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龍教授:「阿爾格爾」考:楊文會的弘法理念與國際視野

阿爾格爾」考:楊文會的弘法理念與國際視野

李四

楊文會的兩篇《支那佛教振興策》反映了他後期的弘法理念,一則籌款興學,二則全球傳教。《振興策二>>以「美洲阿爾格爾」(henryolcott,1832—1907)為中心人物,但在漢語文獻卻鮮為人知。這位美國上校,1875年9月曾在紐約創立「神智學會」  (theosophicalsociety),1880年5月抵達錫蘭以後,成為最早的白人佛教徒,致力於亞洲佛教的復興。學界大多注意楊文會與日本學者的交誼,本文則以「阿爾格爾」為由頭,重點考察他與歐美人士以及達摩波羅(dharmapala,1864—1933)的交往,說明清末民初的「新佛教」與楊文會的國際視野密切相關,是亞洲佛教復興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接觸了錫蘭達摩波羅以後,楊文會的弘法實踐,從早年專註「刻經」,轉而投身於「僧學」,創建只洹精舍,辦佛學研究會,培養佛學人才

關鍵詞:阿爾格爾  楊文會  達摩波羅  新佛教

作者:李四龍,1969年生,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副教授

楊文會(1837—1911)被公認中國近代佛教復興之父,他的兩篇《支那佛教振興策》,集中體現了這位佛學巨匠的弘法理念。《振興策二》主張傳教要從印度人手,在世界范圍內重興佛教。該文廖廖250字,卻以一位「美洲阿爾格爾」為中心人物。縱觀兩篇佛教振興策,「阿爾格爾」是唯一出現的人名。這個名字,在譚嗣同(1865—1898)的《仁學》里易為「阿爾格特」山,亦被譚嗣同視為在全世界復興佛教的楷模。

如此顯要的人物,他與楊文會之間的關系,卻在漢語學界長期不受重視,鮮有提及。國內學者張華在2004年出版的專著里,首次正面涉及這層關系,但也語焉不詳。其實,阿爾格爾被認為第一位正式皈依佛教的歐裔美國人,甚至可被視為第一位「白人佛教徒」  (whitebud—dhist)。現在的佛旗已經得到了全球佛教徒的認同。而它最初的設計者與倡議者即是這位「阿爾格爾」。特別是在今天的斯里蘭卡印度,他被當作一位聖人受到隆重的紀念。他的英文原名henrysteeleolcott,生於1832年,卒於1907年,美國新澤西人。美國南北戰爭期間,他被授予上校軍銜。因此,很多書里習慣把他稱為「上校」(colonelolcott)。

若以英文發音,olcott譯為「阿爾格特」更為準確。現在介紹南傳佛教的論著,常把這位美國上校譯為「奧爾科特」。1896—1897年間,譚嗣同與楊文會交遊密切,稱之為自己學佛的「第二導師」。他在這一時期寫成的《仁學》,裡面講述阿爾格特的事跡,顯然是因楊文會的關系。楊文會與阿爾格特差不多就是同齡人。他在《振興策二》里很欽佩阿爾格特要在世界傳播佛教想法,甚至有些激動,把這種「傳教」提到「振興」國運的高度,認為這能起到推廣中國聲名文物」的效果,自己還想到了先要「籌款」,呼籲「賢士大夫慨然資助」。但他同時表示,阿爾格特推廣佛教雖有實效,他的佛學卻是「僅佛教粗跡,於精微奧妙處,未之知也。」

那麼,楊文會對他佛學何以會有如此苛評,卻在《振興策》僅提「阿爾格爾」?

