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菩薩行的理論與實踐
呂勝強
摘要
為闡揚印順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之「人菩薩行」,並證成人菩薩行之如理性及可修(實踐)性,本文依據印順導師之著作及相關經論,透過教、理、行、果之次第並援引導師「三重因緣」之原理加以分析。尤其對於圓滿修學「學佛三要」的人菩薩行之完整「菩薩道」(一、凡夫菩薩 二、賢聖菩薩 三、佛菩薩)進程中,如何能具有永不失望的信心與不可沮壞的智能力,以長保「人」身長在「人間」,其是否與「緣起正見」相應,加以探討。
此外,對於印順導師所主張的,從人而學習菩薩行,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這個「古代佛教所本有的」的「人菩薩行」,提供更多古代經論及法理之證據。再則,「無生法忍菩薩」因悲願深切「忍而不證」,有部分學人,質疑他們的忍而不證是否有「欲令如是、不欲令如是」違背緣起之我見我欲,本文特別立論予以澄清。
壹、引言
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在佛法上的立場是堅持大乘的(晚年還是如此),他說:「大乘佛法,我以性空為主,兼攝唯識與真常。在精神上、行為上,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其認為「人間佛教」是整個佛法的重心,關涉到一切聖教,並主張從人而學習菩薩行,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的「人菩薩行」是古代佛教所本有的。另對於這「古代佛教所本有」的人菩薩行,提出其「理論原則」為:「法與律合一」(導之以法,齊之以律)、「緣起與空性的統一」及「自利與利他的統一」。
有關導師所揭櫫的「人間佛教」標竿,已有許多學者著有專文(書)加以介紹,本文嘗試以「人菩薩行的理論與實踐」為主題,把重點定位在「人菩薩行與緣起正見的關系」,以闡明它的如理性,推廣其可行性。另針對「無生法忍菩薩」的「忍而不證」之意義予以釐清。
佛陀的生卒年,雖然南北傳佛教各有所本,眾說紛紜,不過,可以確認的是,大家都公認佛陀是人類歷史上出現於古印度的偉大智者。十九世紀以來,經由西方歷史學家及考古學家的努力,康寧漢(alexander canningham)首先於1851年在中印度的桑淇山(sanchi)寶塔發現了舍利弗和目犍連的遺骨,其它學者又相繼因阿育王碑銘的發現而確認了嵐毘尼園(現今尼泊爾德拉區tarai)為佛陀的誕生地。歷史上為父母所生的悉達多,在人間成佛之事實更充分的為世人所知。
導師說:「佛教是理智的宗教,自然不能離卻這人間的導師……凡是純正的佛弟子,必需把握佛陀的崇高偉大點,要窺見佛陀之所以為佛陀,唯有在這即人成佛的佛格上,才能奠定堅強的信念。」(《佛在人間》)導師另在「人間佛教的三寶觀」乙文引用《增一阿含經》等原始聖典明白地指出「人間的佛陀」為:
本師釋迦牟尼佛,就誕生在印度的迦毘羅國釋迦種族。父親是凈飯王,母親是摩耶夫人,他也有妻有子。出家後,參學、修行,終於成了佛。他常在摩竭陀國的王舍城,憍薩羅國的舍衛城等,弘揚正法。到八十歲的時候,在拘屍那地方入滅。照這歷史上千真萬確的事實來看,佛那一樣不是在人間的。釋迦牟尼佛,不是天神,不是鬼怪,也從不假冒神子或神的使者。他老實的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增一阿含經》)。這不但是釋迦佛,一切都是人間成佛,而不會在天上的。又說:「我亦是人數」。佛是由人而成佛的,不過佛的斷惑究竟,悲智功德一切到達無上圓滿的境地而已。佛在人間時,一樣的穿衣、吃飯、來去出入。他是世間的真實導師,人間的佛弟子,即是「隨佛出家」、「常隨佛學」。《法句經》說:「具眼兩足尊」,眼即知見,知見的具足圓滿者,即是佛,佛在兩足的人類中,處最可尊敬的地位。佛出人間,人間才有正法。(《佛在人間》)
《增一阿含經》亦記載,有一個「人」,他是等正覺者(即佛陀),活生生的出現於「人間」,多饒益眾生、安隱眾生。經中說: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若有一人出現於世,多饒益人,安隱眾生,愍世群萌,欲使天人獲其福佑。雲何為一人?所謂多薩阿竭阿羅呵三耶三佛,是謂一人出現於世,多饒益人,安隱眾生,愍世群萌,欲使天人獲其福佑。是故,諸比丘!常興恭敬於如來所。是故,諸比丘!當作是學。」
導師說:「惟有生在人間,才能稟受佛法,體悟真理而得正覺的自在,這是《阿含經》的深義。我們如不但為了追求五欲,還有更高的理想,提高道德,發展智能,完成自由,那就惟有在人間才有可能,所以說『人身難得』。」(《佛法概論》)
導師並分析佛陀何以必須出在人間?人間有什麼特勝?他分為四點來說:「一、環境:天上太樂,畜生、餓鬼、地獄──三途太苦。太樂了容易墮落,太苦了也無力追求真理與自由。太樂太苦,均不易受行佛法,唯有苦樂參半的人間,知苦而能厭苦,有時間去考慮參究,才是體悟真理與實現自由的道埸。二、慚愧:《增含》〈慚愧品〉說:『以其世間有此二法,……不與六畜共同』,這是人畜的差別處。人趣有慚愧心,慚愧是自顧不足,要求改善的向上心;依於尊重真理──法,尊重自己,尊重世間的法制公意,向『輕拒暴惡』、『崇重賢善』而前進。這是道德的向上心,能息除煩惱眾惡的動力,為人類所以為人的特色之一。三、智能:三惡趣是缺少智能的,都依賴生得的本能而動作,人卻能從經驗的記憶中,啟發抉擇、量度等慧力,能設法解決問題。不但有世俗智,相對的改善環境、身心,而且有更高的智能,探求人生的秘奧,到達徹底的解脫。四、堅忍:我們這個世界,叫娑婆世界,娑婆即堪忍的意思。這世間的人,能忍受極大的苦難,為了達到某一目的,犧牲在所不惜,非達到目的不可。這雖也可以應用於作惡,但如以佛法引導,使之趨向自利利他的善業,即可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直達圓滿至善的境地。這四者,環境是從人的環境說;後三者,是從人的特性說。《婆娑論》解說人為『止息意』、『忍』、『末奴沙』三義;《起世經》等說『勇猛』、『憶念』、『梵行』三事的勝於天上,與今所說的三者相同。」(《佛法概論》)
另根據《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論述「諸佛世尊皆於人中而取正覺」,其理由為:「(一)天趣身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依止故,唯有人類的智見猛利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二)諸天耽著妙欲,不適於精進修行入正性離生,離欲染而成就佛果(三)人趣根性猛利適合容受如來正法,天趣不爾(四)最後有(身)菩薩必受胎生,天趣唯化生故(五)有二項因緣的地方佛出世間,一有厭心,二有猛利智,當知此二唯人趣有。(六)人天並是法器,為欲俱攝(一並教化)故來人間,若在天上則(不能教化人類,因為)人無由往,又不可令天上成佛,(再)化生來人間,人們當懷疑佛,是幻所作,不受其法,所以(釋迦)菩薩來人間成佛。」
依據以上所引,分別由「大眾部」和「說一切有部」二個不同部派傳出之《增一阿含經》及《大毘婆沙論》之記載,以及導師之論述,吾人更能確知:「諸佛世尊,皆出人間」!
