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之後
傑克·康菲爾德
渴求真理,追求良師的指引,加入一個探索生命真相的團體,在其中獲得歸屬感,並且開始踏上內心的探險之旅,這是全世界的探尋者在真理之道上最初始的共通流程。
然而一旦打開內心之門,接下來要面對的卻是各種錯綜複雜的修道問題,其中包括主觀與客觀、內在與外在、個人與群體、出世與入世、肉體與精神、引領者與追隨者、自然界與人類社會、顯意識與潛意識、男與女、相對與絕對等極難辨識清楚,也極難圓融看待的二元對立問題。
想要幫助求道者或修道者在見地和認識上繪出一幅完整的心靈探險圖,必須兼具主觀的實修體驗以及客觀的認知能力,更重要的是,說法者必須有能力跳脫傳統東西方宗教的詮釋窠臼,以符合時代精神的語言工具,結合靈修、精神分析及心理治療、詮釋現象學、倫理學、哲學、文學與詩等各個領域的素養,才能達成這項艱巨而又隱微的整合二元對立的任務。
西方社會里能身兼傳統學問僧與實修僧雙重身份的精英,寥寥無幾——譬如肯·威爾伯、拉姆·達斯、邁克爾·墨菲、羅傑·沃爾什、艾倫·沃茨、約瑟夫·戈德斯坦等人,傑克·康菲爾德可以說是其中最擅長說故事,語言平易近人,又能恰如其分地傳達靈修奧義的博學說法者,他也是將南傳佛法介紹到西方的重要法師。
他的七本著作目前譯成中文的只有三本——《心靈幽徑》、《當代南傳佛教大師》、《狂喜之後》。在美國,這本《狂喜之後》被譽為近三十年來描述內心實修轉化最具說服力、最真實無欺的經典之作。
此書內容結集了佛教、基督教、猶太教、印度教以及伊斯蘭教蘇菲派的精神導師在修行過程中的第一手經驗。故事以童年創傷揭開苦、集、滅、道四聖諦的序幕,接著以禪宗《十牛圖》第一圖的尋找自性之牛,引申出現代人內心的覺醒召喚。一旦回應了內心的召喚,求道者便歸返為修道者,而修道的第一步就是要蛻去身心所累積的重重甲胄。在這一點上,作者顯然將身心脫落及減輕壓力視為首要之事;反觀島內熱衷於修行的求道者,有許多仍汲汲於功德的累積,在觀念上錯將道途視為世俗的成就之道,即使試圖進入禪定體驗,也難脫苦練功夫的沉痾心態。
作者在前五章闡明了苦難的積極意義、空性與無我的真諦,可以幫助修行者從一開始便清楚地見到這張心靈探險圖的目的地,這種從果地起修的認知方式,充分展現出作者的誠實、慈悲以及對真理的深刻體悟。
從第六章開始,本書探討所有修道者內心最深的召喚——開悟見性。在一般人的認知里,開悟見性似乎是道途的終點了。一個已經見到自性的人,照理說從此之後就可以悠遊於天地之間,永遠過著解脫自在的生活,但是作者卻提出了攸關見性之後的有力證據,證實開悟只是一個起點,隨之而來的卻是更難招架的磨難、羞辱、喪失恩寵等屬於靈魂暗夜的考驗。換句話說,解脫這件事是無法退休的,各宗派的修行高人在開悟後仍難以避免向下沉淪的可能性。因此正確的態度是不斷地打破我們為自己設定的完美標准,以真正開放而坦然的心胸來禮敬人性的局限。
在第十章中,作者揭露了修行團體或道場中大師們對弟子濫用權威、性剝削等失德的行為,也探討了弟子將師父神格化以及無法區分魅力與智慧的盲信屈服態度。人類在政治上已經建立自由民主的體制,然而在宗教上卻仍停留在神權崇拜的落伍階段。此等現象遍及全世界,自古至今從未停歇過,從中古世紀獵殺女巫的宗教審判與十字軍東征,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著名禪師扭曲禪宗教義而鼓勵信眾參戰,甚至到藏密各宗派之間的權力斗爭,都顯示出人類對權力的熱衷,遠甚於放下自我。如此真實的提醒,足以喚醒許多甘於被剝削的信徒,及早放下盲目的權威崇拜,回歸到自己的平等佛性,體會平常心的真諦。
在後半部的章節中,康菲爾德開始擴大讀者的視野,從個人內心的實修,轉向日常生活關系互動的面向,其中包括如何面對家族成員之間的業力問題,如何從獨修進入團體共修,再擴大到對大自然、地球、眾生的關懷與連結,最後回歸到一昧的平常狀態,以最本然、最單純的面目,滿懷歡喜與幽默地如實存在於世間。