一、阿爾格特的佛緣

每年的2月17日,在斯里蘭卡上座部的寺廟里,僧人們會在他的像前燃燈焚香,紀念阿爾格特的忌日;而在印度,馬德拉斯(madras)的印度人,會在每年的2月2日,紀念阿爾格特的生日

阿爾格特的佛緣肇始於他1875年9月26日在紐約創立「神智學會」(theosophicalsocie—ty)。兩個月後,11月17日,他發表擔任學會主席以後的首場演說。在這次演說里,這位出身於基督長老家庭美國人,公開宣布只有「神智學」是「真宗教」,而像基督教這樣的只是「偽宗教」。神智學會的使命是要探索自然宇宙,開發潛藏於人類的神秘的精神力量,形成一個超越種族、宗教社會階級的組織。這個組織要體現普遍的人類兄弟情誼,阿爾格特後來還想成立「人類普世兄弟會」(universalbrotherhoodofhumanity);該組織要研究傳統宗教哲學科學,並要同時批駁「偽科學」與「偽宗教」。當時的科學在他眼裡是傲慢的、物質主義的與無神論的;基督教則更是問題叢生,新教宣揚「因信稱義」,《聖經》因此得不到理性的檢測,天主教是一種「教會的專制主義」。如此激烈的言論註定了他們不會得到西方主流社會的認同。阿爾格特把眼光投向了亞洲錫蘭佛教

1879年2月他到達印度孟買,希望傳播他的「神智學會」,想把這個美國的學會變為國際性組織,設想整合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信仰,變為一種統一的靈修實踐。翌年5月l?日,阿爾格特最終抵達錫蘭,受到熱烈歡迎。僅在到達八天後,5月25日,阿爾格特在錫蘭的一座寺廟里正式皈依佛門,三皈五戒,成為第一位正式皈依的西方佛弟子。從此以後,到1907年他在印度去世,先後19次前往錫蘭。阿爾格特在錫蘭,為上座佛教各派設立一個沒有宗派色彩的「佛教宗務會」(buddhistecclesiasticalcouncil),並為當地的在家佛教徒設立一個同樣沒有宗派色彩的「佛教神智學會」  (buddhisttheosophical society)。隨後他以這個學會的名義,四處募款,在當地建立多所佛教學校,為佛教社會上贏得地位,此舉為斯里蘭卡的現代佛教復興發揮了巨大作用。現在科倫坡有一條主路名為olcottroad,即以他的名字命名;1967年該國還發行了一枚他的郵票。阿爾格特曾想建立「國際佛教徒聯盟」(internationalbuddhistleague),統一亞洲各地的大乘上座佛教。1885年4月,阿爾格特設計了一面佛旗,希望能包容不同佛教傳統的各個元素。1886年的衛塞節,這面佛旗被正式使用,到1950年,  「世界佛教徒聯誼會」(worldfellowshipofbuddhists)正式接納佛旗。

阿爾格特開辦的學校里,達摩波羅(anag~rikadharmapala,1864—1933)是很突出的一位青年。這位青年在1864年出生時,被抱進教堂,由一位牧師取名堂·大衛(dondavid)。在他20歲時,這位青年決心放棄基督徒的身份,取名「達摩波羅」,意為「法護」,追隨阿爾格特,到印度的阿德亞(adyar)加入神智學會。在阿爾格特的支持下,1891年5月這位錫蘭青年在科倫坡發起成立「摩訶菩提會」,想在印度復興佛教就在同一年,阿爾格特在印度成立「神智學會印度分會」,把神智學會的總部設在印度馬德拉斯的阿德亞。兩年後,阿爾格特還資助達摩波羅美國,參加1893年著名的芝加哥「世界宗教大會」(world』sparliamentofreligions),並在美國建立「摩訶菩提會」的分會。

為了錫蘭佛教徒利益,1884年阿爾格特抵達倫敦,與英國殖民辦公室進行交涉,迫使英國殖民當局承認佛教是錫蘭絕大多數民眾的合法宗教,並把衛塞節作為錫蘭的公共假日。在此之前,英國殖民當局規定,居住在科倫坡的錫蘭人必須表明自己是基督徒。阿爾格特去英國維權的成功,提振了當地佛教徒信心尊嚴