以上《大毘婆沙論》列舉的及導師所提出的,釋迦佛所以在人間成佛的理由,其實也都含攝了「唯有人類」方為佛陀施教佛法的對象。導師對此,特別根據佛教「十二因緣」的基本教義論理如下:
如佛教根本教義中的十二緣起的識、名色、六處三支:由初識──投胎識而有名色(肉團凝成),由名色而起六處(眼耳鼻等成就),這唯有此欲界人間才有這完整的生長過程。他界如天與地獄等,都是化身的,頃刻即圓滿六處,那裡有此階段?又如無色界,既沒有色法,那末有名無色,處中也但有意處而沒有眼等五處了。佛這樣的說明身心漸成的階段,即是約此界人間而說的。又如生緣老病死(阿毘達磨者把病略去了,但經說是有的):老與病,其實也只是此界人間的情況。地獄與天神,可說都是沒有的。佛本為人說十二緣起,等到以此論到一切,即覺到有些不盡然。其實,佛沒有為天為鬼而說此法門,這是為人類而安立的。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等,都如此。又六根對境生起六識,這也是人類的情況。許多下等動物──畜生,是無耳、無鼻的,當然不會有圓滿的十二處、十八界。色界的眾生,沒有鼻、舌識;到了二禪以上,前五識就都不起了。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的分類,實在是依人類而分別的。談到修道,如天國、畜生,即沒有律儀戒。所以,可以肯定的指出:法,本是為人類而說的,一切是適應人類的情形而安立的。佛既沒有依地獄、天堂的情況而立法;如有地獄法與天堂法,那也只適合於地獄與天國,也不是我們──人類所能信行的。(《佛在人間》)
日本佛教學者中村元在其《慈悲》乙書中也指出「慈悲行」雖超越了人,但實際上必須以人為對象,並在人間實現。
根據以上經論之聖教量,緣起法義的探究,以及「不與世間智者(諍)相違」之人間歷史考證緣生事實,我們可以如理如實的確認:佛在人間成佛,其施教對象也以人類為當機。
佛法是重視聖教量與如理性的,如《大智度論》在解釋般若經之「(世尊)住王舍城」時,指出「說方、時、人,(欲)令人心生信故」,導師在說明他所提倡的「人間佛教」受到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啟發時,也曾略帶遺憾的表達:(太虛大師的)「『依人乘行果,趣進修大乘行的末法時期』;……這是能適應現代根機,但末法時期,應該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沒有經說的依據,不易為一般信徒所接受。」(《華雨集(四)》)所以,今天討論「人菩薩行」,也必重視它的教理基礎,如此,菩薩道的學習者,即能沒有懷疑,智悲一如的勇往邁進。
佛陀與聖弟子在人間四處游化時,由於佛陀是「以法攝僧」,師弟相處,相沫以法,雖說如來與阿羅漢之解脫內涵「無有差別」(《中阿含?瞿默目犍連經》),但其間確有不同之處:佛陀是「自覺誰禰師」(無師獨悟)而且能「為四眾弟子開示顯發」;而聖弟子們則是「從佛聽聞四諦法,八正道*輪轉至心中」。阿含聖典記載:佛獨得「世尊」等十大德號,能自記「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具「十力」、「四無所畏」;而聲聞阿羅漢弟子,則是「得三菩提」,具五力。祗是佛陀住世的時候,師徒之間,卻是親近親切而平實,不同於後來佛教發展中,將兩者間之距離拉遠拉大。
佛法進入部派佛教時代,人天眼滅,世間情深,透過佛陀遺體、遺物、遺跡的崇奉中,佛的崇高偉大,被強力的宣揚起來。導師說:
佛與弟子間的差別,也被深深的發覺出來。發現《阿含經》中,佛以求成「無上菩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目的;與聲聞弟子們以涅槃為理想,似乎有些不同。本來,聲聞弟子證果時,經上也說:「得須陀洹,不墮惡趣法,決定正向三菩提」(「正覺」)。決定趣向三菩提,不正是聲聞弟子的目標嗎?如佛於波羅奈轉*輪:*輪是佛心中的菩提,在弟子心中顯現出來,從此至彼,所以比喻為轉*輪。佛與聲聞弟子所證的正法,是沒有差別的。然在佛教界,一般以「前蘊滅,後蘊不復生」,證入涅槃為目的;菩提,似乎只是達成理想的工具一樣。在這普遍的情形下,形成了這樣的差別:佛以成無上菩提為目的,聲聞弟子以證入涅槃為目的。
部派分化過程中,釋尊過去生中的事,或「本生」,或「譬喻」,更多更廣的傳布開來,為當時佛教界所公認。佛在過去生中的修行,與聲聞弟子不一樣。釋尊在過去生中,流轉於無量無數的生死中,稱之為聲聞、辟支佛,都不適當。這麼多的廣大修行,多生累劫,總不能沒有名稱。佛是以求成無上菩提為理想的,所以稱為菩薩(bodhisattva),就是勇於求成(無上)菩提的人。這一名稱,迅速為當時佛教界所公認。(《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如上所論,釋迦菩薩以「人類」之身,勇猛精進,終在「人間」的菩提樹下成佛,現實人間之有「菩薩」,始自釋迦,吾人不得不讚歎:「釋尊為菩薩(道)之活水源頭」。
二、菩薩道之開展