本書處處可見超越二元偏見之圓融真理,使修道者領悟到靈修並不是在逃避困難,而是要清清明明地學習「犯錯中的藝術」,並將其轉化成我們內心最真實的力量。
開場白三十多年前,那時我剛到某座林中僧院出家修行,我必須學會如何向他人頂禮致敬。我起初表現得相當笨拙。每次進入禪堂,我們都得把頭恭敬地置於雙掌間,做五體投地的頂禮。這是為了培養出家人的恭敬心和正念,借著肢體俯伏敬拜的動作,來向簡朴、慈悲和正念的出家之道獻上敬意。每當我們坐下接受師父的開示時,也以相同的恭敬心頂禮致敬。
在正式入院修行約兩周後,某天,有位年長師兄將我拉到一旁耳提面命。「在這兒,你不能只有在進禪堂靜坐或接受師父開示時才行禮致敬,凡是遇到長輩都得行禮如儀。」我身為本寺唯一的西方人,也希望自己凡事符合規矩,於是就問他,哪些人算是我的長輩。他回答,「按理說,凡是比你早出家者都算長輩。」我愣了一下才會意,原來這座僧院里的每個人都是。
於是我開始向他們行禮。有時候感覺相當自在——因為寺院中的確有相當多睿智且值得尊敬的長輩。但有時心裡卻很不是滋味。我就碰到過年僅二十歲,充滿驕慢習氣的僧侶,他出家只是為了取悅父母或是換取溫飽,只因為他比我早出家一個星期,我就得低聲下氣向他行禮。有時我得向在休耕期到寺廟短期出家的邋遢老農行禮致意,而他卻經常口嚼檳榔,而且一輩子從來沒打坐過。要我將這些共居於森林裡的同伴當成大師般尊敬實在很困難。
但我還是每天行禮如儀,由於我內心沖突不已,便開始尋求解決之道。終於,某天我又開始向長輩行禮的時候,我試著從自己禮敬的對象身上,尋找一些值得尊敬的地方。我向老農眼眶四周的皺紋禮敬,因為他閱盡人世滄桑,他經歷痛苦並且克服人生的苦難。我向年輕僧侶身上所洋溢的活力和嬉笑禮敬,他們眼前是充滿不可思議的人生,正等著他們去體驗。
我開始樂在其中。我向長輩們行禮,進入和離開禪房時我合十行禮。進入自己森林中的茅舍時我禮敬,沐浴前我向古井禮敬。過些時日之後,禮敬成了我對待萬物的方式——它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凡是生物,我都心存敬意。
禮敬的精神正是本書之主旨。靈修生活所面對的真正挑戰不是在深山隱僻處,或意識進入超凡狀態;真正的挑戰就在當下。它要求我們懷抱著一顆睿智而充滿尊敬和慈悲的心,以歡喜之情迎接生命中遭遇的萬事萬物。我們能同時向美善和苦難致敬,向我們內心的糾葛和困惑,向我們的恐懼以及世界諸多的不公義致敬。
用這種方式向真理致敬才是通往自由之道。向生命的本貌而非理想憧憬致敬並不是件易事,但不論這有多困難,它卻是最有用和高貴的修行。
向我們生命中的悲傷和背叛等各種殘酷事實致敬是接受它們的存在;我們從這發自內心的禮敬動作中發現,萬物都是有理可循。當我們學習向萬物致敬,就會發現自己的心能含納比想像中更多的自由和慈悲。
「永遠要相信飛鳥」波斯詩人魯米曾這麼說:
歡喜、沮喪、不義、
須臾的覺知,
如同不速之客。
接納且招待他們每一個,
即使是一群憂愁的丑角,
狂掃過你的屋舍,
帶走你的家當。
你仍要待客以禮,
滌凈你的心靈。
歡迎它們進入你的內心。
因為每位來客都是上天派遣來
當飛鳥和書本的意見相左時,永遠要相信飛鳥。
——詹姆斯·奧杜邦(jamesaudubon)
開悟的確存在。人確實有可能證悟而體驗到無邊的自由和喜悅,進入天人合一,心靈融入永恆的恩寵中——這些狂喜經驗比你想像得來得常見,它們並非遙不可及,同樣的,它們也不會久留。悟道和覺醒讓我們窺見了世界的實相,它們帶來心靈的提升與轉化,但它們終會過去。
當然,或許你曾讀過某些經典,提到東方出現過完全證道的聖哲,或在西方有一些完美的聖人和神秘主義者。但這些理想化的故事可能會誤導大眾。事實上,在內心覺醒這件事上,並沒有永遠維持開悟這種一勞永逸的事情。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悟境並非如此。
生命始於何處我們都知道情人甜蜜熱戀後,接著就進入婚姻過平實生活;在選舉的激情過後,就要面臨執政的艱難考驗。燒柴洗衣靈修的生活,也是如此:在體驗天人合一的悟道狂喜之後,還得燒柴洗衣。