阿爾格特傾心推廣他的神智學會,並以佛教徒自居。在楊文會的筆下,阿爾格特「立佛教學會,從之者十餘萬人」;而在譚嗣同的書里,阿爾格特「嘗糾同志佛學會於印度,不數年,歐、美各國遂皆立分會,凡四十餘處,法國信者尤眾,且翕然稱之曰:『地球上最興盛之教,無若耶者;他日耶教衰歇,足以代興者,其佛乎?」這里提到的「佛教學會」(佛學會),其實就是總部設在印度的「神智學會」。阿爾格特雖對佛教情有獨鍾,但他的理想宗教自由主義,要在現存所有的宗教里找出共同的精神生活神聖智慧,耶穌佛陀都是這個神秘傳統里的大師阿爾格特15歲時人紐約城市大學,一年後就輟學,懷著一腔激情「去西部」拓荒,在那裡接觸了基督長老會以外的多種宗教,特別是一種帶有泛神論色彩的「拜靈教」(spiritualism),逐步形成了他的「宗教自由主義」理想。他和烏克蘭貴族夫人波拉瓦斯基(helenapetrovnablavatsky,1831—1891)共同建立神智會以後,是想全面提升當時美國的「拜靈教」,將之改造成為「神智學」(theosophy)。他們的這些主張雖然遭到了西方主流社會的攻擊,但是歐美各國頗有一批響應者,自詡為「神智者」  (theosophist),相繼成立一系列的分支機構。世界各地的「神智者」,思想裡面亦有許多印度教的成分,甚至是受印度教的影響多於佛教,「神智者」不承認人會輪回到畜生道。他們認為,人有內在的阿特曼(自我),歸屬於統一的大梵天阿爾格特到印度以後,最大的理想是要統一佛教印度教,為此還在1896年5月退出摩訶菩提會,最終與一心護持佛教達摩波羅決裂,視之為神智學會的「敵人」。不過,總體而言,大家還是把他視為思想混雜的佛教徒。有的西方學者索性把阿爾格特說成是「美國人一新教徒—拜靈者一神智者一佛教徒」(american—protestant—spiritualist—theosophist—buddhist)。

顯然,神智學會並非「佛教學會」,但在客觀上,這家學會成了溝通東西方的橋樑,既有功於亞洲佛教的復興,也有助於佛教在西方的傳播。阿爾格特宣揚佛教,首先是要宣傳他的「神智思想這就決定了他不可能被當作虔誠的、高明的佛教徒他對亞洲佛教的巨大貢獻,而東亞佛教徒對他的苛評,所有這些,集中體現在1889年他對日本的訪問。

1889年2月9日到5月28日,阿爾格特在達摩波羅的陪同下,應邀到日本訪問,受到了熱烈的歡迎。2003年美國出版的《日本佛教傳到西方》,梳理了日本到西方傳播佛教時代背景與政治文化意味,就此討論佛教作為基督教的「他者」,它與日本社會的現代化、民族主義之間的關系,其中還有一節專門研究阿爾格特的訪日。阿爾格特在日本停留了107天,發表76場講演,約有近19萬聽眾他在日本受到極高的禮遇,主要因為他是皈依佛門的白人。當時的日本急於學習西方,佛教在國內的地位岌岌可危,西方人遁人佛門,這對日本佛教界是激動人心的消息。然而,阿爾格特到日本的首要目的還是宣揚「神智」。日本和尚們對此很快表現出他們的不屑。

他們的這種態度與楊文會《振興策》對阿爾格特的評價高度一致。

二、楊文會與達摩波羅的會晤

現在幾乎所有的楊文會傳記都會提到他與達摩波羅的見面。1893年達摩波羅美國參加了芝加哥「世界宗教大會」以後回國,途徑上海,倆人在英籍傳教土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1845—1919)的安排下,見面商討中印佛教的交流與合作。

楊文會,這位年近花甲的長者竟對這次會晤極為重視,這位錫蘭佛教青年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會晤的細節很不清楚。哈佛大學尉遲酣(holmeswelch,1924—1981),在他的《中國佛教的復興》里,主要依據在華傳教士的資料,大致介紹了這次上海會晤的經過。在以往的楊文會傳記里,倆人會晤的時間被說成是在1895年。本文認為,這個傳統說法並不準確,倆人見面應在1894年初。