「(人)菩薩」最初系專指釋迦佛在未證得無上菩提時因位之德號,如《增一阿含經》所說:「當知我未成佛道,為菩薩行,坐道樹下。」又說:「菩薩出家學道,菩薩降神、出母胎。」到了部派佛教時代,各部派論書也幾乎把「菩薩」定位為釋尊的本生德號,如《大毘婆沙論》說:「菩薩昔餘生中,曾起順決擇分,由忍力故,九十一劫,不墮惡趣。」其中也有少數提到「彌勒菩薩」,如上座部系說一切有部之根本論──《阿毘達磨發智論》所說的:「齊何名菩薩?……答:得相異熟業(即三十二相);如說:『慈氏,汝於來世當得作佛,名慈氏如來、應、正等覺。』」顯然這里的菩薩系指「補處菩薩」;另外從印度本土的分別說部的《舍利弗阿毘曇論》所說的:「雲何菩薩人?若人三十二相成就;不從他聞,不受他教,不請他說,不聽他法,自思、自覺、自觀,於一切法知見無礙;當得自力自在、豪尊勝貴自在,當得知見無上正覺,當成就如來十力、四無所畏,成就大慈,轉於*輪:是名菩薩人。」可知當時上座部對「菩薩」的地位,同樣說為成就三十二(大人)相,(有部)認為是三大阿僧只劫修行圓滿,百劫修相好的階段,他們(指菩薩)的德業階位是相當高的。後來在菩薩道的開展中,《大品般若經》則以「堅固金剛喻心定不退壞」、「勝心大心」、「決定不傾動心」、「真利樂心 」、「愛法、樂法、欣法、喜法」──五義,解說「摩訶(大)菩薩」(即大有情眾當為上首)的意義,將菩薩定位是「愛樂無上菩提,精進欲求」的有情。
雖然,以上所說均屬大菩薩,但從佛教「緣起因果」的理則觀之,「佛菩薩」(如上所說的釋迦菩薩)必從「賢聖菩薩」而來,而「賢聖菩薩」必從「凡夫菩薩」而來,這是導師在「三重因緣」中,第一層「果從因生」的觀察法。也因此,導師在《人間佛教要略》乙文中特別指出「人?菩薩?佛」──菩薩道所有經歷的過程,可略分三個階段: 一、凡夫菩薩 二、賢聖菩薩 三、佛菩薩。這從印度佛教歷史的發展中,也可以看出其趨勢,例如在「般若法門」的流行傳布中,一開始是專為「不退轉菩薩」(類同「佛菩薩」)而說,後來是久學、新學及初發心菩薩也一起「三根普被」了!
導師認為:「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諦的」(所以《阿含經》中只有釋迦菩薩及彌勒菩薩);又說:「佛法與古代印度文化有重要的關系,必須了解這點,才能不受他的拘束,不以適應印度古代文明的契機法,誤解為十方三世常住的真理。」(《佛在人間》)據此,部派佛教所理解的特殊菩薩觀,應有其時節因緣(與限制);同樣的,佛滅後四、五百年,大乘佛法勃興,也是適應當時印度眾生的根機而施設的。導師總結地說:從(初期)「佛法」而發展到「大乘佛法」,主要的動力,是「佛涅槃以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而「本生」、「譬喻」 、「因緣」,這三部聖典,就是大乘菩薩思想的主要來源。
從以上經論證據及因果法則,可以獲知,導師所主張的:「從人而學習菩薩行,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的『人菩薩行』」,的確是「古代佛教所本有的」。
導師說:「修學人間佛教──人菩薩行,以三心為基本,三心是大乘信願──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見。」(《華雨集(四)》)本節特別針對導師所揭示,圓滿修學菩薩道三階段(凡夫菩薩、賢聖菩薩、佛菩薩)之實踐與「空性見」(即緣起正見)的關系加以討論。
導師特別重視「凡夫菩薩」,並主張以人間凡夫的立場修十善業,其發心學菩薩行的兩點特徵為「具煩惱身」(及悲心增上),有人因此認為,導師要求道業的標准太低,導師卻指出:「凡夫是離不了煩惱的,這不能裝成聖人模樣,開口證悟,閉口解脫,要老老實實地覺得自己有種種煩惱,發心依佛法去調御他,降伏他。……有人說:如學佛的或出家大德,內心也充滿煩惱,這怎能使人歸敬呢!這些人把煩惱看得太輕易了。」(《佛在人間》)誠如古人所說的:「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佛法也教示「種、熟、脫」的修學次第。所以,在因地播種的「凡夫菩薩」,是基礎,最為重要,學人菩薩行,就必須站穩在「人(趣)」的基礎(因行)上,若失去了人身,如何來修?依據《海龍王經》說:「諸善法者,是諸人天眾生圓滿根本依處,聲聞獨覺菩提根本依處,無上正等菩提根本依處。何等名為根本依處?謂十善業」,「十善業」乃一切聖賢之根本依處,我們如何能貶低它的德業呢!它是,不墮三惡道,保有人身的基石(因行),這也是相應於緣起空性的正見。
導師根據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及嘉祥大師的《三論玄義》將《金剛經》科判為「二道五菩提」。全經提示之菩薩道修學次第,在科判里分為「般若道」(含攝發心菩提、伏心菩提及明心菩提)及「方便道」(含攝明心菩提、出到菩提及究竟菩提)。導師說:
二道,為菩薩從初發心到成佛的過程中,所分的兩個階段。從初發心,修空無我慧,到入見道,證聖位,這一階段重在通達性空離相,所以名般若道。徹悟法性無相後,進入修道,一直到佛果,這一階段主要為菩薩的方便度生,所以名方便道。依智論說:發心到七地是般若道──余宗作八地,八地以上是方便道。般若為道體,方便即般若所起的巧用。(《般若經講記》)
由上引文可以看出「般若道」幾乎涵蓋了導師所主張的,整個三階段菩薩道由凡到聖的修學歷程(一、凡夫菩薩 二、賢聖菩薩 三、佛菩薩)。接下來,我們來探討「般若道」的實踐(般若道的因行若如理如實,方便道的行踐,也就可以略而不論了),是否均與「緣起正見」相應,試舉《金剛經》中有關「發心菩提」之經文: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這是初發心(新學凡夫)菩薩的實踐方法,從上引經文可知修學「三心十善」人菩薩行,在發菩提心、起大悲念救度眾生時,是時時刻刻地警惕自己,是否常以自我為中心,是否常取「我相(見)」等四相,誠如導師所提示的,要在生死海學會游泳的本領(主要即指勝解緣起空性等);又說「菩薩發心利他,要站穩自己的腳跟才得」。導師不也以二事告示佛教青年:「一、凈化自我,二、利濟人群」嗎!