大部分靈修的故事都只描述修行者那靈光乍現的片刻或開悟,且點到為止。如果我們追問接下來的光景呢?當禪修大師回家去跟老婆和孩子一起生活時,會發生什麼事?基督教神秘主義者是怎麼逛街的?經歷過狂喜之後的生命是什麼樣的滋味?我們該如何把自己的開悟經驗融入生活,保持一顆完整的心看待世界?
為了探索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曾和一些已精進靈修了二十五年、三十五年甚至四十年之久的人士晤談過,特別是那些修為已達當代西方禪修大師和靈性導師地位的喇嘛和方丈。他們告訴我關於自己的初悟體驗,以及在開悟後仍不斷精進,一心尋求在世間完成圓滿道業的心得。
以下是某西方禪修大師的開悟體驗及其後續發展。以往這類悟道經歷鮮少向大眾公開,這是怕給世人錯誤印象,以為擁有開悟心靈的人,總有些奇特之處。這經驗本身雖然殊勝,但它卻不是發生在特定的人。它可能發生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只要能達到放下和開懷的境界,在因緣俱足情況下,便能體驗此狂喜,而我們也能以前所未見的嶄新方式去覺察這個世界。
這位師父在追隨多位禪修大師,經過多年潛行修行後,於五十八歲那年獲得證悟,但他還同時發展自己的事業並肩負家計。
參與整個星期的禪七訓練總對我造成強烈沖擊。我感受到內心深處有股情緒釋放出來,而且許多前塵往事的記憶也強烈翻湧上心頭,彷彿我在經歷著生產過程——伴隨著猛烈的肢體疼痛和凈化。這些體驗在我返家之後仍會持續好幾個星期。
這次打禪七剛開始的情況也一樣。在頭幾天裡面,我一直跟強大的情緒波動和周遍全身那股釋放出來的能量在抗爭,每當我抬眼望向師父,就只見他不動如山地端坐著,他的存在猶如洶涌暗潮中的舵,對我的心理產生穩定的作用。我猶如溺水之人,心理快要崩潰,但他激勵我,讓意識沉墜入公案(koan),讓自己全然放空。我分不清自己的生命始於何處或將迄於何時。
然後有股令人驚喜的甜蜜滲透進來。我看見窗外有三棵嫩綠的白樺樹,它們就像是我的家人。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走過去輕撫那滑柔的樹榦,而我也與樹合而為一,輕輕撫觸著自己。我的禪修滿溢著亮光。
我以前也曾進入過禪定的至樂——那是發生在某次禪修,我全身疼痛,奮力掙扎到極點之後,突然湧起的喜悅之潮——但這次情況不同。所有的掙扎都止息了,我的心靈變得光芒四射,洋溢著幸福,像天空般遼闊,內心充滿一股甜美至樂的自由和覺悟。我像尊菩薩,能夠輕鬆自在長時間地靜坐,感覺自己被這整個宇宙所環繞和保護。我安住在一個無盡寧靜和難以言傳的喜悅的世界中。
生命的偉大真理是如此清晰——貪婪的本質正是人間苦難的原因;由於我們執著這個渺小的自我感,這謬誤的自我,於是表現得像個心胸狹窄的地主,畢生精力就圍繞在瑣事上爭論不休。我為人類那些微不足道的悲傷哭泣起來。接下來好幾個小時我忍不住一直微笑,後來乾脆縱聲大笑。我看清楚原來這一切是多麼完美,只要我們敞開心靈如實地觀照,那麼每一個瞬間都是開悟。
接連好幾天我安住於這永恆寧靜中,我的身體飄浮,心識一片虛空。有時我醒轉且清明,並感受到愛與喜悅的波流不斷流貫我的意識,然後內在便不斷湧現清澈的體悟。我看清楚了世人視為因果業力的作用力,是如何以各種形式在生命之流中開展,也明白所謂精神上離棄的看法是多麼荒謬可笑,因為它要人們放棄凡俗的生活與生命中的各種樂趣。事實上,涅槃是既開放又充滿喜悅的,它比我們所追求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要重要得多。我們要做的不是棄絕世界,而是應該擁抱世界,盡情生活。
頓悟的感言心靈開悟故事的結局,通常都是這類頓悟的感言。智慧隨著開悟而來,之後世事便能順其自然。通常,我們對悟道者的印象是他們一旦開悟就從此幸福快樂,但如果我們想對這故事追根究底呢?
