違他所問;若對他又喪身失命;當恁麽時,作麽生始得?」(注74)
  不答不行,答又不行,總之,使你有一突破重重危機的壓迫感不可,在這壓迫感里,你無法仰賴他人,也無法許你好整以暇,慢慢沉思,視機逃脫。而如電光石火一般,必得立刻打從第六感里突發一點靈光來挽救自己的生命。這靈光,也正如人在危急中一樣,能夠突發出來的,此一突發就是神秘的直觀了,他來得快,也來得離奇(以佛教的術語說,就是不可思議)。逼拶的目的就在這里。一方面叫你自己親自體驗一下這世界的本質,不假任何外在語言教義。他一方面告訴你只有用這種逼拶出來的直覺方法才可以把握得住事物真相。否則,你只能用邏輯的思惟方式,認識一些概念而不能認識宇宙人生的「實在」。
  這種「實在」,在西方哲學方法上,甚至印度傳統方法都是使用思辨的方法。思辨的方法,不用說,是把握抽象和普遍性問題的最佳手段。可是,它得透過概念的邏輯排,才能認識,而不能當下赤裸地親證。禪宗不願意拐那麽一個大彎,也不願拋去中國語言的特色,雖然它講不用語言,而用其語言來,仍然是純中國式的,使用具象的方法,直求事的本真(主體的實相)故在這點上,我們可以說,禪宗講拋開語言,雖然有純佛教啟發在前(如心行處滅,言語道斷,實相無相維摩詰經不二法門等等觀念暗示),但正也是中國本身透出了懂得語言的缺陷,知道取魚忘筌,得意忘象的真諦才會融會起來,創造出此一獨特的方法。而當其覺得需要假藉語言時,它卻發揮此一思惟傾向具象思惟方法的極致。發揮這種語言性能也就自然要走向純直觀的思惟路線了(注75)。中村先生對於禪學的思惟方法有一則話,倒也相當恰當,他把禪的方法,分普遍性的與個別性的。認為中國佛教開始時,也和印度一樣,作一般底普遍性的,到後來,禪學才特別傾向於個別性。他說
  「最初佛教施行教化之際,也和印度一樣底,仍一般普遍底立言。以後,則漸採取就個別底事例,就個別底經驗開示教義方法,此事在禪宗特為顯著。」
  例如「碧岩錄」第十二則:
  「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山曰:麻三斤。」宋之圜悟禪師,對此答作如下之說明「人多作話會道。或謂洞山是時在庫下秤麻,所以如此答。……」然則洞山之真意何在呢?則答以「道不可由語言得。」所謂道不可由語言得者,即是不能以普遍底命題加以敘述。僅能由具體底經驗得到。……。
  印度大乘佛教哲學者龍樹(約一五○-二一五),也說過與此相同的意趣。龍樹出現以前,在小乘佛教諸派之學者間,很熱烈的討論如來是什麽的問題。龍樹以這一切所論,皆未把握到如來本體。「如來過戲論(形而上學的議論)。而人生戲論。戲論破慧眼,皆是不見佛。」(中論二一、一五)他認為我們當下經驗的各種東西即是如來涅槃不異輪回,此無戲論的如來亦不世間。「如來所有性,即是世間性」(同上二二、一六),此種思想,與洞山的話,意趣上完全是一致的。然印度人的龍樹,以普遍命題的形式表述佛教真理;而中國人的洞山,則例示麻三斤這種具體可視的東西,使其由此而含普遍的真理。這里正可看出印度中國思惟方法之不同。(注76)
  這幫助說明了禪宗雖然不立文字,而當其立文字時,仍然以具象的方法作表現的。如果要解釋這種不立文字意義,那又正是一般俗語所說:「弦外之音」。立文字卻不在文字中立意,換言之,也就是文字而又拋開了文字,因為講究具體的事物假如思想貫注在具體事物的本身,那豈不把頭腦縛在現實的具象事物去了。那樣一來,中國人還有什麽思考能力呢?必須透過具體的東西,而思考另一超具體的普遍命題,這,不僅發揮了中國人的思考能力,而同時也使活了具體的東西,使具象的事物有個別性,而又有普遍性,具體中含著抽象,抽象又在具體的事物中,這便是中國人的特別強調即體顯用,即用顯體的形上認識論。而此點特在佛教發揮出來,禪宗便是這一思想的集大成。下面再舉一例以證:
  五祖演禪師一日上堂說:
  山僧昨日入城,見一棚傀儡,不免近前看,或見端嚴奇特,或見醜陋不堪,動轉行止,青黃赤白,一一見了。仔細看時,元來青白幔里有人。山僧忍俊不禁,乃問:「長史高姓?」他道:「老和尚看便了,問甚麽姓?」(注77)
  見一棚傀儡,這是最具體的事物了。傀儡後面有人在牽著動,這是必然的,也是平日司空見慣的。似乎沒有甚麽值得驚奇特怪,多少看傀儡戲的人,不是沒把它當作什麽了不起的事麽,而這位禪宗大師,卻在這里工夫了,他只是要用一句:「長史高姓?」就把這平凡的具體的事物帶進抽象的問題里去了。「老和尚看便了,問甚麽姓?」