須菩提!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須菩提!善薩應如是布施,不住於相。
「伏心菩提」是以「布施」眾生為首,積極行六波羅蜜、四攝的人間實際事行,必須於六塵(即根塵人際眾生世界中),不住(相)布施,不住相即是離相,離「人、我、眾生、壽者」四相,這里主要是離「法相」,所以導師說:「前發心菩提,以願度眾生為主,所以與般若相應即重在我空。伏心菩提以實行利濟為主,所以與般若相應,即重在法空。」我空與法空即是「我我所空」,是互為因緣的,本質上同為「緣起無我空性正見」。
第三「明心菩提」,佛陀開示須菩提之修道方法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這是約現證法性,得無生法忍而說。導師對般若道,總結的說:
般若道三階:發心菩提重於願,伏心菩提重在行,明心菩提重在證。又,初是住菩提心,中是修悲濟行,後是悟如實義。初以般若扶大悲願,中以般若導六度行,後是般若現證。雖各有所重,而菩提願、悲濟行與性空見,實是不可離的。
如上所論述,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三階段「人菩薩行」,確實是相應於「緣起正見」,而且是信願、慈悲相濟圓滿的。
南北傳佛教公認釋尊過去生中的難行能行(與聲聞聖者之四諦法門不同),被稱之波羅蜜(多),導師說:「在一般慣用語言中,波羅蜜多有『究竟』、『完成』的意義。如《中部?不斷經》,稱讚舍利弗,於戒、定、慧、解脫,能得自在,得究竟;得究竟就是paramipatto的義譯。所以,波羅蜜多是可用於果位的。這是修行所成就的,從此到彼的實踐道,也就名為波羅蜜多,是『因得果名』。這是能到達究竟的,成為菩薩行的通稱。」(《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上說「因得果名」的波羅蜜多,有得究竟、完成的意義,這類特別的用語在佛法中也是有的(如文字及觀照般若非「真般若」,但以能為通往實相般若之因,而成就「般若」之名),值得探討的是,它是否僅是理想上的鼓勵性,而在緣起的緣生事實上做不到?
佛法是「理智、德行」的宗教,從德行上來說,太虛大師及印順導師都曾說過,印度及中國的佛教,自釋尊以來乃至各宗各派,其教法都是「從禪出教」,皆有其自覺的體驗為依據,不是從假設、推論、想像中來。
導師另外在《空之探究》特別指出,般若的體證性:「《般若經》是以般若為主導的菩薩行,般若圓滿了,就是佛的薩婆若 ──一切智(或「一切智智」)。這是般若修證的開示,不是義理的說明。」所以,菩薩波羅蜜多行是歷代大德們,實際利他行踐的「從宗出教」,而非理想空談。
若從理智邊上說,「波羅蜜多行」的「因得果名」,它是如何的合乎緣起法則呢?導師對於依法修行的「因果必然性」,研析指出:
南傳《增支部》(一○.二)說:「凡持戒具戒者,不應思我起無憂,於持戒具戒者而無憂生,是為法性。……厭離者不應思我現證解脫知見,於厭離者而現證解脫知見,是為法性。」《中阿含經》(卷一○)譯法性為「法自然」。這是說修道──持戒、得定、如實知見,這些道法,如能修習,會自然的引生一定的效果。法是這樣自然而然的,「性自爾故」,所以叫法性。又如《雜阿含經》(卷四四)說:「過去等正覺,及未來諸佛,現在佛世尊,能除眾生憂。一切(佛)恭敬法,依正法而住;如是恭敬者,是則諸佛法」。「是則諸佛法」,據巴利藏,應作「是諸佛之法性」。意思說,諸佛於法是自然的、當然會這樣的──依正法而住的。(《以佛法研究佛法》)
以上所論述之「因果必然性」,如同導師在「三重因緣」中所說的第二重因緣──「事待理成」。
導師所論述的「法的自然成就性」,在南傳《中部?傳車經》及北傳《中阿含?七車經》中,也可共同看到,該二部經在「七清凈」──戒凈,心凈,見凈,疑蓋凈,道非道知見凈,道跡知見凈,道跡斷智凈等七個修道次第,它們是依戒而定,依定而慧,依慧得解脫,這在早期聖典中是最為人津津樂道,並被引為「車車相因」、「眾緣和合」之「中道之佛教」的典範。波羅蜜多行即廣義的戒定慧三學。
綜上所論,從佛法是「理智、德行」的宗教兩方面來分析,菩薩道之波羅蜜多行是合乎緣起正見,可信、可修、可證的。
如前所述,上座部所論述的菩薩,大都專指釋迦佛之因位,地位崇高,由於受到當時思潮之限制,不能激起洪流(縱觀南北傳部派論書,幾乎均未鼓勵大眾勤求無上菩提)。與之不同的,部派的另一支(大眾部),大眾部卻主張積極入世理想高遠的菩薩觀,如《異部宗輪論》說:「為欲饒益有情,願生惡趣,隨意能往。」該部的菩薩觀,乃是大乘菩薩思想的搖籃,經過時代思潮的激盪,公元前約一世紀中,「大乘佛法」開始興起,當時是以般若經思想為主流的「般若法門」。
從般若經的記載,當時菩薩道的實踐(或者說對菩薩觀的看法),似乎比較大眾部更為重視現實性,最重要的應該是般若之體驗,是純正相應於「緣起空性」的,例如《小品般若波羅蜜經》上說:「若人已入正位,則不堪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何以故?已於生死作障隔故。」上引經的意思是,菩薩是要長期在生死中度眾生的,如入正位──入正性離生,斷煩惱而證聖果,那就多也不過七番生死,不能長在生死修菩薩行了。除了悲願深切的「發願隨願」外,《小品般若經》透露出,要在生死中度眾生,還必須隨順於「生命緣起理則」的十二因緣才能成辦,所以,初期大乘的人菩薩行,確實比較大眾部理想的菩薩觀,更重視緣起的「法住性」及緣生的「現實性」。