幾個月之後,所有悟道的狂喜都化為沮喪之情,連我的工作也出現嚴重錯誤。我跟小孩及家人的相處也不斷出狀況。噢,我的教學情形還不錯。我講的課很精彩,但你若問我太太,她就會告訴你我變得愈來愈暴躁和沒耐心。我了解這份偉大的靈性洞見是真理,它存在於人生表象之下,但我也明白生命沒有因悟道而產生任何改變。老實說,我的心智和個性跟以前幾無差異,我的感官知覺也一如往昔,或許反而更糟了,因為如今我的感官更敏銳。雖然我得以體驗這些宇宙大奧秘,但我仍須仰賴心理治療來協助我弄清楚日常生活中所犯的一些錯誤,並記取凡人生活的各種教訓。
我們在這則關於心靈開悟的故事中,能得到什麼樣的啟示?它提供我們一面自我了解之鏡。世界各民族的信仰傳統有極大部分是藉由口傳流傳下來。我們一再述說《聖經》中洪水和挪亞方舟的故事,有關巴·善·多佛(balshemtov)、穆罕默德、聖特蕾莎、密勒日巴、克里希納和阿周那(krishnaandarjuna,克里希納為印度教傳統中偉大的英雄和統治者,他是毗濕奴神的化身,曾教導阿周那作戰,內容即為著名的《薄伽梵歌》)。在現代,我們則向托馬斯·默頓、鈴木大拙、安妮·弗蘭克以及金博士所樹立的典範學習。我們從其他人的靈性生命中看見自己精神開發的各種可能性,更了解如何明智地生活。
在靈修根源中也包含觀察他人。我的老師阿姜查(ajahnchah)知道如何從一個人的性格中同時窺見他受苦和解放的因子。所以凡是來見他的人,他都會像表匠一樣先把表的外殼拆開,細究這隻表內在如何運作。
身為專職靈修者的我,遇到許多良好因緣,使我能有機會親炙許多當代靈性導師,與他們的生活有密切接觸。我曾跟基督教修道院的睿智職司和修女們、耶穌會的神秘主義者、伊斯蘭教蘇菲派導師和佛教的大師以及言格派老師等,共同生活並切磋琢磨過。跟這些先進相處時,我們從他們的身教和言教中,窺見現代靈修之旅的各種面向,以及這些在求道路上最精進的人會遭遇什麼樣的困難。下面就是一個例子,說明親近這類賢達之士能學習到什麼。
自90年代初期開始,我就一直參與籌辦一連串聚會,讓所有偉大教派的佛教宗師們能集聚一堂共同切磋。有一次的會議由來自西方和亞洲的靈修宗師們齊聚一堂,討論佛教各種修行法門可能好現代世界帶來什麼助益,並且提出各自在修道上所遭遇的困難。整個房間里坐滿了慈悲善良的禪學大師、喇嘛、僧侶和禪修大師,他們以智慧奉獻的志業和組織都曾利益無數的眾生。我們悟到許多成功的法門,以及修道和參與利益眾生志業的欣喜。但當我們開誠布公談及自己修道路上的瓶頸時,就明顯地看出靈修生活並非全然和諧寧靜;它還同時反映出我們內心共同的沖突掙扎和個別感官的認知,即使是這樣一群威嚴和虔誠修道的人,他們的認知還是有很大的偏見和盲點。
西爾維婭是位來自德國的佛教老師,她談到在佛教團體中,女人和女性的智慧要被接納有多麼困難。她指著周遭安放的許多菩薩金身和懸掛的精美唐卡說道,這些作品所描繪的全都是男性。然後她請在場喇嘛及老師跟她一起閉上眼睛,觀想自己正進入一個轉化過的房間,而他們禮敬的對象是一位女性的上師,而她身邊許多咨詢顧問一直就是女性,所以四周安放的菩薩和大哲的聖像,自然都是以女兒身示現。當然,他們從未宣揚身為男人有任何低劣之處。此外,她還要求這些男士坐到最後面去,保持沉默,而且散會後要到廚房幫忙煮飯。當她帶領的靜坐結束後,在場男士們眼睛再度睜開,每個人都顯得有些驚訝。