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覽會(worldcolumbianexposition)增設了一個項目,9月11日至27日召開「世界宗教大會」。這個增設項目,它的歷史意義已經遠遠超出那次「萬國博覽會」,成為現代宗教傳播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之一。當時代表東方佛教與會的是日本禪師宗演(soyenshaku,1859—1919)與錫蘭青年達摩波羅。有趣的是,李提摩太當時也去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在會上希望各國結束老死不相往來的黑暗時代,認為「所有的宗教都在教導人們,世界上有一個全能的、全知的、至高無上的神,他無所不在。所有的教派都教導人們,和這個至高無上的神聯合,人類就能夠達到他發展的頂點。所有的教派教導人們,善有善報,惡就像身體疾病一樣,會危害一切」。這番講話大致體現了李提摩太的宗教觀。在比較宗教學的思想影響下,這位開明的基督教傳教士想在基督教神學的框架內包容其他的宗教,譬如佛教善惡因果理論。

代表南傳佛教參加會議的達摩波羅,並不甘於佛教的從屬地位,他在會上也去談論佛教基督教的關系。他繞道英國,拜會了當時國際學界的知名學者戴維斯(t.w.rhysdavids,1843—1922)等人,然後到美國參加這次大會,作了兩篇發言:第一篇是《佛陀世界貢獻》,巧妙地利用西方佛教學者像繆勒(maxmailer,1823—1900)、奧登伯格(hermannoldenburg,1854—1920)、戴維斯的研究成果,以及像阿諾德(edwin arnold,1832—1904)、赫胥黎(thomashuxley,1825—1895)等西方名流對佛教的積極評價,說明佛教對全世界的重要意義;第二篇題為「佛教基督教」,強調這兩大世界宗教間的內在關聯。達摩波羅美國之行,選擇了途經夏威夷的海路回國。這使他又有經濟上的豐厚收穫,在那裡受了一筆大額捐贈,幫助他去儘力恢復印度已毀的佛教聖地,特別是著名的菩提伽耶。

在途經上海時,這位錫蘭青年想要尋求中國佛教界的支持,希望他們能到印度去弘揚佛教。由於不懂漢語,達摩波羅請求傳教士艾約瑟(josephedkins,1823—1905)的幫助。1879年艾約瑟在倫敦出版《中國佛教》(chinesebuddhism),這在當時的西方學界很有影響。1893年12月18日,艾約瑟、李提摩太,還有一位德國漢學家福蘭閣(ottofranke,1863—1946),陪同達摩波羅上海龍華寺。但是,寺里的僧人對外國團體的交往心存疑慮,先是滿口答應,隨後變卦。李提摩太為了不讓達摩波羅失望,想起了南京的楊文會。這位有過六年海外生活經歷,並有政府高層背景的佛教居士並不忌諱外國人的直接交往。

然而,兩人的會面究竟是在何時?  《楊仁山居土事略》最初登在《佛學叢報》第一號上,1912年十月初一發表,即在楊文會逝世的第二年。這是最早的一篇楊文會傳記,最受學界重視,裡面說到人會是在「乙未」(1895)。這種傳統說法應當有誤。

十餘年前,黃夏年的《楊文會與達摩波羅復興佛教觀比較》,已對這次見面時間提出質疑。他在腳註里依據《印度佛教復興的開拓者》一書,推測倆人見面應在1894年初,但在正文里還是沿用舊說,即1895年。據《印度佛教復興的開拓者》的敘述,達摩波羅參加世界宗教會以後,坐船取道日本中國印度。10月1日到達夏威夷,1894年3月31日到達印度加爾各答。所以,這次見面,應在1894年1月到3月間。當然,1893年12月18日以後,理論上倆人亦有見面的可能⑤,只是時間上頗為倉促。

見面以後,楊文會很贊同達摩波羅成立「摩訶菩提會」,要在印度復興佛教宗旨。後來他給南條文雄的信里專門就此提及達摩波羅,詢問日方有沒有想去印度弘法的意願。他說:「錫蘭人達摩波羅,欲興隆佛教而至上海,雲在貴國耽住多日,想已深談教中旨趣,其意欲請東方人至印度宣傳佛教,未知貴國有願去者否?以鄙意揆之,非閣下不能當此任也。」⑥不過,楊文會當時的態度,對派中國人到印度弘法並不樂觀,覺得當時還沒有合適的僧人堪當此任,反倒希望印度能派人來國學佛。