伍、無生法忍菩薩「忍而不證」──積極入世悲智相應的菩薩道精神
依據導師所立之菩薩道三階段,無生法忍菩薩就是前面所述的,從「賢聖菩薩」到「佛菩薩」間的修道歷程,而《大智度論》所說的無生法忍菩薩是五菩提之第四階段「出到菩提」(古德對於無生法忍菩薩究屬七地或八地,尚有歧義)。人菩薩行的修學者,對於佛道中途階位之無生法忍菩薩,其中「無生法忍」之意義為何?他們的「忍而不證」是否與緣起相應,必須「了無疑惑」,才能在菩薩道上勇往邁進。本節略為探討,希望有助於相關問題的釐清。
「菩薩位者,無生法忍是。得此法忍,觀一切世間空,心無所著,住諸法實相中,不復染世間。……複次,菩薩位者,具足六波羅蜜,生方便智,於諸法實相亦不住;自知自證,不隨他語,若魔作佛形來,心亦不惑。複次,入菩薩法位力故,得名阿鞞跋致菩薩(不退轉菩薩)。複次,菩薩摩訶薩入是法位中,不復墮凡夫數,名為得道人:一切世間事欲壞其心,不能令動;閉三惡趣門,墮諸菩薩數中,初生菩薩家,智能清凈成就。複次,住頂不墮,是名菩薩法位,如學品中說。上位菩薩不墮惡趣,不生下賤家……。」
這個無生,我說是一切法不生不滅,我們把它稱為絕對的真理。阿羅漢是證得無生的,沒有生死了﹐而菩薩他有一種悲願的力量,所以他體悟了無生,這里應該稱為「無生法忍」,如果照我們中國的文字上來講來解釋,是不太容易了解的。這個「忍」字在印度也是表示智能的意思,但還不算是「智」(證),「忍」是認透了,徹底的理解,但還不叫做「證」,聲聞乘叫「八忍八智」,大乘特別稱之為「無生法忍」。如果體悟了無生法忍,若要證的話,就跟聲聞乘一樣成為阿羅漢了。而菩薩因為有悲願的力量,忍而不證,這個話專門在知識上來講,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那裡還有什麼忍而不證的呢?忍而不證,在智能方面是有點不太同,比方,我們了解澈底完全,這是「智」;另外在理解的過程當中,理解是這樣這樣,下面就不要再想了,這是「忍」的階段(還不是證),為什麼不證呢?證了就成阿羅漢了。
所以初期大乘經中,也方便的說,菩薩悲願的力量故菩薩不入無生,不入「滅盡定」,什麼是滅盡定呢?這個定是甚深的定,能因此而斷盡生死煩惱﹐因此菩薩不入此定,就怕得證到了家,不能在生死中度眾生。所以阿羅漢斷煩惱,而菩薩不斷煩惱,菩薩得無生忍,重要的煩惱斷了,還有微細的煩惱還未斷,「初期大乘經」大底就說到這樣。(呂勝強記錄:〈華雨精舍參訪印順導師記〉)
「無生是忍緣」,不退轉的菩薩,得無生法忍。忍是一種智能,與忍辱的意思是不同的。此處,可以將這忍字解釋為透徹的「認 」知,即能夠將事物在內心中認得清清楚楚,能夠透徹地了解它,這便是忍;所以忍是智能的別名。能夠證悟一切法不生不滅的智能,即稱之為「無生法忍」。所以忍所通達的所緣境界,是無生,一切法不生不滅的真理。(《華雨集(一)》)
依據上引經論,「無生法忍」意指菩薩有甚深之空性體驗,立於不退轉之地,由於不染世間,心不動搖,已閉三惡道門,所以不墮惡趣,但因悲願的力量,不舍眾生,為利益眾生,忍而不證。
另有學者經由梵語、巴利語來研究「忍」的字義,並兼及「無生法忍」中「忍」的詞義,相信這將有助於「無生法忍」(菩薩)真義的了解。
導師特別引據《雜阿含?351經》(即南傳相應部s.12.68經,或元亨寺漢譯南傳大藏經14冊相應部因緣相應68經)說明:
眾生的根性不一,還有一類人,不是信仰、希欲、聽聞、覺想,也不是見審諦忍,卻有「有(生死)滅涅槃」的知見,但不是阿羅漢。如從井中望下去,如實知見水,但還不能嘗到水一樣。……(絕少數)正知見「有滅涅槃」而不證得阿羅漢的;不入滅盡定而有甚深涅槃知見的,正是初期大乘,觀一切法空而不證實際的菩薩模樣。……有涅槃知見而不證的,在崇尚菩薩道的氣運中,求成佛道,利益眾生,才會充分的發揚起來!(《印度佛教思想史》)
茲錄《雜阿含?351經》之原文如下:
如是我聞:一時,尊者那羅,尊者茂師羅,尊者殊勝,尊者阿難,住舍衛國象耳池側。
爾時,尊者那羅語尊者茂師羅言:「有異信、異欲、異聞、異行覺想、異見審諦忍,有如是正自覺知見生,所謂生故有老死,不離生有老死耶?」尊者茂師羅言:「有異信、異欲、異聞、異行覺想、異見審諦忍,有如是正自覺知見生,所謂有生故有老死,不異生有老死,如是說有。」
「尊者茂師羅!有異信、乃至異忍,得自覺知見生,所謂有滅、寂滅、涅槃耶?」
尊者茂師羅答言:「有異信、乃至異忍,得自覺知見生,所謂有滅、寂滅、涅槃。」
復問尊者茂師羅:「有滅則寂滅、涅槃說者,汝今便是阿羅漢諸漏盡耶?」
尊者茂師羅默然不答。第二,第三問,亦默然不答。
爾時,尊者殊勝語尊者茂師羅:「汝今且止,我當為汝答尊者那羅。」
爾時,尊者殊勝語尊者那羅:「有異信乃至異忍,得自覺知見生,所謂有滅則寂滅、涅槃。」
時,尊者那羅問尊者殊勝言:「有異信乃至異忍,得自覺知見生,所謂有滅則寂滅、涅槃者,汝今便是漏盡阿羅漢耶?」
尊者那羅言:「所說不同,前後相違!如尊者所說,有滅則寂滅、涅槃,而復言非漏盡阿羅漢耶!」