然後有位英裔的西藏尼師艾妮·天津·帕莫談到她們修行的困境。她個人已修行二十年之久,與其他尼師共組十二人的小團體在西藏離邊境不遠處的洞穴內靈修,她以輕柔語調敘述她們靈性上的渴慕,以及這些虔誠的女人所面臨的不可思議的艱難處境,她們只准生活在喇嘛寺的邊陲地帶,通常無法聆聽開示教誨,也沒有食物或支援。當她說完話,有人把臉埋入雙掌中,哭了起來,誓願要盡己所能讓那些生活在他社區中的女人,能被提升到較平等的地位。但多年過去了,許多佛教國家的年長老師仍不斷抗拒這觀念上的轉變,他們有時以傳統之名拒絕放棄男尊女卑的陋習,有時則因心理和文化上受到制約。在那次會議上,有位資深的禪師住持承認他跟自己的母親關系非常惡劣,這使得他幾乎不可能指導自己寺廟中的尼師進行禪修。其他男性也承認他們在這方面遭遇到諸多困擾。
佛家徒和僧門我們的話題又轉到其他形式的盲目偏見,像是某些佛教大師僧團之間的山頭主義和引起彼此權力斗爭的破壞性勢力;身為老師面臨的孤立和寂寞;以及老師們可能藉由濫用權力、金錢和性關系來剝削學生。在私下的討論里,我們還談到某些較私密的問題:有些老師敘述自己離婚的痛苦,內心經歷過的恐懼和沮喪期,跟家人或其他同修在生活上的摩擦。禪修老師們提到身心壓力和疾病,自己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威脅著要自殺,或是像好鬥的公雞似的只想在外面整夜鬼混,他們向父母擺出挑釁的姿態:「你是個禪學大師,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受人喜愛。」我們都面臨著來自於身體、個性、家庭和社會的問題。我們看見彼此共通的人性。
幸運的是,我們也分享靈修帶給我們的驚喜恩賜,我們學會了在艱困處境和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永遠保持內心的喜悅和自由。
這過程中的偉大和新奇之處在於,我們都以誠實態度發言。我們領悟到可以向彼此學習,找出方法不再重蹈覆轍,讓自己的理想更符合人性。這種心得分享和彼此激盪,讓那原屬個人風景的智慧和學習小花園,在發展上更充滿朝氣,顯得更完整壯麗。
我們為現代社會的靈修生活尋求適當的表達方式時,有重重困難,這情況並非僅限於東方文化傳統。在緬因州有座百年歷史的天主教女修道院,那位女院長自十七歲進入修道院,直到20世紀60年代,都嚴守靜默戒律。之後教宗約翰十三,基於改革精神,將彌撒文由拉丁文改為英文,並把修會嚴格的禁語戒律解除。這對幾十年來一直生活在神聖靜默庇護下的人而言是極難調適的事,他們日常生活完全以禱告和內省為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一旦他們真的開口,有時還會起令人不知所措的沖突。在他們所表達的愛裡面,往往伴隨著許多潛在的批評,還有不斷滋生的憎恨、卑鄙和恐懼,而這些負面情緒以往都深鎖於祈禱和靜默中。這些修女被迫於一夕之間以精準語言表達自己,卻未事先接受合宜的語言訓練。許多人因而離開了修道院,而其他人往往得花費數年,才能在語言中找到當初沐浴於靜默中所感受到的同樣的恩典。然而靈修生活需要兩者兼具,正如我們的呼吸需要吸氣和吐氣的配合,我們的內在領悟和外在表達也須融合協調。只碰觸到心靈覺醒的領域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找出實踐之道,讓悟道的精神真實體現於生活中。