在這印象深刻的會晤以後,從現在的材料來看,事後達摩波羅與楊文會還有書信往來。1908年蘇曼殊應楊仁山之邀到南京教書,當時他給友人的信里,提到兩封達摩波羅給楊文會的舊信,楊文會請蘇曼殊譯為漢語。這事在《蘇曼殊年譜》「戊申九月」亦有記載。達摩波羅的會談或書信內容究竟是什麼?恐難查考。但據筆者推測,信文內容應是介紹「摩訶菩提會」的使命,呼籲恢復菩提伽耶,請求中國佛教界共同參與復興佛教。福蘭閣在1894年荷蘭<<通報》第五卷上發表了達摩波羅的「弘法倡議」,估計與達摩波羅致楊文會的書內容大體相同。

在19世紀末,阿爾格特及其神智學會在西方世界已經頗有影響。楊文會了解他的事跡可能會有多種途徑。這位曾經出使英倫、巴黎的外交官,或許能從南條文雄等日本學僧,或許能從李提摩太等傳教士那裡有所耳聞。但最有可能、最直接的了解途徑應是他達摩波羅上海會晤。1895年冬、1896年春,阿爾格特與達摩波羅對恢復菩提伽耶的方案意見分歧,倆人關系漸行漸遠。但在1894年初在與楊文會見面時,言談之間,達摩波羅必會說及自己的老師,美國上校阿爾格特。他們的弘法實踐對楊文會有所觸動。

三、楊文會弘法理念的轉變

1866年,清同治五年,楊文會在南京設立金陵刻經處,這是近代佛教復興的標志性事件。但是,晚年楊文會的弘法實踐從刻經逐漸轉向佛學教育。這種轉變,傳統看法認為,主要是由於國內的「廟產興學」運動。本文認為,楊文會弘法理念的轉變,除了學者們以前的傳統解釋,還跟他達摩波羅的會晤以及阿爾格特復興錫蘭佛教的實踐有關。

楊文會早年的刻經,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認為,是起因於「太平天國」以後,江南地區佛書難得。刊刻佛典,這在歷代高僧大德是中興佛法的常規之舉。然而,楊文會廣泛搜集流傳海外的佛典,做了前人並不能做事情,與其具有豐富的國際交往經驗密切相關。而到晚年,楊文會致力於佛學教育,更與他的國際視野密不可分。

這種國際視野,首先來自於他中年時的外交官生涯。1878年、1886年,先後兩次出使歐洲,有著長達六年的外交生涯。在他1878年初到英國的時候,楊文會就結識了繆勒門下日本留學僧南條文雄,不僅了解到西方的佛教研究,還知道有梵文佛典以及散逸日本的漢語佛典金陵刻經處的成功,南條文雄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在以後近20年的交往中,南條文雄在日本幫助楊文會搜集到不少已在中國散逸的佛典。據考,楊文會陸續搜得大藏經未收錄的中國古德著述280餘種,擇要刻印。

他與國際學術界的交往,不僅方便了他對散逸佛典的搜集,可能還使他對海外的佛教研究方法有所了解。楊文會的出訪,讓他能距離了解歐洲當時最優秀的佛教學者,譬如,英國的繆勒、法國的儒蓮。繆勒被認為是現代宗教之父,英籍德國人,主編五十卷的《東方聖書》,是一位頂級的印度學家、梵文學家與佛教學者;儒蓮(stanislasjulien,1797—1873)是法國漢學的奠基人之一,把玄奘的傳記《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譯為法文,成為最早的西文譯本。楊文會當時已對歐洲的佛教文獻學有所察覺,以後的支那內學院編輯《藏要》,以梵藏文本校勘漢譯佛典,則是主動吸收了歐洲、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

第二,他的國際視野還得益於在華的傳教士或漢學家。在楊文會的傳記里,李提摩太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李提摩太,字菩岳,1845年出生於英國威爾士,13歲時接受洗禮,成為浸禮會信徒。1869年神學院畢業以後,自願報名到中國北方傳教。當時年僅24歲,最初是在天津、山東、山西等地,主要面向中下層的市民和農民傳教。但是,這樣的傳教,效果並不理想。隨後他把自己的傳教對象改為中國社會的精英階層,結交權貴或名流,1880年以後多次拜會李鴻章,並與張之洞、翁同穌、袁世凱、梁啟超等各類官員學者頻繁接觸,甚至還與孫中山有過交往。李提摩太經常給山西、山東、北京南京等地的士紳講授西方的科學技術知識,還在天津上海等地辦報,特別是他主管的上海《萬國公報》,成了晚清刊物里的「旗艦」,影響極大。這位傳教士,到「戊戌變法」前夕,甚至還被光緒皇帝委任為外國顧問。