尊者殊勝語尊者那羅言:「今當說譬,夫智者以譬得解。如曠野路邊有井,無繩、無罐得取其水。時有行人,熱渴所逼,繞井求覓,無繩、無罐,諦觀井水,如實知見而不觸身。如是我說有滅則寂滅、涅槃,而自不得漏盡阿羅漢。」
時,彼正士各各說已,從座起去。
閱讀全經並對照南傳相關經文,可以看出佛陀住世時,這些具有「有滅涅槃知見」的聖者的確極為少數,而且幾乎不為人所知,以致最終尚須經由阿難尊者來作見證。這種「唯(證)驗方知」的稀有宗教經驗,在另一件公案(也與阿難尊者有關)上,亦可觀之:
有一位比丘,修得了無相心三昧,卻不知道是何果何功德。他於是「隨逐尊者阿難,脫有餘人問此義者,因而得聞。彼比丘即隨尊者阿難,經六年中,無有餘人問此義者」,終於自己提出來請問。六年中沒有人問,可見無相心三昧,起初是很少有人論到的。(《空之探究》)
導師總結地說:
甚深(空)義,慧解脫聖者,沒有涅槃智的超越體驗,當然不會說。俱解脫聖者,有現法涅槃,但好入深定,或長期在定中,當然也不會去闡揚。惟有有涅槃知見而不證的,在崇尚菩薩道的氣運中,求成佛道,利益眾生,才會充分的發揚起來。(《空之探究》)
導師並且澄清的表示:
「人間佛教」是重於人菩薩行的,但對「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或者會覺得離奇的。一般稱根本佛教為小乘,想像為(出家的)隱遁獨善,缺少慈悲心的,怎麼能作為「人間佛教」──人菩薩行的根本?不知佛法本來無所謂大小,大乘與小乘,是在佛教發展中形成的;……人間佛教的人菩薩行,以釋尊時代的佛法為本,在以原始佛教為小乘的一般人,也許會覺得離奇的。然佛法的究竟理想是解脫,而解脫心與利他的心行,是並不相礙的。雖受時代的局限,不能充分表達佛的本懷,但決不能說只論解脫,而沒有慈悲利他的。(《華雨集(四)》)
人菩薩行就是「人?菩薩?佛」──從人而發心學菩薩行,由學菩薩行而成佛。但在久遠菩薩道中如何能長保人身長在人間?《雜阿含?788經》提示:
鄙法不應近,放逸不應行,不應習邪見,增長於世間。假使有世間,正見增上者,雖復百千生,終不墮惡趣。
而「正見增上」之意義為何?在阿含聖典中並未詳細說明,考之部派佛教的論書,可以提供我們較為明確的答案,如《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說:
另,《阿毘達磨俱舍論》說:
論曰:此暖頂忍世第一法,四殊勝善根名順決擇分。依何義建立順決擇分名?決謂決斷;擇謂簡擇,決斷簡擇謂諸聖道。以諸聖道能斷疑故,及能分別四諦相故。分謂分段,此言意顯所順唯是見道一分,決擇之分故得決擇分名,此四為緣引決擇分,順益彼故得順彼名故。此名為順決擇分……暖必至涅槃,頂終不斷善,忍不墮惡趣,第一入離生。
根據以上二部論書,我們可以得到一些了解:「正見增上」極可能相當於四善根之「忍位」,而部派佛教的修道次第(其實也是根源於根本佛教之四諦法)中,有所謂「三賢、四善根」,三賢為「順解脫分」,往上之四善根為「順決擇分」,順決擇分透過簡擇力有斷除煩惱之功能。這里所說的四善根,就是暖、頂、忍、世第一法,超越了世第一法,就證入正性離生之須陀洹果(初果)。
綜上所論,我們得到了「忍不墮惡趣」的結論,也就是說,要能真正「永不墮三惡道,長保人身」,就必須到達四善根之「忍位」。
由於在部派佛教的傳統中,是非常重視僧團修道的傳承,導師在其研究中指出:
(世親的)《俱舍論》所說的,雖也引用經部的說明(定義等);而進修的方法次第,與說一切有部阿毘達磨論師,可說是相同的。……修證方面,世親是遵循阿毘達磨論者的定說。為什麼不取經部說呢?這正是經部的弱點所在。修證與現觀次第,必須有所稟承,經多數古德的長期修驗,才能成立一條修證的大路。經部是新起的學派,理論雖有卓越的成就,而論到修證,如離開過去的傳統(說一切有部譬喻師的傳承,分別說者的傳承),便是一片空白,顯得無所稟承了!這是不能憑理論去開創的。(《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
因此,無生法「忍」菩薩能夠長遠在生死中,悲願不斷、不憂不懼的度眾生,與說一切有部的「忍不墮惡趣」,應有重要的傳承意義!這也可以從《大智度論》得到有力的線索:該論在論述(無生法忍)菩薩位時,特別以聲聞法中「四善根」的修行階位,來譬喻解說「發意、修行、大悲、方便具足,行是四法,得入菩薩位」,另主張從「柔順忍」(前有音響忍),進趣「無生法忍」之間,尚有一個「頂」位,更重要的(如前所引述),《大智度論》中明確指出「菩薩摩訶薩入是法位中,不復墮凡夫數……閉三惡趣門……上位菩薩不墮惡趣。」。綜上所論,無生法忍與四善根(之「忍不墮惡趣」)應有一定的關連,也提供了從早期「阿含聖典」之「正見增上」,經「部派佛教」之「忍不墮惡趣」,至「初期大乘」之「無生法忍菩薩」間,一個前後貫穿的重要線索。
難行能行的「菩薩正常道」的確不易成就,《大智度論》即說:「菩薩發大心,魚子庵樹華;三事因時多,成果時甚少。」然而真誠有正見的凡夫菩薩,應不忘失其初發心,雖然不能夠於三惡道及時得「非擇滅」(「擇滅」指去除煩惱之抉擇智能力;「非擇滅」是指未來三惡趣之因緣已缺,無法再生起),但是經由人乘(因)正行,思惟勤修古阿含之聖訓「煩惱之水滴落於熱鐵丸,以正念正智之熱力令水滴迅速蒸干而不受其熏染」(如《雜阿含1173經》:「譬如鐵丸燒令極熱,以少水灑,尋即干消。如是,多聞聖弟子鈍根,生(正)念尋滅。」;古德亦雲:「般若如大火聚,四邊不可觸」),部派佛教之「法救尊者」即是真「不放逸者」之典範。