  這本也是一句平常的話,沒什麽了不起的哲理在,可是禪師就把這樣一句平常的話,輕輕地用一句「山僧被他一問,直得無言可對,無理可伸,有人為山僧道得麽?」就把問題弄得不平凡了,無意義的話,變得其意義不知有幾千幾萬丈之深了。弦外之音,是一句極通俗的話,但確也代表中國人從具象到抽象的此一思惟的特點,聽的是弦而所得於心的,卻不是弦,由是便引發出來了。看的是具體事物,而所思的卻不一定是具體的本相,所使用的是具象方法,而所表達的卻不是具象本身的理由。例如麻谷徹禪師同南泉二三人去謁徑山,路逢一婆,乃問:「徑山路向甚麽處?」婆曰「驀直去。」師又問:「上岸稻得與麽好,下岸稻得與麽怯」婆曰:「總被螃蟹吃卻也。」師曰「禾好香。」婆曰「沒氣息。」(注78)
  這又不是很平常的事麽?當然,麻谷禪師在路上碰到這樣一個太婆,問她往徑山的路如何走,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也可能是一件事實在這樣一件事實上,本沒有什麽思想上的大道理,可是禪師們,居然就在這樣一種平常事實上,而找出另一種不可抹視的大道理出來了。且又是講的形上的而極抽象的普遍問題。一語雙關,弦外之音,這都是運用平常具象的語言而表達極抽象的思惟的例證。這,可說是中國思維尤其是中國佛教禪宗最妙的一個方法。此點,也是中村元先生以及其他論中國語言思想方法學者們,未曾注意的。我們雖然缺乏印歐系那種傾向抽象思惟語言的特長,但我們卻懂得從具體的辦法中找出超具象的思惟方法來。一般外國學者中國思想是傾向現實性的,而卻不曾留神中國思想就在現實中而有超現實的一面精神
  禪,在中國佛教的發展史上,許多人把它看作是佛教的革命,或是簡易的傳心法門而不知卻是完完全全繼承中印思想精神,以藝術式的具象性的方法表達出來。日常事物這是我們最易感覺的,用感覺東西,表達抽象的思惟這只藝術的手法才夠。也許就因為發揮中國民族性的特長-感覺性,所以不得不處處找現實事物來作命題。但這命題中,卻不能以論理的方法去解答,於是才能超出客觀對象的本身--現實事物,和主觀的感覺性。
  在上面我們已經說過,禪的獨特方法,是既離語言又不語言(注79),是既不許客觀的作答,又不許主觀的思量擬議。但不許推思擬議,只是不容許循語言的常識性,理則性去思惟,並不是不許超語言限定的思惟。能不循語言的常識性,限定性去思量,便能打破語言的東縛,能打破語言的束縛,那自然就有語言限定的表現了。這可說是中國人切實的自覺到了「語言」的有限性,及其超越的方法。在印度佛教固早也透出了離言契性的思惟問題,卻沒有中國禪宗來得這麽積極,且純以拋棄語言而又活用語言作為啟開思想方法。我們說禪宗不許思量擬議,卻又積極的重視思惟,這並不矛盾趙州諗佛禪師眾說
  「汝但究理,坐著二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
  老僧四十年不雜用心,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注80)
  四十年不雜用心,這便是專精專一。專精專一的究理,自然就會有了新的發明。照此看,禪者的所謂思量擬議,便是雜用心處,也是沿著感覺事物意識活動處。此種用心意識活動,自然要遭祖師們的打或喝了(因為意識的妄動和雜用心距離真理」的實相太遠了)。究理,便是禪者的思惟。「理」,仍是中國佛教的一貫精神本來面目,本地風光,在禪來說,都是「理」的具體表現,能勘透父母未生之前那個本來面目也就等於說看到那個「理」了。此所以說,禪宗的骨子裡,仍是運用著以「悟」為標則的直觀方法(注81)。此種方法的運用,禪師們特別強調一個「疑」字,以為若不疑,則不會有悟,若不悟,則不能明自性本心之理。關於這些,若要詳細的論述,問題還有很多。禪的思惟方法,一般批評是不合理的,及非邏輯的(注82),其實,這只是懂得語言的有限性和弔詭性的一種自然傾向。合理的與邏輯的,只能解釋表象的世界而不能直證真實世界禪宗為了達到這一點,所以它要「將平生所見所聞,惡知惡解,奇言妙句,禪道佛法,貢高我慢,澈底傾瀉。」然後,才能「距定腳頭,豎起脊樑,無分晝夜,直得東西不辨,南北不分」的痛下工夫,找到那真實的「本地風光」。
  禪宗思惟方法要論說的尚多,但從上述的一些特點,我們當亦可知道其獨到的地方何在。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