因此,楊文會與李提摩太的相識,緣於李提摩太傳教策略的改變。依據蘇慧廉(williamsoothill,1861—1935)的記錄,1884年李提摩太到南京拜會總督曾國荃,期間遇到了楊文會。聽說楊文會是因《大乘起信論》而從儒生變為佛教徒,他連夜讀完了這部中國佛教史上的名著。最終他竟對自己同屋的傳教土宣稱,「這是一本基督的書。」在他眼裡,《起信論》雖然用的是佛教詞語,卻表達了基督教的思想。他的這種理解,即使是在那位同屋的傳教士看來,都是牽強附會,更不必說楊文會後來識破他的用心,停止與他合作英譯《起信論》。合譯的事發生光緒二十年(1894),楊文會事後認為,李提摩太「借佛說耶」,過多滲入己意,穿鑿私見、有失原意。不過,李提摩太的這種牽強附會,誘使他對中國佛教有了深入的了解,並與楊文會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南京的居所,據楊文會孫女楊步偉的自傳,頗有幾位外國常客,包括李提摩太、李嘉白(gilbertreid)和福開森(johnferguson)。就在這部自傳里,楊步偉說,楊文會與南條文雄的相識,是通過李提摩太的關系。這個說法,學者們並不支持。但這個並不確切的說法本身,表明李提摩太等西方人與楊文會交遊密切。這種交遊,使他在離開外交官生涯以後還能保持開闊的國際視野,思想敏銳,敢於創新。李提摩太後來之所以還能想起楊文會,要把達摩波羅介紹給他,是因為覺得楊文會不同於當時一般的中國人。

年近花甲的楊文會,對達摩波羅要在全球傳播佛教,以及阿爾格特的佛教復興事業,感觸良深。本文認為,為了響應這一運動,結合國內的形勢,楊文會寫下了《支那佛教振興策》,准備創辦學校,培養弘法人才。他為此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想編輯一冊「初學課本」。我們現在能看到的《佛教初學課本》,前面附有楊文會的「自敘」,寫於光緒十二年春二月,即1906年,時年七十。據張爾田的<<楊仁山居士別傳》,編訂「初學課本」,最初是想送給達摩波羅,以便能讓他印度藉以復興佛教。只是這部佛教「三字經」《初學課本》的編定殊難一蹴而就,可能從1895年起,就在醞釀之中。

在《楊仁山居士事略》,以及沈彭齡《楊仁山先生年譜》里,楊文會編《初學課本》,被歸在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即1895年,時年59歲。<<事略》記載:

乙未,晤印人摩訶波羅於滬瀆,緣其乞法西行,興復五印佛教,志甚懇切,居士於是提

倡僧學,手訂課程,著《初學課本》,俾便誦讀。一以振興佛學,一以西行傳教,庶末世佛

法有普及之一日。這段引文說明楊文會「手訂課程」起因於達摩波羅的訪華。雖然達摩波羅來華的時間,本文認為應在1894年初,但《初學課本》的醞釀,仍可襲用舊說,始於1895年。這段引文後面提到的兩點,「振興佛學」、  「西行傳教」,分別又是楊文會兩篇《振興策》的重點。本文因此認為,兩「策」的寫作,應與《初學課本》的編訂密切相關。