導師期勉大家:
菩薩具智能與悲願二者,即使是墮了地獄,也是受罪輕微,一下子就出來了。不僅菩薩如此,聲聞乘也有相同的意見。例如從前阿闍世王殺父,但聽聞佛法以後,得了「無根信」,也就是不壞信。雖然定力不足,還是入了地獄,但很快就脫離了,所以比喻為「拍球地獄」,如拍球落地,立刻就彈起來了。菩薩雖未證悟,但具足正見,發願生生世世生於有佛法之處,而得見聞佛法。這樣的發願,自然不會離開佛法,而能依法修行。若正見與願力增上,即使生在無佛法處,也不會退失。若是已得「無生法忍」的菩薩,自然更不用擔心了。(《華雨集(五)》)
四、忍是無間道,是知而不是證
導師說:
正見甚深法的菩薩,從這樣的情況下出現。悲願力所持,自知「此是學時,非是證時」。所以不盡煩惱,不作究竟想,不取涅槃,成為觀空而不證空的菩薩。最深徹的,名為無生法忍。阿毘達磨中,忍是無間道;稱為忍,表示是知而不是證入的意思。(《空之探究》)
依據導師上述論證,「忍」是知而不證,這如同導師前面提示之「八忍是知,尚未達八智之果證」。
忍智如次第,無間解脫道,論曰十六心中,忍是無間道,約斷惑得無能隔礙故;智是解脫道,已解脫惑得與離系得俱時起故。
另據演培法師的《俱舍論頌講記》意涵,「忍」有剎那斷去煩惱的能力(但尚未真正斷證),所以稱為「無間道」,而「八智」是「解脫道」,它是已斷煩惱而證得真理的階位。所以「無生法忍菩薩」具有(鄰近)證入之能力(例如無生法忍菩薩,在五菩提中,是屬「出到菩提」,已鄰近「究竟菩提」),但因抉擇「利他為先」悲願的力量,未能急於證入,這是有佛教悠久修道傳承依據的,並非如一般人所誤解:「忍而不證」有「欲令如是、不欲令如是」違背緣起的我見我欲。「無生法忍菩薩」也是通往佛果的一個修道歷程,並不違背「非時得證」之緣起「法位性、法住性」。
導師說:
大乘法中,菩薩觀空而不證實際,當然是由於智能深,悲願切(還有佛力加持),而最原始的見解,還有「不深攝心系於緣中」;不深入禪定,因為入深定是要墮二乘、證實際的。所以《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陀天經》說:彌勒「雖復出家,不修禪定,不斷煩惱。」被稱為菩薩的持經譬喻師法救也說:「菩薩雖伏我見,不怖邊際滅,不起深坑想,而欲廣修般羅若故,於滅盡定心不樂入,勿令般若有斷有礙。」(《空之探究》)
對於「不修深禪定,不斷盡煩惱」真實菩薩,導師苦口婆心的說明:
不斷煩惱(瞋、忿、恨、惱、嫉、害等,與慈悲相違反的,一定要伏除不起),也不致作出重大惡業。時時以眾生的苦痛為苦痛,眾生的利樂為利樂;我見一天天的薄劣,慈悲一天天的深厚,怕什麼墮落!惟有專為自己打算的,才隨時有墮落的憂慮。發願在生死中,常得見佛,常得聞法,世世常行菩薩道,這是初期大乘的共義,也是中觀與瑜伽的共義。釋尊在《中阿含經》中說:「阿難!我多行空。」《瑜伽師地論》解說為:「世尊於昔修習菩薩行位,多修空住,故能速證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大乘經的多明一切法空,即是不住生死,不住涅槃,修菩薩行成佛的大方便!(《華雨集(四)》)
有關「不修深禪定,不斷盡煩惱」之宗風,我們如果從部派佛教共傳之波羅蜜行,可發見關聯,如:「迦濕彌羅論師,是說一切有部的毘婆沙師,立四波羅蜜多──施、戒、精進、般若。」這個傳承不立「禪定波羅蜜」,是值得注意的(怕入深禪定疾斷煩惱)!又:
釋尊過去生中事──「本生」與「譬喻」的內容,加以選擇分類,被稱為波羅蜜多的,或四、或六、或八、或十。波羅蜜多的名數,雖有不同,而都是出於傳說中的「本生」或「譬喻」。依釋尊所行的而一般化,成為一切菩薩所共行的波羅蜜多。銅鍱部所傳(八波羅蜜),本沒有般若波羅蜜多,這是很有意義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在釋尊的「本生」與「譬喻」中,當然有修禪的,但禪定帶有獨善的隱遁風格,不能表現菩薩求無上道的精神。所以部派佛教所傳說的菩薩,是不重禪定的。在聲聞學者看來,菩薩是「不修禪定,不斷煩惱」的。《小品般若經》也說:菩薩不入深定,因為入深定,有退轉聲聞果的可能。部派佛教所傳的(原始的)菩薩,或不重般若,或不重禪定。天台宗稱之為「事六度菩薩」,是很適當的名稱!那時代傳說的菩薩,的確是從事實的實踐中去修菩薩行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根源於釋迦佛因行的「人菩薩」,在佛教的發展中,菩薩思想遞有演變,到了初期大乘的《小品般若經》,解說「摩訶(大)薩埵」為「大有情眾最為上首」,《大品般若經》更以「堅固金剛喻心定不退壞」,「勝心大心」,「決定不傾動心」,「真利樂心 」,「愛法、樂法、欣法、喜法」──五義,解說於「大有情眾當為上首」的意義。所以,菩薩是愛樂無上菩提,精進欲求的有情。在這苦難的世間,如果能有一分、二分,乃至多分,相應於以上所說「五義」之菩薩行者,真值得我們歡喜讚歎與學習,至於他們是否是出現於有「菩薩」名字的時代,倒不是最重要的,導師即說:「解脫心與利他的心行,是並不相礙的。」以下,敬列幾位值供吾人學習的「人間菩薩」:
一、在初期佛教中,舍利弗與目犍連,即是釋尊的兩大弟子,被稱為「雙賢」,「第一雙」弟子,負著代佛揚化的重任。如《雜阿含經》(卷二四)說:「我觀大眾,見已虛空,以舍利弗、大目犍連般涅槃故。我聲聞,唯此二人善能說法教誡教授辯說。」《中阿含》(卷七)《分別聖諦經》(又《增一阿含》〈等趣四諦品〉)也說:「舍梨子比丘,能以正見為導御也。目犍連比丘,能令立於最上真際,謂究竟漏盡。舍梨子比丘生諸梵行,猶如生母;目連比丘長養諸梵行,猶如養母。」(《佛教史地考論》)
二、阿難稱「多聞第一」,為佛的侍者,達二十五年。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敬事如來,教誨四眾,始終是不厭不倦。明敏慈和,應對如法,在佛的大弟子中,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聖者!(《華雨集(三)》)(五百結集時負責誦出佛經,對於佛教有無比的貢獻。)
五、被稱為菩薩的持經譬喻師法救說:「菩薩雖伏我見,不怖邊際滅,不起深坑想,而欲廣修般羅若故,於滅盡定心不樂入,勿令般若有斷有礙。」法救的意見,菩薩從發心以來,就不會墮入三惡趣,所以如說菩薩墮三惡趣,那是對於菩薩的誹謗。為什麼能不墮惡趣?這是由於菩薩的「智能(般若)不可沮壞。」正如《雜阿含經》所說:「假使有世間,正見增上者,雖復百千生,終不墮惡趣」;導師認為:「法救對菩薩道的般若,那樣的尊重,應有一番深切的體會。」(《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
六、龍樹菩薩,「對空義有獨到的闡揚,為學者所宗仰,成為印度大乘的一大流。在中國,或推尊龍樹為大乘八宗的共祖。印度佛教史上,龍樹可說是釋尊以下的第一人!」(《空之探究》)導師讚歎:「龍樹論闡揚的菩薩精神,我在《印度之佛教》說:『其說菩薩也,一、三乘同入無余涅槃,而(自)發菩提心,其精神為忘己為人。二、抑他力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為盡其在我。三、三僧只劫有限有量,其精神為任重致遠。菩薩之精神可學,略可於此見之。』菩薩行的偉大,是能適應世間,利樂世間的。初期『大乘佛法』與『佛法』的差異,正如古人所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華雨集(四)》)
七、無著與世親,「繼承彌勒學,起來造論通經,導引佛法於正道。又在『佛法』的律儀基礎上,成立菩薩的『三聚凈戒』,使大乘的出家者,過著如法的僧團生活。這一學系,在『普為發趣一切乘者』(尊重聲聞涅槃的究竟)的基礎上,闡揚大乘不共的唯識說,為佛教界所推重,成為大乘的顯學。」(《印度佛教思想史》)
八、太虛大師曾提出『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說到:「甲、非研究佛書之學者」,「乙、不為專承一宗之徒裔」,「丙、無求實時成佛之貪心」,「丁、為學菩薩發心而修學者。……願以凡夫之身,學菩薩發心修行,即是本人意趣之所在」(《優婆塞戒經講錄》)。導師說:「想即生成佛,急到連菩薩行也不要了,真是顛倒!虛大師在佛法中的意趣,可說是人間佛教,人菩薩行的最佳指南!」(《華雨集(四)》)
九、妙欽法師,導師說:「他的臨終遺言:服膺太虛大師所開示的常道,學菩薩發心,願再生人間。從妙欽與我相見以來,誓求正法的原則與精神,始終如一,堅定不移,在這茫茫教海,能有幾人!在佛法的探求上,妙欽是有思想的,與我的思想傾向相近。……我想,唯願以我們共同為法的因緣,能歷劫相逢,同為三寶而獻身!唯有這樣,才能表達我深摯的懷念!」(《華雨集(五)》)
十、印順導師(導師說:)「我立志為佛教、為眾生──人類而修學佛法。」
「我選擇了佛教,為我苦難中的安慰,黑暗時的明燈。可惜我的根性太鈍,贊仰菩薩常道,不曾能急於求證。然而從此以來,我過著平淡安定的生活,不知別的,只是照著我所選擇的,坦然直進。」(《我之宗教觀》)
「現在,我的身體衰老了,而我的心卻永遠不離(佛教)少壯時代佛法的喜悅!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華雨集(四)》)
柒、結語
印順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人菩薩行」,立義廣大,悲深智廣,要將其理論基礎及實踐次第加以闡明,實不容易,本文謹特別以「緣起正見」為主軸,尋求在完整的菩薩道中,予以貫通而已,尚盼師長、方家及法友們指正。
最後普願「人菩薩行」之法友:
「隨自己的能力,隨自己的智能,隨自己的興趣,隨自己的事業,隨自己的環境:真能從悲心出發,但求有利於眾生,有利於佛教,那就無往而不是入世,無往而不是大乘!這所以菩薩人人可學。如不論在家出家,男眾女眾,大家體佛陀的悲心,從悲願而引發力量:真誠、懇切,但求有利於人。我相信:涓滴、洪流、微波、巨浪,終將匯成汪洋法海而莊嚴法界,實現大乘的究極理想於人間。」
(《教制教典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