許多經文都提到圓滿開悟,但在認識的西方大師和老師當中,這類大圓滿情況並不多見。在開悟之際體驗的大智慧、慈悲心和了悟真相的大自在和大解脫,常夾雜著恐懼、困惑、精神官能症以及內心掙扎等狀況,這些情緒會交替出現。大部分老師都同意這項事實。不幸的是,少數西方人卻宣稱自己修道已達某種圓滿和自由的境界,而且沒有任何困擾阻礙。但實際上這些團體內部情況卻是慘不忍睹:由於他們一味自我膨脹,往往演變成最具權力和毀滅性的團體。
最睿智的人常是最謙遜的,像是雪團修道院(snowmassmonastery)的院長托馬斯·基廷(thomaskeating)以及舊金山禪修中心的諾曼·費希爾(normanfischer),他們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正在學習」和「我不懂」。而聖雄甘地、特蕾莎修女和多麗絲·戴等人表達出的精神是,靈性的圓滿並非天生具備,而是借著安忍和愛心與外界互動,修煉出更高境界的智慧,而靈性的完滿和自由還包含了對眾生無盡的大慈悲心。
在此刻可能有人會問:那麼那些東方的得道高僧呢?西方禪修大師和喇嘛們可能年紀太輕或太淺薄,所以無法達到證悟境界?這也是許多西方靈修老師所面臨的情況,但還是有可能在某個角落有人達到圓滿開悟。這種形象可能是理想原型和人類靈性發展層次混淆所致。西藏有句俗諺,你的上師應該住在距離你至少三座山谷之外的地方。由於受到崇山峻嶺阻隔,所以想要見到老師就要不辭勞苦跋涉。這句話主旨是,唯有經這段距離阻隔,你才可能受到上師的圓滿靈性的啟發和激勵。
當我向自己的上師阿姜查,這位被千百萬人視為偉大聖哲的人抱怨說,他並未始終如一表現得像個全然悟道者時,他大笑並且告訴我,「這樣才好呀,否則你還會一直幻想,能在靈山之外尋到佛陀。但它不在別處只在你心頭呀。」
的確,東方有許多受人敬重的高僧大德都說過,自己仍是求道的學生,總是在錯誤中學習。就連禪學大師鈴木大拙也不敢自誇已經悟道。鈴木大師反而說,「嚴格來說,世上沒有開悟之人,有的只是開悟的活動。」這句不凡的話告訴我們開悟本身無法被擁有,它只是存在於當下那稍縱即逝的自由。
pirvilayatkhan七十五歲,他是西方蘇菲教派的領導人,他對信仰的告白是:
我在印度和亞洲見識過許多偉大的靈修老師,如果你把他們帶來美國,替他們弄一棟房子、兩輛車,有位配偶、三個小孩、一份工作,再加上處理各種保險、稅金呀……那他們鐵定吃不消。
無論我們一開始對於靈修生活抱持什麼樣的憧憬,坦白說,這份憧憬必須植基於自己的立足地和當下,才可能圓滿達成。當一個西方人置身瞬息萬變的複雜社會里,他的靈修之旅看起來是何種樣貌?而那些二三十年來,甚至四十年年來潛心於靈修的人,如何學習過一般人的生活?我開始向西方禪學大師、喇嘛、猶太教的教士、修道院院長、尼師、瑜伽士、靈修老師和長期追隨他們修行的學生們,拋出這些問題。
為了了解靈修生活的真實面貌,我先從根源處著手。我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吸引我們走上靈修,而我們在過程中又會遇到哪些困難。接著我要問的是,靈修會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恩賜和領悟,而我們對於開悟的奧秘到底能掌握多少。
最後我想知道的是,在經歷開悟的狂喜,使我們的靈性生命進入完整循環的成熟期之後,會發生什麼,是否有某種智慧既含藏悟道的狂喜,又能指引我們面對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