現在有的論著把《振興策》放在1907年,為什麼呢?實際上是學者的猜測,並無實據山。《初學課本》完成於1906年,隨後楊文會就寫了兩篇《振興策》,或許有這種可能。1907年楊文會倡議建立只洹精舍,想要培養兼學中西的僧才,《振興策》可能是他從事僧教育的宣言。當時國內的寺產遭受嚴重的侵奪,佛教界無力抗辯,處境艱難。1898年張之洞刊印《勸學篇》,主張「廟產興學」。至少從1901年起,到1906年,清政府多次責令各地「租賃」廟宇,興辦學堂。楊文會此時呼籲「政務處立一新章,令通國僧道之有財產者,以其半開設學堂,分教內教外二班,外班以普通學為主,……內班以學佛為本」,確在情理之中。不過,本文認為,《振興策》的醞釀,肯定是要早於1907年,應在上海達摩波羅見面以後,或是收到達摩波羅的信件以後,時間很可能是在《楊仁山居士事略》所講的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當然,這里並不排除《振興策》的寫作時間要早於1907年)。蘇曼殊在1908年致友人信里,提到楊文會請他翻譯「十餘年前,,收到的兩封達摩波羅來信。信文的內容,楊文會在收信之初就應知曉。楊文會時隔十餘年「檢出」舊信、清人翻譯的動機,是想說明只洹精舍的辦學方向,「為將來馳往天竺,振興佛教之用」。這兩封信對楊文會的影響,濃縮在他的《振興策》里。楊文會自與達摩波羅會晤,至少是在收到達摩波羅的來信以後,他的弘法理念生了重要的轉變,從「刻經」轉向「僧學」。

當年阿爾格特到了錫蘭,他對當地僧人佛學上的無知倍感震驚。為此,他翻閱了l萬頁法文或英文佛教資料,編成一部《佛學問答集》(buddhistcatechism),1881年7月24日,該書以英語與錫蘭本國語言僧伽羅語同時出版。後來的日本佛教徒這部書的內容不以為然,但對當時的錫蘭佛教徒卻是一部難得的佛學教材,影響極大。與此同時,阿爾格特還在錫蘭興辦佛教學校。楊文會在自己的晚年主要投身於佛教教育,1906年出版《初學課本》,1908年建成只洹精舍,1910年又辦佛學研究會,由他自己主講。楊文會的這些工作,又為以後歐陽漸的支那內學院、太虛佛教改革提供了辦學理念與建設藍本。這里雖有「廟產興學」的影響,但究竟如何能把「新學」體制引入中國佛教,除了日本佛教復興運動的經驗,阿爾格特、達摩波羅的弘法實踐,暗中影響了楊文會的思考。

現在,楊文會被公認中國現代佛教復興之父,但是,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家刻經處、第一所僧學堂佛學院、第一家佛教會,都不是由楊文會率先創立。楊文會的貢獻究竟何在?哈佛大學教授尉遲酣說,楊文會的歷史功績並不在他是否率先創辦佛教的文教事業,而在於他的持久影響力,最重要的是,他是第一位游歷歐洲的中國佛教徒,熟識西洋科學,最先思考佛教如何能在科學時代使之成為一個世界宗教也就是說,楊文會的弘法理念抓住了時代的脈搏。他的佛教復興事業受益於他的國際視野

若從這一點來看,阿爾格特四處傳播「神智學會」的熱情,客觀上推動了中國日本印度、錫蘭等國的佛教交流,實乃亞洲佛教復興的重要動因。

四、新佛教的期盼與實踐

晚清佛教義學不振、戒律松馳,加之當時「廟產興學」的政策,致使中國佛教瀕臨「亡教」的危險。而當時在中國的傳教士卻能克服物質條件困難文化交流的障礙,千方百計吸引中國民眾信仰基督教的社會關懷與西方科學知識的傳播,迫使當時中國社會的精英階層積極面對外來的基督教。譬如,譚嗣同的《仁學》,即以基督教替代道教,把「儒釋耶」視為新的「三教」,而不傳統的「儒釋道」。當時的中國佛教需要改革與復興,佛教的同情者則在期盼一種「新佛教」。在號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里,當時的中國精英想借佛教的革新而能托起民族振興的希望。

梁啟超在他的《清代學術概論》里,先是強調楊文會在當年這批思想精英里的巨大影響,「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關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皈依文會」,進而引用當時別人的原話去呼喚能有益於社會的「新佛教」、「新佛教徒」。他說:「歐洲近世史之曙光,發自兩大潮流,其一,希臘思想復活,則『文藝復興』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復活,則『宗教改革』也。我國今後之新機運,亦當從兩途開拓,一為情感的方面,則新文學新美《(也;一為理性的方面,則新佛教也。」這段引文出了當時中國精英的心聲,大家都宗教,尤其是佛教寄予厚望。

楊文會的《振興策一》是想同時開設佛教「內班」與「外班」,最終使「佛教漸興,新學日盛,世出世法,相輔而行。僧道無虛縻之產,國家得補助之益」;《振興策二》,首先是有感於西方各國的興盛,慨嘆中國傳教人才匱乏,隨後強調傳教之對國運昌盛息息相關。他說:「泰西各國振興之法,約有兩端,一日通商,二曰傳教。通商以損益有無,傳教以聯合聲氣。我國推行商業者,漸有其人,而流傳宗教者獨付闕如。」這里所說的「宗教」,雖不局限於佛教,但在他看來,佛教有可能成為「全球第一等宗教」。

近現代中國佛教的復興,因此註定了要有救國、人世的情結,並與基督會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關系。這場變革從而就與阿爾格特初到錫蘭社會的背景極為相似。近代亞洲淪為西方殖民地或半殖民地,本土傳統受到外來宗教文化的擠壓,甚至面臨消亡的危險。19世紀中後期,亞洲各地的佛教似乎都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當時的日本學僧直接到歐洲學習,國內的僧人發起「新佛教運動」;而在錫蘭,島內的佛教界因為受到基督新教的壓抑正在孕育一種新的佛教;中國佛教亦在嚴重的政治危機里探索擺脫困境的革新之路。「新佛教」從而成為亞洲各國佛教界的沉重話題。

阿爾格特抵達錫蘭的時候,當地佛教正在思變求新。達摩波羅事後說,錫蘭的佛教復興始於1880年,初到乍來的阿爾格特,四處講演,讓沉寂的錫蘭佛教界進發出一股宗教的激情山。他的到來,成了錫蘭佛教改革派的導師朋友哲學家。他在1880年6月成立的「科倫坡佛教神智學會」,採用會員制的方式,團結各種佛教徒力量,與當時代表殖民勢力的新教團體抗衡。這些具有改革精神的在家佛教徒,甚至在阿爾格特的主持下舉辦「佛化婚禮」,如同結婚的新人去教堂舉辦婚禮斯里蘭卡的這種佛教,被現代的西方佛教學者稱為「新教式佛教」(protestantbuddhism),他們是以佛教方式「抗議」(protest)基督教在錫蘭社會的泛濫傳播。同時,這批銳意改革的在家佛教徒,也在積極學習乃至模仿基督新教參與社會方式方法,醞釀了一種「新佛教」。

佛教借鑒基督教的做事方式,南傳佛教的這種復興思路,楊文會或許能在中國傳教士的身上得到印證。李提摩太傳教的成功,在技術層面上得益於他以現代的手法參與出版、興學辦報。佛教界必須表現自身的社會關懷,基督教正是在這些方面體現了很強的優勢。年輕時曾跟隨楊文會學習的太虛,後來提出「人間佛教」的口號,既是他大乘佛法的領悟,多少也有應對基督教挑戰的用意。他能與艾香德(karlreicheh,1877—1952)等傳教士密切來往,到海外廣泛遊歷,楊文會實有潛移默化之功。

阿爾格特及其領導神智學會,雖與東方佛教徒自身的理念不完全相合,但對近現代亞洲佛教復興運動產生了實際的推動作用。這位宗教自由主義者,推崇佛教,堅決反對一切形式宗教宗派,促使亞洲各地佛教傳統的聯合;這位最早的白人佛教徒,不僅能從英國人手裡為錫蘭佛教徒爭取合法權利,還能給東方佛教徒一種宗教上的自尊與自信,使他們能以平和的心態去吸收基督教的養份。

因此,楊文會的《佛教振興策>>能以阿爾格特為中心人物,決非偶然。這也正如印順的評價,「為佛教人才而興學,且有世界眼光者,以楊氏為第一人!」(《太虛大師年譜》「宣統元年」)放在亞洲佛教復興的大背景來看楊文會,這應是學界的共識。百年後的今天,重讀楊文會《振興策》,依然能感到一種時不我待的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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